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山路(巴基斯坦的路上)
2023-07-14 21:02:15 1
美國公路電影逍遙騎士裡,嬉皮士比利和懷特在墨西哥邊境用毒品交易的錢,買了兩輛嶄新的哈雷,扔掉象徵時間的手錶,去紐奧良過狂歡節。
我和乾哥,一個孤獨、癲狂而又純粹的浪人,要騎一輛摩託車去中國和巴基斯坦的邊境,只是那兒沒有狂歡節。
喀什—巴基斯坦邊境
1,我們在路上,一邊走,一邊喝
我是在英吉沙縣最便宜的旅館門口見到乾哥的,當時我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我們之間一定會發生什麼。
在喀什再次相遇,青年旅舍度過了兩個無所事事的夜晚後,我們決定結伴前往中國和巴基斯坦的邊境——帕米爾高原上的國門紅其拉普。
這是一段來回四天的旅程,800公裡途徑幾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只在小學課本裡見過的帕米爾高原一定為我們準備了更多的艱苦。
為此,我帶了很多東西,乾哥只是把從便利店買來的牛欄山二鍋頭倒進脈動的空瓶子裡。
只要有酒,哪兒都可以去,他說著喝了一小口。
這個黑到無以復加的男人頭戴一頂方巾,像極了美國公路電影逍遙騎士裡的那個波西米亞人,連鬍子都一模一樣。
三天之後,當他的方巾被狂風吹走在雪山下的中巴公路上時,我知道,他就是那個波西米亞人。而我,卻不是一個逍遙的騎士。
2,逍遙騎士該有怎樣的旗幟
我騎摩託車,乾哥坐在後面。
疾馳的快感鮮明地掠過伊斯蘭的每一座建築,從饢餅店到清真寺,從低矮的土牆到寬大的院子。
世界仿佛在車輪滾動的那一刻無限變大,乾哥在後座適時地點燃兩根紅塔山,一根給我,一根塞進嘴裡。
機器和汽油帶來了速度與激情,像所有第一次從自行車跳到摩託車上的人那樣,他不知所措地興奮著。而我,屬於那些厭倦了呼吸的人,轟著油門大喊大叫。
我們見到許多靈魂在路邊四處遊蕩,眼裡刻著自己的墓志銘。
匆忙地趕著等待屠宰的羊,在墓碑般的公交車站牌前做著行屍走肉的動作,或者坐在被玻璃車窗包裹的四輪棺材裡奔赴下一個葬禮。
當我們如此傲慢而無知地往中巴邊境趕去時,一個困惑的念頭糾纏著我們——既然我們生來就不循規蹈矩,我們該給這樣的人生插上什麼樣的旗幟。
在連綿的丹霞地貌的注視下,我把摩託車停在路邊思考這個問題。
所有那些逃離了都市和生活的摩託車,它們的主人煞有其事地插上一面「環遊中國」或者「騎行西藏」的旗子,似乎當旗幟在風中烈烈作響,再短的路途都有了意義。
「嘿,朋友」,我說,「你想做大保健嗎?」。
乾哥無動於衷地坐在路邊的亂石堆裡喝酒,但當他起身又返回時,我看見一面紅色的旗幟在他乾癟的肩頭舞動。
旗幟上寫著「中鐵十五局」,顏色尚且鮮豔,圖案和字體製作精良,像被無良的父母遺棄在路邊的嬰兒。它就快褪色了,在竹竿做成的襁褓中幾乎斷了最後一聲哭喊。
「我們救了它」,當旗幟在摩託車上迎風招展時,乾哥說,「太吊了,一百多年前列強用鐵路瓜分中國,一百多年後中國的高鐵鋪滿全球。」
在長達9年的騎行生涯裡,乾哥從未掛過任何一面旗幟,他不需要用一塊畫著地名的破布標榜勇氣。
但現在,他把旗子從竹竿上取下來,插在了我的摩託車後面。
「假如你要去做一件事,任何一件事,你都可以為自己插上一面『中鐵十五局『的旗幟。」乾哥說,「既然掛個招牌只是為了裝X,那麼掛什麼招牌都無所謂。」。
一個人可以用毫不相干的事情來賦予自己的意義,而不是低俗地向這個世界直白地昭告。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我們便自負地認為,逍遙的騎士不需要姿態,也能成就一場驚鴻。
3,我只要個可以放下腦袋的地方
當第一個一百公裡在我們和諧的放蕩中隱退時,雪山在陽光下妖豔地反射性感的光芒。
它們如同步行街上走過你身旁的女人,你來得及看一看她美的不太真實的面龐和聳立抖動的乳方,也有耐心讓頭部保持135度角持續欣賞左右搖曳的屁股。
可你只是這樣看著,一座又一座。
黃昏終於給雪山撒上金黃的光,我仿佛見到山上的女人卸掉了妝。雪山下,中巴友誼公路的中段被各式尺寸的車輪強暴地坑坑窪窪,上百輛車因為修路堵在雪山下。
寒風中,我穿上了所有的衣服。從汽車裡出來的人們問我們重複過上百遍的問題,這些問題通常愚蠢而沒有意義——你從哪裡來,你要去哪裡,你騎了多久?
我機械地回答著,試圖滿足陌生人的好奇心。乾哥卻一個人坐在路邊,把二鍋頭灌進喉嚨。
多年以來,無數人問過他這些問題。每一次回答都會引來一連串的稱讚,通常是諸如「厲害」、「真佩服你」之類的客套話,這個時代比以往更鼓勵行者。
「從哪裡來並不重要,去哪兒更沒有意義」,乾哥輕蔑地瞥了一眼雪山,「我只要個可以放下腦袋的地方。」
一個能放下腦袋,不再思考意義的地方,或許只有在路上吧。
堵車兩個小時後,黃昏的最後一抹光芒就要死亡,在雪山的注視下,一個維吾爾族老人匍匐在水泥地上面朝西方。
正當我為被穆斯林的虔誠觸動時,乾哥說,他一定是在向安拉禱告可以放下腦袋的床,而不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4,他活在1969,我活在2016
修路毫無進展,焦躁的情緒漸漸瀰漫。我們不準備擁抱夜晚的嘲笑,穿過汽車和卡車的縫隙,踏上尚未修好的公路,一點點朝前方駛去。
夜色把白沙湖染成了一面深藍色的鏡子,倒影裡是布倫口鎮的點點燈火。這裡沒有人會說漢語,我們在村落般的鎮上轉悠了半個小時,一個中年人將我們帶到了唯一的旅館。
事實證明,當兩個男人在這樣的夜晚找到了床,一定會付出超出平常的代價。房間相當簡陋,老闆卻收了我們一百塊。
我們仰躺在床上抽菸,紅塔山一根根變成菸蒂,它的味道過於濃烈,或者說過於實在了。其實幹哥的身上帶著一種類似大嘛的東西,最終我們沒有拿出來品嘗,只是無言地抽菸,一口口喝酒。
乾哥蜷縮在被窩裡,正凍得發抖,多年騎行讓他的身體黝黑乾癟。這個一無所有的34歲的男人,睡覺時仍不會摘掉頭上的方巾。
明天,我們將繼續前往中巴邊境,又是一段顛簸的路途。
我喝了一口酒,56度的濃烈幾乎使我嘔吐,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慌爬上了脖子。睡在這個寒冷小鎮上沒有暖意的床上,一天的跋涉疲倦了身體,在肉的鬆弛中,一種叫做「不穩定」的憂慮鑽了出來。
我開始擔憂,這趟旅程結束後該幹些什麼。實際上我每天都在想這些問題,因為我不可能永遠流浪。
在我的內心深處,我寧願現在不是在帕米爾高原,而是在一座城市,有一個愛的人,開著十來萬的車,儘量混得人模狗樣。
我多麼渴望自由,一如我渴望枷鎖。因為但凡深夜沉思過的人都會清楚,自由約等於枷鎖。
乾哥也喝了一口酒,他的嘴角微微展示愉悅,似乎在享受一張破床的奢華。
「你什麼時候結束旅行?」我問他。
「不知道,南疆走完後,再把北疆騎了吧。」
「你騎行這麼多年了,都三十好幾了,就沒想過回去找個班上,娶個老婆嗎?」
「唉,想這些幹嘛,這些東西跟我無關。」
一無所有,有的只是在路上。我從不敢想像這樣的生活。漂泊如果沒有期限,我還能找到一張床嗎?
這段簡短的、喝著酒的對話,對兩個人的人生做出了判斷。
很久以前,大約是美國的1969年,青年人不斷思考,卻什麼答案也得不到,於是他們去流浪;
今天,大約是中國的2016年,青年人不去思考,無數答案和觀點就已將我們包圍,於是我們去旅行,並希望從旅行中賺到世俗的東西。
我的行走越來越成為一種謀生的手段,而不是僅僅出於純粹的對遠方的嚮往。
很顯然,乾哥活在1969,而我活在2016。
5,不純粹的騎士
在邊境小城塔什庫爾幹,街道上隨處可見高高掛起的中巴友誼旗幟。我們的抵達相當平靜,像是在給兩國65年的友誼做一個習以為常的註腳。
一百三十公裡外,紅旗拉普國門矗立在帕米爾高原上。沿途壯麗的風光叫人吃驚,總有看不膩的心情。
這本是一場愉快互肛的結伴同行,但三天下來,乾哥對我緩慢的騎行有了一絲反感——我總是停下來拍照,而我和他都知道,我拍照並不是為了留念,而是為了傳播,為了獲得更多的粉絲。
我為此感到抱歉,因為並不純粹的自己總是會帶來良心的虧欠。
每當遇到一些我自認為有意思的地方,我總會從5檔踩到1檔,然後下車,去掉頭盔,選擇角度拍攝。
這時,乾哥也會從車上下來,他沒有掏出手機,而是靜靜地坐在路邊,喝一口酒,淡然地看著高聳的山尖。
其實我根本不想拍照片,我寧願一次快門也不按,但我卻迫使自己去拍,然後傳到網絡上供人們觀賞。
純粹的騎士是逍遙的,可逍遙從來拒絕摻雜俗世的欲望。
當我們騎到離邊境只有十公裡時,帕米爾高原上一座異常恢宏、空靈的雪山誘使我們駐足。幾隻烏鴉飛過頭頂,高原上閃爍著令人眩暈的光芒。
我給乾哥拍了張照片,他坐在我的摩託車上,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更應該是這臺機器的主人。
他從未騎過我的車,可你不能否認,一個純粹的行者可能從未見過波斯灣翻滾的巨浪,但他的徵途在出發之前就已經踏過了星辰大海。
我收拾行裝,想找個地方躲藏。
讓我去看卡門,魔鬼們並排著走。
這或許便是乾哥行走的初衷——這是一種生活,而非生活的手段。
6,我不是害怕你,而是害怕你所代表的東西
在乾哥反感我的同時,我也開始有點反感他,因為他這樣的人過於純粹了,以至於令我無法理解。
我想要每個人和我一樣,至少和大眾的觀點一致——作為一個正常的人,你不應該一直在路上,這樣在路上沒有收入是不負責任的,你特麼是時候停下來考慮下人生了。
在這趟中巴邊境公路之旅的返程中,如同有預謀的詭計,我不斷下意識地和乾哥聊起一個名叫「未來」的東西。
「騎的差不多就行了,早點回去找個事做,談個對象」的話,騎車時、路邊休息抽菸時、餐館吃飯時,我向他灌輸著……
每當我這樣說時,乾哥便低頭玩手機,有些生氣的發給我一根煙,堵住我的嘴。
好,既然你拒絕「正常」的生活,那麼你至少應該做點什麼吧,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你得有個正經事做」。於是,我建議他在旅行中擺擺地攤、賣工藝品,等。
「別啊,我不想賣東西,要賣我早賣了」,乾哥說,「出來走就應該好好走,不要想其他的」。
我甚至試圖為他描繪一個「自由而又安穩」的未來——停止行走,做點小生意,在雲南小城悠閒地過日子。
乾哥只是笑笑,他說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至於未來,他更關心下一頓能不能不吃羊肉,因為他已無法忍受四處飄散的羶味。
我的潛意識裡,價值觀裡,純粹的流浪是一種浪費生命的行為,因為無法獲得具體的東西,比如收入,比如名聲。
但更重要的是,在這個旅行越來越商業化的時代,乾哥讓我感到害怕。
但我不正是自詡的流浪騎士嗎?我總是在談論那個被稱之為遠方的概念,但我卻知道自己並非出於單純的嚮往。這讓我想到逍遙騎士中那個逃離的律師所言——
你想代表的是自由,這就是問題的癥結,因為談論它和實現它是兩碼事。
在從邊境回喀什途中,乾哥的頭巾被一陣狂風吹落。9年前,當他買下那條頭巾時,騎行這種旅行方式還沒有在大陸流行。
不同的時代也會有相似的感覺,1969年,科裡塔斯荒涼的公路上漂浮著沒有答案的氣息,一如2016年9月第一次見到乾哥的南疆夜晚,那個不同尋常、令我不安的氣息。
乾哥,我不是害怕你,而是害怕你所代表的東西——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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