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思極恐被家暴(曾經的家暴施暴者)
2023-04-13 07:10:12
新京報訊(記者 馬瑾倩)離婚的第四年,35歲的顧偉已經接受了近十家媒體的採訪,每次他都會被提及離婚前最後那次家暴。妻子發出從未有過的低吼,恐懼的眼神,顫抖的身體,以及此後隱約的不時頭痛。
法院判決離婚,顧偉猛然認識到自己暴力行為帶來的嚴重問題,此後申請成為白絲帶志願者,致力於制止家庭暴力的志願服務活動。離婚四年,他不考慮尋求新的感情,「害怕反覆,如今的我連一隻螞蟻也不敢傷害。」
顧偉,因家暴離婚,後成為白絲帶志願者,致力於制止家暴的志願服務活動。受訪者供圖
「辦完婚宴,覺得她就是我的附屬品」
2014年5月,顧偉收到了當地法院寄來的傳票,妻子要起訴離婚。就在一個月前凌晨四點多,顧偉對妻子實施了對任何人都未實施過的暴力。「我死死捏緊拳頭,像鐵錘一樣。」連續快速捶打一分多鐘後,嶽母趕來,兩歲的兒子在隔壁房間哭醒,嶽母離開,顧偉又持續了十幾秒的暴力。
「此後連續兩年,我手掌攥緊後擊打的地方還是會痛,寶寶媽媽說自己會不時頭疼。」
引發這次凌晨家暴的原因,是白天一場親戚的婚宴,「結束後,她說我宴席上不照顧她和寶寶,還用很蔑視的眼神看她。」 凌晨顧偉被起床上廁所的妻子不經意地踢了一腳,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瞬間爆發。這是對妻子的最後一次施暴,卻並不是第一次暴力行為。
妻子懷孕後,顧偉成了部門領導,也難免招來老同事的冷嘲熱諷和不配合,在職場的競爭壓力逐漸增加。回到家中,妻子與母親婆媳關係日漸惡化,「帶著工作上的煩惱回家,結果家裡還有一堆麻煩。」顧偉說,那時候一旦有不順心的事情發生,他的情緒就不可控制,會發洩給妻子。
在顧偉的自述中,更早前就發生了對母親的暴力行為。2000年,顧偉輟學開始工作,半年時間換了六七份工作,引來母親不斷的質疑。「她就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不停地指責,我只想讓她趕緊閉嘴。」顧偉握起拳頭打向了母親,此後每年幾乎都會發生三到四次對母親的暴力行為。
針對打母親一事,家裡親戚出面,把顧偉訓斥了一番,舅舅甚至打了他一耳光,「我不服氣,為什麼別的男人可以打女人,而我就不可以呢?。」在顧偉的記憶裡,男人是家庭的掌權者,女人只有服從。如果反抗,就可以用暴力讓她屈服。
2011年在自己結婚的喜宴上,顧偉就感受到了自己對妻子的變化,「不知道為什麼,從宴請完親戚後,覺得她就像我的一個附屬品,我可以任意使喚了。」
沒有懲戒,就不會有停止
「家暴只有0次和N次」,許多預防家庭暴力組織都會提及。但事實是,第一次家暴的發生並不會馬上引起受害者的警覺。
2011年夏天,顧偉和懷孕三個多月的妻子躺在床上看電視,妻子提到親戚家有男性將工資卡交給媳婦管的事情,希望顧偉也照樣做。顧偉拒絕了一句再沒說話,妻子在一旁繼續敘述理由。突然不耐煩的顧偉一腳踹到妻子小腿上,第二天小腿便出現了淤青。「寶寶媽媽愣住了,什麼話都沒說,她終於閉嘴,我的目的達到了,就沒有再理她。」
妻子似乎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沒有要求道歉,只是第二天對顧偉說,要是再打她就告訴父母或找婦女主任。「聽她說找婦聯,當時覺得很可笑。」
暴力沒有因為這次不痛不癢的警告而結束,從此開始,持續三年時間的家庭暴力不曾間斷,最頻繁的時候,每個星期都會發生。
「感覺自己像魔鬼,被情緒牽引。」2013年,延續兩年多的施暴行為,讓顧偉更加瘋狂。「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甚至扇自己耳光」,顧偉說,那段時間的自己,一分鐘前打完妻子,三十秒後,就給妻子跪下道歉。
在顧偉的記憶裡,吵架的原因都是些瑣碎、不值一提的小事,自己曾經在跟妻子吵架時及時找到嶽母,嶽母只指責,「你們倆真是太閒了」,當晚,顧偉又打了妻子。
根據全國婦女聯合會的統計數據,近90%的家暴受害者為婦女,平均每7.4 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家暴,但平均遭受35次家暴後才會報警。世衛組織2017年的數據顯示,全球三分之一的女性遭受過身體或性暴力,僅有不到10%的女性報過警。
改變從一通電話開始
妻子沒有報警,分居一個月後,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
收到法院傳票的那一刻,顧偉意識到事情已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了。他開始從網絡上查找資料,「為什麼自己會對最親密的人實施暴力,我想要尋找根源。」
一次偶然的機會,顧偉看到電視裡播放名為《中國反家暴紀事》的紀錄片,影片中有一部分長期忍受家暴的女性,最終選擇以暴制暴,殺死丈夫,最終入獄。「或許,目前選擇離婚,是對我們雙方都好的方式。」看著紀錄片中那些遭受家暴的女性真實陳述,顧偉第一次感受到受害者的痛苦。
據全國婦聯和聯合國婦女基金會統計,約有30%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按照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全國共有40152萬戶家庭、平均每戶3.1人計算,顧偉是1.2億施暴者中的一個。
彼時,反家暴法還未施行,四年的家暴,前妻只是在家休養或回娘家,從未去醫院就診,更沒有留下受傷的診斷證據,即便是最後一次家暴的嚴重程度使她長時間出現頭痛頭暈,也只是在家休息了幾天。
「如果反家暴法實施了,又有及時的診斷證明,孩子就可能不是判給我來撫養了。」
通過這部紀錄片,顧偉了解到「白絲帶終止男性性別暴力公益熱線」,於是致電尋求幫助。「我只想讓她閉嘴」。電話那端接聽的人問,「她是個人,沒有說話的權利嗎?」顧偉啞口無言。
熱線接聽者向顧偉提出三個建議,尋找自己的情緒爆炸點、培養有益的興趣愛好以及持續接受心理面詢。顧偉消除了顧慮。對方並沒有簡單指責,把他當成「壞人」,而是給予了充分的尊重。此後,每周二下午,顧偉都會打通熱線,每次聊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4000110391)」是北京林業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心理學系副教授方剛在2010年成立,到今年剛好十年。十年間,接聽來電超6000次,其中男性諮詢者佔到15%左右。
因400電話的嚴格管理,目前白絲帶熱線只有5人接聽,皆為具有專業認證的資深心理諮詢師。基於熱線電話的倫理要求,諮詢師不能留下對方的姓名電話,更不能回撥號碼。
諮詢師會根據來電者情況給予指導和建議。針對受暴者,熱線會分析暴力危險度、接納情緒體驗、評估暴力等級、提供法律知識信息、療愈心理創傷、制定安全計劃,為如何應對暴力提供多元選項。
針對施暴者,熱線會首先讚賞對方的求助行為,肯定求助者擺脫暴力行為的願望,而後幫助施暴者「去權」,認識到法律威懾性,幫助其分析當前暴力和婚姻狀況,指導其一步步放棄暴力。
害怕反覆「連一隻螞蟻都不敢傷害」
2015年9月,法院二審判決顧偉與妻子離婚。不久,他申請加入到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中,成為一個反對家庭暴力的志願者。
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絡項目同樣由方剛發起,2013年在聯合國人口基金支持下進行活動。白絲帶志願者提倡「承諾不使用性別暴力,面對性別暴力不沉默」,作出承諾者都可成為志願者,目前全國登記志願者4000餘人。
由於只是一個項目而非社會組織,全國各地的白絲帶志願者活動並沒有經費支持。方剛曾組織施暴者團體輔導小組活動,這是國際上公認的最成熟有效的幫助施暴者的方式。顧偉想參加,但一次完整的團輔至少20次,每周一次,這意味著顧偉要從老家往返北京至少20次,即使時間上能安排,路費也要近兩萬元。
每個志願者都有自己的職業,就顧偉從事志願者的角度,除了志願服務工作與自己的本職工作高度吻合,例如心理諮詢師、律師等,一般活躍的志願者也只能持續一兩年。
顧偉算個例外,已經做了近四年志願者。平時他會在當地心理協會的組織下,到學校、社區進行預防暴力宣傳,有媒體發出採訪要求,他也會同意。「也是對自己的一種約束和監督」。 作為一名暴力習得者,從小家庭環境的薰染讓他明白:改心換面,並不那麼簡單。只有持續接受行為輔導與心理矯治,暴力行為才有可能被改變。
「離婚到現在也有4年時間,但我一直不敢再找另一半。」顧偉說,擔心自己沒有徹底改好,會再次給對方帶來傷害。「連只螞蟻都不敢傷害,這是真的,怕開了這個口又收不住。」
如今顧偉的兒子已經8歲,擔心孩子曾目睹過暴力衝突場面受到影響,他會坦誠地告訴孩子,爸爸傷害了媽媽,媽媽選擇離開是對的。他也會帶孩子參加一些行為習慣及心理成長建設的社教班,為的是避免孩子將來產生跟自己一樣的暴力行為。
方剛介紹,家暴的重點其實在於預防,明年他研究的性教育相關課題將出版13本繪本,其中3本與家暴話題相關,要從孩子便開始抓家庭暴力的預防。
家庭暴力的情況有沒有可能改變?方剛認為,家暴的根源是權力和控制,通過控制彰顯權力,不平等的社會性別制度是家暴根源,而解決這一問題需要為施暴者「去權」和為受暴者「增權」,顛覆原有權力關係。
施暴者個人的改變,依賴本人強烈改變願望,以及有專業心理輔導支撐,兩者缺一不可。方剛相信,仍有可能根本解決這一問題,「是一個系統而漫長的工程,或許需要幾百年,是我們現在這些工作者看不到那一天的漫長工作。」
新京報記者 馬瑾倩
編輯 陳思 校對 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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