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峯經典電影盤點(生命中不可說的)
2023-07-22 02:43:54 4
杜琪峯的電影講來講去,講的都有關宿命。這並非悲觀或者迷信,而是他願意用電影去呈現生命中那些不可說的部分。
「宿命論者」杜琪峯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 溫天一
本文首發於2016年6月23日總第761期《中國新聞周刊》
看起來,杜琪峯有一點「大先生」的味道,金絲邊的眼鏡,頭髮銀絲摻雜,是小說中形容的那種「浪漫的灰色」。
穿著皺皺的亞麻西裝,掏出手機,是一隻用得舊舊的、外殼早已經磨損的古董諾基亞。
他很斯文,講一口慢條斯理的港式普通話,在交談中不停地抽著雪茄,迷霧散去,他又吐出一口煙圈,這個時候,杜琪峯就有點像是他電影中的人物了。
「我才不會在戲裡去講道理」
6月24日,杜琪峯執導的「銀河映像二十周年紀念之作」《三人行》登陸全國院線。在此之前,關於影片改期的傳聞一直沸沸揚揚,但最終,這部典型的杜琪峯式作品並沒有選擇改期,而是直面暑期檔。
杜琪峯在《三人行》拍攝現場。「命是一回事,運是另外一回事」
「導演的想法很有意思,下雨時大家以為有事發生,怎料一點事也沒有,晴天時大家以為沒事,怎料卻出事了!這就是人生……」演員任達華在跟隨杜琪峯拍攝《非常突然》的時候,這樣形容杜琪峯的拍片理念。
在那部拍攝於1998年,並且被大部分電影學者認為充滿了「後九七移交後遺症」氛圍的影片中,杜琪峯密不透風地安插進了大量「意想不到」的橋段與細節,警察、劫匪,還有一個咖啡店女招待,這些他電影中慣常出現的人物,在一幢封閉的大廈中,展開著一場場勾心鬥角的角力算計,在死亡的喪鐘徹底敲響之前,進行著看似篤定,卻又無比絕望的困獸掙扎。
「下雨沒打傘,打傘就出太陽。」在杜琪峯的電影中,生命的巧合與不可思議總是輪番出現在人物身上,而拋開那些表面上的政治因素與個人慾望作祟,幾乎所有杜琪峯的電影都是圍繞著兩個字所展開:宿命。
宿命,與其說是杜琪峯大部分電影的主題,不如說是他長久以來始終戀戀難捨的執念。
「關於人生,我很常常想到的就是『宿命』。」杜琪峯說。
「仿佛提起這兩個字,大家都覺得是很悲哀的,因為無論你是怎麼做,似乎都無法改變。但事實上,有太多事情發生,都是你一手做出來的。」杜琪峯接著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在杜琪峯的電影中,雨水與陽光總是交織著出現,而所有的人物,那些聰明的、愚蠢的、懵懂的,都在死亡的結局出現之前,做著無謂的掙扎與努力,仿佛在人生之外,總有一隻覆雨翻雲的手,在不經意間點染著每一個人的命運。
《非常突然》並不是一個例外,在他的新片《三人行》中,宿命的陰霾也是無處不在,仿佛就潛伏在醫院的穹頂之上,窺視著下面的人間。
除了三位表面雲淡風輕,內心始終困獸爭鬥的主角之外,電影中的配角也承載著宿命的意義,有快走到人生終點、將身體暴露在種種治療手段之下,毫無尊嚴的老人;也有身患重病的少年,一次次嘗試著自殺,卻最終在一次滾樓梯的自殺行為之後,奇蹟般地站立了起來,最後得到的永遠不是最初想要的,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後卻是手握著一片空虛,只有死亡是最確定的事情,總在篤定地站在終點,等著那些人物一步步到達。
這種對於宿命的出奇迷戀,對於杜琪峯本人來說,也很難解釋出個中緣由。
他並沒有在生活中經歷過大起大落的人生,雖然他總是在電影中講述著那些「昨日黃土隴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的故事,而事實上,他的人生際遇,還遠不如那些參演他電影的演員們來得傳奇。「落難影帝擺地攤」或者「舊日玉女如今淪落」,這樣聳人聽聞的新聞標題都可以扣在那些出現在他電影中的演員身上,但杜琪峯,他的人生履歷,卻非常簡單明了。
祖籍廣東,1955年出生於香港九龍,17歲進入香港無線電視臺當信差,隨後參加了TVB著名的演員培訓班,算是周潤發的「師弟」,「周潤發第三期,我是第四期的。」
培訓班結束後,杜琪峯並沒有像大部分同學一樣,成為電影或者電視劇中驚鴻一瞥的龍套演員,而是做起了助理編導,而原因也是很簡單,「因為見到導演覺得很威風,我就一心想在將來成為那樣的人。」
從最底層的小人物做起,杜琪峯直到1992年,才真正離開了TVB,而在拍攝了大量或賣座或不夠紅火的各類港產片之後,杜琪峯在1996年成立了「銀河映像」電影製作公司,從此,開始拍攝那些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電影。
看起來,杜琪峯的人生經歷仿佛距離他電影中的角色相當遙遠,而更像是某種勵志港片中人物的人生脈絡:底層小人物,永不放棄地力爭上遊,並最終由于堅持不懈的努力,在風雲變幻的大時代中終成大器。
他也經歷過磨難,比如影片不叫座,拍片預算不夠,但這些都是幾乎任何導演都經歷過的挫折,絕對不是杜琪峯專屬的離合悲歡。
在電影之外,對於真正人生中難解的宿命,杜琪峯與其說是親歷者,不如說是旁觀者。他的人生哲學,是「看戲」,而不是親自去「演戲」,這仿佛是杜琪峯天生具備的狡黠智慧,他喜歡在劇本中設定出一場場跌宕起伏的命運離合,而不是自己親自粉墨登場,在真實的人生中留給觀眾一幕幕或爆笑或唏噓的傳奇經歷。
那些啟發了他電影創作的人生宿命,更多的是來源於杜琪峯平日裡冷眼旁觀的別人的人生。
香港從來都是一個盛產傳奇的地方,而香港電影,更是一個傳奇中才會出現的金粉世界,那些水銀燈下的英雄美人,產生了太多人戲不分與大起大落的故事,那些故事,杜琪峯都記在心裡。
「我不能講出他們的名字,但這樣的故事,我四十多年間看得太多了,很多人,一開始很紅很紅,但突然之間就倒下了,你不知道這是命運的問題,還是他們自己的問題,或者由於貪心,或者由於道德的一念之差,或者由於行為上的錯誤。看起來是宿命,但其實都是人們自己弄出來的因果。」杜琪峯說。
2003年,杜琪峯與合伙人韋家輝拍攝了專門探究因果循環與業力報應的影片《大隻佬》(大陸版本片名為《大塊頭有大智慧》)。
但用我們今天的目光看上去,這部充滿了宿命之感的影片,其實也是杜琪峯生命中一段難以釋懷的宿命。
電影中的武僧劉德華,試圖用一己之力扭轉女警張栢芝貫穿前世今生、因為業力而扭結成的命運迷局,但最終的結局,張栢芝的角色還是死於非命,而武僧,卻從此看透因果。
這個故事是杜琪峯與韋家輝的心血製作,但在進入內地放映後,由於題材的原因,其中關於角色前世的內容被刪得一乾二淨,再經過剪輯之後,看起來,幾乎變成了另外一部電影。
這是杜琪峯所不能掌控的「宿命」,因為這次不愉快的交集,他在此後的整整五年間,選擇背過身去,拒絕再次北上。當周圍大多數導演紛紛投身內地,各種合拍片在電影市場大行其道的時候,杜琪峯依然選擇偏居一隅,直到2011年,才憑藉一部不涉及審查制度、輕靈浪漫的愛情喜劇《單身男女》再次來到大陸。
他用愛情題材做了一次小小的「妥協」,隨後的《毒戰》卻是杜琪峯與內地電影審查制度的第一次正面交鋒,在這部依然打著深刻「銀河出品」烙印的作品中,典型杜琪峯電影中的各色元素:警察、毒販、槍火……幾乎全部齊聚,但他卻在宿命之外,不動聲色地繞了一個小小的彎子,警察一定不是壞人,而最終匪徒一定會被繩之以法,在這樣的框架之內,他依然可以自由講述著那些他願意傳達給觀眾的東西。
「中國人總是說命運,但其實,『命』是一回事,『運』又是另外一回事。『命』是天註定的,而『運』卻是可以自己更改的,就仿佛有三條路同時擺在你面前,你選擇走哪條?你的性格、選擇與人生中遇到的一切事情,結合起來,就成了宿命。」如今,杜琪峯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他始終念念難忘的主題。
「香港像個候鳥棲息地,
容納著許許多多的過客」
香港的九龍城寨,是杜琪峯的出生地。
這個俗稱「三不管」的舊時香港地名,對英國政府來說,是象徵著灰撲撲、懶洋洋又瀰漫著鴉片香的「舊中國」,而對於生長於新街區、新公寓的香港居民來說,這裡是他們聞之色變卻又止不住好奇心想要深入探究的神秘之地,它陰森、骯髒,照明全靠昏暗的霓虹燈,它的內部,隱匿著無數如蟻穴般錯綜複雜的迷宮式走廊,黑幫抑或妓女,就隱藏在無光的拐角處,進行著秘密的、不見天日的生意。
但對於少年杜琪峯來說,他從小生長的九龍城寨,是一個魚龍混雜卻又充滿了濃厚人情味的地方,這裡有著衛生情況堪憂,卻美味至極的小食;舊戲院裡沒有冷氣,那些粵語長片卻依然讓他樂此不疲;而那些黑社會的成員,就是他的鄰居、他的同學,他日日司空見慣的尋常人物。
很多年後,這個走出了九龍城寨的少年,將那些兒時的人物全部改頭換面,放在了自己的電影中。
「我的電影中沒有英雄。」杜琪峯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說。
那些在某類香港電影中慣常可見,披著風衣,瀟灑掏槍的人物絕對不會出現在杜琪峯的電影裡,他的黑幫角色,更加苦澀,也更加尋常,褪去黑社會的外衣,他們也糾結、痴纏一如常人,「要兄弟還是要金錢?」他們總是在艱辛的討生活過程中思考著這樣的命題,並最終,在選擇後者的情況下難逃宿命的糾葛。
1994年,九龍城寨被徹底拆除,在原來的舊址上,建立起一座公園,從此,這個藏汙納垢卻誕生了無數傳奇的地方,徹底成為歷史上泛黃的一頁,永遠留在了過去。
少年杜琪峯早已經離開了這裡,卻不時靠著造夢的電影回到這裡,對於他來說,這裡意味著一個曾經存在的、滋味複雜曖昧的老香港。
「早前,黑社會也是有著規矩的,後來就慢慢變了,現在什麼儀式與規矩都沒有了。」
在早前一次媒體訪問中,杜琪峯坐在自己豪華復古式裝修的辦公室內,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抽著雪茄,眼神犀利,但又帶著一點流光碎影的溫柔。
他也開始變老了,而那些城寨中的黑幫們,與舊戲院、皇后碼頭一起,早已經消失在時代的四季中了。
「這是一個小島啊。有很多人來了,又有很多人走了,但這個小島卻始終像一個候鳥棲息地一樣,容納著許許多多的過客。」杜琪峯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描述著他心目中的香港。
而在他看來,「變」才是這座島嶼永恆不變的主題。
它近在海角,卻又遠在天涯;它荒無人煙,卻又繁華似錦;它在海天漆黑中燈火輝煌,卻又在一瞬間煙花散盡。
這是杜琪峯電影中的香港。
它的執拗驕傲與彷徨無依,也是杜琪峯始終在電影中講述的命題,而他本人,似乎也與這座建立在海上的城市一起,經歷著起落與沉浮。
杜琪峯並沒有經歷過任何學院派的電影教育,他所有的拍片技巧,都來源於上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香港電影工業興旺發達之時,投身於這個領域所積累的一點一滴的經驗教訓。
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杜琪峯並沒有在大量的拍片經驗中形成自己獨特統一的風格,他拍過賀歲喜劇,拍過文藝愛情,拍過武俠動作,但就是在香港電影全面衰落的1996年,杜琪峯選擇與自己的合作夥伴韋家輝、遊達志一起,成立了銀河映像電影公司。
「以前的香港電影也有著它自己的問題,比如大家太喜歡跟風,一看武俠片賣座,那就一窩蜂去拍武俠,過一段時間賭戲又流行,賭片就滿天飛,然後又是黑幫英雄與浪漫愛情,每一個類型都要拍到手軟才罷休。」杜琪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之所以會創立銀河映像,更像是杜琪峯一個「絕處逢生」的念頭,「當時仿佛所有的電影都不行,每一條路都不對,當時我就在想,既然以前的經驗都行不通,那我們就不如來搞點不一樣的。」
隱匿在暗影中的黑幫,滿懷心事的警察,苦澀夾縫中的愛情,有點酷,又有點文藝,而從頭至尾始終瀰漫貫穿著的命運之感,又似乎影射了這座城市的獨特氣質。杜琪峯的銀河映像,就這樣在港片一片低迷的氣壓下橫空出世,在原先香港電影特有的元素中又加入豐厚的人文內涵與哲學思考。
在新片《三人行》中,杜琪峯並沒有刻意強調所謂的香港元素,並且,三位主演,除了香港人古天樂與鍾漢良,女主角選擇了趙薇,並且把角色設定為一個十七歲時候來到香港,畢業後留在此地工作的女醫生。
在這個角色身上,依舊能夠看到許多港劇女主角才會具有的特質,專業人士,聰明勤奮,即便內心如何潰敗,也會死撐住自己的驕傲。
「她很努力,從來不會靠運氣。」杜琪峯這樣形容他的女主角,似乎也是在形容自己電影中的很多人。
在低氣壓中生存,跟隨著時代沉沉浮浮,但卻始終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會變通,能適應,並最終能夠跨過海岸,在保留原有特色的前提下,不動聲色地融入到大環境中去。看起來,這是銀河映像的故事,也像是香港人杜琪峯的故事。★
第761期《中國新聞周刊》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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