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與其他導演(姜文和他的電影們)
2023-06-19 19:39:55 2
主筆/蒲實
《邪不壓正》劇照:藍青峰,姜文飾演
7月10日晚,姜文四年磨一劍的新電影《邪不壓正》在京郊密雲的古北水鎮首映。從水鎮向露天影院走,入口處,正看見袁泉和夏雨走過劇院外的紅地毯,令人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姜文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入場的一段山路布置得精妙,樓梯上錯落的透明玻璃牌用紅字印著一組又一組參與這部電影的演職人員名字,仿若讓人穿行於電影開始與劇終時的字幕中,先與這些名字相遇,然後走向電影。待到進入場所,沿山而建的露天劇場令人想起希臘德爾菲神廟的劇場,但體量和氣勢更宏大。坐在「碗」中,四面能看見暮色中長城的輪廓蜿蜒起伏。8點來鍾,當電影的那束光亮起,在山巒間射向幕布,古老與現代的劇院和影院恍然重疊在一起。
看姜文電影,一貫需要相當的精力和體力。這種「費力」不是因為影片費解,而是電影時長因密度所濃縮的時間。他是一個素材量非常大的導演。《邪不壓正》的素材加起來大概400多個小時,三個機位,成片兩個來小時——這意味著電影的層次。人性複雜,時間或地域疊影,戲劇內在的多重共時,都需層層展平拉伸。有時,還需要尋得一扇門,或得到一串開門的密碼符,才得以真正進入那個電影世界。作為電影的觀眾,故事構成了我們與電影之間的對話,而不是其他什麼專業上的東西,比如段落鏡頭這樣的專業術語。即便如此,我仍然時而發現自己置身於房間門口。
姜文的電影語言一向以凌厲的節奏聞名,不僅是對白飛速轉換的機鋒和黑色幽默,也是畫面變換的流速。《讓子彈飛》( A Comic Western Legend)裡,號召人民起來推翻黃四郎的馬隊來回奔跑而過的鵝城街景,每一次都在悄然變化,某個時刻的路燈和告示牌恍惚出現了歐洲大陸咖啡館的風景;《太陽照常升起》裡,鏡頭有時一變換,就像變臉遊戲似的,閃現出南洋的、非洲的、少數民族的女人和孩子的面容,令人琢磨不定人物的身份。經常,一瞬間的人、物與像,在姜文的電影裡如夢似幻的一晃而過,讓人回味時確乎似曾相識,細思則領會一層廣闊的意義。《邪不壓正》依舊如此姜文。這種節奏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比如,北平亮相時,城樓上一塊不易察覺的磚的崩塌,有「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的預示;又比如,日本人在書屋裡朗讀與詮釋《論語》和《道德經》時,一字、一意看似不經意的篡改。對導演和剪輯姜文來說,一秒鐘24格,每格1/24秒的圖片,會在眼睛裡形成視覺暫留現象,這1/24秒的節奏將作用於潛意識。
這當然只是風格上的一個側面。塔科夫斯基曾說,電影能讓作者感到自己是純粹現實與個人世界的締造者。一位演員與導演的傳記,既是他的自我成長,也是與此同時發生著的電影語言轉折。姜文在電影裡創造的世界,既是對自身精神世界身份與姿態的闡發,也是一個他所理解的人性在特定歷史時空裡展開其命運的「烏託邦」。它可以是20世紀70年代北京內務部街11號大院裡的青春,父權缺失下直面的愛和欲;可以是20世紀20年代北洋軍閥的上海,歐洲租界十裡洋場裡冒險家的樂園;也可以是20世紀30年代抗戰烽火前夕民國時期的北平,家國情仇,英雄兒女;亦或是抗日戰爭即將勝利時處於封閉困境中的河北農村,集體命運以驚心動魄的從容滑向深淵;還可能是跨度20世紀50年至70年代的鄉村、城市與大漠,愛情的悲劇註解了時代。《讓子彈飛》《一步之遙》《邪不壓正》常被人們視做姜文的「民國三部曲」。《讓子彈飛》開頭唱的是蒼涼的「今宵別夢寒」,《一步之遙》的第一句獨白的是莎士比亞「to be or not to be」的問題,《邪不壓正》姜文自己則形容是「北平的哈姆雷特,李小龍智取卡薩布蘭卡」。與前兩者相比,《邪不壓正》基調介乎其間,又多了些樂觀和深情——偶爾,還有些令人莞爾的童趣。通過演員和導演的角色,姜文也在其間完成了電影和自我的兩重敘述,最終以獨立之「我」的確立,向歷史和未來尋求一個人世間的答案。用史鐵生的話說,他是在「局部的歷史中獲取著生命的全息」,如此,才有了他電影中意象很重的象徵性語言。而在《邪不壓正》裡,這種象徵性化作了人物的複雜性與情節的縱橫密度。
這樣的概括也還不全面。為人所樂道的「細節控」,「鬼才」,「行走的荷爾蒙」,「黑色幽默」......都還在趣味層面。姜文是一位嚴肅的導演。上海電影節金爵獎主席論壇期間,一位外國參會者告訴姜文,他從《鬼子來了》這部影片中看出了幽默感。姜文說,「人們看到悲劇還有機會笑,我覺得是一種荒誕。荒誕只有在觀察超過表面的時候才會發現,它存在於整個人世間」。他說,他要用電影告訴大家日本曾經在中國做了什麼的歷史,這是藝術家的責任。如果說幽默是悲劇加上時間,那麼荒誕,是姜文在拍電影過程中一直試圖觸及的本質。他的電影裡,騙子,瘋子,傻子和孩子一貫都有他們獨特的位置。
姜文在《一步之遙》拍攝現場
《邪不壓正》則少了些荒誕。即便故事仍可從一重維度理解為悲劇,底色也不再是蒼涼和荒誕,而多了些悲壯和溫暖的力量。姜文說,他的影片裡,真正的英雄往往是女性,男性是在女性的引領下成長的。但在《邪不壓正》裡,女性又不僅僅是女性;其實,每個人身上都疊影著數重角色,每個人都像一支隊伍,以讓一種精神生生不息的演繹。姜文電影裡,傳統中國人的情義和與此緊密相聯的權利取捨始終是動機的源泉。拍完《讓子彈飛》後,他曾說,人的一生要面對三種關係,順序不能錯:「人與物、人與人、人與心」,最終要面對的是「與自己的心和所見到的人的心那種心與心之間的抗衡」。這也讓他的電影有一種獨特的距離感——與透視空間深刻關聯的遠程武器在姜文的電影裡沒有位置,暴力仍是一種需要接受道義審視的美學,暴力也與愛密不可分。如果說之前《陽光燦爛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讓子彈飛》裡,愛與死亡緊密相聯,都是一場空的冒險,到了《一步之遙》,人們開始看到真摯卻過於飛揚的情感。2018年,人們在《邪不壓正》裡期待著情感的圓滿,這也將是姜文自身變化的投射。
套用博爾赫斯形容人與書的相遇的一句話,來作為這期電影封面的引語吧:一部電影是存在於這個與之毫不相干的世上的所有電影中平平常常的一部,直至找到它的觀者,找到那個能領悟其象徵意義的人,於是便產生了那種被稱之為「審美」的神秘激情。藝術是自己發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