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安放不了靈魂城市容不下肉身(故鄉沒有面目全非)
2023-05-19 21:57:28
亮相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米花之味》,故事發生在中緬邊境一個四季如春的傣族寨子裡。這裡天高地遠,蒼翠遼闊,陽光有一種通透又熱烈的明豔,一切都顯得靜謐安然。發生在這裡的故事節奏舒緩,如清風拂過生活的河流,偶爾留下幾圈漣漪又飄然而去,絕不阻滯水的流淌,更不改變河道的方向。寨子裡的生活看上去凝滯循環,蒼白單調,但這裡的人怡然自得,養育了一種波瀾不驚的氣度。那些日常生活中的齟齬與衝突、隔膜與對立,似乎都不值一提。
當然,作為一部故事片,《米花之味》還是有衝突的。這種衝突在可見的層面是代際無法溝通的隔膜,背後卻是現代化進程中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的劇烈衝撞。當「城市」「現代文明」以強勢的姿態進入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寨子時,那些延續了幾代人的傳統禮俗、宗教儀式、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突然顯出其全部的尷尬與彆扭,甚至與保守、落後、愚昧成為同義詞。影片並不想在兩種文明的衝撞中分出一個勝負,評出一個高下,而是冷峻地意識到生活本身的悖謬與兩難,用克制內斂的方式,讓人物在不同的生活狀態之間試探、退縮、猶豫,終歸釋然。
在大城市打工多年的單身媽媽葉喃回到老家之後,雖然看著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但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潛滋暗長:曾經心心念念的米花,並沒有想像中的好吃;小時候給她留下溫暖回憶的女兒喃杭,變得非常陌生,不僅有很多壞習慣,如撒謊、欺騙、偷竊,還缺乏同理心和感恩心;村民並非那麼淳樸善良,而是有著不懷好意的窺探、詆毀……在心力交瘁之際,葉喃也想過逃離,但一個母親的責任心又讓她意識到,小孩的錯可能都是大人的錯。只是,大人的錯又是誰的錯?
影片中葉喃與女兒,葉喃與父親,喃杭與老師之間的矛盾,看起來都像生活中微末的煩惱與風波,或是因喃杭「中二時期」的叛逆所帶來的衝撞。但其實,這些矛盾真正的根源是喃杭等孩子因「留守兒童」的身份與生活,導致他們缺少管教,沒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那麼,寨子裡的年輕人為什麼一定要外出打工?他們也許會給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保障全家的生活,為孩子創造更好的物質條件。只是,這聽上去像一個偽命題:千百年來這裡的村民都安居樂業,為何到了現代化高度發達的時期反而有了生存的焦慮?說到底,這是因為現代化開拓了生活的疆域,拓寬了大家的視野,同時引入了許多以前不存在的物質誘惑,如進口餅乾、電視機、手機、網絡、汽車,等等。這種現代化的進程,對於這種少數民族村寨來說,確實是一次震驚與陣痛體驗。面對這樣洶湧的時代大潮,任何高調的宣講都顯得虛弱無力,影片只能通過那幾個跳廣場舞的大媽來表明心跡:大媽們在簡陋的舞臺上跳舞,突然停電,伴隨著狂風暴雨,村民一鬨而散,但大媽們仍然在黑暗中,面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跳得歡天喜地。也許,這份超然的心態———追求內心的喜悅,而非外在的褒獎或名利,是影片意欲樹立的一個精神標杆。
然而,大多數人都沒法像大媽這樣豁達,尤其是見過大世面的年輕人。葉喃的痛苦就在於,她擁有了現代的目光,但她的根又在這個寨子裡,她的情感態度就變得非常曖昧和含混。她無法以一種漠然旁觀的心態來欣賞這裡的建築與民俗,也無法心如止水地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在這種無所適從的夾縫中,她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完成與女兒的溝通?對此,影片無能為力,只好通過母女倆兩次跳舞的橋段,對人物的困境進行想像性的解決。
影片的最後,母女倆來到石佛所在的溶洞,在這個幽靜之地,翩翩起舞,用自由曼妙的身姿,心無旁騖的輕盈,與天地,與石佛,當然也與身邊的人,獲得了心靈感應,實現了母女間的和解,完成了傳統禮俗的代際傳承,成全了對於現實困境的暫時超越。只是,這一切都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因為,溶洞的空曠與靜寂並非常態,而是得益於這個景點「今天休息」,以及母女倆身段纖弱得以穿過那道鐵門。在溶洞裡,喃杭一度以為迴蕩著有上古神韻的吟唱,一番尋找之後,卻發現聲音來自水滴敲打著一個易拉罐。這像一個黑色幽默意味的惡作劇。言外之意是,這個聖地,不僅以冷冰冰的方式阻隔村民的進入,還因為旅遊開發而被破壞和褻瀆。村民再難在這裡獲得心靈的安寧與內心的慰藉,這也是所有曾經封閉自足的空間如今都面臨的困境:與世隔絕只會深陷貧困與愚昧;打開家門,擁抱現代文明,會不會使傳統無處棲身、精神無所寄託?
影片通過一對母女之間的代際衝突,折射出這些傳統村寨在現代化衝擊下的生存焦慮與精神苦痛,對於中國社會現實有著積極的反思意義,這是影片最大的價值。同時,影片不斷通過大遠景鏡頭與小景別的內景鏡頭,放大旖旎的外景與逼仄內景的對比,以不動聲色的方式將生活中的裂痕勾勒出來,將留守兒童的精神空虛和人格缺陷裸露在觀眾面前,將那些因貧窮而輕易擊穿道德底線的人性真相呈現在觀眾面前,這是影片成功之處。當然,為了與影片整體性的詩意基調相吻合,影片對於這些生活的陰暗面其實是欲言又止的,並最終在一個空幻的場景中對所有矛盾進行想像性的解決,用一種宗教情懷來淨化心靈,圓融萬物,這是影片的局限,也是現實的無奈。
來源: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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