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哲學思想的最高表現（莊子最難懂的寓言夔憐蚿）

2023-05-03 15:50:27 1

莊子也許是先秦哲學家中最具智慧的人，讀他的寓言是一件特別燒腦的事情。如果給先秦時代的寓言家做個排名的話，莊子應該是排名第一，第二名是同樣冷靜的韓非子，第三名就是孟子了。孟子老是拿宋國人說事，說那些傻子都是宋國人，這個很得罪宋國人。而莊子就不一樣，他就說一些動物，比如魯侯用自己喜歡的方式養鳥，結果把鳥給養死了；比如一個人喜歡馬，給馬端屎端尿像個親兒子一樣侍候，結果被馬踢死了；比如兩條被困在陸地靠相互的唾沫維持生命的魚；比如夢中上下翻飛的蝴蝶等。莊子的寓言中展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動物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的動物保持了自身的特質，沒有被人為改變而天機深厚；有的動物則是被人為地改變了自然的本性，失去了大道自然的精神。這些無不是對人類的折射和隱喻，也反映了莊子的無為、齊物和逍遙的哲學思想。

但是有一個寓言，特別難懂。莊子或許是給我們布下了一個悠長的迷宮，他用高度簡潔的語言，講了一個「夔憐蚿」的故事，這可以算得上莊子最難懂的寓言了！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

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這是個意味深長的小故事，我們把它翻譯成現代文就是：

獨腳的夔羨慕蚿有好多腳，跑起來毫不費力；多腳的蚿羨慕無腳的蛇，人家蛇沒有腳都能跑得挺快；無腳的蛇羨慕無形的風，人家風毫不費力毫無蹤跡就能跑得快；無形的風羨慕明察外物的眼睛，風固然跑得快，但是比眼睛慢多了，眼睛看到的地方一下子就到了。明察外物的眼睛羨慕內在的心靈，眼睛雖然看得遠，但是畢竟有限制，要是天黑了或者眼瞎了，那就看不見了，誰都比不上心，心可以漫遊宇宙八方，沒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夔對蚿說：「我依靠一隻腳跳躍而行，沒有誰再比我簡便的了。現在你使用上萬隻腳行走，竟是怎麼樣的呢？」

蚿說：「不對。你沒有看見那吐唾沫的情形嗎？噴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霧滴，混雜著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數計。如今我啟動我天生的機能而行走，不過我也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夠這樣。」

蚿對蛇說：「我用眾多的腳行走反倒不如你沒有腳，這是為什麼呢？」

蛇說：「仰賴天生的機能而行動，怎麼可以改變呢？我哪裡用得著腳呢！」

蛇對風說：「我啟動我的脊柱和腰脅而行走，還是像有足而行的樣子。如今你呼呼地從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駕臨南海，卻沒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跡，這是為什麼呢？」

風說：「是的，我呼呼地從北海來到南海。可是人們用手來阻擋我而我並不能吹斷手指，人們用腿腳來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斷腿腳。即使這樣，折斷大樹、掀翻高大的房屋，卻又只有我能夠做到，而這就是細小的方面不求勝利而求獲得大的勝利。獲取大的勝利，只有聖人才能做到。」

這個故事歷來難懂，從古到今好多專家有過爭論。按照專家們的看法，這個故事裡面隱藏著兩個鏈條。一條是羨慕鏈，也就是說，憐是羨慕的意思。一隻腳的夔羨慕好多腳的蚿，好多腳的蚿羨慕沒有腳的蛇，沒有腳的蛇羨慕無影無蹤的風，無影無蹤的風羨慕瞬間到達的眼睛，瞬間到達的眼睛羨慕包含宇宙八荒的心。

另外一條是鄙視鏈，也就是說，憐是看不起的意思。一隻腳的夔看不起好多腳的蚿，多麻煩呀；好多腳的蚿看不起沒有腳的蛇，看你走路弓腰彎背的樣子，難看死了；蛇看不起風，風看不起眼睛，你天天漏在外面風吹雨打多難受；眼睛看不起心，你整天躲在陰暗潮溼的肚子裡，多憋屈。很顯然，這個說法有點擰，所以我們還是取第一種說法。

那麼，這則寓言到底想說什麼呢？要想真正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還需要從莊子的哲學思想中去考察。

第一，莊子的哲學是一種自然哲學，萬物有他本來的樣子，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和規律，你不要去幹涉它違反它，因為一切都是徒勞的。作為人類來說，人們就要尊重自然規律順應自然規律，就像老子崇尚的嬰兒那樣，一切都是生命本真的樣子，這才是真人。莊子是反對人的異化的。他舉例說，「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牛馬有四足，這是天然的，而你非要給馬套上籠頭，在牛鼻子上穿繩，這就是破壞了自然的天性，而破壞天性，就會喪失天機，成為一個虛假的存在。像荀子、墨子的人定勝天、改造自然的思想，莊子聽了恐怕是又要寫寓言諷刺了。

第二，莊子哲學的核心也是他獨創的思想就是萬物齊一。通俗地說，就是什麼事情都一樣，即使有小的差異，但是從宏觀的角度來說，萬事萬物都是大自然的一種存在方式，都是一樣的。人類的種種快樂與不幸，在本質上也是一樣的，所以人不必因為快樂就欣喜若狂，也不必因為挫折就垂頭喪氣。「夔憐蚿」的故事中，夔、蚿、蛇、風、目、心，雖然他們的形體有差異，但是落實到精神領域，都是一樣的，都應該保持自然之性，做真實的自己，這才是純真的狀態。「夔憐蚿」故事的最後說：「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要做到「大勝」，就得擺脫萬物的差異性，做到「物無貴賤」，對萬物等量齊觀，這樣才能擺脫小勝的束縛，追求天地自然一體的大勝。

第三，什麼才是真正的大勝？莊子認為自然無可改變也無需改變，真正需要改變的是人的內心。因為受到林林總總的誘惑，心塞滿了不必要的欲望，讓心不堪重負。人真正要做的就是為心靈減負，不讓心每天被欲望帶亂了節奏而痛苦不堪。如何為心靈做減法，莊子提出要「心齋」，最好能做到「坐忘」。「心齋」就是要做到內心完全平靜，而無欲無求。「夔憐蚿」的故事中，夔、蚿、蛇、風、目、心羨慕來羨慕去，但是最後的心不說話，心並沒有羨慕誰，它保持了平靜如水的狀態，它擺脫了外物的束縛，達到內心的完全平靜。

夔、蚿、蛇、風、目、心的羨慕鏈條，其實說的是除了心之外的幾種動物，都是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而對別人身體產生羨慕，這就是把身體放在第一位，為了滿足個人的虛榮心和願望，而變得患得患失痛苦不堪。莊子認為這也是人生痛苦的根源。莊子在大宗師中說：「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謂坐忘。」 通俗地說，坐忘就是得忘記自己的身體，忘記自己的欲望，擺脫形體的束縛，追求內心的平靜，做到拋開雜念，心無旁騖，最終達到「忘我」的境界，無己則和世界為一，也就同於大通。

總的來說，莊子借這個寓言故事告訴我們三個道理：人是自然的動物，有自己的天性，而天性就是最好的，就是純真的狀態，你沒有必要誇耀自己長得美，也沒有必要自己長得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就是最美的。要是你去韓國整形，去泰國變性，莊子會罵死你。

第二，你整天沒事幹關注自己的身體，關注自己的欲望，而把求真求心靈的自由拋在腦後，這就是傻。所以《圍城》中方鴻漸的老爺子寫信罵方鴻漸，一天到晚攬鏡自照不算男人，就是這個意思，有那個功夫，多讀點書提升氣質，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生活是辯證的，萬物是齊一的。不要因為小小的成績就沾沾自喜，也不要因為小的挫折就一蹶不振。要像莊子說的那樣，舍小勝，求大勝，有此心胸，則大事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