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屆薩哈林國際電影節(專訪柏林電影節藝術總監沙特裡昂)
2023-06-01 07:13:47 2
Muyan
卡洛·沙特裡昂是執掌歐洲三大電影節之一柏林電影節的最新一代影評人/選片人,相較於威尼斯、坎城電影節分別生出於五、六十年代的掌門人,七十世代的他入職柏林標誌著國際頂級電影節選片人世代更迭的開始。沙特裡昂以及他那一代歐洲影迷最重要的特點是不再困囿於不同流派影迷間唯我獨「準」的電影論爭,「電影是什麼」有了多種且互不排斥的答案,美學甚至意識形態上亦不再是「一尊」獨治而是多樣並行,這造就了他們在審美口味上的兼容並包、注重平衡,以及熱情於對電影形式變奏的聚焦。
卡洛·沙特裡昂
六年間對洛迦諾電影節的成功運營使得他被選中從2020年開始對柏林電影節進行「改造」和革新:此前電影節因為各種原因(尤其是選片方面)頗受詬病。這標誌著沙特裡昂時代開始的第一屆,也是在歐洲因疫情爆發而導致相繼大規模封禁前的最後一個大型電影節,「僥倖逃脫」的2020柏林電影節是成功的——雖然回想起來像極了電影世界末日前的狂歡。選片風格轉換、耳目一新的效果尤其是速度甚至讓人有些吃驚:洛迦諾的小眾、先鋒氣質與柏林(偶爾陷入尾大不掉)的宏大格局得到了平衡和聰明地結合。這再一次證明了,沒有一成不變的電影節美學標籤,只有也許不夠勇氣和缺乏策略的選片人。
2021年,疫情的惡果「追上了」前一年僥倖逃過的柏林電影節,第二波、第三波疫情的到來使得這個每年初的電影「聚會」變得不再可能。經過審慎的思考和多方的協調,沙特裡昂和他們的團隊最終選擇了「線上—線下」的混合型節展:如果可以用這個稱呼來避談電影節被迫取消這個悲傷事實的話—正如同2020年的坎城電影節。讓人振奮的是,「官方入選」片單並沒有缺席:針對產業市場的放映和活動將於三月初線上舉行;面對公眾的影院放映被推遲到了六月,以維持柏林作為三大電影節中唯一個對公眾開放的風格;同時對入選電影的數目做出了審時度勢的削減—這也是為了面對有許多電影創作者或發行方不願意將作品於線上「首映」這個事實。一切都好像意味著,疫情導致的世界電影生態變化也許只是個開始。但無論如何,希望這是新一年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因疫情而被迫妥協的電影節。
卡洛·沙特裡昂您好,就像面對任何一個影迷那樣,我感興趣的是您自己與電影之間關係的演進過程。您在大學念的是文學與哲學,之後就開始了近二十年的影評人/記者生涯。
Carlo Chatrian(下文簡稱CC):與很多同事或者朋友不同,我其實並沒有一個沉浸在電影中的童年或者青少年,也不是一個影迷。就是說其實與大部分我的同代人相似,雖然有電影院經驗,但「電影」在我的成長體驗中被局限在一個小銀幕——也就是電視。到高中的時候,學校中的電影俱樂部才使我真正地開始接觸電影—那些更加優秀的電影、作者電影,且不止於經典之作。在大學中我也有選修電影的課程,但真正讓我對此產生熱情的,是以不同身份參與各種電影節開始的……
也許您那時候還並不如此,但其實現在有一種「生物」我稱為「電影節影迷」,生活與電影的交集幾乎僅限於電影節,「觸電」不是日常,而是節慶。人頭攢動的電影節中,每個人都是在奔波的影「迷」。
CC:在我那時候,電影節的樂趣之一在於認識自己喜歡,甚或不喜歡的導演。或者是工作,寫文章,這一點我個人尤其喜歡,對一部電影立刻做出判斷並進行寫作,憑直覺,趁「熱」而作,並不是那種分析型文章,而是接受(判斷失誤的)風險,表達態度。我一直喜歡寫作,如果思考電影是如何進入自己生活的,也許更多的是書寫而非觀看。我首先為電影雜誌撰文,之後他們就委派我去不同的電影節,負責報導那些通常並不會在電影院上映的作品。
您出生在都靈(Turin),那裡有一個歐洲最大、藏品最豐富的電影資料館之一(Museo Nazionale del Cinema),創始人是一名女收藏家,瑪利亞·阿德裡亞納·波爾羅(Maria Adriana Prolo)。法國電影資料館的創始人朗格盧瓦(Henri Langlois)與她過從甚密、交流頗多,他們的通信曾經出版成書,兩人互敘對於保存、收藏一切與電影相關之物的熱情,讀起來頗讓人感動。
CC:我雖出生在都靈,但成長於義大利北部的一個小城市。後來又回到都靈念大學,而且也曾經在都靈國家電影博物館工作過。藏品中最具特色的當屬魔燈(西洋燈,Lanterne magique),可能是世界範圍內最大的收藏之一。創始人瑪利亞尤其對前電影(précinéma)時期的物品感興趣。資料館有三個電影廳,博物館也是義大利參觀人次最多的之一。
您怎麼看影評人與選片人(藝術總監)這兩個不同的工作?
CC:我覺得自己幾乎是在做與以前同樣的工作:看到自己喜歡的作品,與三五好友交流向他們展示,然後再希望這些作品能夠與更廣大的觀眾相遇。舉一個作為記者報導電影節時曾讓我印象很深的例子,1995年洛迦諾電影節的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全作回顧展:如果那時候一些好奇的影迷已經知道了這個名字、一些幸運兒已經看過他的兩三部部電影的話,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年輕」導演(笑),沒有人知道他70年代就開始拍電影了,更不用說看過這些作品。直到這第一次全作回顧展,我們才發現,這個逐漸開始被稱為大師的人其實早就是一個電影大師了。發現並分享的欲望自此激勵著我。那一年在洛迦諾與阿巴斯的會面也讓我一直難忘。
因此書寫電影和策劃影展是以同一種審美邏輯和選擇策略完成的?
CC:是的,對於我來說,這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連接它們的是一種表達欣賞的欲望,和幫助別人發現的理想,從最根本上來說,這是統一的。當然,策展、選片使我得以維生,而電影評論,在義大利,甚至在法國,都不是什麼收入頗豐的工作,尤其當您想到看完一部電影、進行思考理解、然後成文所需要的時間,與收入的成比,是頗為可笑的。和過去一樣,我現在有時間依然會寫一點東西,但這純粹是因為自己的樂趣,因為它可以讓你更好地理解電影。
作為藝術總監,如何將自己的旨趣、愛好、傾向貫穿入電影節之中,形成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氣質?
CC:首先需要敏銳地知曉和掌握電影的發展新動向,在世界版圖內的不同區域電影,這些動嚮往往是由一波波年輕的電影人帶來的。同時也不能忘記那些已確立地位、引導改變過電影美學的所謂「老」導演,他們的創造力往往有被低估的可能,因為「年輕」作為一種創作氣質並不局限於年齡。亞歷桑德羅·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羅傑·科曼(Roger Corman)對於我來說都可以被稱為「年輕」導演。以及電影節是一個全盤的考量,尤其是大體量的電影節,如果其風格在人們的意識中可以被總結歸納為一兩個標籤的話,這往往並不是一件好事。電影是語言、動作、身體、聲音,將它歸結為某一種潮流,我是反對的,因為電影有太多甚至是無限的可能。何況可以說,有多少種觀眾就有多少種電影。一個電影節的任務就在於兼容並包,但也不是無選擇無前提地照單全收。有時候,將一部好萊塢「大片」和一部最先鋒的歐洲作者電影放在一起,也許反而會產生奇趣。
因此其實並不存在某一個電影節的美學,或者甚至簡而言之「電影節美學」也是不存在的?
CC:從一個「實踐」電影節的人的角度來說,這樣的美學不存在,甚至最好也不要存在。至於對置身於外的研究者,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回照到電影也是同一個道理,風格並不是決定電影優劣的唯一要素,更重要的是對風格的使用,更何況風格不是唯一的,獨一的,處理同一個故事的方法多種多樣,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下、在每個創作者不同的氣質和敏感角度下。從電影節策展的實際角度上來說,坎城電影節確實是無法迴避、無法繞過的競爭對手,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別的可能和方法,更重要的是,電影世界或者說世界電影的版圖是無盡的,我們以為已經看到了很多,但其實待發掘的地方只會更多。
作為選片總監帶領團隊選片時對一部電影的判斷與其在電影節公映時評論界、公眾的反饋如果大相逕庭,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CC:首先必須說,兩方面的情況都有,也就是說好的意外和壞的意外。有時候公映後的反饋比我們做出選擇時候的感受還要好,自然也有相反的情況。但現在電影節的觀眾是一個很大的群體,幾乎每一部電影在映後,都有一部分人喊出這是傑作,也有一部分人認為其不忍卒視。對我們的選片工作的總結最有效的並不是這兩種極端的反饋。而且在電影節期間我其實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看電影,這對於一個選片總監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會不會發生選擇自己並不喜歡的電影這一情況的出現?
CC:一屆電影節的選片是一個整體,這其中一定有些電影我喜歡的更多一些,但只要被選入,就一定是因為它值得在那裡,它們一起作為整體構成了這一屆電影節,它們一定是「複數」的,多樣的。電影節的體驗也一定需要是「複數」的,多重的。對於某一個觀看者來說,也許有驚喜,也許有失望。但這就是電影。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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