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陽朔糖舍的歷史(1969年的陽朔老糖廠變身藝文新空間)
2023-04-21 06:14:16 1
澎湃新聞記者 廖陽 實習生 旺珍 劉麗寧
2006年6月,楊曉東和弟弟自駕旅行路過陽朔,途經當地的糖廠舊址。他莫名想起塔可夫斯基電影《鄉愁》中的場景,心念一動,把老廠拿下,改造成了名動一方的糖舍。
2020年11月,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來到糖舍,開講塔可夫斯基的《鄉愁》。這堂名為「影像的詩行」的講座,吸引了天南地北的眾多聽眾,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周榕、三聯生活周刊主編李鴻谷、策展人歐寧、電影人葉靜、大提琴家宋昭、民謠音樂人小娟&山谷裡的居民、電臺主持人春曉、建築師董功、建築師郭廖輝等都在現場。
戴錦華的講座是糖舍持續兩個月的「糖火藝文祭」的一部分。2020年10月31日以來,這裡舉辦了豐富多樣的藝文活動,從講座、攝影展、後搖專場、民謠之夜到山體三維投影藝術展,直到12月31日跨年夜迎來最高潮——燃燒火塘,寓意去舊迎新,為新的一年祈福。
歷經半個世紀的風雨,這座1969年的老糖廠華麗變身,成了陽朔當下最熱門的藝文空間。
糖舍
糖舍是怎樣煉成的
在廣西桂林陽朔,曾經有一家紅極一時的糖廠,直面灕江,群山環繞。
糖廠佔地面積3萬平方米,1969年投產,日產量高達200餘噸。廠裡200多個工人天天三班倒,幹得熱火朝天,糖廠周圍也是車水馬龍。
那時候,糖是計劃供應的緊俏貨、孩子們的最愛、產婦們的補品,糖廠作為社會主義建設的先鋒和典範,一直讓陽朔人民引以為傲。
三十年過去,全國經濟騰飛,進口物品噴湧,糖廠古老的壓榨手法已經不適應時代的需要。1998年,政府為保護當地水資源,停止了糖廠的大規模運營。
糖廠
糖廠退出歷史舞臺,但故事還在繼續。
楊曉東與糖廠相遇於2006年。和弟弟自駕旅行途經糖廠時,他們遠遠望見一個大煙囪,直驅灕江邊,在廢舊的桁架邊停下,「那天剛下完雨,回頭一看,水中竟然有老建築的倒影,我被震撼了。」
這個場景,讓楊曉東聯想起了塔可夫斯基電影《鄉愁》中的最後一個鏡頭:主人公坐在義大利一座廢棄的哥德式教堂裡,面前一攤水,水中倒影著俄國的家鄉,母親、太太、孩子迎面走來。
初看電影時,楊曉東被這個畫面震撼,甚至斷片了幾分鐘。後來,他還專門跑到義大利託斯卡納地區的錫耶納,按圖索驥電影中的教堂。
「是糖廠選擇了我們。」楊曉東是酒店發燒友,那一刻,他發現糖廠具備成為一座好酒店的氣質,決定把它買下來。當時,灕江沿岸很多工廠靜待拆除,在楊曉東等人的爭取下,糖廠因為獨特的建築風格與四周壯美的山水,被解救出來。
老建築
2007年,曾經改造上海1933老場坊的設計師趙崇新來到糖廠,本著修舊如舊的設計方案,開始修復瀕臨倒掉、消失的老建築,如匠人一般細細雕琢這件龐大的藝術品。
從水泵房、桁架、大煙囪到壓榨車間、大鍋爐房、小鍋爐房、制煉車間,糖廠的生產流程均被完整保留,且化身為全新空間。從「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到「 艱苦、奮鬥、勤儉、建國」,糖廠外牆上那些鐫刻著時代印記的標語,也被原樣維護。
「民間的工業建築太美了!我們把老建築保留下來,實際上比建新建築更貴,花的時間更長。」老建築的修復持續了八年。楊曉東記得,修屋頂時,因為沒經驗,他們從山上採購了一批新木材,光是等它們晾曬到不再變形,就等了三年。
老建築保留下來,糖舍的魂才在。直到現在,當地人還習慣稱這裡為糖廠,馬路對面的公交車站牌還寫著糖廠站。
老建築
2013年,設計師董功在趙崇新構思的基礎上,在老建築外圍增加了新建築,完成主客房樓、別墅區客房樓以及健身中心、水療、景觀池的設計。
熟悉阿那亞的人對董功一定不會陌生,當地的網紅地標——孤獨圖書館、阿那亞禮堂,都出自這位設計師之手。而他接到糖舍的設計邀請時,比阿那亞還早。
新建築
設計新建築時,董功始終以老建築為核心,讓主客房樓、別墅區客房樓呈合圍之勢,把老建築包起來。
為了呼應老建築,主客房樓的外立面選用了顆粒感強的木紋清水混凝土,還設計了坡屋頂;為了呼應桂北民居的風貌,主客房樓外搭起了回字形花磚牆,遠望如一件鏤空的、玲瓏剔透的工藝品;而為了呼應周圍的喀斯特地貌,主客房樓還特別「挖」了三個竹構溶洞,瞬間讓這棟長條形的建築靈動、通透起來。
董功還建了三個景觀池,把周圍的群山引入室內——層巒疊嶂倒映在水中,即便在室內,你也仿佛身在山水之中。
而作為整個糖舍的緣起,原本廢棄的桁架所在地被改造成了泳池,抬眼望去,和《鄉愁》裡的教堂有異曲同工之妙。
《鄉愁》
泳池
2017年7月,糖舍開業。2018年,董功把糖舍帶去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將自然之美、建築之美、殘缺之美完美融合,糖舍迅速出圈,風靡設計圈。
2018年1月,超模杜鵑來到糖舍,泛舟灕江,漫步山間,為雜誌《卷宗》拍了一組時尚大片。2019年1月,在Ahead Global國際酒店設計大獎上,糖舍PK掉一同參賽的東京虹夕諾雅,斬獲「最佳度假酒店」,並拿下「全球終極大獎」。2019年7月,法國建築專業雜誌《'A'A'》以糖舍為封面,法文標題直稱「建築的根本作用是發現和揭示一個世界的精神」。
英國建築專業書籍《PHAIDON》、德國建築專業雜誌《DETAIL》、義大利建築設計雜誌《CASABELLA》……登上建築類、設計類、生活方式類雜誌的封面報導對糖舍來說已經不新奇,但頻頻得獎,對楊曉東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別人可能超過三年就不會幹了,我們從頭到尾花了十二年。開船的時候,別人都能跳,你沒法跳,船是你的呀!最後出奇蹟了。」楊曉東坦承,很多國際評獎人並沒有來過糖舍,往往因為幾張照片或一段視頻,便被打動了。
有歷史、有故事的糖舍成了陽朔的地標性建築,懷舊風勁吹的當下,吸引一波又一波人來打卡,對桂北甚至整個廣西的帶動是全方位的。
因為糖舍的成功,楊曉東甚至有了「廠長」的綽號,廣西的老廠紛紛邀他改造,有兩年時間,他輾轉各地探廠,看了不下四五十個。
藝文祭是怎麼來的
風險投資人的身份之外,楊曉東還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
2000年,因為喜歡大畫幅攝影,他跑到北京電影學院追隨馮建國學攝影,馮老師說,好的攝影要從電影感悟,他又趁機了解了不少藝術電影,印象最深的就是塔可夫斯基的《鄉愁》。
楊曉東是旅行愛好者,後來,他轉變了旅行思路,開始跟著電影場景去出遊。一開始,他還會自帶攝影設備,三腳架和相機加起來25公斤,被罰了幾次,他再也不敢把設備帶出國了。
「糖舍舊影紀略」
文藝的種子早已埋下。也因此,糖舍問世後,除了日常的功能區,還開闢了許多藝文空間。
例如,大堂裡陳列著三幅裝置,回應桂林山水,再分別與老糖廠、新建築對話,由青年雕塑藝術家吳蔚定製而成。
畫廊裡陳列著劉傳宏的系列畫作「糖舍舊影紀略」,畫家虛構了一位民國人物劉石樵,並從日記的視角,記述了他留學歸國後開建糖廠的家族故事。這些日記看起來和老照片無異,用虛構的人物來講歷史,歷史也變得好玩,不是那麼沉重了。
放映廳裡,每天下午3點會放《劉三姐》,每天晚上8點會放《鄉愁》:前者拍攝於1961年,取景於陽朔,是國內家喻戶曉的民俗風光音樂故事片;後者拍攝於1983年,是糖舍的初心,可以幫助每一位來客了解糖舍的起源。
2020年7月,在有意識的策劃下,糖舍擁有了全新的藝文版塊,演出、展覽、詩歌等活動紛至沓來。7月第一場演出,1969酒吧迎來了歌手Chace、吉他手肖駿、鼓手安雨,三個大男孩玩得不亦樂乎。那時候,《樂隊的夏天》第二季還沒播出,他們還沒有以Mandarin樂隊之名爆紅網絡。
隨著藝文活動越來越密集,「糖火藝文祭」應運而生,一直從2020年10月持續到12月。
戴錦華
「電影是20世紀留給人類最偉大的藝術遺產,而在這份遺產中,塔可夫斯基是王冠上的鑽石。一生中,如果你沒與塔可夫斯基相遇過一次,那是你的缺憾。」2020年11月,戴錦華的講座掀起一波小高潮,她分析了電影《鄉愁》中的許多重要場景,包括與糖舍泳池相似的教堂,「似乎罩在一個鏤空的水泥架殼子裡,這是塔可夫斯基電影最重要的造型特徵。」
塔可夫斯基是公認的「電影詩人」,晚年拍攝的《鄉愁》高度詩意化,門檻很高,「過去20年沒看懂的地方,戴老師一兩句話我就明白了。」楊曉東記得,講座那天到場的觀眾都是文藝界的大咖,這正是文藝的吸引力。
戴錦華、民謠音樂人小娟&山谷裡的居民、大提琴家宋昭等
民謠音樂人小娟&山谷裡的居民、大提琴家宋昭也來了:他們在1969酒吧並肩演奏;他們在灕江上泛舟,以山水為幕放歌;他們漫步於石頭城的石階上,哼起民謠,拉起大提琴,動人的琴聲裡仿佛藏著石頭城舊日的故事,伴隨著琴聲,戴錦華從石牆後走出來,有感而發了一通感想。
「藏香」
2020年12月,已經成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的馮建國,也來糖舍開起了大畫幅攝影展「藏香」。
馮建國是第一個將國外學院派大畫幅攝影教程帶回國的藝術家。2000年前後,他扛著一臺古老又沉重的相機,去西藏尋夢,去邊陲和雪域朝聖,用大畫幅定格了一大批明膠銀鹽照片,此次展覽展出了其中近二十幅作品。
「逆流而上」
同樣是2020年12月,畢業於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90後」藝術家劉佳玉,在糖舍喀斯特花園裸露的巖壁上,造了一個「逆流而上」的夢。這是一件山體三維投影藝術作品,遠方的投影打到巖壁上,就像靈動的水流漂浮其上。
劉佳玉2020年7月底第一次來糖舍採風,回房後突然發現,巖壁正對著陽臺,在黑暗中被一束清淡的白光打亮,仿佛看到了水流。那一刻,她靈感迸發,直覺這就是她想做的新作品。真正做起來才發現,巖壁有八九百平方米,投影需要穿過一百米的距離,才能打到上面。經過近半年與倫敦技術團隊的遠程工作,劉佳玉最終以6臺28000流明的高清投影實現了「逆流而上」。
「篝火民謠之夜」
平安夜和聖誕夜,民謠音樂人陳斐「流浪」到糖舍,連演了兩場「篝火民謠之夜」,拉著貝斯和鼓手,他唱起了《沾青》《琥珀》《白馬》……
身前是藍色的泳池,身後是幽靜的灕江、漫天的煙花,旁邊是燒得正旺的篝火,觀眾或是圍著篝火烤地瓜,或是跳著熱烈的竹竿舞……在國內外開過那麼多場音樂會,陳斐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有煙火氣的演出場景,雖然手都被凍僵了,他還是忍不住感慨,「環境太美,太好玩了!」
「入木火塘」
歷史悠久的火塘文化遍布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村落,不僅可以圍爐取暖,還會用來祭祀神明、祈求安泰。跨年夜,建築師郭廖輝為糖舍量身定製的裝置「入木火塘」,在迎風而立兩個月後,燃起熊熊烈火,人們在炙熱的火焰中,告別2020年,邁入2021年。
「這是一個臨時的建築,但我不希望做成禮品盒一樣精緻,還是要能和周邊的環境產生聯繫。」郭廖輝最終設計出一個輕盈、抽象、充滿骨骼感的火塘裝置:上下疊加的三組木方構成了垂直向骨骼;三組黑色麻布的「裙擺」遮擋住了主體結構,遠望像杉樹,像縮小的屋頂,又像過大的雨傘;三層屋頂提供了一個庇護的空間,人們可以躲進木結構下方的空間,圍著篝火席地而坐。
「一個裝置對於一個場所,就像一個建築對於一個城市。」看完「入木火塘」,建築師董功感慨裝置的重要性。
「不同視野、不同角色的人,因為藝術聚集到這樣一方有沉澱的土地上,從各自的藝術視角挖掘這個場地的特質,是有意義的。」郭廖輝這樣評價「糖火藝文祭」。而在跑遍了歐洲的博物館和美術館後,馮建國感慨,藝術的生命力最是持久,只有藝術能代代相傳,滋養後人的精神世界,這也是「糖火藝文祭」的意義所在。
雖然還在摸索階段,楊曉東已經決定,將「糖火藝文祭」固定下來,每年10月到12月舉辦,打造成一個「在地性」的藝術節,「許多人來陽朔看山水,看完山水,也可以來糖舍聽一場音樂會、看一場展覽。」
如今,越來越多音樂人在南方巡演時,會把糖舍列為其中一站,糖舍日常的演出也已經排到2021年6月。
糖舍甚至還有藝術家的「駐留計劃」:藝術家來了,有靈感就創作,沒有靈感,也不會強迫。音樂、舞蹈、聲音、裝置、多媒體……楊曉東對任何形式的藝術都不排斥、都很包容,「這裡有山、有水、有老建築,可以取材的東西很多。」
就像劉佳玉,她的投影藝術是即時的,轉瞬即逝,也沒法收藏,楊曉東請她來時,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有靈感,會不會有創作成果。結果,她做出了「逆流而上」,彈眼落睛,「一千個人裡面能有一個回饋,對我來說都是驚喜。」
在山水與建築之中,糖舍正在用有趣的藝文活動,活化當地人的生活。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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