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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自己的餘生都活在有你的記憶裡(你的餘生無我亦無不同)

2023-07-26 01:41:16 1

文/Elaine

來源:《南風》雜誌【借我一縷清晨時光】

導語:借過我一縷清晨時光,許給我一點傾城難忘,但我深知,你的餘生無我,亦無不同,抑或會更好。

像他們那樣的人,總是會以難題的形式出現在愛情裡。

連軸四臺手術後,許博昀離開時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窗外的黎明天,光線黯淡,細雨依然下個不止,整座城市都籠罩著一片煙。他疲倦至極,卻沒有睡意,在廊簷裡喝完了一整杯咖啡,緩步走回更衣室。

「許醫生,那兒有個叫『鬱雅冰』的病人,已經是三個月內第五次被送進來洗胃了,回回都是摸青菰中毒。」

路上碰見的值班護士頗為稀奇地和許博昀分享這個八卦,他亦有些疑惑。摸青菰是牛肝菌的一種,恰好當季,過油爆炒後,味道鮮美,只要確保熟透,基本不會中毒。只是福建這兒不算盛產,如此頻繁地中毒,倒是讓許博昀不禁有些好奇。

換了衣服後,他耐心地坐在鬱雅冰的病床旁邊,等她醒來。

他打量著仍舊在昏迷的她,皮膚白得幾近病態,纖瘦的四肢,眉眼淡薄,鼻梁挺括,雙唇緊閉,左臉顴骨上還有顆淺色的淚痣。

清晨的霧漸漸散去,暖陽的光束透過百葉窗,斑駁地披在鬱雅冰的身上。她似乎在做噩夢,緊皺著眉頭,滿頭大汗,過了許久,呼吸才和緩下來。

許博昀微微躬身,輕輕為她拉好被角,卻看見鬱雅冰露在外面的雙腳,學習過骨科的他愣了下——從醫多年,他從未看到過這樣遍布傷痕的雙腳會是一個年輕女生所擁有的。

絕大部分都是些陳年老舊的傷口,已經結痂,只有少數的新傷血跡斑斑。他是醫生,對傷口的形成再熟悉不過。雙腳腳趾嚴重錯位變形,指甲的多次開裂造成了甲溝炎,腳背上有著若干道青年時期骨折後手術縫線的傷口。許博昀難以置信,嘆了口氣,見鬱雅冰還未清醒,便過去急診室,拿了消毒的酒精棉幫她清理傷口。

他仔細地為她擦拭雙腳,她在昏迷中吃痛,蜷曲起身體。許博昀一隻手抓住她的腳腕,一隻手小心翼翼地為她上藥。

清理完畢後,他收拾了下手裡的工具。

「醫生?」鬱雅冰不知自己是何時醒來的,只覺得眼前朦朧中有個白晃晃的人影,腳下陣陣涼意,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味道。

「醫生……為什麼我還是……沒能看見他?」她問。

「什麼?」

「我看見很多人走來走去,附近有好多的彩色氣球和棉花糖,還有……扎堆的孩子……雲朵……花,……不知怎地天突然黑了……居然出現了極光,安靜……又絢麗……」鬱雅冰斷斷續續地喃語道昏迷中所見的幻象,她直愣愣目空一切地躺在病床上,眼淚緩緩地流進髮絲,那般的絕望又迷茫。

「可是我卻怎麼也沒看見他,醫生,這到底是為什麼呀?」鬱雅冰終於吐字清晰地問出這句話。

許博昀不清楚她口中的「他」是指誰,輕聲道,「你食物中毒,見到的都只是幻象。你有沒有親人或朋友?我幫你聯繫。」

鬱雅冰闔上雙眼:「沒有,我想休息會兒。」

後來許博昀準備回家時,再次經過病房,發現鬱雅冰已經離開,她落下了帆布包,一個灰色的小包,孤零零地被遺忘在床底。許博昀拾起包,翻出裡面的東西,試圖找到一些關於鬱雅冰的信息。

別無其他,只有一摞手寫的信。

許博昀打開其中一封信——

範揚:

近來布拉格陰雨連綿,所幸我住的地方離學校不算太遠,但屋裡卻始終有股濃重的木材腐壞氣息。史密斯教授的課程快要結束了,我的腳傷也痊癒得差不多了,你知道嗎?理論課程真的好枯燥乏味,也就只有在練功房才能讓我忘記煩惱。

我很想你,想我們家鄉的小店,深深的庭院,花影縱橫。每逢夏日夕陽,我都能隔著稀疏的欄柵看見你高大的身影從小徑一路向我走近,這讓我異常地安心。打小,我們就是相依為命的孤兒。夜幕降臨,星月光輝,少年時屢屢半夜驚醒,都是你陪伴在我身旁。

此前,史密斯教授常常誇讚我很有悟性,因為他看過我跳小美人魚幻化成泡沫的那一個場景,我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淚流滿面。他不知道,其實每當跳到那個場景時,我就在想你會不會在某天突然離開。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了。起初的我並不能理解小美人魚的悲歡喜樂,我只害怕失去你。

範揚,還有一年九個月零七天,等我。我一定會成為微笑芭蕾舞團的首席,那時我會抱著大簇的鮮花跑到你的面前,用盡全力去擁抱你、親吻你,我們會在一起,永遠地在一起。

範揚,再等等,於我而言,夢想和你,皆是今生不可棄的命運。

字跡清秀雋永,許博昀隱約得知鬱雅冰的腳傷是從何而來,也知道她嘴裡念念不忘的那個「他」到底是誰。

他無意窺探病人的隱私,看過這一封信之後,就沒有再打開其他,只是在包裡翻找了下,看看是否有她的聯繫方式。

最內側的夾層裡藏著一張合照,少年模樣的男孩女孩。女孩是鬱雅冰,那顆淚痣清晰可辨。而男孩,大概就是她口中的「範揚」,劍眉星目,穿著一件POLO衫,意氣風發,莫名地有些眼熟。

一周後的拂曉,許博昀值完班,稍息了片刻,便聽見輕輕的敲門聲。

「您好,請問,許醫生在嗎?」一個纖長的人影站在門口,光線晦澀,影影綽綽間,顯得穿著一襲淡藍色長裙的她輕輕柔柔的。

許博昀眯著眼睛看了下,她左顴骨的那顆淚痣令人記憶猶新。

「鬱雅冰?」

「是我,我的布袋不見了,護士說,被你收起來了。」

許博昀從抽屜裡取出帆布包,遞還給她。她伸手來拿,許博昀卻突然收回了手:「等等,在這之前,你能解釋下為什麼幾次三番故意食物中毒嗎?」

「嗯?」鬱雅冰微微側了側頭,「可能是我真的沒有廚藝天分吧。」

「也可能,是你第一次食物中毒後,在幻覺中見到了想見的人,所以你才心心念念,一而再再而三地食用未煮熟的牛肝菌,就是希望能夠再見到那個人一面,對嗎?哪怕那只是一場夢。」

鬱雅冰沉默了片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你擅自看了我的信。」

「抱歉,看了一封。」許博昀將帆布包遞到鬱雅冰手中,然後拿起鋼筆,寫了張單,「你腳上的傷如果再不及時消炎治療,就會化膿潰爛。去照單開藥吧,藥房出門右轉。」他側身,將寫好的單子遞給她。五月的清風懷揣著晨時的悸動,餘生還且漫長,她的心卻蒼老得像剛歷經完一場大劫難,目光冰冷而清澈。

「你不該放棄的,不管是芭蕾還是你自己。雖然你不能看到他,但誰也說不準,興許此刻他正注視著你。」許博昀看著她,坦誠又懇切,「也許他會從此永不回來,也許明天就回來了。」

一個月後,許博昀開車路過街口的公園,看見一個身影在跳舞。

清晨的第一束曦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舞臺上的聚光燈。她穿著一雙粉色的芭蕾舞鞋,繃直了腳尖,舉手投足間,一個回首、一個轉身,舒展的身姿像天鵝一般優雅靈動。即便沒有放音樂,她卻依舊踏著心裡的音符,在旋轉跳躍中宣洩著孤獨、悲憤、絕望。初時,愛意洶湧而來,歡喜不可自抑,隨後轉趨別離,在後知後覺的怦然心動中漸行漸遠,最後定格在一個虛無的擁抱裡。

筋疲力盡後,她暈倒在街頭,而那一支芭蕾舞尚未跳完。

許博昀嘆了口氣,停車熄火,將她送到醫院,掛完兩瓶葡萄糖,她才悠悠醒來。

「你如果再不吃點東西,最後很有可能會因為餓死而上新聞。」許博昀素來冷淡,遇上不聽勸告的病患就更加沒有好臉色。

「那也不錯。」鬱雅冰平靜地說道。

許博昀為她脫下芭蕾舞鞋,她腳上的舊傷又再次裂開。她並沒有好好護理,包裹著傷口的白色紗布被血浸透,黏連在一起,撕下來的時候連皮帶肉,可鬱雅冰始終面不改色,仿佛習以為常。

「我十六歲去的布拉格,五年零兩個月,我成為布拉格微笑芭蕾舞團裡最年輕的首席。」鬱雅冰緩緩道,「我沒有童年,六歲起開始學芭蕾,九歲進封閉制的舞蹈學校,日復一日地努力,練功房就是我的另一個家。汗水、淚水、血水,我都早已習慣。在布拉格的時候,我不會說英文,也不懂那裡的風俗習慣,所以身邊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加之舞團裡競爭激烈,被針對被孤立時時發生,舞鞋裡經常能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銀針、玻璃碴、鋼珠球。」她輕蔑地笑了下,繼而高高地揚起頭顱:「苦行僧一樣的努力,贏了所有人,成為首席。我,鬱雅冰,做到了。」

但下一秒,她的雙眼忽然蓄滿了淚水:「可那又怎麼樣?他走了。」

「照片裡的那個人?」許博昀想起為何會覺得那個人眼熟了,他曾主動申請參加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戰。

「他死的時候並不是很痛苦。」許博昀回憶道,「他很早就放棄了治療,選擇開最大劑量的嗎啡來止痛,所以離開的時候反倒像安靜地睡著了。」

「你們醫生是不是見多了生離死別,所以覺得沒有痛苦地死去就是莫大的幸福了?」鬱雅冰諷刺道。

許博昀誠實地道:「是的,因為你無法體會傳染病引起的功能衰竭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你可以想像下人體的十二根肋骨同時被折斷,那大概有十級,而併發症所帶來的疼痛還要更勝一籌。」許博昀甚至認真地輕輕比劃了下,「要是我用手術刀扎你的話,避開要害,大概也能扎你三四十刀,你大致能體會到那種痛苦。」

鬱雅冰坐直身體,伸手想把自己的衣襟拉開。許博昀似乎猜到她接下來想幹什麼,想說什麼,放回手術刀,「你要是想體會,可以自學人體結構,別連累我。我捅了你,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鬱雅冰笑了一下,縮回手:「可以的話,我也很希望那場傳染病病死的人是我。」

許博昀沒接話,轉身從保溫壺裡倒出一碗溫熱的白粥:「吃吧,樓下買的。」

「為什麼對我好?」

「給你買碗粥就是對你好?」

「是的。」鬱雅冰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椅背上的紋路,「我和範揚都是孤兒。」 她接過許博昀遞來的白粥,用勺子舀了一口:「範揚說,要珍惜在你最落魄的時候,還願意對你好的人。」

等許博昀查完房回來,發現鬱雅冰吃完粥就睡過去了,地上躺著幾封零散的信。許博昀給她披了件外套,蹲下撿起信的時候看了幾眼——

雅冰:

馬上就是夏天了,你在院子種的花今夏第一次開花。每次回家都能看見花壇裡紅的、藍的、白的、粉的各色花朵擁在一起,開得繁盛。

我看了來信,你不必擔心,小店的生意很好。你的生活費還夠用嗎?以後每個月我都給你多匯兩百歐,你千萬別虧待自己。從前你在國內為了保持身材,總是不願意多吃,現在你遠在布拉格,我更是沒辦法時刻監督你要好好吃飯。

近來有些忙碌,因為之前許多客人都對小店的裝修提了點意見,所以我打算改造一下,可你知道的,我品味向來不是很好,加之這裡處處都有你留下的痕跡,令我更是猶豫。若是重新裝潢,就免不了會清理掉這些東西,我捨不得。你種的翠竹近兩年瘋長,竹筍總是頂破小店院子的地表,有好幾次差點絆倒客人,還有你很久之前做的動物毛絨,我放在收銀臺旁,別家店放的都是財神爺,只有我們家,是手工粗糙的小花貓在拼命招財。你去布拉格已有三年,我怕這兒改頭換面地裝修一次,萬一你回來,找不到家可怎麼辦?

還是說,說服客人們接受現狀比較好呢?

許博昀看完後,替鬱雅冰收拾好了東西。等她醒後,又開了張醫囑給她:「這是輕劑量的安眠藥,處方藥,你拿著它去藥房拿藥吧。」

後來的那幾天,難得不用值班的許博昀也失眠了。他打開電腦,搜索布拉格微笑芭蕾舞團的相關新聞。翻到新聞搜索的第二頁,一個醒目的標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中國天才芭蕾舞女孩登上世界頂級殿堂。」

他點開新聞頁面,是一張舞臺表演的劇照。許博昀點擊屏幕放到最大,他看清了表演者的五官,一束光微微傾斜著打下來,她左顴骨上的那顆淚痣閃閃發亮,別有一番風情。

這是兩年前的鬱雅冰。許博昀笑了下,原來她在舞臺上是這個樣子。

這一夜,他在網上找了許久,看了許多鬱雅冰表演的視頻,有清晰的,也有模糊得只剩一個影子的,還有的是官方宣傳片,但更多的是觀眾在現場拍攝後上傳的。許博昀還找到她的幾個訪談,其中有一個關於「對愛情有什麼看法」的提問,她聽到時,起初有些驚訝,但轉瞬便鎮定了下來。那時的她儀態端莊,自信優雅,英語口語已經變得流利,似乎是想到了誰,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浩渺的宙際裡,萬物如微塵,唯有時間和愛,長久也好,須臾也罷,失去和得到都真真切切。」

「鬱小姐,愛慕您的人數以萬計,那麼請問此刻您有愛的人嗎?

鬱雅冰眼中的狡黠一閃而過,故作神秘地說:「人生苦短,我只能說,如果此生愛圓滿,便無憾可言。」

她頓了頓,又道:「倘若此生愛而不能,那麼來世便做一株帶有香氣的花吧,開在他途經的公園裡。或者在某個特別的日子,裝飾得漂漂亮亮,送到他的面前。他瞧見花,真心實意地誇上一句。這樣,也就足夠了。」

「所以,於我而言,愛是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的一件事。與萬物共生,和時間永存。」

凌晨五點十五分,許博昀關了電腦。他想起範揚寫的那封信,鬱雅冰就像一直活在範楊的信中,那般美好的似曦光,永遠不會老去,但他自己卻老去了。

他忽然對那個長滿翠竹的小店興致滿滿,換了身衣服駕車去尋,這家小店曾風行一時,頗具特色,後來主人離世才逐漸沒落。店名也很有意思,叫「Bling」。許博昀吃過幾次,印象深刻。

Bling,發光發亮的意思,讀音近似冰。

範揚一直在守護一個人發光發亮,那個他心心念念的雅冰。

許博昀憑著記憶,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店。很奇怪的是範揚已經去世一年有餘,但這家小店雖不營業,卻也沒有被轉讓,裝修和布置仍是原來的樣子。許博昀推開門走進小店,發現這裡被人打掃得很乾淨。

「不好意思,這裡已經不營業了。」

清早六點多,晨光正好,溫柔和煦的光線照耀著來人的側臉。鬱雅冰穿著一身簡單的居家服,許是看見的是許博昀,略微有些驚訝。

「許醫生?你怎麼來這了?」

「來看看我的病人,三番五次地食物中毒,到底根源在哪裡。」許博昀道。

「我好像記得病歷上填的地址不是這個。」鬱雅冰輕笑了聲,她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大概。

「範揚死後,我很崩潰,正如你所見,我耗盡了所有積蓄,盤下了這家店。範揚一直在等我,我應該回來。」

許博昀點了點頭,兩個人對視,略有些尷尬。

「吃過早飯了嗎?如果沒有,那就一起吧。」鬱雅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放心,我很清醒,做的菜裡面也沒有牛肝菌。」

許博昀隨著鬱雅冰走進廚房,灶臺上熬著白粥,桌子上擺了四碟小菜,鹹鴨蛋被切開,黃澄澄的蛋黃往外流油。桌上已經擺了兩套碗筷,鬱雅冰又去櫥櫃裡拿了一套,盛上粥,遞給許博昀。

這樣溫暖的煙火氣息,讓許博昀有些措手不及。他這一生,連親生母親都從未為他下過一次廚。唯有一次他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煮了一碗清粥給他。

許博昀拿起勺,嘗了口,難得真心地笑笑:「很好吃,比我從前生病時吃的要好吃多了。」

鬱雅冰坐在餐桌前,將鹹鴨蛋遞給許博昀:「許醫生似乎也過得並不舒心。」

「何以見得?」

「我這麼淺薄的廚藝都能被你誇贊,看來你的飲食起居也沒有人替你認真打理。」見他沉默了半分,鬱雅冰便道:「要是你不介意,我們可以試著交換一下痛苦的往事,也算是成為朋友的一個契機。」

許博昀猶豫了下,他看了眼餐桌上另外一套空置的碗筷,知道那是鬱雅冰留給範揚的。和永失所愛相比,他的那些事,似乎顯得有些矯情。

「比起你的痛苦,我的很細碎,我出生在一個大家族,長輩們對我寄予厚望。唯獨我的父親,是我最想得到認可的一個人,但他最愛的卻是我異母的哥哥以及其母。而我真正的母親因為鬱鬱寡歡,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對我一直都很冷淡。我的童年或許只是比你有錢,但你比我幸運,起碼有人真心愛你。」

許博昀自嘲道:「後來我學醫,成為一名骨科醫生,遠離了家族是非,活得很獨立,卻始終沒辦法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地愛過我,以至於成年後的我也學不會愛別人。」

說完這番話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良久鬱雅冰才抬頭說:「許醫生,或許我們同病相憐,你失去了你的母親,那時候,你的痛苦應該不亞於現在的我,畢竟你那時還那麼小。」

許博昀苦笑了下:「那你從小沒有父母,在孤兒院長大,豈不是更可憐?」

兩個人相視一笑,吃完早餐後,鬱雅冰去修剪花草,許博昀就在廚房打掃衛生。兩個人配合默契,似乎已是相識多年的老友。

隔了月餘的某個深夜,難得夜跑的許博昀看見鬱雅冰站在煙火繚繞的小吃攤前挑挑揀揀,半晌才選了小半簍,且大多是蔬菜。老闆有些不耐,問她:「你挑好了沒?別耽誤我做生意。」

她愣了下,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做了醫生以後的許博昀總有這樣的強迫症,看著這樣羸弱不堪的患者多吃一口蔬菜,他都覺得是莫大的欣慰。

他主動上前,選了一小束肉串,一同放進鬱雅冰的小籃裡。

「巧了,這次算我請你。」

兩個人坐在小方桌前,等著老闆烤串。

鬱雅冰叫了一瓶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我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

「比如?」

「比如這樣不顧身材,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她的眼睛被煙火燻紅,「或者找個安靜的小漁村,有海浪的聲音,和他一起淺斟慢酌。冬天來了,就去有火爐的地方圍爐夜話。還有蹲在街頭一起吃拉麵,手牽手一起去旅行,煮茶給對方喝,下雨天的時候睡得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聽到他在外頭走動的腳步聲。」

她的眼淚終於嘀嗒地掉了下來。

許博昀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迷濛的一雙眼睛,水澤密布的瞳孔清亮,眼神卻迷離,仿佛是溫柔被擊潰,零碎的光芒由明轉暗,巨大的悲傷逐漸綻開,破冰而出的哀慟乘風而來。她的眼淚瞬間溢滿眼眶,一眨眼,一連串的淚珠子便落了下來。

他的心一緊。

讀書時,那些許多關於悲傷、關於夏夜的詩句,都遠遠不及此刻的人間煙火,這一點微末的願景期盼來得更令人難過。

「從這兒出發,向東開車兩個半鐘頭左右,就能看見明天海邊的日出。」他讓老闆打包好食物,拉過鬱雅冰的手,將她塞到副駕駛座上,對她說:「你還可以對著凌晨的日出完成一個心願。」

他們倆趕在太陽升起前到了海邊。

天邊碎金色的把疲乏被洗淨,生命裡所有的愛意在旭日之初萌發、滋長。許博昀看著鬱雅冰,浪花襯託著她,晨光謹小慎微的溫柔地照耀海面,她亦溫柔,如同塵世間唾手可得的美好和幸福在眼前流淌。任許博昀自欺欺人再三否認,在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心動了。

「你明明不是他,但是此刻,你好像可以是他。」迎著海風,鬱雅冰轉身對著許博昀粲然一笑,「謝謝你。」

許博昀和鬱雅冰對著洶湧的海面,迎著肆意的海風,喝完了四罐啤酒,吃完了滿滿兩盒子烤串。

鬱雅冰用手輕輕撫摸著鼓鼓的肚子,「我從來沒有這麼放縱過。」

「以後記得好好吃飯。」許博昀伸出右手,微微上揚。晨光照拂下,他右手的影子疊照在鬱雅冰的左手上。他輕笑著,似乎他右手的影子,已經悄悄地、溫柔地牽住了她的左手。

「嗯。」鬱雅冰輕柔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鄭重。

原來愛上一個人,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

懷著滿腔的熱血與深情,念念不忘卻欲言又止。許博昀不善言辭,卻在此後數月開始頻頻探望鬱雅冰。某日午後,許博昀撞見她在謄抄經書,朱紅色的經文,娟秀方正的小楷。原先他以為是硃砂,後來才發現那是她採了月季和百日草,擰出花汁,加入藥油,珍珠粉調成胭脂作字。見她如此費心思,許博昀便多問了一句,才知道這是往生經書。

之後,由於擔心鬱雅冰體質孱弱,他常常會買豬肝和菠菜,熬豬肝菠菜粥。無奈廚藝不佳,他自己聞著都腥。可鬱雅冰卻難得高興起來,當著他的面總能吃完滿滿一碗。冬天的時候,許博昀剛好看到有小販在賣新鮮的玉米,想著玉米須和最裡層的包衣可以煮水喝,清熱潤肺,於是他買了些想煮給鬱雅冰喝,卻怎料在廚房裡煮玉米水的時候,意外發現垃圾分類堆裡有一封燙金的邀請函。

他拿了出來,用紙巾細細地擦拭乾淨,這是紐約天使芭蕾舞團的邀請函,全文皆是手寫的,誠意拳拳,言辭懇切,邀請鬱雅冰前往紐約發展。

「鬱雅冰。」許博昀拿著邀請函走到院子裡。

那是所有芭蕾舞者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卻被她隨意地丟棄在了垃圾桶裡。

「怎麼了?」

許博昀把邀請函攤在她的眼前問:「你真的要放棄?」

鬱雅冰掃了眼邀請函,低頭繼續噴花:「不然呢?難不成還要有儀式感的痛哭一場?」

「你不可惜?」許博昀問,「那你覺得對得起他嗎?」

「許博昀,你管太多了。」鬱雅冰又掃了眼,神色異常冷靜荒涼。

她始終無法放下自己回國巡演的第一站,前來祝賀她的老友那一番話。那時,國內戰疫成功過了半年。

「他對你隱瞞了自己染病的事實,堅持了很久,就是想等到你榮耀歸來的一天。」

「不可能,我一直都有收到他的信,離開布拉格之前我還看了一封新的。」

「他死前寫了將近三百封信,打著止痛的嗎啡,在病床上夜以繼日地寫。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後來的信,他的字跡有些顫抖。」

老友將剩餘的信交給鬱雅冰:「他拜託我要定期寄信給你,他說,如果你提前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影響你成為首席。」

許博昀折下一枝開得尚好的梅花,遞給鬱雅冰:「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你,很遺憾範揚沒能看到你在舞臺上熠熠生輝的樣子。但他或許會是你眼前的這枝梅花,等著你笑容滿面地誇它一句,它就能心滿意足地凋零了。」

「鬱雅冰,他供你學舞,為你買下巨額的保險,到最後他放棄治療,只願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都因為他愛你。而現在你活著,是連同他的那份一起在活。你的夢想不是你一個人的,有一大半是他的。要是你輕易的就放棄芭蕾、放棄自己,你問問自己的良心,你對得起他嗎?」許博昀五指漸漸緊握成拳,手裡的梅花被他揉碎,花粉散落在空中,粘膩的花汁沾了他一手,「放棄,就是你想要給範揚的答案?」

鬱雅冰默然,盯著許博昀手裡的殘花看了許久,突然笑了下:「原來你看過我以前的訪談。」

「你不就該放棄,」隨後許博昀重新回到廚房,拿起鍋鏟,手卻有些輕輕顫抖。或許他是在害怕,害怕她就這麼過下去,卻又害怕她不這麼過下去。

熠熠生輝的鬱雅冰,範揚無法擁有。而他,許博昀其實也同樣無法擁有。

來年的第二個清晨,鬱雅冰一聲不吭地去了醫院找當值的許博昀。

「給範揚的經書,我已經燒給他了。」她手裡捧著厚厚一冊經書,對許博昀道,「這是給你的。」

「給我?」許博昀十分意外。

「許醫生,我要去紐約了。」鬱雅冰笑著柔聲道。

許博昀愣了愣,良久才回過神來,笑著說:「很好。」

「知道範揚去世後,剩餘的信我一直沒敢看。最近,我終於看完了,你對我說的話,他在信裡也說了類似的。」鬱雅冰走上前,輕輕擁抱了下許博昀。她纖細瘦弱,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花香,讓許博昀有一剎那的恍惚,想要擁她入懷。

「你不是他,可我卻總想留下,就這樣過下去。」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許博昀,「你希望我留下嗎?」

許博昀輕輕地推開她:「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看你演出的。」

鬱雅冰的目光轉瞬暗淡了:「好,希望到時候能見到你。」她淺淺一笑,眼角的淚痣配上她溫柔的笑意,令人沉醉。

後來在整裝待發前往科索沃的凌晨,許博昀在網上看完了鬱雅冰在紐約的第一次演出,舞姿所詮釋的情感真摯動人。表演結束後,許博昀走到書房,拿出紙和筆。

鬱雅冰:

這封信我猶豫了很久。

年少時,我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嗤笑其荒唐,一個人若真的深愛一個人,怎麼會默默無聞,一生都不讓其知曉?後來,我明白了。

我在數個黎明天裡見到你,其中的一個,是你在街口的公園轉角跳著芭蕾,我在車上靜靜地看著你。你的雙眸裡飽含淚水,眉上、睫毛上沾滿了露珠。你揮手轉身,莞爾一笑,卻在下一個瞬間又掉下淚來。舞裙被你的汗水浸溼,我看著晨曦的微光在你周身打下一道道絢麗的光影。

此後無數個深夜,我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夢裡我撥開重重迷霧,只覺得來處不知,歸途亦不知,只有眼前輕靈模糊的舞影,隱約指引著我前行。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愛你在舞臺上閃閃發光、不可一世的樣子,也愛你在混沌世間不堪一擊羸弱哭泣的樣子。

可「愛」到底是什麼?於範揚而言,是無私的奉獻,是退讓,是理解,是無條件的犧牲,是無休止的付出,是一心想讓你得到快樂,是世間萬物皆如塵煙,皆不及你重要。

而對我來說,「愛」是嫉妒,是不甘,亦是霸佔,是償還,是萬物之唯一,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的愛給了你,就必須讓你也一樣愛我,以我為重,愛我,別無他人。

我要這樣的愛,我是這般自私,我想我這一生都不可能成為範揚那樣溫柔謙遜的人。因為前半生從未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所以我想,這一生我都無法學會這樣溫柔地對待別人。

對不起,鬱雅冰,我是無法守護你的人。兩個在黎明相遇的人,都還未擺脫黑暗的束縛,又怎麼能夠成為相互的陽光,溫暖彼此,相互偎依著走下去呢?

這樣的我,不配成為你夢想的羈絆。

卻也做不到祝你和別人幸福,只能祝你在這滄淼的世間,永遠懷抱著希望、夢想和勇氣,努力地活下去。因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許博昀放下筆,他的字跡剛勁有力。幼年時每當他倦習字怠,父親總是舉起小木板,重重地敲在他稚嫩的手背上。而在深夜卻總能看見父親悄悄坐在哥哥床前,溫柔慈悲地替他掩上踢開的被子。

窗外越來越明了的天,意味著又一個黎明將要過去。他的手裡還握著鬱雅冰寄來的機票和邀請函,上面簡單地寫著一句——我想你來看我跳舞。

許博昀眷戀地看了又看,輕輕嘆了口氣,撥通了她的電話。

「喂,鬱雅冰。」

時差十五小時,她那頭是正午。

「是我。」

「我來不了。」

「為什麼?」

「我不是範揚。」許博昀拿起剛寫好的信,塞進碎紙機裡,桌上只剩下無國界醫生組織的守則,「我是我,自私又利己。」

「不是的,你只是沒有被人認真地愛過。」鬱雅冰輕柔的嗓音,像是初春的柳絮,飄搖過海,落在他的心上。

許博昀會心一笑,卻還是有些難過。

「謝謝你,把分別說得這麼美好。」他道。

也謝謝你,借過我一縷清晨時光,許給我一點傾城難忘,但我深知,你的餘生無我,亦無不同,抑或會更好。

END

作者簡介

文/Elaine 來源:《南風》雜誌【借我一縷清晨時光】

《南風》

2022 第一期

—— 全新上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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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細膩的新作

《無歸舟》

作者:薛淺

文章節選:

不過是數月未見,重逢時竟已恍如隔世,江月泠盯著柳泊舟的臉瞧了半晌,再也忍不住,徑直撲進了柳泊舟懷裡。

柳泊舟身子一僵,聽著她低聲的啜泣,到底不忍心推開,抬手輕拍著她的背,漸漸紅了眼圈,「是我負了你。」

夕光將他們相擁的影子映在了紅牆上,梁妟怔怔地盯著牆上影子,直到藺菀欲起身方才回神,連忙拽住了她。

她知道藺菀是想替她出頭,她可是大梁最受寵愛的公主,就算跋扈些也沒什麼的,更何況是他們有錯在先。

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或許錯的人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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