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頂級寫作大師納博科夫(一個不夠複雜的作家可能是有問題的)
2023-06-05 06:56:19 2
記者 | 尹清露
編輯 | 黃月
流亡意味著什麼?是再也回不去的家園,還是踏上新土地的迷茫和困頓?
阿卜杜勒阿扎克·古爾納是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出生於東非桑給巴爾,上世紀60年代移居英國,流放和難民是他重要的文學源泉和主題。他的作品一半書寫了東非的殖民地時代,一半以移民英國後的經歷為主題;一部分用來追溯「來世」,另一部分用來展望「餘生」。
古爾納在諾獎獲獎感言中提到,移居英國以後,他開始意識到,作為逃亡者,殖民主義在他身上留下的影響:「我漸漸認清了有一些東西是我需要說的,有一些悔恨和憤懣是我需要挖掘和推敲的。」 但是假以時日,他發現了另一件令人深感不安的事情——「學者和作家們正在用一種單一的解放和進步敘事來觀察他們,以適應當下的真理。」於是,古爾納決定自己去寫那些充滿迫害和殘忍的回憶。
上海譯文出版社在今年引進了古爾納的五本著作,第一次將其完整引入中文讀者視野。在日前的新書發布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陸建德、作家徐則臣、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邱華棟圍繞著「離散的人,尋著故事回家」這一主題展開了討論。
對於中文世界甚至全世界的讀者來說,古爾納或許都算不上一個熟悉的名字,不僅捧得諾獎稍顯意外,他耕耘的後殖民題材也與我們較為疏遠。但是譯文文學室主任馮濤卻認為,古爾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大城市裡漂泊是現代人的共同經驗,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都是古爾納筆下的離散者,找尋著已不存在的往日故鄉。
在今天,一個不夠複雜的作家可能是有問題的
難民一定是刻板印象中飽經風霜、令人同情的樣子嗎?陸建德並不這樣認為。和2017年的諾獎得主石黑一雄相似,古爾納在書寫記憶的過程中不斷重塑自己,讀者要自行判斷哪些敘述可靠或不可靠。他提到了小說《海邊》中從桑給巴爾來到英國的政治難民,「我們假定這位敘述者會贏得我們的尊敬和同情,進入這個故事中,會發現完全不是這樣。」
在《海邊》中,難民奧馬爾並不是傳統意義上殖民統治的受害者,他無意中也」迫害」過其他家族的人,故鄉不再意味著歸屬感,而布滿恩怨情仇。陸建德認為古爾納的手法非常老練,他讓我們看到每個人背後的歷史包袱,並且始終和敘述者保持距離。
徐則臣同意這一看法,他說,「在今天,一個不夠複雜的作家可能是有問題的。」——畢竟今天的世界就是複雜的。他認為好作家必須同時擁有兩種能力,一種是單純、尖銳、陡峭的,另一種是開闊、駁雜的——兩者古爾納都具備。
在徐則臣看來,古爾納的寫作縫合了不同地域之間的文化,這正是諾獎頒給其的重要原因。他以小說《天堂》為例,認為即使是這個故事主線非常單純的小說,信息量也是極大的,小說中的領隊和小老闆都擁有第一世界跟第三世界之間的比較視野。「過去我們以為,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所以會局限於寫地域性的東西,但古爾納的地域性是經過西方洗禮的,當他重返坦尚尼亞或者桑給巴爾,就會出現強烈的故事張力。」
古爾納拒絕「後殖民作家」的稱謂,拒絕刻板印象,他不製造聳人聽聞的情節,而是保留了故事中的交叉復調。徐則臣看到,這也讓閱讀古爾納的感受變得非常平靜、祥和。「有點像是看《聖經》或是《古蘭經》,雖然情節非常有戲劇性,但是你讀不出特別激烈、偏執的東西。」在他眼中,同樣是多元背景出身,諾獎作家奈保爾則更加「野性和重口味」,而古爾納是一個「身穿休閒西裝、溫文爾雅的學院派」。其他出身偏僻、擁有個體化資源的作家可能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獵奇式的描述,但是古爾納卻選擇後撤一步,把書寫的調子壓得很低。
這種「後撤一步」的姿態,也與古爾納選擇用英語寫作有關。陸建德指出,古爾納是阿拉伯人長相,母語是斯瓦西裡語,但他從小就開始學習殖民宗主國的語言,即英語,他引用的詩歌也是勞倫斯的詩歌。陸建德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寫出這麼好的英文,這到底是豐富了你還是奴化了你?
徐則臣認為,有些非洲作家對英語寫作有一種排斥心理,或者存在「用英語寫作來反對英語霸權」的立場,但「古爾納已經從二元對立的狀態中脫身出來,他明白,雖然過去的確遭受過殖民,但是其中既有殖民者的問題,也有被殖民者自身的問題,他想要在兩個方向上、同時尋找問題和答案」,徐則臣說。
陸建德提到,另一名有力的諾獎競爭者肯亞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和古爾納有著截然相反的語言觀。恩古吉本來也是用英文寫作,在上世紀70、80年代,為了反思後殖民問題,他回歸使用部落語言寫作。他認為,這種嘗試肯定不會很成功,因為回到部落意味著現代國家的分崩離析,而「殖民者留下的語言反而起到一個縫合的作用,讓國家有一個新的共同的文化工具」。陸建德表示:「我希望非洲作家不要再寫部落了,還是需要有新的想像,跟現代的社會有更緊密的聯繫。」
冷門作家?諾獎就像打向黑暗的一束光
恩古吉更加熱門,諾獎為什麼選擇了古爾納?
徐則臣認為,諾獎的意義就在於「通過授予一個作家獎項,來讓我們想像中的世界變得更加完整」。如此看來,古爾納是很合適的選擇。馮濤同樣表示,我們對東非的歷史知識非常有限,但它其實是一個多文化混雜的地域,歷史上相繼被德國和英國殖民,我們正是通過古爾納的作品才逐漸了解到其歷史文化。在《天堂》和《來世》兩本作品中,古爾納就寫到了德國殖民和英國殖民的正面戰爭,追溯前生,想要搞清楚自己的民族到底遭受了什麼。
邱華棟提醒我們,二十年來,諾貝爾文學獎出過許多冷門作家,像是2002年的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或者2004年的奧地利女作家埃爾夫麗德·耶利內克,她得知獲獎時驚訝極了,但當我們看到以她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鋼琴教師》,便不禁折服於對人類內在張力的探索。同樣,對中國讀者來說,古爾納也是一塊陌生的然而充滿吸引力的文學大陸。
馮濤把諾貝爾文學獎比作「一束光」:「黑暗中很多人在跳舞,突然有一束光打過去聚焦在他身上,我們會發現他跳的真棒,實際上他跳的本來就很棒。」邱華棟說,古爾納讓我們看到了文學中不曾被看到的、被忽視的東西,「在空間上,他把非洲和歐洲大陸之間的裂縫進行彌合;在時間上,他對記憶進行了修補和重建,甚至寫得更加絢爛和深邃。」
那麼,除了陌生和新奇帶來的吸引力,古爾納作品中的普世價值何在?作為出版方,馮濤也擔心過「殖民主義」的標籤會嚇退不少讀者,但他認為我們完全可以結合自己的生存境遇去理解古爾納。
「北上廣也是移民城市,我們在這樣的境遇裡會產生心理的不平衡和困惑,需要去尋找一些精神慰藉。越是感覺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越說明你是有真正追求的讀者,那麼,你就越會在古爾納的作品中收穫真正的同理心和同情感。」
徐則臣從「鄉愁」的角度出發,認為鄉愁並不意味著家鄉就一定好,我們一定要回去。雖然人的基本情感不可避免,但沒有一種情感是完全排他性的。古爾納提供的就是這種寬闊的二元論:「好的東西未必全好,壞的也未必全壞。」不能拿鄉愁來綁架一切,也不能拿現在的奮鬥工作來取代某些東西。
「蘇東坡說『此心安處是吾鄉』,但是現在這個心安的地方就是找不到,這恰恰是現代人的正常狀態。古爾納給我的啟發就是,不用非得有一個預設,或者用文學去證明這個預設,而是去兼顧不同層面的整體感,這才是一個整體性的、全球化時代的作家需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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