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底層的打工人(他們不過是最底層的打工少年)
2023-07-22 06:20:00 3
「他們從小缺少父母照顧,又早早輟學,離家打工,殺馬特起碼提供了一種歸屬感,一個尋求安慰的地方。」
文 |南都周刊記者胡雯雯 實習生 餘曉璐
編輯 |楊文瑾
(攝影:胡雯雯)
李一凡跨下車,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在這個離深圳市中心55公裡,再過去一點就到惠州邊界的村子,儘管周圍工廠林立,卻異常冷清。下午三點,路兩邊的小店都關著門,連個人影都見不到。要是在電影畫面中,此時應有一片枯黃的葉子打著捲兒刮過。
但李一凡不是來拍電影的。他想拍的是紀錄片,為此專程來找一個人,江湖人稱「殺馬特教主」。
殺馬特,說起這個十幾年前橫空出世,曾風靡一時的群體,人們可能還存留著些許印象:誇張豔麗的髮型、濃重的眼線唇妝、花哨浮誇的服飾……他們的影響力從網上蔓延到線下,曾引來無數追隨者,也惹來了無數吐嘈聲。後來,他們被各界「精英」和「主流群體」嘲罵圍剿,在論壇中被封號和禁言,甚至當街被揪著燒掉彩色頭髮……就這樣消失在大眾視野中。如今,他們偶爾會在短視頻上露個臉,招來獵奇的目光,但聲勢規模早已大不如前。
最終,這些故事被李一凡拍進了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中。儘管影片只在廣東時代美術館和一些大學小規模放映過,但高清片源在近期一上線,便收穫了8.7的豆瓣評分,超過一半的觀眾為它打出了五星。
任教於四川美術學院的李一凡頭一次知道「殺馬特」,是在2012年前後。一個朋友拿著手機,給他翻看一些殺馬特少年的圖片,帶點嘲諷的口吻。在當時藝術圈的人看來,這就是群「土朋克」、「鄉村視覺系」,反正是兩頭都沒學好,結果出來個不倫不類的樣子。
但李一凡的反應卻是:「牛叉啊!靠自我作賤來對抗這個社會,噁心你們這些主流審美價值觀!這社會我幹不動,那我幹自己行不行?!」在他看來,這樣一個沒有被精英文化規訓過的群體,其做法可謂先鋒,而且還呼應了當時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叫「反景觀社會」,值得研究一番。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把殺馬特過度解讀了。但當時李一凡很興奮,開始到處尋找殺馬特。「殺馬特是有標準的,隨便染兩縷頭髮那根本不算。得造型誇張,五顏六色,還要化上大濃妝,或是戴各種配飾什麼的。」儘管目標明確,李一凡愣是好幾年一無所獲,直到羅福興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裡。
羅福興,這個來自廣東梅州,被稱為「殺馬特教主」的95後男生,據說是當年第一批把這種誇張髮型「發揚光大」的人。
2006年,還在村裡上六年級的羅福興上網看到了歐美、日韓的「非主流」造型,很感興趣。但當時周圍只有把頭髮染黃的「非主流」,他嫌太土,就自己把頭髮染成了粉紅色,再去村口理髮店,用啫喱水弄出十幾個尖角,像《七龍珠》裡的悟空那樣。他對這個改造非常滿意,拍照傳到了網上。沒想到,加他好友的人迅速多了起來。
當時,羅福興對於所謂「視覺系」「朋克文化」等一無所知。網友留言說他「時尚」,他便去搜對應的英文詞語,smart跳了出來,「聰明、漂亮、光鮮……」這個詞的中文意思深得他意。但羅福興嫌發音不夠霸氣,便取其首音,自創了「殺馬特」一詞,寫在每一張自拍照上。從此,這個派系在江湖上有了名字。
隨著qq好友呈指數級增長,他建起的「殺馬特」群就像病毒一般不斷擴大,繁衍出子群,後來還形成了不同的「家族」,比如走冷豔路線的「視覺系」,走陰森鬼魅路線的「血妖系」等。而成員們的網名和交流,都喜歡用「火星文」,所以圈外人很難搜到。
華中師範大學社會學院的學者王斌曾在2015年的一篇論文中分析:「殺馬特的主體是晚期80後或90後的農村進城務工人口……除了分布於第二產業裡,更集中在服務業之內,如髮廊技師、餐廳服務員、快遞員等……」
導演李一凡也這樣總結:他們大多是留守兒童、農民工二三代,很小便輟學外出打工,基本活躍在經濟發達地區工廠林立的城鄉結合部,對社會接觸少,依賴網絡,但跟玩豆瓣的非主流沒有半毛錢關係。
羅福興的成長軌跡也不例外。13歲時書讀不下去了,便跟著父親出去打工。流水線的工作極其枯燥乏味,「人與人之間好像不會交流一樣,偶爾說句話,又害怕被領班罰,乾脆就不說話了。」每天下班後在qq上跟殺馬特群友閒聊,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那幾年裡,殺馬特家族越發壯大。羅福興曾有個小本子,記錄了自己30多個殺馬特群的密碼。他估算過,如果算上核心qq群,以及群成員管理的家族子群,他至少和20萬分布全國的殺馬特少年保持著聯繫。
這是個既鬆散又團結的群體,成員們互相視為兄弟姐妹。他們既活躍在線上,也會約在本地聚會,最喜歡的娛樂是溜旱冰、KTV,沒錢的話就成群結隊一起逛公園。
不少渴望出名的殺馬特找到羅福興,希望「教主」能介紹自己,於是羅福興發QQ空間和微博開始收費,從200元到2000元不等;他還曾計劃以自己為原型,寫一部名為《羅福興的殺馬特帝國》的小說,只不過在第 1379字時戛然而止;他說,自己還創立過一個專供殺馬特交流的網站,並創辦了付費的殺馬特排行榜,但「沒錢賺,心又累」,很快就賣掉了。
截至2014年底,百度搜索以「殺馬特」為主題的網頁將近 1700 萬,殺馬特貼吧累積發帖近 150 萬,活躍的 QQ 群不下 200 個。他們還常在「首領」的號召下,結隊到熱門貼吧和論壇進行「爆吧式」刷帖,髮帶著qq群號的自拍照,並曾在百度第一大貼吧「魔獸世界吧」裡,創造過一天刷3000條回復的記錄。
很快,「主流文化」的反殺到來。2012年起,網絡輿論和媒體開始批判和嘲諷殺馬特,他們的圖片很快會被論壇管理員刪掉,而嘲諷他們的留言會被留下。殺馬特吧還曾被黑粉攻佔,把真殺馬特禁言,留下一堆汙名化殺馬特的圖片、視頻和故事,大量傳播。
在現實社會中,他們也被看作「低俗」「病態」文化的代表,有些殺馬特甚至因此被打。李一凡就在新聞裡查到過,昆明有殺馬特被路人揪著燒掉了彩色頭髮。在各路「精英」和民眾的圍剿下,殺馬特迅速式微,許多家族群從此解散。而羅福興,漸漸感受到形象給自己打工帶來的阻礙,也剪掉了彩色長髮。
2015年開始,快手上突然冒出一批新的殺馬特,媒體開始對這位「教主」重拾興趣,輪番採訪他。李一凡原本並沒有留意到他,直到2015年受深港城市雙年展的邀請來到深圳,一個朋友問,「要不要帶你去找羅福興?」
李一凡第一次見到的「教主」,並不如想像中那般飛揚跋扈。眼前的羅福興安靜,瘦弱,一頭濃密的黑髮剪得乾淨利落,穿著也頗為低調。除了手指關節和領口露出的刺青,他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小鎮青年一樣。
儘管事先已經約好,羅福興卻異乎尋常的謹慎。他沒有帶李一凡等人到自己的住處,而是專門找小旅館開了個房間。然後說只願跟導演一個人談。
「他就是緊張,特別緊張。」 李一凡對此並不意外,「他們已經被傷害過太多」。
慢慢交流下去,他發現,自己過於浪漫主義了。「其實殺馬特根本就沒有對抗社會的意識,他們連自我保護都做不到。我完全是在一廂情願地解讀。網上熱傳的那些公共場所鬧事、自黑自賤的視頻,都是『假殺馬特』為了搏流量而拍的。」
拿著深港雙年展資助的幾萬元費用,他決定拍個小短片,紀錄一下真實的殺馬特。由此,他們開始了後來那段輾轉上萬公裡,橫跨祖國大江南北的旅程。
原以為找到「教主」,其他殺馬特便好找了,但李一凡又想錯了。
雖然羅福興一直維繫著和核心qq群成員的聯繫,但和大部分人自始自終只是網友關係,從沒見過。而經歷過輿論圍剿後,如今的殺馬特對任何「非家族」成員都極其警惕,不會輕易跟陌生人接觸。
「我這才知道,為什麼我和學生們一直進不去他們的群。因為他們是有一套程序的,你必須先進審核群,由管理員翻看你的qq空間,看你的頭像,看你發過的所有東西,還要讓群友來點讚認可,直到認定你是真正的殺馬特後,才會放你進入正式群。如果只是下載網絡圖片來冒充的話,是很容易識別的,根本混不過去。」
在這些殺馬特成員的qq相冊中,李一凡看到的是一個已經消失的奇幻帝國。「如果不是翻看過去的照片,你根本無法想像,以前這些街道上會有幾百號殺馬特成群結隊地出現,頂著五顏六色的髮型,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大小工廠區裡。」
靠著羅福興往日的號召力,他們在一個個群中留言發問,尋找願意露臉接受拍攝的殺馬特。李一凡感覺,如果是跟羅福興這種「自己人」見面,殺馬特們相對沒有那麼牴觸,但對其他人,他們有種本能的不安全感。
「他就覺得,你們是不是又要來嘲笑我們?我跟他們說要拍紀錄片,他們不懂,很多孩子甚至連電影院也沒去過。我只能說,我拍的是長視頻,希望把人家冤枉你們的那些事,給一個機會說清楚。」
但他們的採訪經常是撲空的,有時明明約好了見面,開車千裡迢迢過去,對方卻又死活不肯出來。「一次我們去深圳公明,說好下午兩點見,結果在鎮上一直待到5點,在手機上跟對方反覆溝通,他就是不出來。他老覺得,自己最近在網上得罪人了,你們是不是人家僱的同城代打?」
一群外表張揚跋扈的少年,在真實生活中卻如此謹小慎微,這讓李一凡突然明白了他們一夜間銷聲匿跡的原因。「說白了,這就是些底層社會的孩子,缺少父母關愛,缺少教育,就連在網上跟鍵盤俠吵架都很難贏,哪來什麼對抗社會的能力呢?」
跟他們交流,所謂知識分子的那套話語體系是不起作用的。李一凡想拍他們的工作環境,但進廠太困難,便想通過網絡有獎比賽的方式,拿出1萬元獎金,鼓勵他們自己拍流水線工作的短視頻來投稿,卻應者寥寥。
「我讓助手寫個徵集文案,他半天寫不出來。羅福興看了說,我來寫吧,然後一句標題:不要押金!第二句:日賺千元不是夢!一發出去,很快就有一堆人來投稿,然後我們20元一條這樣收,後來還出現了低收高賣的二道販子。」
「不要押金」「日賺千元」,在許多人看來是妥妥的騙子口吻,對打工的殺馬特們來說,卻是實實在在的痛點。他們從打工第一天開始,就要跟各種剋扣押金的規定打交道,即使拍短視頻根本不可能涉及押金,這些口號依然能迅速打入他們心裡。
就這樣,李一凡收集來近千條短視頻,作為素材剪進了紀錄片裡。他還弄來400臺手機,把那些短視頻灌進去,循環播放,構成了廣東時代美術館《意外的光芒》展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展覽《李一凡:意外的光芒》,廣東時代美術館(2019.12.13-2020.2.16)。(攝影:胡雯雯)
前前後後兩年多的時間,李一凡帶團隊輾轉於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等地,終於採訪拍攝到了六七十個殺馬特少年。「以前廣東有很多殺馬特,現在幾乎沒有了,只剩東莞石排、汕頭澄海還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河南的也絕跡了,廣西很少,現在還留著最多殺馬特的,是雲南、貴州。」
在李一凡看來,殺馬特之所以還有生存空間,也許跟當地文化的包容性是相關的。另外,小工廠和作坊密集的地方,老闆對於打工者的形象要求沒有那麼嚴格,所以還能接受一些殺馬特員工。
他的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裡,有大工廠招聘的情節:求職者必須經過抽血體檢,還要一個個進行身體檢查,染髮的,打耳洞的全部不要,就連手指彎曲的也不行。「所以現在很多人的頭髮都是一次性染色的,進廠之前必須洗掉,只能在休息日玩一下。而且他們也留不了那麼長的頭髮了,所以造型比以前小了很多,算是壓縮版吧。」
在《意外的光芒》(廣東時代美術館,2019.12.13至2020.2.16)西展廳中,循環播放著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這是李一凡最後剪出來的成片,趕在開展前一天才配完字幕。
在125分鐘的時長裡,幾乎沒有旁白和介入,大部分是殺馬特自己在敘述,以及他們的生活和工作場景,還有過去那些「高光時刻」的照片。他們有的早已回歸「正常」,有的還堅守著殺馬特造型,有的則折中一下,戴上一頂彩色假髮。
「他們很難有機會講給其他階層的人聽,講自己有什麼經歷,為什麼是這樣子。他們完全沒有話語權。所以我覺得,這次拍紀錄片我說個屁!就讓他們來講。」
李一凡曾拍過三峽水電站建成之前,整個奉節老縣城搬遷毀滅的全過程(《淹沒》2005),也拍過一個普通西部鄉村原生態的生活(《鄉村檔案:龍王村2006影像文件》2009),但在他看來,拍過那麼多城鄉故事,卻始終有種遺憾。
「我曾經想拍村小學,可惜當時剛好拆了,孩子們都去了外地上學。回來後翻看照片,我一直覺得自己丟了東西。」那是2007年,他還沒有留守兒童的概念,直到接觸了殺馬特,這群正好生於90、00年代,於10年代接觸城市的鄉村孩子,他發現這個缺失補上了。
根據2010年全國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數據,全國農村留守兒童(0-17歲)共有6102萬,佔兒童總數的21.88%,比2005年增加了242萬。
「他們其實很單純,很簡單,但又帶著不斷被傷害後的那種警惕,那不是狡猾。我有時跟這些小孩聊完,都想抱抱他,覺得特別可憐。我以前拍片子從來沒有這麼柔軟過。」說著,李一凡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也許是我年紀大了吧。」
韓亞傑是他在石排鎮採訪到的前殺馬特,如今的韓亞傑已經一頭短髮,但全身卻布滿花花綠綠的刺青,配上小熊維尼似的憨笑,以及稚嫩未脫的嗓音,顯得特別違和。
韓亞傑,15歲外出打工,現在廣東東莞石排鎮打工。
「他就是那種典型的:左青龍右白虎,心中一個米老鼠。明明還是個孩子,卻要裝出一副古惑仔的感覺。」李一凡見過很多這樣的打工者,他們從村裡出來後,直接就進了廠,從此兩點一線,每天悶頭上完班,就回宿舍玩手機,連市中心也沒去過。「我那天見到一個貴陽孩子和廣東來的吵,說你們深圳的高樓還沒有我們貴陽多。說了半天才知道,他從來就沒離開過龍華工廠區一帶,連深圳關內都沒去過。」
一個殺馬特女孩告訴李一凡,自己可以連續好多天不出廠,除了去外頭買點衛生巾。因為廠裡吃住上班都能解決,她有次自己坐了回公交車,就被騙了,外面實在太亂。
「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這些孩子心裡是怕的。留著殺馬特髮型,一身刺青,多少能有點安全感,起碼不會被人欺負。」李一凡回憶,他們幾乎每段採訪都是夜裡10點以後才拍的,因為要等殺馬特們下班。在這種連路燈都沒有的荒郊小鎮,那種貧瘠感是無法形容的。
殺馬特們工作的流水線。
「有個孩子跟我說,廠裡機器聲音太大,每次下班後要過一兩個小時,耳鳴才會消失。在這些地方,自殺,發洩,都是常事,其實殺馬特反而成了一種精神慰藉。他們從小缺少父母照顧,又早早輟學離家,殺馬特起碼提供了一種歸屬感,一個尋求安慰的地方。」
貴州女孩影兒是13歲就開始打工的,「我們在殺馬特群裡,都互相稱呼兄弟姐妹,有事就直接找他們。如果你工作丟了,會有人給你介紹,有人給你分頓飯吃。平時沒地方講的話,也可以和他們聊,我跟親哥哥都沒這麼好。」
影兒,13歲外出打工,現在貴州大方縣拍視頻做直播。
雲小帥是14歲離家的,如今在雲南從事建築行業。他曾留著一個燙成波浪的紫色掃帚頭。「我就想有人看看我,哪怕是罵我,那至少也有個人願意跟我吵架啊。」
雲小帥,14歲離家,現在雲南從事建築行業。
「我們以前都犯了知識分子的毛病,以為他們是作踐自己,其實完全搞錯了,他們是真心覺得這樣好看。」李一凡記得有個昆明小夥子說,為了把髮型完完整整地帶回老家,給大家看,他硬是在火車上坐了三天三夜,連覺也不敢睡。來自廣西的Lisa則憧憬著,以後婚紗照要拍兩套,一套是「正常的」,可以給人看,另一套是殺馬特造型,自己珍藏起來。
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數據,截至2018年末,中國大陸人口男性比女性多了3164萬人。有人口專家認為,上世紀90年代後出生的男性中,平均5個中將有1個找不到配偶,這部分人大多聚集在偏遠農村。城郊工廠區的情況也類似:男工是很難找到女朋友的,因為流水線上的女工一般都瞧不上同一條線上的男工。
但殺馬特就不同了,髮型和裝扮越是出位,就越受女孩子歡迎。「來到石排以後,我才知道殺馬特這個東西。」小輝來自雲南文山,第一次打工因為年齡不夠,還是偷偷用了哥哥的身份證。他留過一頭高聳的厚劉海,染成火紅色,特別搶眼。「去溜冰場玩時,有好多女孩子都叫我帶她,還有很多叫我做她們男朋友,但是我都沒答應,畢竟自己家裡條件不怎樣,怕連累人家,還是有本事了再說……」
第一次跟殺馬特去他們的「聚會聖地」石排公園時,李一凡相當震驚。他從來沒有想像過,在一個城市邊緣的工業區,會有如此多形形色色,來自全國各地的人。
「每到五一、十一假期,至少會有幾萬名少數民族聚在那裡,載歌載舞,穿著鮮豔的民族服裝。因為少數民族打工者沒有其他時間可以慶祝自己的節日,只能湊在法定節假日裡。」而在這樣的環境中,殺馬特也顯得不那麼另類了,他們會穿上最炫酷的行頭,頂著精心打造了幾小時的髮型,像開屏的孔雀一般,在公園裡一群群地閒逛、聊天、發自拍。
2018年10月1日,殺馬特們在廣東東莞石排公園聚會。(攝影:李一凡)
2018年冬天,李一凡帶團隊去雲南貴州、廣西百色轉了一圈,花了一個月時間,走了七八千公裡,一家家拜訪,想看看早年那些殺馬特的家是怎樣的。「很多有名的殺馬特,如今都回了老家,因為那裡生活成本低。有些在村裡或附近村鎮幹點活,有的則做直播去了。」
不少殺馬特已經轉向線上直播平臺。
在李一凡看來,這些人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他們天天在網上看的新聞都是,某明星片酬幾千萬,某二代用一個億來創業,某網紅月入上百萬……而一看自己工資單,3000元不到,瞬間他就覺得,這錢幾乎毫無意義,即使省吃儉用存下來,也永遠趕不上別人。但他為了生存,又只能去掙這個錢,於是拿到之後也很快花掉了,打遊戲、燙頭髮、抽菸喝酒……」
在紀錄片裡,他拍到過一面很大的廣告牆,上面大字寫著:加班費全面上調,周一至五14.84元/h,周六日19.78元/h。「大部分臨時工時薪都是13元,偶爾有個20元的,排隊的人能打起來。」
許多人會把殺馬特跟朋克、非主流等相提並論,但其背後的東西,卻可能大相逕庭。發源於上世紀70年代的朋克文化,原本是在沒落的工業社會後期,年輕人對抗商業化、對抗消費社會的一種風潮。而在中國,許多從農耕文明一下子進入工業社會的孩子,並沒有發展出反抗意識。正相反,他們將看到的視覺系符號當成了消費品,靠著一些廉價的東西:網吧、化纖服飾、假髮……給自己尋找一種寄託,一種慰藉。
幾年前殺馬特式微後,殘餘的一些曾試圖進軍微博,但被接連封號。2015年,快手出現了一批殺馬特紅人,使這個沉寂一時的群體再度被關注,但後來,一些殺馬特大網紅又接連被封。「他們常被當成低俗文化的靶子被打壓。有一次我去拍一個小組跳舞直播,結果他們就因為在廣場上跳了一次,被封號了。」
與此同時,新浪微博等平臺上出現了一些假扮殺馬特的段子手。他們在課堂、超市、手機專賣店等地方裝瘋扮傻,各種自黑,在吸粉的同時,也掀起了一場嘲諷殺馬特的網絡狂歡。這些人都被「真殺馬特」所不齒,但後者又無可奈何。
「殺馬特可能會搞笑,但絕不會自黑。羅福興就算剪了頭髮,我們覺得他還是殺馬特。戴假髮一樣可以玩,但自黑的那些絕對不是殺馬特!」
來自貴州畢節的肖浪是2015年開始玩殺馬特的。他曾在快手上幾進幾出,如今粉絲積累了近8000個,算是小有名氣。在《意外的光芒》展覽開幕第一天,肖浪受邀過來,扇子般的銀色頭髮高高豎起,配上一身黑白造型,特別搶眼。當他發現自己是全場唯一殺馬特造型的人時,感覺有點尷尬。但一拍照他又開心起來,畢竟這是打工一個月僅有的兩天休息日,比較珍貴。
肖浪在《意外的光芒》展覽現場。(攝影:胡雯雯)
紀錄片看到一半時,肖浪扭頭衝出了展廳,過了一會兒才回來。「每句話都像說到了自己心坎上,太心酸了。」他對《南都周刊》記者說。影片的後半段,他情緒才好起來。「現在玩的人,來了很多00後,我感覺又能找到同類了,希望家族能儘快復興。」
而作為紀錄片副導演的羅福興,卻始終一副意興闌珊的神情。李一凡問他看完紀錄片有什麼想法,他淡淡地說:一般。
「他什麼都說一般。」李一凡笑了。在他看來,羅福興不太喜歡跟人談感受。許多千方百計哄羅福興接受採訪的媒體,都想把他包裝成「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樣子。在一次電視訪談中,當主持人第N次說出「幼稚」這種詞時,羅福興拉下臉,走了,訪談因此中斷。
李一凡(左一)與羅福興、肖浪。(攝影:胡雯雯)
「打工的人堅信一句話:困難困難,困在家裡肯定困難,出路出路,走出去就有路……我現在出門,第一時間居然想到的是進廠。我發現所有人跟我的想法都一樣:出來幹嘛,進廠啊。難道沒有別的了嗎?沒有別的了,你只有這個選擇……」在紀錄片的最後一段,羅福興呈現出了難得的善談。
「城裡人可以玩車、玩房子,你玩不起啊,那只能玩頭髮,是吧?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就一定會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傷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農村不會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個個都上過大學了。說不定那時,殺馬特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生存。」
李一凡曾把紀錄片素材剪成一部22分鐘的短片,在深圳華僑城做過小規模播放。在放前半截時,黑暗中不時響起輕輕的竊笑聲;但燈亮離場時,不少人卻是紅著眼框的。
那部短片的結尾,留著一句話:「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礎。」
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的放映現場。(攝影:餘曉璐)
來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