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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rage吉他譜(陸觀宇讀我們自身的外人)

2023-05-25 04:42:45

《我們自身的外人》,[法]朱麗婭·克裡斯蒂娃著,陸觀宇譯,上海文藝出版社|拜德雅,2022年11月出版,348頁,62.00元

談起法國學者朱麗婭·克裡斯蒂娃,中國讀者或許熟悉這樣一則逸事。1965年,二十四歲的她獲得「戴高樂」獎學金,作為通曉法語的保加利亞學生赴法攻讀博士學位。聖誕前夜,飛機降落在大雪紛飛的巴黎,她口袋裡只有五美元,在機場沒人接應,投奔使館無門,所幸有貴人相助,才不致露宿街頭。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崢嶸歲月,後被克裡斯蒂娃記敘在自傳體小說《武士》(Les Samouraïs, 1990)裡。

年輕時的朱麗婭·克裡斯蒂娃

2018年,當這段回憶在公眾視野中被重新喚起時,克裡斯蒂娃已經是蜚聲國際的思想家、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文學批評家,是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理論與賤斥(abjection)理論的奠基人,也是巴黎狄德羅大學的榮休教授。是年3月,保加利亞國家安全局(即該國秘密情報組織,有媒體將其比作「克格勃」)檔案委員會公布了一份數百頁的檔案,稱克裡斯蒂娃在1970至1973年,以「薩賓娜」之名,受聘為該組織的特工。據稱,她在出國之前籤下文件,稱「如有必要,會為組織效力」。瞬時,西方學界為之震動,國際輿論一片譁然。幾日後,克裡斯蒂娃嚴正闢謠稱,自己從未以任何形式參與諜報活動,檔案文件沒有一份出自她的筆下,均屬該部門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捏造而成,諸多內容甚至有悖於她當時的公開立場(克裡斯蒂娃對此的聲明,參見www.kristeva.fr/droit-de-reponse.html)。7月,克裡斯蒂娃於《名利場》(Vanity Fair)雜誌撰寫長文《我所沒有的人生》(Une autre vie que la mienne),自述出國的經歷以及此次被誣陷的始末。她寫道,自己離開前和當局籤下的唯一一份文件,是承諾自己不會在巴黎結婚,而她對這份文件也不甚在意。來法第三年,她便與文學家菲利普·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 1936 年生)結婚。讀了檔案之後,她才意識到,許多過去的同事和來訪的舊友,都是被派來監視自己的棋子,回頭便向當局呈交「罪證」;而幾年間,自己和先生寫給父母的家書,在寄到之前,無一例外地被警方拆閱。她感嘆道:「我早就知道自己在法國永遠是外國人。這種陌生性,此後倒也成了我的家鄉、我的命運。」

外國人的身份,便如此伴隨著,甚至是攪動著克裡斯蒂娃的人生。早在 1970 年,闡述互文性理論的《符號學》(Séméiotiké)出版後,導師羅蘭·巴特便撰文讚賞克裡斯蒂娃的理論貢獻,標題擬為「外國女子」(L』Étrangère)。日後追憶恩師時,克裡斯蒂娃表示,出於法國人對傳統的敬仰,許多初來乍到的外國人不免有被排斥之感;可法國也有像羅蘭·巴特這樣的人,欣賞學生的研究成果,希望學生有獨立見解,即使這些見解與學界傳統大相逕庭。因此,她說:「在法國做外國人,比其他任何地方更甚。 [可是]在法國做外國人,卻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好。」(朱麗婭·克裡斯蒂娃、祝克懿:《與克裡斯蒂娃的對話錄——多聲部的人》,《中國社會科學報》四百八十期,2013年7月26日)這兩句話即出自克裡斯蒂娃的《我們自身的外人》一書(Étrangers à nous-mêmes;下文簡稱《外人》)。該書寫於1988年,以時而銳利、時而悽楚的文字描摹外國人的境遇,以時而宏大、時而精細的角度梳理外國人的歷史,很難說不沾染些許自傳色彩。

羅蘭·巴特與克裡斯蒂娃

關於《外人》的出發點,克裡斯蒂娃稱之為「外國人問題」:在當下的社會中,我們應該如何與外國人共存?如何直面他們的存在,既不對他們加以排斥,又不要求他們同化融合?如何處理我們內心油然而生的愛與恨?作者給出的答案觸及我們的心理:我們要承認自己內在的奇異性、陌生性;只有在我們將自己視作與自己陌生的人,視作自身的外人之後,才能更好地尊重、接納外國人,與他們共同生活。

乍看之下,這一論點的效力,甚至是這一論點的核心概念之效力,都受制於法語本身。「外國人」「陌生人」,或是形容詞「外國的」「陌生的」,在法語中均作「étranger, -ère」;而「奇特」「怪異」,作「étrange」。大概兩者同源於拉丁文extraneus,演化至今,僅有一字之差。於是,描述性質的名詞「étrangeté」既可作「陌生性」,又可作「奇異性」,乃至弗洛伊德處的「怪怖」(unheimlich,法文意譯為「令人不安的奇異」)。這些彼此相近的法語詞,或許無法用同一種中文譯法加以概括;若是新造詞語來取代這如此常見的義項,則更為不妥。翻譯起來,還是以保留這些詞語各自的通俗譯法為上。除了難以統一的「étranger」與「étrange」之外,「étranger」一詞廣泛的意涵本身也為中文翻譯出了一道難題。在法文中,「外在於某邊界」「讓人感覺陌生」的人或物,大都可以用該詞形容,如加繆的名作《局外人》(L』Étranger,1942)——主角默爾索是身處北非的異鄉人,是現代社會的陌生人,是自身存在的局外人。在《外人》的不同章節中,étrangers 往往依賴於不同的政治或文化「邊界」,中文譯法亦可根據語境決定:在現代民族國家形成後的,作「外國人」;在此之前的,如果邊界處於地區之間,便作「外地人」;如果邊界屬於城邦之類的政治實體,便作「外邦人」。在某些段落中,克裡斯蒂娃將étrangers視作某種普遍的範疇加以論述,中文譯法可定為「外人」,算是「外國人」「外地人」「外來者」等義項兼具的折中策略。總之,若是在行文中,「外人」「陌生」「奇異」略顯跳脫,往往是因為原文的用詞有著直觀的親緣;若是不同章節中 étrangers 的譯法前後牴牾,往往是因為語境發生了轉變。

不過,即使法語的語言特徵無法在譯文中復刻,奇異與陌生、陌生與外人之間的聯繫卻始終存在著。令我們慨嘆奇異的事物,定不是我們司空見慣的;而外人的範疇,也正是建立在我們與他人、熟悉與陌生的分別之上。只要外人的範疇存在,他們身上的陌生性便無法消解,他們在社會中的處境便體現了這個社會對他者、對陌生、對奇異的態度——尤其是外國人,為當代社會中外人的典型。因此,若是讀者越過這段語言的藩籬,便一定能體悟作者對外人境況入木三分的剖析。

全書即從這種剖析開始。在首章《獻給外人的託卡塔與賦格》中,作者用短小精悍的段落描摹現代社會中外國人的種種處境與心理。他們是永遠在陌生性中掙扎的鬥士,是普世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棋子,在永恆的逃亡中偷來稍縱即逝的安寧,在自信與自怨之間搖擺不定。明明已經逃離了家鄉,他們卻始終深陷對過去的留戀,任由故人的夢魘糾纏;明明已經在別處定居,他們卻始終需要面對他人的憐憫與憎惡,在他人對身世的詰問中面露慚色。於是,他們用冷漠武裝自己內心的憂鬱與脆弱,用勞作掩飾自己的麻木與緘默,壓抑著呼之欲出的仇恨,甚至在性愛與疾病中沉淪。在點點滴滴普遍而理論化的描述中,最動人心魄的或許是「多語者的沉默」「孤兒」「爆發:性與病」等小節。這些情感洋溢的段落勾勒出外國人在語言上的窘局,在象徵界中找尋陌生性的位置。兒時的語言成了死去的母親,外國人們鸚鵡學舌般地講著異鄉的話語。這門人為習得的語言,讓他們越過母語中的禁忌,卻同時在他們的言說與情感之間築下一道高牆,讓他們對痛苦麻木,訴說著華麗卻空虛的辭藻。他們羨慕母語者,發奮在新的語言中登峰造極,可是偶爾的失誤便讓他們原形畢露,向他們狼狽的心口捶下一句「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總之,現代社會中的外人,尤其是《外人》成書時身居法國的移民,或許面臨兩種選擇:

要麼,他不惜一切地嘗試混入這個同質的、不認識他者的社會結構,嘗試認同於此、迷失於此、同化於此;他的姿態是諂媚的,因為流浪者景仰這個容他避難的文明所帶來的福祉,如法國人一般——甚至比法國人更甚。要麼,他將自己封閉在孤寂之中,蒙羞受辱,深知自己身上可怕的缺陷,也就是說,自己永遠也成不了……法國人。(59-60頁)

在現代社會中,外人身上固有的差異帶來了這種徹底的困境——外人要麼取消自己的陌生性,要麼局限於自己的陌生性。於是,作者問道,這種境況是如何產生的,又應該如何解決?換言之,「我們怎樣才會成為外國人」,而我們又「是否能夠親密地、主體式地與他者共同生活、作為他者生活,既不驅逐又不同化任何人」?(第 4、62 頁)

作者的策略是回溯歷史,在思想史中探尋外人概念的演變,在司法史中辨明對外人的態度與政策。《外人》的餘下章節便按照這條脈絡展開,從古希臘的蠻人與外邦人寫起(《希臘人:在蠻人、遷客與乞援者之間》),到猶太教與基督教早期經典(《天選之民:選擇陌生》),再到古羅馬與中世紀的思想與法令(《聖保羅與聖奧古斯丁:流亡的良藥與朝聖》)。《憑什麼權利算您作外人?》從之前的論述中總結出外人的普遍法律地位,並將其與今日的外國人相比,猶如歷史洪流中的一片洲渚,容讀者暫作歇息。之後,作者再將讀者投入文藝復興與航海時代的雲煙(《這場「形形色色」的文藝復興》),邀讀者體會啟蒙時期與大革命的血氣(《啟蒙與外人》),而本書的歷史部分以德國近現代哲學收尾(《普遍性難道不是……我們自己的陌生性嗎?》)。收尾,或許也是高潮,因為前幾章埋下的種種線索,大都在這一章的論述中凝聚起來。如果說作者始終認為,主張消弭差異的普世論和無視普遍人性的地方主義均會走向專制——古希臘斯多亞學派對有理性之人一視同仁,可是蠻人與奴隸則「被貶入失常者之流」,被剝奪獲得德性的資格;相反,用對地區、國家或意識形態的歸屬取代抽象之「人」的象徵意義,而「壓迫那些沒有這種歸屬的人們」,是納粹暴行的源頭(90、235 頁)——那么正是在康德的《永久和平論》中,作者找到一種在分離與統一、差異與普遍性共存的情況下,保障社會公平穩定的方法。如果說作者反覆強調外人對「我們」的啟示——皈依的外邦人讓信徒在「低賤」之中辨識自己,外國人是讓哲人意識到自身局限的「第二自我」(114、 201 頁)——那么正是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作者才找到一種最恰當的語言,來表述我們與外人的關係。

弗洛伊德

因此,在分析弗洛伊德名篇《怪怖論》(Das Unheimliche,1919)時,作者提出了本書的核心命題:我們對外人的著迷,其根本原因不在外部;它直接源於我們對自身內部陌生性的壓抑。在被內心壓抑的陌生性驟然回歸、暴露在我們的存在中後,一種駭人之感(或言「怪怖」)便油然而生,而這便是外人陌生性的源頭。借著弗洛伊德之口,作者寫道,「我們已經四分五裂,因而不能要求外人融合於此,更不能追纏他們,而是將他們迎入怪怖之中,因為這種怪怖既屬於他們,又屬於我們。 [……] 怪異就在自我身上,因此我們都是外人。如果我是外人,那麼也就不存在外人」(298-299頁)。於是,在末章《實踐上……》中,作者寫道,「我們亟須一場思維方式上的進化,從而在這種多價值並存的局面中,促進最好的和諧」(303頁)。這種進化便在於讓我們意識到自己身上「徹底的陌生性」,意識到自己是外人,並且將這種意識拓展至「外人」或是「外國人」的概念之中。當下的社會註定是異質的;只有我們在「既作同一,又是他者」的條件下,才能達成包容差異、尊重外人的和諧,才能與外國人更好地共存(302頁)。

讀者自可指摘作者對外國人境況的描摹片面而悲觀,籠罩在自己身世的陰影下,畢竟很難說所有外國人都是偽裝者、流亡者,都有一片回不去的故土、一個說不出口的來由,都用他鄉的語言麻痺自己的情感,都被他人熱愛或憎恨。讀者也可批評作者的歷史梳理過於零散、不成體系,選擇不免武斷,分析淺嘗輒止。的確,雖然《外人》時常閃爍著作者對語言與象徵,對理性與人權,對普世主義、民族主義與極權主義等的種種洞見,這些評論與觀察卻沒有收攏在末章的總結中,而是要讀者隨時採擷消化;而首章勾勒出的種種問題(例如外國人在語言中的困境),有許多也都在之後的章節斷了線索。不過,這些弊病也促成了《外人》變化多端、難以定型的文風,而且大抵是作者有意而為之的。在首章開篇,作者坦言,這部作品「不是要確定、物化外人的陌生性」或「賦予其決定性的結構」,而「僅僅是通過在我們眼下展開的某些彼此相異的面孔,通過散落在歷史中卻反覆無常的某些年代久遠的人物,勾勒出陌生性的永恆運動」——如音樂中的託卡塔與賦格,「方才觸及,業已遠去」(第5–6頁)。而當作者用一條武斷,乃至牽強的線索連接起不同時代的種種「外人」時,或許並不是為了做出多麼完備的論證,而是為了強調這一脈絡本身能帶來的啟發:「眼下的這幾頁書,或許算不上論證或教導,只能算是零碎地寫下展望,不免『主觀臆斷』,這都是有意為之。」(261頁)這種論述策略與作者對外人的見解一脈相承。不用某些普遍的命題、確定的描述概括外人的境遇與心理,不賦予外人「決定性的結構」,這正是因為外人——與我們一樣——是無法決定、無法物化的主體,都在遭遇自身陌生性的過程中驚覺自我的脆弱。因此,在閱讀《外人》的過程中最有價值的瞬間,或許就是在把捉不定的文字中,恍然體悟到自己身上的陌生性。

與此相比,作者對弗洛伊德《怪怖論》的解讀,以及她對精神分析實用性的立場,或許問題更大。《怪怖論》主要探討的是美學中的心理問題(例如小說中描繪的恐怖現象),而弗洛伊德亦認為現實生活中的怪怖不及文學作品中的怪怖豐富;或許因為這一點,弗洛伊德之後在討論社會與宗教的《幻象之未來》(Die Zukunf einer Illusion,1927)與《文明及其不滿》(Das Unbehagen in der Kultur,1930)中只是零星地使用 unheimlich 一詞(專門的「怪怖」概念,或是通常意義上的恐怖或怪誕)。然而,克裡斯蒂娃則有意地將這一概念擴展至文化或社會的領域中,乃至認為怪怖是社會人存在的普遍心理定律——在歸屬於一種文化的象徵體系時,我們必然會壓抑自身的陌生性,於是,在我們遭遇外人的時刻,這種陌生性便會突然回歸,在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中表現為種族歧視或者排外情緒。換言之,外人在社會中的處境,其意義是雙重的:它既是個人心理的反映,又是文化的普遍徵狀。正是因為這種雙重性,作者便強調精神分析的現實作用,認為它是比法規政策更加根本的手段。正是因為「扼制[政治]策略的根本問題屬於心理的界域,乃至形而上的界域」(304頁),她在末章對政策法規提出的幾條建議(如「雙國籍」身份與互惠條款,好讓外國人在僑居國行使與原住國相應的權利)也都是點到為止,甚至有隔靴搔癢之嫌。

這種立場的說服力如何,還需讀者自行定奪。然而,對精神分析現實意義的確信,卻與作者先前的態度一脈相承。在1982年的一篇名為「精神分析與城邦」(Psychoanalysis and the Polis)的文章中,克裡斯蒂娃便認為,政治的解釋囿於某一種恆定的、無法批判的意義,而精神分析的解釋則揭示出語言的異質、意義的缺失,因此精神分析的現實作用比政治解釋更加徹底,能夠「衝破政治的幻象、幻想與信念」,為人們生活的「城邦」帶來某種清醒的倫理(《批評探究》[Critical Inquiry]第九卷第一號,1982年,77–92頁)。就此而言,《外人》的最大特點便在於它延續了克裡斯蒂娃此前的思想側重,並將她的理論架構直接應用到實際的社會現象上。學者舒爾茨(Karla Schultz)由此評論道:

認為外國人被「賤斥」(《恐怖的權力》[Pouvoirs de l』horreur],1980), 是在批判性地回應當時鋪天蓋地的新聞文章,因為它們警醒到,大批湧入的外國人正在淹沒法國文化;外國人絕望而善變的「自戀」(《愛情傳奇》[Histoires d』amour],1983)所回應的,是他們與當局時常暴力的衝突;流亡者的「憂鬱」(《黑日》[Soleil noir],1988),則回應強加在外國人之上的言語限制。最後,「我們自身/外部的外人」,難道不正是讓我們從「過程中的主體」(《詩性語言的革命》[La Révolution du language poétique],1974)這一脆弱的立場出發,協調我們的同一與差異嗎?正如克裡斯蒂娃所強調的, 這種立場或許能讓我們「與他者共同生活、作為他者生活」。 (《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第四十六卷第三號,1994 年,319頁)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即使《外人》以歷史論述為主,相較作者其他作品更為平易近人,卻也暗藏諸多需要反覆咀嚼的理論洞見。說到底,克裡斯蒂娃本非容易的作者,可這正增添了她的魅力。除此之外,在今天翻譯或閱讀這樣一本著作,更是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對研究克裡斯蒂娃的學者、或是對克裡斯蒂娃感興趣的讀者來說,此書是了解她對「他者」或「外國人」的哲學與政治思想的必備讀物,乃至揭示她對個人生平的思考。上文已經提到,《外人》具有一定自傳色彩,而或許正因為克裡斯蒂娃是一名「外國人」,「他者」與「外人」也成了她一生的寫作重點。早在 1977 年的《如是》雜誌(Tel Quel)的社論中,她已經寫道:「你將會明白,我正說著流亡者的語言。流亡者的語言是一聲含混的低喊,不曾嘶吼過。無疑是因為這一點,在我(不管是作為能指還是所指的我)寫作的時候,它當然產生我個人的徵狀,可這些徵狀也不可避免地成為法語的徵狀。當今的時代是流亡的時代。如果不成為自己國家、語言、性別與身份的外人,又怎能避免陷入常識的泥潭?如果沒有某種流亡,寫作是不可能的。」(《一類新的知識分子:異見者》[Un nouveau type d』intellectuel : le dissident],《如是》第七十四號,第3-8頁)時至今日,「外人」已經成為克裡斯蒂娃的身份,乃至她的思想不可磨滅的特點。2021年11月,法國總統馬克龍授予克裡斯蒂娃法國榮譽軍團勳章大軍官勳位(Grand officer de la Légion d』Honneur)時在頒獎詞開篇如此介紹她:

您是保加利亞人,因為您的家人,因為您的出身,因為您的青春。您也是法國人,因為您的作品,因為您的愛情,因為您的決定。可您同時屬於這個文人的共和國,以書當護照,以路作邊境。「In via, in patria」——「我的祖國在路上」——您借聖奧古斯丁之口如是說:不停重新質疑,永遠探求知識,超越既定成見。如果與您亦師亦友的羅蘭·巴特將您稱作「外人」,這不只是因為您來自別處,更是因為從一開始,您便有條不紊地改變我們習以為常的目光,將我們的思想置於他鄉。

如果說克裡斯蒂娃的身份是外人,那麼《外人》便是克裡斯蒂娃論述此身份的唯一專著(克裡斯蒂娃2014年對本書的總結,參見www.kristeva.fr/reflexions-sur-letranger.html)。

克裡斯蒂娃

對當今的一般讀者而言,《外人》也同時具備極強的現實意義,因為作者回應的社會問題在我們的時代日益尖銳。《外人》成書的 1980 年代,種族歧視與排外現象甚囂塵上。在「二戰」之後,尤其是法越戰爭(1954 年)與阿爾及利亞戰爭(1962 年)結束後,已有大量難民遷入法國本土。1970 年代,法國經濟低迷,開放移民家屬定居法國的政策,並允許他們申請法國國籍,因而又有一批外國人移居法國,數以萬計,主要來自伊斯蘭世界。伴隨著幾波移民潮,法國社會對移民的仇視也逐漸醞釀,在1983年針對北非移民的多起暴力事件中爆發。在巴黎北郊的拉庫爾訥沃(La Courneuve),十歲的北非裔少年圖菲克·吳瓦內斯(Toufik Ouanes)因「吵鬧」被鄰居擊斃;在波爾多,阿爾及利亞遊客哈比卜·葛林齊(Habib Grimzi)在火車上受到三名待役軍人挑釁,發生口角後被他們拖出行駛的火車窗外致死;在裡昂東南的韋尼雪(Vénissieux),警方突擊搜查北非移民聚集的城區,與當地年輕人發生流血衝突,造成青年社會活動家翟義家(Toumi Djaïdja)重傷。10月,為了提倡平等、反對種族歧視,十七人決定從馬賽出發,以遊行的方式和平示威,其中九人便來自韋尼雪。行至格勒諾布爾,行列不過三十餘人;到了裡昂,已有上千人; 12月,踏入巴黎的已是一支十萬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解放報》(Libération)稱其為「伯兒的遊行」(marche des Beurs;「伯兒」為對北非阿拉伯裔的俚語)。翌年,反種族歧視組織SOS Racisme成立,法國《國籍法》(Code de la nationalité)增補案通過,這樣的背景便促使克裡斯蒂娃思考「外人」的境況。《外人》出版後的兩年,克裡斯蒂娃發表《致哈林·邰希的公開信》(Lettre ouverte à Harlem Désir,1990),收信人邰希正是SOS Racisme的時任主席。

可「外人」難道不也充斥著今日的世界嗎?全球化的潮水逐漸退去,浮現出民族主義的暗礁;「黑命也是命」的聲浪,揭露出諸多國家族群間結構性的裂痕。疫情第三年,當城與城、國與國之間的大門再度打開,當困滯已久的人們重新將他鄉納入自己的生活,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體會身為外人的滋味,哪怕只是片刻。我們該如何審視成為外人的自己?該如何接納作為外人的他人?迴響三十餘年的《外人》,對今日亦可帶來彌足珍貴的定見與啟發。

校對《外人》譯稿的夏天,我有段時間在義大利。一日,我從翡冷翠北郊的城市普拉託搭火車南下,在售票處遇見一個女人,亞洲面孔,五十來歲的樣子,戴著一隻「義大利製造」的橘紅色口罩,正朝滿臉疑惑的售票員比劃著。她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中國人,能不能幫她買一張去翡冷翠的單程票。我替她買好票,趁在月臺等車的間隙,想教她買票的義大利文。她指指自己的頭,說自己笨,學不來。她在義大利生活了十二年,義大利語卻只會「謝謝」與「白蘭渡」(我後來得知這是「普拉託」的溫州話叫法)。每次出行坐火車、坐公交,如果身邊有中國人,就請他們幫忙買票;如果沒有,就自己應付,也就這麼應付過來了。她又說,自己普通話也說不流利,更不識字,平日與朋友用溫州話交流。我還想跟她套套近乎,說自己是上海人,溫州話或許能聽懂一些。她卻搖搖頭,說自己二十年前曾經在虹口區做過兩年工,那時還能講兩三句上海話,現在已經完全記不得了。

然後是幾秒的沉默。太陽很大,我看著鐵軌上冒起的煙。她向我抱怨,過去的一整年,因為疫情的緣故,自己找不到工作;如果不是因為回國機票太貴,到達之後還要隔離,她還想回家看看。她說她這次去翡冷翠找她姐姐,休息幾天。她已經摸清了到翡冷翠火車站之後的路線,在外面的電車站坐開往市郊的電車,直到看見大超市「艾賽隆加」,就可以下車了。「要不到了以後,我再去幫你買電車票吧。」我說。她連聲道謝。到了翡冷翠後,我們走出車站,門口的電車售票機非常方便。她見我準備拿卡替她付錢,趕忙把我推開,把攥在手中的幾枚硬幣統統塞進投幣口。電車剛好到站,我們也沒空攀談,她拿好車票,趕忙走上車,一邊向我揮手作別。

我想我有好些問題沒來得及問她。我想問她溫州的事,問她上海的事,問她在這裡有多少親友,問她這十二年是怎麼過來的。轉念一想,我又有什麼資格用這些問題讓她難堪呢,竟要用幾句外語、用幾枚銅鈿來換取一些好善樂施的竊喜——我自己在英國不也是做了三年的外人嗎?三年,圓滑的英語侵入我的念想,佔據我的口舌,忙碌的日子竟容不下一句中文。我的母語日益枯萎,直到翻譯讓我與它再續前緣,動用大段中文整理自己的思想、揣度作者的本意,做歸途中的魯賓孫……我佇立在火車站出口,看電車嗚咽著離去,克裡斯蒂娃的文字忽然奔湧在腦海,化作一聲嘆息,散逸在託斯卡納的烈陽裡。與那位女人的邂逅,讓我更加明白翻譯此書的意義,我想將這篇文章獻給她——獻給這位在他鄉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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