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職能作用(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蹲點記)
2023-04-11 19:34:05
抵達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大門前,攔起了長長的檢查通道。「這裡是醫院啊?」等待測溫登記的司機探了探頭,眼前只有一片鬱鬱蔥蔥。
在中國,總有些地名,與綿長的傳統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默契。《漢書·蒯通傳》有雲,「邊城之地,必將嬰城固守,皆為金城湯池,不可攻也。」
北有「小湯山」,而17年前,一場非典大疫中,距離上海市區約60公裡外的海邊,也築起了一座稱得上固若金湯的「戰疫堡壘」。
今年1月,堡壘內外,戰鬥的號角聲再起。在堡壘的兩天兩夜裡,一場場沒有硝煙卻驚心動魄的生死戰,悄然上演。
【日夜】
「天好的時候,就繞著比現在還要空曠的小路跑步。你看那樹林,現在多茂密。」上海市第六人民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李穎川站在A3病區遠眺回憶著。2013年,也是站在這裡,他參與了H7N9禽流感的治療。「那會兒沒現在緊張,這次我來兩周多了,活動範圍就在這麼一塊巴掌大的地方。」
「巴掌大」的地方,是上海此次直面新冠病毒肺炎治療的主戰場。3層米黃色小樓外5米拉起同色隔離線,兩名保安時刻駐守,勸退所有可能「誤入」的人員。在公衛中心,一棟樓便是一個病區——A3收治重症與危重症,A1收治輕症,A2、A4病區已投入隨時待命狀態,如有需要,即刻投用。原本院內收治的其他傳染病患者,早在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之前已被轉至B區,幾乎隔著整片院區遙遙相望。
住進公衛中心的第一夜下了場雨。在這裡,除了雨聲,幾乎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可若走進了聽,是機器綿長的滴滴聲,和專家們時高時低,甚至擦出些「火藥味兒」的討論爭辯聲——
「怎麼說到我的病例的時候就要快點了?」「那是說明病情穩定,你該高興。」
「我們評估希望可以考慮逐步對患者脫機。」「我們的建議是,再等等。脫機可能不會那麼順利,看看24至48小時的肺動脈血流量(PF)指數。」
隔空對話,在公衛中心每天、每小時甚至每分鐘都進行著。「關」在A3病區的重症專家們通過一塊小小屏幕,與外界隨時保持聯繫;而另一端,是也日夜無休、燈火通明的防控東樓304會議室,高級專家指揮組成員們在這裡為治療出謀劃策,全力調配。
304會議室忙而不亂。前方有3塊屏幕,連接著A3病區患者的生命體徵、A3病區醫生辦公室與走廊,以及可用於查看各項化驗、檢查病史報告的大屏。靠牆的小黑板上,記錄著A3病危、病重和專家床位分配的詳細內容。冰冷的數據記錄著漫長而艱辛的過程:2月4日氣管切開、2月6日上體外膜肺氧合(ECMO)、82歲……如今,A3還有最後幾名危重症患者,幾乎代表著上海最高重症醫學水平的瑞金、仁濟、市一、市六醫院重症醫療組團隊為他們守護著每個日夜。
這一天深夜近10點,小屏幕上開始有人走動,緊接而來的,是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危重病科主任醫師俞康龍的一夜未眠。他「包幹」的321床患者「老毛病」又犯了——血壓異常波動,稍有刺激就飆高,但對鎮定劑又非常敏感,用上一點藥,數字又跳崖似的往下掉。那是他插管第28天、上體外膜肺氧合(ECMO)的第7天。從生死邊緣拉回來的患者,還可能一次又一次滑向危險——高熱、血壓急升急降、血氧值暴跌……「一切意外幾乎都是沒有徵兆的,你能和病毒講道理嗎?尤其是危重症患者,累及全身臟器系統後,這道題就越來越難解。」
「大家現在仿佛在練武——患者稍有風吹草動,就是一宿一宿的站樁。」前一日,原本病情穩定的301床患者突然高熱,醫療組組長、仁濟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皋源在床旁,一守就是2個小時。清晨難得放空的間隙,李穎川和皋源站在清潔區走廊裡。脫下了層層防護,彼此才驚覺,舊友的白頭髮又多了不少。「我寧可要再多點白頭髮,也不要高血壓。」兩人互相打趣,久久地才聽見一聲嘆息。
「患者血壓高,我們血壓也高;患者血壓低,我們血壓可能更高。」接近知天命之年的專家們,自身也有著或多或少的慢性病。3月1日上午,高級專家組成員、中山醫院呼吸科主任醫師朱蕾強撐著聽完了幾例病例會診,依依不捨地站起身,向屏幕內外的同道們作揖——他的血壓接連幾日波動很大,喉嚨嘶啞,「再留在這裡反而添亂。」高級專家組組長、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努力把氣氛調節得輕鬆,「他水平比較高、話也比較多,對於他的暫時離開,我還是依依不捨的。」
對於外界用「神仙打架」來形容的評價,專家們一笑了之。或許也曾有過針對治療方案的劍拔弩張,但朱蕾脫下白大褂走向電梯時,笑眯眯的眼角依然有些溼潤,「挺捨不得他們的,當然。」
【堅持】
手機的彈窗新聞顯示,又一批輕症患者從公衛中心出院了。曉晨點開雙指放大圖片看了看——是她陌生卻又熟悉的,住過2周的A1病區。「現在媽媽也出院了,就剩爸爸在A3病區。但我們一家人都相信醫生,會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年前,曉晨去外地出差,回到上海後,開始有輕微不適。「爸爸那時候還帶我去刮痧。」如今說起來,她還有些懊悔,「完全沒往新冠肺炎想,以為就是感冒著涼。」第二天,曉晨發熱了,「在醫院煎熬兩晚,躺著看天花板,就像等待審判結果那樣。」
兩次核酸檢測陽性的判決下來了,新打擊接踵而至:父母雙雙感染,「我哪裡都不去的呀!我除了買買菜,都不怎麼出門的呀。」曉晨媽媽60多歲了,這周初才回到久違的家中,第一頓飯就是餃子,「要團圓的,等老頭子出來,早日團圓。」
這對老夫妻都是皋源分管的患者。「這次新冠肺炎最特殊的一點是,危重症患者病情發展的速度太讓人措手不及了。我看到他的時候,情況已經很差了。」患者的情況皋源幾乎倒背如流:2月2日晚,曉晨爸爸入住公衛中心;5日病情加重,呼吸窘迫、CT表現肺部病灶愈發嚴重,轉入A3病區;8日從重症轉為危重症,予以插管通氣;11日氣管切開;13日凌晨6時,緊急啟用ECMO。
他是皋源進入公衛中心救治的第一名危重症患者。「整個人都發紫了。」他這樣形容,「嚴重低氧到什麼程度呢?給他吸純氧,血氧飽和度仍然只有80。正常人群至少在95以上,檢測儀設定低於92時會報警,機器就持續在發出滴滴聲,那一瞬間真的像走進槍林彈雨。」
「新冠肺炎累及多臟器、多系統」,這句冰冷的話,讓專家們流了無數汗。最明顯而棘手的就是腸道功能障礙,「ECMO是用來代替患者心肺功能的,讓患者自身器官休息,血液從體內到機器裡循環一圈再重回體內,如果腹腔壓力太大,沒有足夠的血流量,ECMO的作用就難以保證。」藥物、灌腸、留置肛管、人工摳便……整整一周,團隊為了讓患者的腹壓降下來,經常在床旁一折騰就是一兩個小時。最緊急的時刻,曉晨爸爸的血壓飆升至200,「儘快控制!不然有腦血管意外風險!」
「新冠肺炎阻擊戰打到後期,便不再是對抗新冠病毒本身了。」瑞金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瞿洪平說,這些危重症患者中,已有多名核酸檢測轉陰,最大的困難還是肺部改善這一關。「為什麼叫大白肺?你看CT報告就很直觀,白花花的一大片。病毒帶來的後遺症就是病灶吸收特別慢。輕症患者大約需3至4周時間恢復,這些重症患者,時間難以預估。」
可拖得久了,新難題又接踵而至。「重症醫學科醫生其實最怕的就是這幾個字:繼發感染。」皋源說,危重症新冠肺炎患者本身免疫力就極度低下,ECMO、插管等有創治療又破壞了皮膚這第二道屏障,空氣中若有細菌,可能導致血流感染;短期使用少量激素以減少肺部滲出,但一些藥物也可能引起腸道菌群紊亂;用了抗生素,則可能導致耐藥性……耐藥菌大多為條件致病菌,健康人群不會得病,但這些危重症患者容不得一絲失誤,「我們只能對可能出現的隱球菌、麴黴菌等追著打。」
近年來,二代測序技術被普遍用於威脅全球的重大傳染病疫情防控中,菌體的「個性」使得臨床醫生難以憑經驗在病例中發現它們,但通過對宏基因組進行測序——如同「撒網」,可無差別地檢測各種病原體。每天,重症患者的痰培養、血培養樣本從公衛中心送至中山醫院微生物實驗室,24小時後,報告傳至高級專家組成員、中山醫院感染科主任胡必傑的手機上。「正常需要兩三天,有了培養結果,我們能對抗生素的合理使用進行進一步規範。」
每一步如履薄冰的操作,都為了一個目標:讓危重症患者病情避免加重,通過綜合治療儘快好轉。「大家總說人體是精密的儀器,現在躺著的重症患者,和所有的治療儀器組成了一個大方陣,你得調配它,讓主機恢復改善。」李穎川在病房門口拍了張照:躺著的患者床旁圍著ECMO、CRRT、呼吸機、十幾臺推注泵……五顏六色的電線凌亂又規則地交纏,無聲守候著每一個數據。
按規定,入駐公衛中心支援的醫護人員工作時間為2周,但這一批醫療組專家們,已經在A3病區駐守滿月。「別說一個月,只要有希望就堅持到底吧,我們對這些患者總得有個交待。」
【平衡】
「是藥三分毒,這兩天先停用中藥吧,觀察一下再定後續方案。」
說出這句話的,是高級專家組成員、龍華醫院呼吸內科主任張惠勇。304會議室安靜了一下,緊接著爆發出一陣掌聲和善意的笑聲,「新鮮事啊,中醫大家主動要求停藥!」
「年年都有中西醫不和的傳聞,其實雙方只是缺少互通交流的渠道。」皋源由衷讚嘆,「重症醫學科、中醫科,聽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專業在疫情相遇了,還結合得很好。」
本次救治期間,上海採取「一人一策」治療手段,有時候,甚至同一個患者採取「一天一方案」。「這就是中醫理念的一種表現吧,多一味、少一味藥都對患者有影響。」在公衛中心,中醫藥救治新冠肺炎覆蓋率已達80%以上,重症醫學專家們從只知道「大承氣湯」,到也能說出幾句「健脾化溼、祛濁理氣」,看在眼裡的中西醫結合方案真正為患者解決了大難題。
324床患者是李穎川主管的。高血壓、糖尿病、甲狀腺功能減退、輕度精神障礙……除了複雜的基礎疾病史外,患者最大的問題也是腹脹。他主動找到了曙光醫院呼吸科副主任醫師徐貴華,「能不能用中醫方法來試試?」
大承氣湯是是中藥名方劑,具有峻下熱結的功效。在A3病區,消化道障礙患者大多使用過該方,但324床患者的收效始終甚微。「中醫講望聞問切,舌苔是重要的觀察環節,好在患者清醒能對答,我就打算近距離觸診。」徐貴華記得,她的舌苔呈現非常典型的白厚膩狀,舌質大且兩側有齒痕。「我當時覺得可以鼻飼,但西醫專家們擔心是否會增加患者的胃腸負擔。」
高級專家組成員、瑞金醫院急診科主任毛恩強解釋,「危重症患者的體內液體平衡很重要。若給藥多了,只進不出,內環境紊亂,容易引發水腫危及生命。」不過,大家仍願意試試中醫專家的方子——丹參、白朮、蒼朮、茯苓、藿香、厚樸等十二三味中藥熬成湯劑,每次50毫升、每日四次鼻飼給藥,幫助腹脹的24床患者緩解消化道不適。
第一次觸診患者腹部時,徐貴華說,「像一面鼓,輕拍發出砰砰聲。」此後,每隔3天,徐貴華都去她床旁報導:23日,舌苔變為薄膩;26日,增加和胃理氣的幾味藥;29日,大便終於成型了,膩苔褪去,舌頭呈淡紅色,「這就說明氣血回來了,她慢慢能自主吸收,腸胃功能才會恢復。」
生理健康與心理健康、西醫診療與中藥古方、用藥與不用藥……「救治是個系統工程,你得把握主要矛盾,牽一髮則動全身。」皋源說,不僅中西醫之間講求平衡,西醫治療的每個環節之間更需平衡,用「對」藥不僅指品種、還有劑量。「危重症患者的體內代謝異常,就拿抗凝和凝血來說,用多少能保證ECMO正常運作,但器官不出血?人體不是蓄水池,能簡單的放水抽水,組織間隙都可能充盈藥物,絕不能武斷疊加。」
【相守】
304會議室隔壁,有一張簡陋搭建的床。黑色舊沙發上鋪著白床單,實在太累的時候,熬夜值守的醫務人員會在這裡小憩一會兒。從窗外出去,是茂密的杉樹林,和一望無際的茫茫天色。
「公衛中心佔地500畝,外面一圈樹林,佔地也有500畝。」後勤負責人張曄說,為了保障周邊居民和農田的安全,樹林緊緊把公衛中心包裹著,宛如一座真正的堡壘。公衛中心主任朱同玉說,「我們的目標,就是做好上海市民的健康堡壘、生物安全的絕對底線。平日,公衛中心住院患者約逾千人,200位醫生即可遊刃有餘;如今,最多只有250名住院患者,但在市衛健委和申康中心的全力支持下,我們配備了170位醫生和300餘位護士。」
醫院管理因此也面臨著一場大考:裡外完全分隔的兩個世界、嚴格的14天醫學觀察期、高標準檢查檢驗保障、全方位無死角院感升級……在這裡,A區共327張負壓病房床位,1.5毫米的優質電解鋼板將病房打造為封閉箱體,帶有顆粒狀汙染物的排風順著梯度流向統一濾網,推開房門時需要多花上一些力氣;院內有5G發射塔、60餘臺4G通話對講機,保證全國專家都能實時溝通;公共區域內,每天兩次1000ppm的含氯消毒液清潔地面,電梯間、洗手間、桌椅牆壁掛件均2至4小時消毒一次,每一間宿舍外,都掛有免洗手消毒液,標註著工勤人員籤名;全市唯一建於醫療機構內的焚燒爐專門用於醫療廢棄物處理,裝運垃圾袋的黃箱子使用完畢後,將浸泡在2000ppm的消毒液內半小時;全市唯一建於醫療機構內的救護車洗消中心,讓轉運確診患者的120車輛能安全乾淨地返回市區……張曄說,自己檢查的訣竅就是「聞」,「酒精和氯氣都有明顯的味道,我在院區裡隨機抽查,好多同事也義務做起了啄木鳥。」
接近晚7時,從下午場的會診中喘了口氣的專家們來到食堂,廚師長金東輝從值班室走出來,「老師們,除了飯菜還有雞湯麵和牛肉麵。」最晚凌晨1時,他也接到過304會議室的訂餐電話,「餛飩、水餃、蛋炒飯點得最多,也快,每天我們準備500份的量,爭取讓大家吃飽吃好。」他是金山本地人,濃濃的鄉音透著淳樸,「在這裡工作?怕是不怕的嘞,專家們都在一起呀,為老百姓付出呀,我做點力所能及的,吃飽肚子才好幹活。」
草草吃完飯,胡必傑和公衛中心感染科副主任凌雲又回到了防控東樓。這或許是他們一天中最快樂,神經卻也最緊繃的時刻——擬定明日出院患者名單。咽拭子3次、肛拭子1次陰性是基本配置,CT報告也得反覆對比查驗,「我給自己3個靈魂拷問。」胡必傑笑笑,「第一,出院後患者會不會轉陽性?第二,病灶吸收了,還會不會轉移?第三,T淋巴細胞亞群血指標是否正常,免疫力是否真的恢復?走出了公衛中心這扇門,可絕不能二進宮啊。」
「晚上還有和武漢專家的連線,討論病理解剖的新進展,大家休息一下快回來。」公衛中心黨委書記盧洪洲探頭在304會議室外喊了一聲。重新披上白大褂的醫生們快步穿過走廊,兩旁堆成山高的捐贈物資上,大多貼著加油紙條——「抗擊新冠肺炎,我們與你同在。」
欄目主編:顧泳 文字編輯:黃楊子 題圖來源:黃楊子
來源:黃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