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墓西周(4000年前的石峁古城)
2023-06-05 12:31:52 1
□ 孫周勇(陝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長、石峁遺址考古隊隊長)
2018年10月,皇城臺考古工作現場。 劉忠雄攝
1995年從廈門大學一畢業,我就到了陝西省考古研究所(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前身)工作,至今沒有換過地方。剛到單位,老所長讓我們幾個年輕人出去找周王陵。
中國歷史上,周秦漢唐,只有西周周王陵的位置至今仍然是個謎題。於是,我和一個同事,每天劃定一個範圍,騎著自行車,踏遍青山,在溝溝坎坎裡找線索。同事比較有經驗,能在中午12點前返回老鄉家裡趕上午飯,而我有時候路線畫長了,飯點了也回不去,只能餓肚子。文獻上記載,周王陵大概在萬年縣(今西安市西北)附近,但我們找了3個月,也沒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周王陵的位置,至今仍是一個謎。
考古就是這樣,也許終其一生,面對的依然是未解之謎。石峁,一座4000多年前的史前古城,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在夏朝建立的前夜,矗立在陝北的高山臺塬之上。2011年,石峁遺址開啟全面系統考古工作,作為考古隊隊長,10多年過去了,我仍在這裡。
名字中的「周」,是周原的「周」
我的老家是陝西寶雞岐山縣,距離周原遺址非常近。周原是周人的發祥地,也是建都豐鎬之前的一個重要都城。我的名字裡有一個「周」,而我母親並不姓周。我們那一帶的人,骨子裡崇尚著周的遺風,很多人名字裡會有一個「周」。這也許註定了我和歷史、考古的淵源。
孫周勇
我是70後,小時候對歷史感興趣,不過在那個年代,一般人並不了解考古。我外婆家在扶風縣,就在法門寺塔附近。1987年法門寺地宮開展考古發掘,當時我上中學,進不去,就在外面圍觀,但沒想到自己將來會從事這個工作。
我本來是90級的,當時高考有預選,預選時我考了全縣文科的最高分,但到了真正高考時,沒考好,只能複習一年。我不好意思見人,每天就沿著牆邊溜到學校去上課。第二年高考,我就想,要跑遠一點上大學。
當時填報高考志願沒有現在這麼先進,就靠一張報紙提供信息,我就選了廈門大學人類學系考古學專業。就這樣,我從陝西跑到了廈門。
真正愛上考古,是大學期間的幾次實習:江西吳城遺址,是江南首次發現的較大規模的商代文化遺址;為了支援三峽工程,在重慶萬縣參加了三四個月的考古實習,這讓我覺得,考古是一個接地氣的學問。
1995年大學畢業,我到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工作4年後,我到西北大學念碩士,當時選的碩士論文題目是關於陝北地區龍山時代考古學文化研究,其中就包括石峁遺址。我在十幾年後主持石峁的考古工作,也許是命中注定。
在夏朝建立的前夜,石峁遺址「石破天驚」
禿尾河中遊,陝西省神木市高家堡鎮,東側的臺塬山峁上,有一處總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的史前石城遺址——石峁遺址。石峁遺址之所以重要,有三個原因:
第一是時間節點,距今約4000年;第二是地理位置,位於中國北方地區;第三是與世界其他幾大文明有很多共性因素,比如中國罕見的早期石構建築、地表之上還有城牆、巍峨的皇城臺……這與同時期印度河流域屬於哈拉帕文化的摩亨佐-達羅城,兩河流域的烏爾王城,有很多共同點。
皇城臺出土的骨口簧
2016年召開石峁遺址國際學術研討會,很多國際知名考古學家,站在石峁遺址的外城東門上,非常激動地說:「這是中國文明!」
我們能感受到它的偉大、它的氣勢磅礴,它處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建立的前夜,代表了北方區域最重要的社會集團。它「石破天驚」,超出了我們以往的認知範圍,很多不可想像的事情在這裡發生了。
在4000多年前,石峁的整體環境,包括植被與水文,比現在要好,水位比現在要高至少20米,但依然是溝壑丘陵地貌。就是在這樣一個溝壑縱橫的地方,石峁先民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立體城池。
我們現在看到的儘管已是斷壁殘垣,但蜿蜒的兩道城牆加起來仍長達10公裡,最高可達70米;核心區域是金字塔狀的皇城臺,固若金湯,臺基全部用石頭包裹,石峁的「王」和貴族們,就生活在臺頂近8萬平方米的空間;在宮室建築周邊,鑲嵌著體量巨大、題材豐富的石雕,還有類似圖騰柱的石柱,至今仍矗立在4000年前的地面上。
石峁有著發達的玉文化,考古發掘的一部分玉器,受到同樣以玉器著稱的良渚文化的影響。比如,良渚的典型器物玉琮,在石峁被切成了薄片,原因尚未知曉。石峁的玉料來源比較龐雜,也說明它與周邊文化交流頻繁。
古人的上層交流網絡,在4000多年前就是暢通的。在中華文明的滿天繁星中,星星的光芒照亮了彼此。石峁處在歐亞草原南端的廊道,向西與齊家文化、向東與夏家店下層文化,均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
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付巧妹研究員團隊的古DNA研究表明,石峁人群主要起源於陝北本地早期人群,與位於黃河中遊晉南地區的陶寺人群,具有最密切的母系遺傳聯繫。她的結論與我們從考古學角度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石峁人群的根就在中國北方,他們從距今5000年左右的仰韶晚期文化延續而來,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
皇城臺出土的雙神面大石雕
我個人認為,石峁族群因受到環境等外部力量的影響,從原來生活的北方地區,向南遷徙到臨汾盆地,而陶寺文化恰恰就分布在臨汾盆地這樣一個相對狹小的區域,兩者年代幾乎完全一致。
所以,石峁與陶寺,特別是石峁與陶寺中晚期,是一種「非兄弟即父子」的血脈相融關係。從文化因素看,比如生活用器、喪葬禮儀等,兩者都有非常大的相似性,這種相似性在其他遺址中沒有發現。
石峁文明是如何衰落,乃至在歷史中煙消雲散,至今沒有定論。
石峁古城是當時的「國家工程」,石峁先民已經脫離農業生產
正史中沒有對石峁遺址的準確說法,明代的地方志誤以為是唐代城址,而在高家堡的民間傳說中,皇城臺是石峁女王居住的「女王城」,皇城臺下曲折的城門道為關押犯人的「地牢壕」,而東門城外的恓惶梁墩地點,則是埋葬女王的「女王墳」。
1927年,天津《大公報》發表通訊《陝北發現漢匈奴古物》,報導了「陝北神木縣高家堡東十裡許有崔家峁山頭,四邊隱有朽腐石牆……」「北大考古學會得此消息後,業已轉囑神木學生韓益(應為蔚,此為筆誤——編者注)生旋裡調查」。這段歷史被視為石峁遺址考古調查的發軔。
我第一次到石峁是1995年,當時的山路非常險峻。我們開著老式的北京212吉普車上去,如果對面來一輛車,就必須有一方往後退才能走,而車的一邊就是懸崖峭壁。聽1981年主持石峁遺址首次考古發掘的鞏啟明先生說,當時去石峁,食物要自備,在遺址待多久,取決於那袋麵粉能吃到什麼時候。
2011年,石峁遺址啟動大規模發掘,考古隊條件依然很艱苦。我們住的是老鄉廢棄的窯洞,喝的是窖水,用的電不太穩定,手機也沒信號。考古隊駐地先後換了3處地方,現在條件好多了,自己建了一個院子,有辦公室、會議室、整理間,還能洗澡!
如今,考古隊的成員來自國內外多所高校,有研究植物的、動物的、人骨的、環境的、建築的……多元學科的視野、現代科技的介入,為我們復原古代社會添上了一對翅膀。
2017年8月,孫周勇在石峁遺址。
目前我們的工作集中在石峁遺址最核心的區域,剛剛在皇城臺上發現了一個大型宮殿建築。它建在一個三四米高的高臺之上,高臺用人工夯土築成,四圍全部用石頭包裹,石峁遺址現在發現的大型石雕,絕大部分就是用來包裹夯土的。
對石峁遺址的考古發掘,讓我們感受到,石峁是一個頗具凝聚力的強勢王國。在地貌險峻的高山臺塬之上,營造如此宏大的工程,這一定是一個「國家工程」,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集團小部落能完成的。
石峁遺址瀰漫著濃厚的「聖城」氛圍:玉琮被切成薄片,在修築城牆時被埋藏在石縫之間;發現大量佔卜遺存,從皇城臺上棄置下來的卜骨有數百片之多;發現了口簧,這種樂器至今仍流傳在全世界100多個國家,傳說有著「通天」的功能。
石峁不是一座孤城,考古調查已經發現,僅僅在禿尾河沿岸,就有100多處龍山遺址,其中石城近20座。包括玉器在內的很多生產生活資料,從四面八方運來石峁,那些中小型聚落,就是它的衛星城。
經過多學科綜合研究,我們認為石峁當時的部分居民也許已經脫離了農業生產。一個很小的範圍內就發現了近兩萬枚骨針,其中很多還處在生產加工的階段,說明石峁人精於骨針製作。骨針數量遠遠超出了僅供本聚落使用的需求,這說明當時掌握核心技術的手工業生產者,很可能與聚落的「巫」與「王」,是三位一體的身份。
從冰冷破碎的遺物中,復原沒有文字記錄的社會
現在網上說我是「自費」留學生,其實那時候很窮,哪有錢自費。2002年碩士畢業,2003年我拿到澳大利亞的獎學金,覆蓋學費和生活費,到墨爾本拉籌伯(LA TROBE)大學念博士,跟隨劉莉教授。
劉莉教授師從海外知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從哈佛大學博士畢業後,在拉籌伯大學培養了一批學生。我的同門師兄弟中,有現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考古院院長戴向明、河南博物院院長馬蕭林、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李新偉……
這段留學經歷,對我最大的影響是開拓了研究視野。考古學的方法與理論源於西方,中國現代考古學從新中國成立到本世紀初,仍然以建立文化譜系和時空框架為主要目的。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很多新的方法和理論被介紹到中國,受到追捧也受到質疑,中國考古學界進行著激烈的思想碰撞。
2022年6月,孫周勇在陝西鹹陽陶家墓地發掘現場。
而這個時期,我恰好在留學,得以系統地學習考古學最新的理論與方法。如果說此前的考古研究停留在物質文化史層面,那麼博士期間的訓練,讓我多了一個觸角,向已經消失的古代社會去延伸,如何用考古資料去解釋、復原沒有文字記錄的社會狀況——也許並不那麼準確,但我相信它迫近歷史的真實。
特別是關於早期手工業的研究,從冰冷破碎的遺物中,除了研究生產技術,我們還可以從作坊被廢棄之前的堆積情況,分析當時的生產有沒有分工,從墓葬可以分析當時工匠的社會等級。
使用這種理論和方法,我們發現,西周初年的很多手工業者很可能是殷商移民,即文獻中記載的「殷民六族」,他們掌握著制繩索、燒陶器等手工業技術,被周王朝接收了。我們從考古資料中復原了歷史。
我們做一線田野考古的,學術研究天生要跟「皇天后土」打交道。淡泊明志、堅守田野,這是考古人的一如既往。但同時,考古是一門國際學科,可能是社會科學中與國際交流最頻繁的學科。我曾經統計過,我們單位的年輕人,進來不到一兩年,就會出去參加重要的國際學術會議。
現在年輕人對考古的興趣越來越大,從去年到今年,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就新進了30多名碩士研究生。他們不像我年輕時候,迷迷糊糊地就來了,現在的年輕人有興趣、有主見,真的熱愛考古,也願意為此付出。
記得1997年,我和現在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院長李崗同在一個考古隊,在榆林發掘一處龍山早期遺址。考古隊駐地旁邊有一條河,還有一條穿河而過的鐵路。我們幹完活,就去河裡洗澡,看每天一兩趟的火車。遺址旁邊的水泥廠,煙塵很大,廚房蒸出來的饅頭都是青的。日子雖然苦,但每天能發現新東西就很享受。
考古的「明星遺址」就那麼幾個,可能大部分考古工作者終其一生也不被大眾了解。我遇到石峁,已經很幸運。只要能把手頭工作做好,把近30年的考古發掘資料整理好、研究好、公布好,就很滿足。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蔣肖斌根據孫周勇口述整理)
除標註外,其餘均由陝西省考古研究院/供圖
責任編輯: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