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四妹的小說(中篇小說馬蓮四)
2023-06-05 06:21:07 1
張忠國是在西下窪子下的車,他的落腳點是曙光大隊的青年點。他下車時,日頭的半個身子已埋進了西邊的地平線,而我還要在暮色裡,陪著這掛老車再趕三裡的路程。三裡外那個叫太平莊的小屯,才是我該去的地方,所以,我是最後一個下的車。車停在村口前一棵仍在頑強支撐著西墜太陽的老榆樹下,隨著車老闆的鞭子爆出的一聲脆響,我已意識到,腳下的這片土地就是太平莊。這時,一個高挑略顯瘦削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我的面前,車老闆告訴我說這是馬隊長,然後又一怔,說你挺有面子,勞馬隊長親自來接!我本能地瞭一眼這個陌生的人,卻有道金光挾裹著夕陽跌入了我的眼帘。馬隊長正咧著嘴極力地表現他喜出望外的心境,那道金光就來源於馬隊長的那口黃牙。馬隊長的這口黃牙,在夕陽的映襯下顯現金子般的質感,仿佛發出金屬般的聲音,這令我心生敬畏。馬隊長打量了我一會兒,就撓起了腦袋,撓得頭皮谷糠似的紛紛揚揚。你叫高啥了?馬隊長問。我說我叫高勇。瞅我這臭記性!馬隊長自責地一拍腦門,剛才的「喜出望外」就從眉頭上跌落下來,很明顯,馬隊長心目中的「高勇」,與現實中的高勇所形成的反差讓他無法接受。其實我也知道,「勇」字用在我身上確實有些文不對題,雖然我的身高一米七五,可體形卻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加之一張眉清目秀的瓜子臉,在我的身上也確實看不出與「勇」有關的任何稜角。母親就曾說過,我是天生的跳舞材料,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傳承著母親的基因。這點我還是苟同的,因為我一看見母親練功,就心潮澎湃,總有股子躍躍欲試的衝動。十歲那年,我就基本掌握了類似下腰劈叉的一些基本功,一舉一動難免有些舞蹈的影子。馬隊長的這個心理,我是不能責怪的,我堅信用不了多久,馬隊長再叫我「高勇」時,他的那口黃牙會閃爍出更加耀眼的光芒。母親僅半年功夫就脫胎換骨了,我還需要半年嗎?我想肯定不會。
馬隊長把撓成老鴰窩的頭髮捋了捋,然後果斷打個手式,示意我跟他走。馬隊長背有些駝,走起路來脖子一抻一抻的,像只尋食的鴨子。馬隊長的步幅大,頻率也高,我只好放著小顛跟在他身後。知道自己的樣子很是狼狽,也就沒心思恥笑馬隊長走路的滑稽相了。老話說日落北風死,這個概念就有些以偏概全了,至少在我腳這的這片熱土得不到證實。此時的太平莊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在空曠的大地上悲切地嗚咽。不只是嗚咽,風的面還摻雜著別樣的氣味,又嗆鼻子又辣眼睛。後來我才知道,那嗆鼻子辣眼睛的氣味,來源於鹽鹼地表面析出的白色粉末所致。當時我只好用眯起眼睛,儘量減少肺活量的辦法去抵禦。沒用,植物神經的功能不是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只能放棄抵禦了,任憑西北風帶著這個氣味從我的口腔鼻腔穿堂而入。進了屯,西北風的嗚咽聲降下來了,可是風中的氣味卻複雜起來,不只是嗆鼻子辣眼睛,還有股子令人作嘔的糞臭尿臊的氣味混在其中。我驚愕了,這是哪呀,怎麼會有這個氣味?正當我匪夷所思的時候,馬隊長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後脖子一抻就喊「馬瘸子」。我從馬主任身後探出頭來,眼前居然是一座馬廄,糞臭尿臊源頭就在這裡。馬隊長喊了兩聲也沒見回應,太陽穴上就暴起了青筋,像爬上去的葡萄藤,馬隊長聲調提高了八度,「馬瘸子,你他媽耳朵也瘸啦!」
這時,馬廄裡射出一道黑色的「閃電」,「閃電」的後面是一位老人。老人揚著木棍,一瘸一拐地緊追不捨,老人發狠地罵著,你個小癟犢子,看我不削掉你的饞牙!老人那一瘸一拐的兩步跑很是令人失望,與「閃電」相比就顯得徒勞和虛張聲勢了。果然老人失去了信心,追出十幾米就停下了。當老人折回來看到馬隊長時,又顯得異常地驚訝。老人怔了怔問馬隊長,那啥,你啥時來的?馬隊長直直地盯著老人,嘴裡發出嗤嗤的冷笑。馬隊長的冷笑使我猛然一震,老人的這一系列的舉動過於作做了,有些滑稽有些生硬,像是蹩腳的演員怎麼也拿捏不住自己的角色。在馬隊長的冷笑裡,老人有些侷促和慌亂,語無倫次地說,你瞅見了吧?我可沒護犢子。黑子這小犢子也真沒個整,歘我措眼珠兒功夫就偷塊豆餅吃……馬隊長收起了冷笑,說你可別跟我扯犢子了,你馬瘸子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拉幾個糞蛋!老人不要說什麼,馬隊長一揚手說,拉倒吧,就當我眼睛瞎,啥也沒瞅見得了。這話一出口,馬隊長太陽穴上的青筋就消失了。馬隊長把我推到老人面前,說你這不是缺人手嘛,這個知青就撂你這兒了。
老人小個子,還乾瘦乾瘦的,像支起來的空口袋。老人的頭髮花白稀疏,隨意得有些雜亂無章。老人臉上那一水的老褶子,很自然讓我把村口那棵老榆樹皴裂的表皮聯繫起來。老人眼窩子塌陷著,眼睛的那點光亮仿佛來源於被廢棄且尚未完全乾枯的老井。老人打量著我,又粗暴地捏捏我的肩,捶捶我的胸,像是在挑選應手的家什。接下來老人兩手一撲擼,說馬大隊長,你可饒了我吧!就一撅噠走了。你給我回來!馬隊長這一喊,老人就順從地回來了,躲在屋簷下的 「老家賊」卻驚恐地飛向遠方,一副慌不擇路的狼狽相。馬隊長說你行啊,長脾氣了?都拿豆包不當乾糧了?!老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那啥,我這兒不缺人手。馬隊長的太陽穴又爬上了葡萄藤,缺不缺人手也撂你這兒,你是隊長我是隊長?!見老人還有些不甘心,馬隊長又提高了嗓門,說這是任務,是政治任務!不知是馬隊長的火氣讓老人服軟,還是「政治任務」更具威懾力,老人眨了眨眼睛,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老人說,你早這麼說,我還能那啥?老人接過我的行李往肩上一搭,說跟我來。於是,我便跟隨著老人,步入我人生的第一站——馬廄旁的一間偏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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