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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原文電子版(海燕精品選讀戴昇平)

2023-07-22 14:12:00

原創 海燕文學月刊

那邊隔著海

戴昇平

文章來源:《海燕》2021年第1期

插圖:李雨薇

上了船,那個男人衝阿茶微微笑了一下。

夏天的夜晚總是遲來,阿茶看看腕上的表,才五點,離啟航時間還有十分鐘。船上擠擠攘攘,各種嘈雜的聲音湧進耳朵。如果那聲音有顏色,就如同油畫上那一層層覆蓋上去的油彩。阿茶轉頭看海面。船下的海水混濁而且腥臭,泛著一層烏黑的機油,泥沙被攪上來,翻滾著,旋轉著。船的上空有海鷗飛來飛去,尋找到合適的時機了,便一個俯衝下來叼起一條小魚,然後懶散地浮在海面上隨波逐流。海水輕輕泛著白色泡沫,看著看著,便有了些失重的感覺。那些星星點點散落的白色身影和陽光在海面上照耀出的光斑使阿茶心裡悵悵的。

靠衣服的顏色,阿茶在岸上辨認出小妗的位置。小妗還站在原地,和她男人的身影疊在一起,像一個僵硬的小樹樁,正對著輪船揮手。而在船上,阿茶和那個人消失在了人堆裡,他們肯定看不到了。阿茶不知道自己臉上已流下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了。

在棧村,阿茶從不克制自己的笑。用阿娘的話說,阿茶笑得太放肆。她讓阿茶收斂點,說女子都不是這麼咯咯笑的。可阿茶反駁道,誰說的?你看小蔓、阿紅她們,哪個不是這樣笑?棧村的女子大多是這麼笑,咯咯咯地笑,笑聲能驚起一群雀。小時候這麼笑的女子,長大了也是這麼笑的。阿娘也是棧村的,卻不這麼笑,所以,她永遠不像棧村的人。

「榴島」這兩個字阿茶聽了十幾年。那是一個連接著陸地的島,所以,聽起來似乎就有些新鮮感。而突然的啟程倒像是有備而來,已完全沒有了激動的情緒。對於阿娘的死亡,阿茶也似乎不再有太大的悲傷。似乎就是在等待,等待命運平息後帶來的結果,或者,是因為對另一種生活的畏懼,要掩飾住所有的情緒。

阿茶的身子努力向岸上延伸著,似乎想離小妗更近些。她握著船欄的手也越來越燙。她心裡知道,這次離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阿茶的眼睛模糊了,看不見不平靜的海面了。那個男人在身後拍了拍阿茶的肩,遞過來一張紙。她愣了愣,接過紙,並不擦眼睛,卻只是捏在手心裡。紙上還有他的溫度,好像他也捏了很久,終於找到機會才遞給阿茶。

他說,就要開船了,覺得風大的話可以去裡面休息。他和阿茶說話時,總是走到跟前,或者身後,輕輕拍拍阿茶的肩。似乎沒有這個動作,心便和阿茶隔著距離,說的話也要消失在空氣裡。阿娘和阿茶說話時,卻不是這樣的。阿娘的聲音細柔好聽,但阿娘也和棧村裡別的女人一樣,站在屋門前就沖天空喊:阿茶,回來了!聲音在兩條小山路和幾幢石頭屋之間穿梭,有時還會傳到崖岸邊,似乎有了回聲。不管阿茶在哪裡,都能聽到阿娘在叫她,有時是自己聽到,有時是別人聽到了轉述的。反正,只要阿茶在棧村,她就在阿娘的視線裡。現在阿娘再也不能管著阿茶,阿茶甚至有些想不起來阿娘的聲音。

那個男人對阿茶說話時總努力笑著。好像那笑是裝出來的,是要討好阿茶的。阿茶故意板著臉。她其實也笑不出來,她有太多的委屈,這委屈是疊加著阿娘的委屈的。如果這委屈一旦找到出口,阿茶便能哭得狂風驟雨電閃雷鳴。阿茶心裡說,你不僅欠著我,還欠著阿娘,太多了,還不起的。阿茶的心抖著、顫著,這讓她呼吸困難,臉色變得鐵青,甚至冒出細微的汗珠。她還在忍,她知道,她越是這樣忍著,那人心裡便越是不安,越是要討好地對她笑。

阿茶看到他又衝自己笑了笑,嘴角有了明顯的漩渦。她擰過頭,還是不知道跟他說什麼。她心裡有太多的疑惑,還有點亂,自己在心裡整理著、挑揀著。

而且,阿茶的腦海裡還盤旋著他的笑。他多少歲呢?看著眼角有了很深的皺紋。臉那麼黑,應該是在船上曬的。小妗說他只是船員,但那船,他也有些股份。他的身份並不像棧村那些人說的是個大老闆,不知道的人才會把他當大老闆。他跟大家一樣,賺的也是辛苦銅鈿。前幾日,阿茶還見村長一直圍著他,想讓他在村裡投資。他們都惦記著他的錢,以為她的阿娘也是惦記著他的錢。

現在,阿娘裝在一個瓷罐裡跟著阿茶上了船。小妗說女人是沒有根的,要跟著男人走,男人到哪裡,女人的根就落到哪裡。她手裡燃著香,對著天地拜了拜,又對瓷罐裡的娘說:阿娘,你走好,以後開開心心過日子。阿茶心裡想,阿娘以後回棧村,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坐船。

阿茶和他商量過,等到黎明,有溫暖的陽光照到海面時,才把阿娘的骨灰撒進那片海。

榴島並不遠啊!他說第二天早上就到港了。那裡有著比棧村更大的港灣,有更多的船和海鷗。喧譁著的港灣在阿茶腦海裡畫出圖形,阿茶覺得娘是跟她說過的,卻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榴島離棧村那麼近,這麼近的距離,一個夜晚就能到的地方,這個人為什麼隔了十幾年才來?再來時,阿娘已經沒了。不知道她帶了哪些牽掛去,或者,她又是幸福的,卸下了一身的牽掛和苦痛。因為好男人都要對孩子負責,所以就放不下那個家嗎?那我是什麼?阿茶的心激烈地撞擊著,那些委屈差點要噴出來。但她仍咬著嘴唇。

你是阿娘的孩子啊!閉上眼睛,阿茶看見阿娘在空中,眼裡閃著淚花。阿茶和阿娘一樣倔強,不願說出自己的委屈。

阿茶本是不願意走的。小妗說,你阿娘去了,但她在天上看著呢。跟著我們也是可以的,可是你看,棧村這麼小,你跟著我們有什麼出息?她是希望你生活得更好的。去了那邊,條件總是好的,你上學也不用走那麼遠的路了。可能你現在不懂,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了。阿茶心裡是明白的,她像阿娘,心裡明鏡似的清爽。自從阿娘的病嚴重起來,她就已經不是個懵懂的小孩子了。

阿茶姓阿娘的姓。五六歲的時候,阿茶便問過,為什麼阿娘不嫁人,要和阿嬤一起生活?阿茶記憶裡,阿嬤幾乎一直躺在床上。阿娘每天端了臉盆去給阿嬤擦身子,從上擦到下,又從裡擦到外。夏天的時候,阿娘叫人把阿嬤搬到院裡的竹榻上。阿茶就坐在她的床頭玩,小妗走過來問她阿嬤臭不臭,阿茶搖搖頭,專心地摘著一串葡萄,一顆塞自己嘴裡,一顆塞阿嬤嘴裡,直到一串都摘完,才爬下床來。後來,阿茶便不記得阿嬤了,看到她留下的手串戴在阿娘的手腕上也沒有感覺。

阿茶想起自己惹阿娘生氣時,阿娘也是流著眼淚罵的。阿娘的聲音本是細的柔的,這時卻出奇得硬,她罵阿茶時好像有些刻骨銘心的怨和恨,罵出來的話也會把阿茶打入十八層地獄。她也跟別人一樣罵:你這個野囡,死到這世上做什麼啊!

阿茶小的時候不懂,後來便明白了,她是多餘在這個世上的,於是便痛不欲生,心裡生出更硬的核,故意惹阿娘生更多的氣。阿娘從來沒有跟阿茶說起過她父親的事情,也不解釋阿茶為什麼是野囡。但罵了以後,她又要抱著阿茶哭。她心裡的苦,除了小妗,沒有別人知道。在棧村,小妗是阿娘唯一的朋友。

阿娘的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是一個夏天的傍晚,阿茶在窗邊寫作業。海風鹹而乾澀,在悶熱的空氣中製造出一種莫名的氣味。阿茶正用毛巾擦去脖子上滲出的汗珠時,突然聽到什麼砸碎的聲音。她叫了兩聲阿娘,卻沒有人回應。走到隔壁,才看到阿娘伏在地上,酒瓶子碎了一地。她拉了一下阿娘,沒有拉起來,便大聲叫隔壁的小妗。小妗一邊說著罪過,一邊掐她的人中,阿娘才醒過來。後來,阿娘便經常暈了。阿茶不再叫小妗,也敢掐阿娘的人中了。再後來,阿茶似乎有些習慣了,習慣了阿娘輕聲的嘆息,習慣了阿娘仰頭吃下一捧藥片的場景,也習慣了自己依靠自己。

有一次,阿茶接到了那個電話。聽到她的聲音,對方似乎愣住了。靜默了一會兒,才說,阿茶啊!阿茶的心縮了縮,馬上把話筒從耳邊拿下來,叫阿娘:你的電話!就把話筒重重地擱在了桌面上。阿茶一直知道,自從家裡裝了電話,阿娘就神秘起來了。只要是那個電話,阿娘就會把阿茶支開。阿茶很小的時候,阿娘也讓她對著話筒咿哩哇啦。後來阿茶大了,知道家裡常有這麼個陌生的電話,卻反而躲著了。阿娘不要說的,阿茶也不會問。

這孩子心氣高的。小妗說。

阿茶坐在二樓的窗前,阿娘和小妗說的話清清楚楚地傳進她的耳朵。她還聽到阿娘說:身上軟得厲害,常坐在馬桶上起不來,大片大片地往下落。我看這醫生開的藥也沒用,他說那就去那邊治。這病花錢也厲害。他說出來了,心裡還是有我的。這次出海時間長,等他回來時再打電話商量。他說醫生都打聽好了,可以帶阿茶去,到時候手術了可以讓阿茶一起照顧……

阿娘從來不在阿茶麵前提起病的事,就像她不喜歡跟阿茶提那個人一樣。只是最後一次拿到檢查單,她認定自己的病嚴重起來,才跟小妗商量阿茶的事。阿茶始終是阿娘的心頭肉,比自己還重要。

小妗的聲音低下來,問:他那邊呢?

這句話阿茶有點聽不懂,他那邊有什麼事?

小妗的說話聲脆脆的,依舊帶著風。她說,要麼讓他過來,這裡也有船,而且,現在不當船員也有飯吃的。

阿娘的聲音輕下來,說那人在海上漂慣了,到陸上會不適應,歇不下來。打電話時總說賺了錢後再來看她們,錢倒是寄來了,人卻沒有來。阿娘嘆口氣,說:他還是離不開那邊啊!

想得越多就越艱難。小妗的語氣裡有種看透世事炎涼的平靜。

後來,阿茶又聽說,他是不止來過一次的。她出生後,他也是來過的,帶來了阿凱舅公的骨灰,安葬在棧村的墓地裡。榴島不是阿凱舅公的家,卻是這個人不願離去的地方。阿凱舅公念叨了一輩子的棧村有什麼好呢?

小妗說,你阿娘放不下阿嬤,所以哪都去不了。還有誰更懂她呢。此生此世,她覺得自己還不清欠阿嬤的養育之情,要盡心養老送終,才能自在。可人生這麼短,未能預料的事情卻有這麼多。

他又走過來,想跟阿茶說什麼話,但阿茶看得出來,他也是不善於說話的。所以每次打電話時,都是他聽,阿娘說。阿娘說完後,電話也掛掉了。在電話裡,阿娘總說好的好的,一切都好。連病都瞞到最後。她有些欣喜地接著電話,報喜不報憂,說著阿茶的點點滴滴。只有放下電話後,阿茶能見到她的蒼白和無力,似乎接個電話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每次都說再見,終究沒有再見。

現在,這個人從那個神秘的電話裡跑出來,站到阿茶的面前了。阿茶看著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長得不好看,跟白淨的阿娘有些不搭。不明白當年阿娘是怎麼看上他的。他的眼珠子是黃色的,有些像剛睡醒的貓。他跟棧村的男人也沒什麼兩樣,只是穿了整齊的白襯衫,把他的黑臉襯得更黑。阿茶心想,還好我是像阿娘的,皮膚乾淨,長得也好看。

阿茶是棧村長得最好的姑娘,從小就被鄰居們誇,說阿茶跟阿娘長得一模一樣,連羞澀都有幾分神似。其實有些不一樣的,只是別人都想不起來那人的模樣。阿娘也不否認阿茶是長得跟她一樣好看的,只是笑笑,說這小人,還沒長開呢,誰知道長大了怎麼樣。話這麼說,她心裡卻是得意的。但阿茶想,他到底是和棧村的男人不同的。同樣出海討生活,棧村的男人敞開衣服露出黑紅的胸膛和脖子上粗大的金鍊子,說話吆喝似的。他卻有些文氣,白襯衫只開著最上面的那個扣,說話也有克制的停頓。他的頭髮短短的,海風吹過他頭頂時看不見風向,卻飄起了阿茶的長髮。他有些喃喃地說:這長頭髮真像。阿茶知道他說的是阿娘。

對於這個男人,阿茶還有種異樣的陌生感。所以,她沒有問他為什麼把她們母女放在棧村十幾年,也沒有問他想不想見自己。

許多話,阿娘活著時都忍著沒在電話裡說,阿茶也沒有立即想知道答案,但她們,都無數遍地在夢裡問過了。

那年,阿娘失散多年的阿凱舅公終於回來了。

棧村在海邊的一個小山崖上,和別的漁村沒有什麼差別,滿眼望去,幾乎都是織網的女人,男人少的地方,女人們倒生活得相安無事。那天傍晚,阿娘和她的阿嬤還在一堆漁網裡織織補補,抬頭看見村長樂呵呵地向她們走來,卻要賣關子似的閉著嘴巴。他不慌不忙地在漁網堆上坐下來,然後把右腿放到左腿上,才慢慢吞吞地說阿凱要回來了。

阿嬤有些耳背,「啊」了好幾聲,也沒有聽清村長說什麼。

後來才終於明白,是她失散多年的弟弟要回來了。村長繼續說,阿凱啊,你弟弟,要回來看你了。電話打到縣裡了。

阿嬤的弟弟阿凱,也就是阿娘的舅公。他和阿嬤的男人出海後四十年沒有下落,阿嬤以為他沒有了。阿嬤常扒在屋前的石頭牆邊望著海那邊。海面遼闊,每天有漁船從棧村經過,卻沒有走失的親人的音訊。

舅公的頭髮都白了,他說的話裡已經沒有了棧村口音,倒像個地地道道的榴島人。陪舅公一起回來的,是他妻弟的兒子,而不是阿嬤的男人。阿嬤的男人什麼都沒留下。

阿凱舅公回來住了個把月,那段時間是家裡最熱鬧的時候。棧村人每天都來拉著舅公問東問西,有問不完的問題。後來,他們都知道了,迷途的舅公上岸當了鐵路工人,後來又當船員,結了婚,卻沒有生養。舅公每天說得口乾,阿嬤就讓阿娘去倒水。阿娘去倒水的時候,那個人就看著阿娘。沒有阿茶之前,阿娘是村裡最好看的女子,她說話時,語氣裡也有阿茶如今的秀氣,別人看的多幾眼,也要臉紅。

阿嬤的皺紋比波浪深。她倚著石頭牆對阿凱舅公說,這幾天風平浪靜,我是知道有人要來的。這囡是天后娘娘送到我們屋裡的,家裡沒男丁了,有個女子也好,也是福氣。阿嬤信命,也信天后娘娘,她說命裡要有的就不能往外推。阿嬤不織網不做飯的時候就在天后宮裡坐著,和天后娘娘對話。村裡人有疾有難,也去探阿嬤的話。那些女人虔誠,都認為阿嬤是善的,所以,才有人把這麼好的女子放到阿嬤的石頭牆上。阿嬤確實是善的,才會養大同樣善的好女子。

阿凱舅公看著自己的阿姐點頭。她的頭髮稀疏了,卻仍烏黑,綰了個髻在腦後,插著根銀簪子。棧村的女人老了以後都是這樣的打扮。她身後,是海,是天空,是另一座島。

初夏的空氣有些潮,海風裡飄蕩著魚蝦的腥味兒。石頭牆還是阿凱舅公離家前的石頭牆,又矮又粗,上面長著細瘦的瓦松。阿凱舅公的腦海裡翻騰著姐姐每日攀著石頭牆望海的樣子,心一陣陣地生疼。海這麼大,哪裡望得到邊?姐弟倆的容貌相似,難過的時候,法令紋周圍都凹陷得更深。小時候,他和阿姐騎在牆上朝外面的路人扔瓦松,好像就在昨日,轉眼,卻都到了暮年。他顫抖著的手摩挲著一塊黃石頭上的花紋,於是,眼角有了渾濁的淚。

阿嬤想讓阿凱舅公留下來。他就應著,我想回來的。但終究還得回去。當然,下面那句,他咽回肚裡去了。

那次,阿凱舅公帶著人一起來,是有兩個意思的,一是自己年老不便,路上得有人照應;二是要給那人找一段好姻緣。好姻緣前有一段惡姻緣。他出海不在家,屋裡的人跑了,留下個孩子。人倒是好的,老實本分。阿嬤也覺得這人不錯,便給他和阿娘創造機會。

出走的親人回家了,阿嬤許下多年的願要去還。他們一起拎著福禮去天后宮。兩人一個走在前面,一個走在後面。他望著她飄起的長頭髮出神,差點走到路的下坎去。過來人看著青春的模樣便有些滾燙的情感,又憐惜,又膽怯。阿嬤看著想著呢。家裡五間石頭屋,加上圍牆裡的大院子,夠入贅一個好男子了。可是棧村這麼遠,在海邊山上,誰願意來呢。她若是嫁遠了,這屋又空了,捨不得也放不下心。雖然不是自己生的,卻是一口口餵大的。阿嬤想不明白的事就會去求天后娘娘,這次,竟心亂如麻,也沒有問出個所以然。

其實都是好的順的,每個身上都有吸引人的地方,一起待了一段時間便分不開。

他又說,阿茶你先回艙吧!把東西先放下,讓你阿娘也休息下。

阿茶把背包拿下來抱在胸前,跟著他走進船艙。裡面是上下鋪的艙位,還有兩個位置已經住了人,是一對中年的夫妻。那個女人先和阿茶打招呼,用的是很蹩腳的普通話,意思是他們第一次出遠門,去旅遊的,問阿茶他們是不是也去玩。阿茶低著頭不願說話。他替阿茶回答,說阿茶也是第一次出門,有點不習慣。

他用手指了指床鋪,問阿茶睡上面還是下面?阿茶敏捷地爬到上層。她的裙子有些飄,爬梯時,她有些尷尬地用手掖了掖下擺。

下半年,阿茶要上初中了。初潮是前兩周來的。

那時,阿娘還在醫院裡。小妗說沒事的,只要醫生把她子宮裡大大小小的肌瘤都切掉就不會流血了。可是,她蒼白的臉在阿茶眼裡越來越灰,連窗外的天空也漸漸灰白起來。她想說點什麼,卻無力地抿上了嘴唇,唇沒有一點血色。棧村裡的女人大多壯碩,只有阿娘瘦弱文氣。現在,她說話的力氣被風吹走了,人大概也要被風吹走了。阿茶在心裡想,眼淚跟著流下來。阿娘也流下淚來,她的眼眶陷得很深,那汪水就在那深深的眼眶裡窩著。

阿茶跪下來,把頭依偎在泛黃又有些藥水味兒的床單上。隔著這層薄薄的床單,阿茶覺得阿娘的身體輕微地拱了拱,她似乎要找到一個支點,好讓身體翻轉到一個舒適的位置。但這個動作只堅持了幾秒鐘便渙散了。然後,她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阿茶聽到阿娘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口氣似乎在她的胸腔裡待了很久,已經生出霧氣。隔壁那床剛做了手術的婦女也不呻吟了,病房裡突然靜悄悄的。小妗他們站在阿茶的身後,看著阿茶把一朵剛摘的紫薇花別到阿娘頭髮上,她的蒼白瞬間生動了些。真是很好看的女子。

就在那時,阿茶覺得自己的雙腿間有一陣滾燙的東西洶湧而出。伴隨而來的還有疼痛,類似痙攣的感覺。阿茶捂著嘴巴,覺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身體也僵硬了。然後,拖著麻木了的雙腿快速衝出病房,衝過擁擠而悶熱的走廊,把自己關到髒臭的廁所裡。

小妗追著阿茶出來,她使勁兒地推門,在廁所外叫阿茶。她說:阿茶,你要哭就哭,出來哭,還有我呢。你不要關著了,你娘要看你的。阿茶,你可不能做傻事呀!你娘沒了,還有我呢!

小妗也哭出聲來。沒關緊的水龍頭正在滴滴答答,卻仿佛一切都突然寂靜下來。阿茶覺得有種疲憊包裹著她,又冷又痛。就在那一刻,阿茶覺得自己確實是脫胎換骨了,她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似乎要長出翅膀。也許命中注定,沒了母親,阿茶才能長大成人,才能脫胎換骨。阿茶在廁所裡面對著那條被血汙濁了的褲子不知所措時,阿娘正一點點被風吹走。她用盡力氣把頭轉向門的那一邊,用盡力氣把手伸長,卻沒有抓住阿茶的影子。那一時刻,阿茶正從走廊的盡頭轉身。

他們把阿娘拉走的時候,阿茶看到她的眼眶裡還停著那窩水,但似乎淺了一些。阿茶沒有哭鬧。

小妗抱住靜靜流淚的阿茶看著空了的床發呆,又把她額上的碎發理到耳朵後,抱得更緊些。小妗怕增添阿茶的悲傷,在心裡嘆息。她和阿娘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阿娘的命會這麼輕薄。

小妗說阿茶這個名字是他起的。阿娘一開始就知道他有過家室,阿茶也隱約聽說那邊有個哥哥。有一天,阿娘去鎮上進了幾箱貨,挑工挑上山來時,她突然對阿茶說了句,你要是男娃就好了。女娃有什麼不好呢?阿茶心裡頂撞著,卻沒說出口,拿白眼瞟了瞟阿娘。阿茶知道,棧村的男人少,所以女人們都重男輕女。也不僅是女人這麼想,應該是男人這麼想了,女人才會這麼想,男人們都希望有個有力氣的兒子承擔起家庭責任。那個人也一樣,他有個兒子。他當了大半生的船員,希望有條船有個兒子。兒子有了,但卻不想繼承他的事業,只喜歡讀書,讀了高中讀大學,讀了大學讀研究生。那天接完電話,阿娘挺高興的,她說都考上碩士生了呢!那高興一丁點都不勉強,甚至有些炫耀的神氣。仿佛阿茶不是她的孩子,那邊那個與她沒有一點干係的人才是她兒子。後來,阿娘跟小妗又說了一遍。那人說兒子終於畢業了,雖然還在上學,家裡卻空出來了。

沒有結婚卻有了阿茶,起先的時候,阿娘是棧村的話題。漸漸地,人們似乎遺忘了那些往事,看著阿娘侍候完老人,又一個人在村裡開著小店拉扯著阿茶長大,更佩服她的勇氣和辛苦。轉眼便過了十幾年,阿茶長得越來越像她時,人們的目光又集中到阿茶的身上了,更好奇阿茶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怎樣的女子。

阿茶把背包輕輕放在枕邊,又拿出一本書蓋在臉上。床單上有股海水的腥味兒,從小在海邊長大的阿茶聞慣了這個味道,現在,卻突然覺得疏遠而陌生。她的思緒飄得有點遠,在想榴島是什麼樣的,在想他家是什麼樣的,還有他家裡的人。

船平穩地行駛著。阿茶敏感地發覺下鋪的人在翻身,隔著幾段沉思,一會兒左邊,一會兒右邊。他在想什麼呢?也許是因為不安讓阿茶覺得疲憊,她不知不覺睡著了。直到他扒在床沿上輕輕拍阿茶的肩,悄聲說該起來了。

阿茶快速地坐起,眼睛還睜不開。她記得自己好像做過一個關於阿娘的夢。阿娘把手伸過來要拉阿茶的手,卻沒有抓住,她快速地往後退去,兩個人隔得越來越遠。終於,阿茶看不見阿娘了。阿茶一驚,摸了摸枕邊的背包,清醒了。有光亮透過小窗照進來,把阿茶的手照射得更白更虛幻。

跟著他輕手輕腳走到甲板上,阿茶才覺得清醒,心裡也空曠起來。

已經是很遠的海域了。海面上還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是星辰落下的倒影。但天際線卻是暗紅的,漸漸有了墨藍。裝著阿娘的瓷瓶在阿茶懷裡抱著,閃著微光,似乎還透出來一絲溫暖。阿茶心裡沒有一絲恐懼,仿佛就是活生生的阿娘在眼前。她把臉貼在瓶子上,輕聲呢喃著,阿娘,就要到了。快到你想去的地方了。

抬起頭,阿茶終於開口和他說話了,她問他:記得阿娘嗎?含著淚,阿茶的眼睛亮閃閃的。

阿茶看到他的眉毛跳了跳,嘴唇抿了好一會兒,才說:永遠不會忘記。

時間靜靜地在海水裡融化,有光灑下來落在阿茶的頭髮上,又跳躍著落到她的臉上,臉一半金黃一半黯然,變成了剪影。

他走過來,挨著阿茶,把右手按到瓷瓶上,動作很輕,甚至阿茶都沒有感覺到瓷瓶的顫動。看了看他的眉眼,阿茶覺得似乎是有些熟悉的,但這時,他的表情過於凝重,便有些僵硬。他們望著海面,看到天際線那邊漸漸紅起來,然後默契地相互看了看。

他說,你來吧!

這裡,這日光,這清風,船隻過後的寧靜,阿娘應該是喜歡的。阿茶看了看天空,又把瓶子在臉上貼了貼,然後才把蓋子打開。

END

作者簡介

戴昇平,1982年出生於浙江玉環,寫小說、散文、詩歌,浙江省作協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第二期魯迅文學院浙江高研班學員,入選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寫有散文集《遇見》,小說集《化妝》,有小說發於《西湖》《延河》《江南》等。

《海燕》2021年01月號目錄

中短篇小說

煮外婆……… 冉正萬/005

那邊隔著海……… 戴昇平/014

魏四萬有個長壽眉……… 杜立明/022

缺只角……… 石 林/030

松樹不見了……… 徐惠志/040

回娘家……… 宋鴻雁/049

局……… 顏洪斌/056

臺上臺下……… 曲文學/061

曾經的你……… 孫在旭/063

等待那一天……… 宗玉柱/065

延遲退休……… 勾連穎/067

雲遊……… 堅 果/069

都市美文

烈士墓前,那個紅衣少女(外二篇)……… 谷 子/072

散文五題……… 郭宗忠/077

理髮匠老韓和「韓老媽子」(外四篇)……… 劉一秀/086

最後的鄉情……… 效 鷗/099

千裡來看一座橋……… 尹偉達/102

早年的鄰居……… 王芝蘭/104

詩神

[頭條詩人]

大地一片清涼……… 孫 思/109

[當代詩人]

停止思考……… 胡理勇/114

山河無限……… 劉福申/117

親愛的海鷗……… 蔣建偉/120

寂寞戲臺……… 項建新/123

餘生暖暖……… 孫月霞/126

古風七章……… 崔慶寶/129

新批評

把詩寫進骨子裡……… 唐小林/132

今天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散文……… 楊鐵光/138

在紙上挖出手無法承受的東西……… 靜鈴音/142

「子一代」的戰場……… 樸竣麟/146

專欄

讀詩記(七)……… 劉向東/152

封面版畫 滿族舞蹈 / 陳遠志

封二 溪花無主西風急,巖寺稀僧曉月明(行草) / 江維中

封三 秋荷(油畫) / 王旭冉

封底 公益廣告

編輯 | 書悅

美編 | 王天用

審稿 | 古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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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