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陳廷焯評論蘇軾詞寓意高遠(靡豔外衣下的靜穆與沉鬱)
2023-08-12 11:43:53
《花間集》錄唐、五代詞500首,題材以女性生活、容貌裝飾、思春懷人為主,也有少數詠史懷古、風物人情、邊塞舊事的題材。風格綺靡香豔,是文人貴族用來舞筵酒席歌唱助興之用。《花間集序》對這些風格特點與作用有清晰的描述: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豔以爭鮮。」文字精雕細琢,力求精豔工巧。「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這是說《花間集》作品的用處在於歌伎於筵席上按曲演唱。「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裡之倡風。」是說《花間集》的風格上承南朝靡豔的宮體。
如《花間集》的第一首詞,溫庭筠的《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描寫一個貴族女性的化妝梳洗的日常生活,風格香豔綺靡,字句精豔。
又如《楊柳枝》:
手裹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描寫女性對愛情的渴望,極盡溫柔之致。「金鸚鵡」、「繡鳳凰」也顯示著精豔的詞風。
然而,這種靡豔而缺乏思想性的的詞風,在陳廷焯和況周頤眼中,卻有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境界。
陳廷焯、況周頤對《花間集》的論述陳廷焯論詞重「沉鬱,先看一下他在《白雨齋詞話》中關於《花間集》的論述:
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又「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悽涼哀怨,真有欲言難言之苦。
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
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而鬱,最為詞中勝境。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鬱。
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陳廷焯的幾個觀點:1. 沉鬱須「神餘言外」,有言外之意,身世之慨可寄託於草木,而這種寄託是含蓄的,不能一語道破。
2. 他舉溫庭筠兩首菩薩蠻作為「沉鬱」的例子,又提出溫庭筠《菩薩蠻》從楚騷變化而來。
3. 認為韋端己、馮正中詞也是沉鬱的,最後總結出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鬱。
《白雨齋詞話》
再看況周頤關於《花間集》的論述: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 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於沉著、深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闚兩宋堂奧,對於花間,猶為望塵卻步耶。
況周頤論詞推「重、拙、大」,他又提出「穆」之一境,認為靜兼厚、重、大謂之「穆」,而《花間集》符合「穆」之一境。
關於況氏「重、拙、大」的理論,可參閱筆者另一篇文章《蕙風詞話:詞的重、拙、大、直、方、圓》
人民文學出版社《蕙風詞話/人間詞話》
常州詞派思想的影響「沉鬱」和「重、拙、大」的共同之處,是比興寄託:託物寄意,含蓄蘊籍,意餘言外,避免直露,這就是陳廷焯所謂「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陳廷焯和況周頤學詞均宗尚常州詞派,因此他們繼承了常州派比興寄託的詞學思想。前引之陳廷焯關於「沉鬱」的論述,其實與常州派開山祖師張惠言《詞選》序中的論述很相近。張氏云:
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裡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
張惠言所謂「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和陳廷焯所謂「孽子孤臣之感」是同一意思,陳廷焯稱溫庭筠《菩薩蠻》「全是變化楚騷」,也就是張惠言「變風之義,騷人之歌」的意思。張氏論溫庭筠《菩薩蠻》云:「此感士不遇也......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陳廷焯也認為溫庭筠「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句隱藏無限傷心。一首描寫女性日常生活的毫無思想意義的靡豔之詞,何以被張、況二人引申為感士不遇的傷心,甚至上升到離騷初服如此高尚的政治寄託?
這與常州詞派比興寄託的主張和「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有關。
其一,張惠言的詞學觀,首先是尊體。他的尊體,手段是復古,因此他推重唐五代詞。
其二,他為達到「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的目的,恪守「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儒家詩教,又以比興寄託作為表意的手段。
其三,張惠言以經學家的眼光來解釋溫庭筠詞的「言外之意」,強加上政治道德的含義,有牽強附會之弊,也反映了儒家詩教對他的詞學思想的影響。
圖片摘自頭條國風圖庫
「符號學」對於張氏比興寄託的解釋對於這個問題,葉嘉瑩曾以西方「符號學」理論來進行解釋。她認為張惠言從「照花前後鏡」四句提及的衣飾化妝之事,聯想到《離騷》中關於衣飾姿容的描寫。如「扈江離與闢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佩繽紛之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等,以衣飾的潔淨喻人格的高潔。因此,張惠言以比興寄託的眼光來解釋溫庭筠《菩薩蠻》,自然也認為溫詞有所寄託。當然,這只是一種毫無根據的解釋。
陳廷焯又說:「作詞之法......不根柢於風騷,烏能沉鬱。」他繼承了張惠言的思想,所以自然認為《花間集》這些「變化楚騷」的詞是沉鬱的了。
陳廷焯還另舉馮延巳為例:「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馮並非花間詞人,他的作品表現了對世俗人生的痛苦和煩惱的掙扎和抗爭,含蓄蘊藏,感慨很深,所以陳氏認為馮詞沉鬱頓挫,纏綿忠厚,也是符合常州詞派比興寄託和儒家詩教的思想的。
《花間集》的重與拙再看況周頤的觀點。「重」和「沉鬱」的意思相近,均與比興寄託的手法有關,提倡意餘言外,欲露不露,得含蓄之致。況氏說:「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己 。」這種「不自知」的寄託,正是花間及後來北宋前期詞的共同特質。其時的詞,作者可能並無寄託,或並非有意寄託,只是於無意中將某種情意流露其中,由於描寫的意境容易引發聯想,故而被讀者進行引申的解釋。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這種詞給讀者的感受是細細咀嚼餘味不盡,因此意厚。而《花間集》正好有這樣的特點。
「拙」是手法上反對纖巧浮滑,拙則格調高古。況氏認為「詩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寧直毋曲,蓋因直則古拙,曲易浮滑,所以況氏又說「或取前人句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他認為有些人學花間,只以刻意雕琢以求紆折變化,徒得花間之貌,其弊在於尖、纖,而全無花間古拙之致。又陸遊跋《花間集》云:「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輒簡古可愛。」簡古可愛和拙基本上是同一個意思。這種簡古可愛,體現在詞意表達率真自然無雕琢,字句不刻意勾勒。
如《更漏子》:
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 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語句自然率真,直有南朝民歌風味。由於文人士大夫對詞創作的參與,詞逐漸注重詞句的錘鍊和意境的塑造,北宋前期,這種風格已開始消失,周邦彥之後,詞更注重結構章法的鋪陳和詞句的勾勒,這種簡古可愛的特點更是不復可見。
圖片摘自頭條國風圖庫
結語陳廷焯和況周頤是常州詞派後勁,雖然對於常派詞學思想有所創新,但對於「比興寄託」和「忠愛纏綿、怨而不怒」的儒家詩教仍然一脈相承,所以對《花間集》的解讀基本上是一致的。這種解讀忽視了唐、五代詞發展的實際情況,將比興寄託強加於《花間集》,實有牽強附會之嫌。然而,二人對於《花間集》靡豔外衣下的厚重與率真自然的解讀是精到和有見地的,這種復古的主張,對於糾正淺浮枯陋的詞風是有益的,雖然路子窄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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