(當紀錄片有了電視劇的質感專訪好雨知時製片人徐嬋娟)
2023-06-13 03:31:27
文 │ 打狗棍
4月11日,一部頗具黑色幽默的紀錄片《禿然發生》在騰訊新聞悄然上線:該紀錄片從資深記者、脫髮新人何潤鋒的視角出發,探尋脫髮自救的方法,也展示了在這一過程中,他所遇到的形形色色同樣為脫髮所困擾的男性。這部紀錄片採用了「追劇式紀實手法」,帶領觀眾像看電視劇一般,跟隨主人公何潤鋒進入了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群體的世界,去了解脫髮背後,他們所遇到的身心難題。
有趣的是,《禿然發生》的女聲旁白,主語一直是第二人稱「你」,頗有種「女性凝視」的調侃意味,同時,它還頗為短小精悍:一共8集,每集僅7-15分鐘。
這部題材別致、骨骼清奇的微紀錄片由騰訊新聞好雨知時工作室徐嬋娟團隊出品,製片人徐嬋娟曾擔任姜思達的訪談節目《僅三天可見》、「網紅」花總的微紀錄片《口罩獵人》的製片人。作為一名央視記者出身的資深紀錄片製作人,徐嬋娟敏銳洞察到短視頻時代下,大眾觀看習慣「一切從微」的趨勢,積極探索現實主義題材紀錄片的改革。今天骨朵邀請到徐嬋娟老師,為我們聊一聊《禿然發生》以及碎片化信息傳播時代下她的紀錄片創作心得。
《禿然發生》
一部「奇奇怪怪」的微紀錄片的誕生
「我們做紀錄片選題時,常規操作是被一個人物的故事,或者是他正在做的事情所吸引,而為他拍一部紀錄片。但有些時候,我們是被大眾性議題所吸引。」
《禿然發生》的誕生,來自於辦公室玩笑。紀錄片主人公何潤鋒曾為央視駐外記者,參與過以黎戰爭、巴基斯坦紅色清真寺騷亂、利比亞戰爭等重大事件的報導工作,這樣一位經歷過戰火的老記者,卻飽受脫髮問題的困擾,他嘗試過各種藥物治療,甚至考慮去日本植髮。「何老師是我們的同事,但我們之前並沒有意識到他的痛苦,我們想多大點事啊?怎麼你這麼較真跟糾結呢?」
從近兩年開始,越來越多和「脫髮」「禿頭」相關的段子在網上被戲謔與調侃,徐嬋娟發現脫髮這個垂類小話題的討論範圍逐漸擴大,有成為引起社會情緒和公共討論的全民性話題的趨勢,直覺判斷下,她決定以「脫髮」為主題拍攝一部紀錄片,並以同事何潤鋒為主人公,一起完成這次「體驗式」的紀錄片創作。
「我們想藉由潤鋒幫助我們完成好奇心的滿足:脫髮到底是怎麼回事?它背後到底有哪些人?有什麼樣的產業?為什麼大家會對它這麼感興趣?或者說它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有公共性?我們希望去探索「脫髮」這個未知的世界裡面長什麼樣兒,而不僅僅停留在『一件事』這個層面。」
然而,面對一個被廣泛討論的話題,如何尋找切入點成為一個大海撈針的難題。這個過程很痛苦,徐嬋娟團隊花了數周的時間去搜索資料,討論,做頭腦風暴,最後終於在近期熱議的兩性話題中獲得靈感。
長期以來,女性更容易在「男性凝視」下產生容貌焦慮,而「脫髮困擾」似乎是為數不多的以男性群體為主的「容貌焦慮」。因此,徐嬋娟決定引入女性視角,用女聲第二人稱旁白的形式,去審視「男性脫髮焦慮」,通過你看我的方式來看你。這並非為了嘲諷,而是期待雙方能在某一層面達到理解與溝通。「我們不會去嘲笑一個殘疾人,可我們可能會去嘲笑一個脫髮者。雖說『人類的苦難並不相通』,但當我看到紀錄片裡的『他們』摘下假髮靜靜地坐在鏡子前,我不會想笑,反而會生出一股感傷,我認為紀錄片的底色應該永遠是善意與理解。」
一個有趣的大眾議題,一個獨到的視角,一個合適的觀點輸出對象,再加上海量的資料搜索,也許能寫出一篇不錯的論文,但對於一部不想成為資料片的視頻節目來說遠遠不夠。「我做紀錄片一定希望它精彩好看,怎麼做?要麼是畫面,要麼是故事,要麼是衝突,你得找到這些點。」
基於這種理念,《禿然發生》中運用了大量電影電視劇的敘述手法,觀眾跟隨何潤鋒的腳步,接受植髮諮詢,臥底植髮培訓機構,挑選假髮,與各色「發友」交流困惑與心得。有網友留言「第一次看紀錄片有種追劇的快感」。
V時代催生出的「追劇式紀實」紀錄片
在短視頻時代,人們已經習慣於接受快節奏、強刺激的信息,微博、微電影,到今年大熱的微短劇,當下似乎已經完全進入了「全面從微」的觀看時代。而「短平快」的觀影習慣給本就小眾的紀實類紀錄片,帶來了很大的創作壓力。
「碎片化傳播給信息的內容深度上造成了很大的損耗,很多情況下,對於一個事件,大家只能粗淺地瀏覽一些隻言片語,如果還像以前那樣一個人花半年時間做一個長篇,一方面是時效性上來不及,另一方面是可能最終成片只會有不到5%的觀眾能從頭到尾地看完。」在這樣的壓力下,徐嬋娟積極尋找紀錄片內容與生產方式上的改革。
2016年11月3日,「江歌案」震驚全國,全國上下都在關注著江歌母親與劉鑫的一舉一動。考慮到事件的時效性與複雜性,彼時製作《局面》欄目的徐嬋娟開啟了「追劇式紀實」創作手法的嘗試。「我們當時採用了這樣一種報導方式:用25條連續的、有邏輯的短視頻去完成這一次的報導,但這25條短視頻,並非碎片化的記錄,而是內在有一個精心的邏輯排布,從1到2到第25條的序號不可能亂,同時,這25條短視頻又基本上囊括了這個話題所有可以去探究和涉獵的問題。」
這次讓短視頻之間形成連續的內在邏輯呈現的嘗試結果是《局面》這25條視頻引爆全網,甚至反向推動了群眾對案件的關注。《局面》播出之後的11 月 14 日,江歌案的日搜索量高達 327438次,而 11 月 12 日- 18 日平均搜索量為 169616 次。截止到 2022 年 4月30日,《局面·江歌案》達到了 2. 5 億次播放量。「當時有條網友的評論令我非常深刻,他說他沒有信號,跑到一個山頂上,追完了第25集。看到那條評論,我知道我做對了。」經過《局面》的這次嘗試,徐嬋娟找到了讓紀錄片既能鎖住內容本身的深度與「營養價值」,又能保證在碎片化信息傳播環境中得到廣泛傳播的方向。
之後,徐嬋娟遇到了一個難度頗高的新項目《口罩獵人》。這部紀錄片由網紅「花總」拍攝,講述了疫情下跨國採買口罩原材料的商人林棟的故事。「這部紀錄片製作時間只有7天,一共8集,總長度77分鐘,時間非常緊迫,如果一旦錯過疫情這一時間段,片子效果就會大打折扣。」儘管製作時間短,任務重,徐嬋娟仍奇蹟般地完成了任務,也進行了自己創作手法的一次迭代。
「在《口罩獵人》裡,我做了不同於《江歌案》的兩個改變,一個是裡面用『我』也就是花總的第一視角去講述這個故事,這是一種非常直接且工具性很強的敘述方式。主人公不僅可以快速且自由地向觀眾闡述所有的細節信息,而且它讓這個作品變得『個人化』,個人化在當下的創作中非常重要。另一個,我真正開始在這部作品中引入影視化的敘事技巧來處理現實題材,每個場景前面埋懸念,後面留鉤子,讓觀眾產生一種像觀看連續劇的效果,從而感到欲罷不能。」而《禿然發生》中被廣為稱讚的「追劇式紀實」手法,正是徐嬋娟在《局面》與《口罩獵人》兩部作品中積累下來經驗的呈現。
我的紀錄片,是作品也是產品
徐嬋娟認為傳統的紀錄片,更追求作品的完整性、作品感與作者性,通常體現為時長較長,追求宏大敘事,採用上帝視角,同時作品會有比較強烈的創作者的個人藝術風格。而當下觀眾偏好更短,視角更加個人,能與他們平等交流對話的作品。「很多創作者排斥『產品』一詞,會強調自己的內容是作品,我不排斥。我覺得產品跟作品不衝突。我的孩子看的都是短視頻,那些UP主開口都是『我我我,你你你』,直接地與受眾進行交流跟對話。我覺得以前傳統意義上的公共產品是不是應該在不失掉作品價值的基礎上去適應這個變化?」
不僅僅是創作方法,徐嬋娟認為積極適應當下環境變化也有助於探索新的紀錄片的生產方式。「以前的生產方式可能是一個導演完成所有片子的內容部分,現在我們微紀錄片分集後,每一集我可以找不同的導演去完成。這樣更容易產業化,效率也會提高。如果前期分工合理明確,後期風格的統一也不會是難點。」
在《口罩獵人》和《禿然發生》創作出來後,很多業內的同行會質疑徐嬋娟是不是太屈從於數據與用戶的觀看習慣,對於這一點,她沒有太多的糾結。新聞從業者與紀錄片製片人的雙重身份,讓她在從事紀錄片創作時也秉承著一貫的理念:「我喜歡做內容性強、具有公共性的現實主義題材作品,同時,我也希望我對一個問題的理解能夠觸達到更多的觀眾,而不是為極少數紀錄片愛好者去生產內容。」
「一個內容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爆?答案並不是找槽點、蹭熱點,而是擊中大多數人內心深處的共鳴點,這在當下這樣一個人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某一種表達的混亂時刻尤為重要。」而當骨朵談起傳統紀錄片更像「精英敘事」時,徐嬋娟認為,創作時應該考慮到更多的受眾,做「精英敘事」「平民敘事」這種涇渭分明的劃分,反而容易導致創作者畫地為牢,待在創作的舒適區不去考慮進步。
在她看來,儘管紀錄片強調真實性,但反映的絕不只是事件本身,而是創作者對事件的理解方式,即呈現「創作者眼中的現實」,因此,它和電影、電視劇一樣,都需要講好一個故事。只有這樣,才能讓創作者的觀點觸達給更多的觀眾。」當然,追求故事精彩並不代表要曲解事實本身。」
儘管徐嬋娟鼓勵紀錄片創作者應該在創作上進行各種嘗試,但她認為,有一個隱形的門檻是不可以越過的,那就是從人性層面上,創作者的價值觀,即理解和判斷事物的態度和方式是否友善。這也是《禿然發生》在調侃男性背後,依舊溫情脈脈的東西。矛盾與衝突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可以呈現矛盾,呈現衝突,但你一定得知道標準和底線在哪。有時候一些話說出來,會決定了內容的層次,而觀眾看內容,看到的其實也是背後的想要說話的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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