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王鹽(專訪評論家王鹹)
2023-06-10 00:55:04 2
自從進入《收穫》雜誌擔任編輯,王繼軍接到過許多作者打來的電話。這些人中有些已經成名成家,有些仍默默無聞,相同之處在於,他們紛紛在電話中自我推薦,要求編輯部一定重視自己的稿件。但當王繼軍看完稿件,往往覺得作品與作者的「自我評估」其實相差甚遠。
當把真名換成筆名王鹹、自己開始寫小說時,他將這番經歷說得更加痛快,「對付這樣的人我已經有一定的經驗了,他們愛好文學但多是一知半解,往往非常自信,覺得自己的作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謙虛一點兒的會說能得茅盾文學獎,不謙虛的可能會說要衝擊諾貝爾獎。」
作為編輯,他也曾給「較有希望」的投稿者們手寫過一些退稿信,在信中他會具體地談談寫作的問題,這樣的退稿信比千篇一律的鉛印退稿信更有誠意——第一次投稿就能在《收穫》上刊出的稿件非常稀少,大多數稿件都需要漫長的溝通和修改過程。甚至有一位作者,王鹹二十年前剛進入編輯部就知曉了,直到前幾年才刊出了第一篇小說。
正因為對「成為作家」的路徑非常熟悉,王鹹並不著急成為一位作家。眼下剛出版不久的這本小說集《去海拉爾》,是他的第一本書。書的標題「去海拉爾」是其中一篇的名字,故事講述了幾個知識分子的人生起伏與平淡生活,更早的篇目《鄰居》和《盲道》寫於2000年左右。總的來說,《去海拉爾》收錄的這七篇小說,時代和題材各不相同,彼此共通之處是第一人稱敘事,以及小說與現實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
第一篇《盲道》中的敘事者「我」就是一個文學編輯,他需要面對的資質平庸、自信滿滿的文學青年,正是王鹹作為編輯經常會遇到的作者的寫照;那個有著女神雕像和幾隻貓的花園,毫無疑問正是《收穫》雜誌社所在的大院。再比如《鄰居》裡宛如世外桃源的「城郊」故事,也是取材他真正的居所——上海虹橋火車站附近的紀王鎮的一座二層小樓。二十年過去了,他如今仍住在那裡。只是也要拆遷了,所以他又以「拆遷」為主題,在《野草》上刊登了另一篇小說。
在新書《去海拉爾》出版之際,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專訪了王鹹。在兩個小時的訪談中,王鹹毫不避諱故事與現實之間的顯著聯繫,「我寫的小說紀實性都蠻強的」,「作家為什麼不寫知道的東西呢?」或因長期從事編輯工作,王鹹對於其他作家作品的闡述與理解,也遠遠超出了對於自身作品的關注,他信手拈來,講起了夏目漱石、廢名、餘華、格非等等人與作品。正因如此,這篇訪談原本想要以王鹹——一位編輯兼一位作者——的敘述重現中國當代文學生態圈,但我們卻從中看到了另一番更為特別的景象。
一、「小說趕不上生活」的說法不對,文學要在混亂中尋找質樸
界面文化:在小說裡,你提到了一個詞「孤憤」,這好像是筆下人物的精神狀態,但又有作為創作者的孤獨和激憤感。小說裡這種「孤憤」的狀態是怎樣的?
王鹹:這是小說《去海拉爾》一篇裡李朝說「我」的一句話,意思是,你寫點東西,不管好壞,只要發表,就能擺脫這種「別人都有生活,而你沒有生活」的狀態,就能取得心理的平衡。寫作的人不管有沒有才能,只要不發表,就會覺得自己被埋沒了。就像《盲道》裡的作者從雲南來,覺得自己才高八鬥——這也是很多人的真實寫照——我們經常接到作者的電話,說「你們一定要看我的作品啊,為你們刊物增光的,明年後年會得茅盾文學獎」。
界面文化:作為編輯,遇到這樣的「孤憤」的作者,你會怎麼處理?
王鹹:我見得太多了,很多作者認為自己得寫很好,這也是正常的。一般我們就說「如果好就會用的」,有的編輯可能覺得對方在吹牛,說話就會直接一些,作者也會很生氣,就「互相嘲笑」一番。即使是成名的作家,也都有這個心理,他們會打電話來說:「這是我寫得目前為止最好的作品。」
很少有作者第一次投稿就能發表的。我們看到稿子之後,要經過跟作者幾次乃至幾年的交流,才能真正刊出。我一進《收穫》就看到了一位作者的小說,經過了很多年的交流,在前年她才開始發表第一篇。萬字左右乃至以上的稿子我們要一個個登記,退稿信有兩種:一種是鉛印,上面說「已經收到了,您的作品不合適」;還有一種是手寫,如果覺得這個作者有希望,就談一下具體的意見。這種交流對作者來講很重要,如果信裡講的不是套話,還會更感動,因為其他很多刊物很多都是三個月不回就自行處理的。
界面文化:在上個月的新書分享活動裡,你把活動的題目從「七個被大雨洗過的世界」(腰封上的宣傳語)改成了「向內生長的力量」。「向內生長的力量」是什麼意思呢?
王鹹:「七個被大雨洗過的世界」這個表述完全不知所云,「向內生長的力量」更有實在意義一點。但「向內生長」什麼呢?這也是含糊的。我的意思是,當人在不能向外實現自我的時候,至少要向內有所約束;當人不能夠追求外在的自由,至少不做壞的事。「獨善其身」也像一種「修行」,現在「修行」這個詞用得太多了,帶上了言不及義的意味。古希臘「斯多噶主義」講訓練自己的內心,不被外物打動。在雅典最開放的時期,人們都在公共生活中發表自己的見解、實現自己的力量,當這個外部公共空間消失了,人就墮落地追逐權力和物質。我所說的「向內生長」的意思就是,如果我們做不到希臘那樣「健康」,也可以做到不被這些權力和物質所打動,並不因此而痛苦。
界面文化:這個「向內生長」是與「向外寫作」區分開的嗎?比如「向內」是書寫多層次的內心,而不是書寫正在發生的、現實、政治或是重大事件?
王鹹:我說的「向內寫作」不是與「向外」區分開的,而是強調一個作家與生活之間的關係。不是說向內是不關注外部世界,而是說即使同一個外部世界,不同的人看到的外部世界是不一樣的。現在傳播如此發達,各個地方奇葩的事情可以迅速地呈現在社交平臺上,人們感慨道,小說趕不上生活。這確實是一方面,在原來交流沒有這麼迅捷的情況下,文學起到了傳遞奇人奇事的功能——但這不是文學主要的功能。
文學的主要功能還是表現基本的永恆的主題,例如愛、信仰、自我、痛苦和歡樂,以及人性在現實裡能達到的深度和複雜度。所以「小說趕不上生活」這個說法是不對的。「一個人藏著一屋子美元」這樣的新聞,沒有什麼打動人的東西,也沒有揭示人性的複雜微妙之處,純粹只有感官上的刺激,傳遞的是一種驚奇感。所以說,我們現在的文學價值觀還是有問題的。
界面文化:我們的文學價值觀有什麼問題?
王鹹:我覺得我們現在文學主題存在著偏差,尤其很多年輕人喜歡表現人多壞、多怪誕、多沉淪,其實文學最重要的主題應該是在混亂中找到不混亂的、質樸的東西,和那些在混亂中保持鎮定的精神。寫質樸,不是說去歌頌一個美好的、不真實的東西。我們發現一個奇怪的人是很容易的,但混亂中的質樸才是真正能讓人感動的。
二、我們的文學裡沒有真正有意思的個人,只是個人跟集體國家發生關係
界面文化:說到文學和現實之間的關係,我想到餘華的《第七天》也是基於真實事件創作的,很多人對這本書的評價是,《第七天》要挑戰「文學已經跟不上現實發展」的觀點。
王鹹:《第七天》我看都沒看過。你覺得寫得好嗎?我對餘華有個人的看法。他最早也是「先鋒派」,所謂「先鋒派」就是表達一個獨特的人對世界的看法。但從《活著》到《許三觀賣血記》,作為作者的個人性,已經消失了,他變成了一種「集體敘事」,後來再到《兄弟》,他的個人性從作品中幾乎看不到了。所以從《活著》到《第七天》,我覺得其中有一個從個人到集體敘事的演化邏輯。正因為餘華小說的「民間性」非常強烈,所以他的讀者比莫言都多,《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都很成功。
界面文化:根據你剛才說的餘華這種從先鋒個人到集體敘事的轉變,你認為知識分子角色和民間敘事是對立的嗎?
王鹹:不管知識分子還是別人,我認為中國文學還是最好有個人特色,有一個人對世界、生命的探索,而不要太多表達集體的、大家的、共同認同的主題。因為共同認同不可避免是膚淺的。大家都知道從權力層面、思想層面應該尊重個人,讓個人負責,而「個人」落實到文學創作,就要表現個人敘事而不是集體敘事——這其實是兩種傾向,並不完全對立。
我們可以拿餘華與格非對比。格非後來也是有一點兒集體敘事的傾向,但跟餘華相比,還是儘量保留了個人思考的能動性——從他對場景的設置、人物命運的理解上,都能看出個人特色。而餘華的小說《兄弟》是在用集體的視角表現當下的社會,他寫的是大家都看到的——其中的悖論是,當一位作家寫的東西完全都是「大家」看到的,「大家」就不喜歡看了。當年的《許三觀》寫得很巧、很成熟、很成功,而同期格非的《欲望的旗幟》就結構來說有僵硬的地方,但這種「僵硬」有個人探索的痕跡,並非將個人屈就或妥協於集體敘事、妥協於更容易的表達。從集體敘事講起來,我就覺得,我們現在寫小說還是在描述「眾生相」,總在寫這一伙人他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寫他們是如何與世浮沉的。即使用第一人稱也是像攝像機一樣,照出來有的人物很滑稽,有的假正經,有的是農民工,卻很難進入人物的內心,很難塑造出有自我意識的人物。
界面文化:這個「自我意識」是什麼意思?
王鹹:就連卡夫卡的甲殼蟲,你都會覺得它有自我、有想法、有困惑、有希望,這個蟲子是一個獨立的蟲子。像託爾斯泰的作品,比如《戰爭與和平》裡的皮埃爾和《復活》裡的聶赫留朵夫,都是有內在精神性的,他們在生活、在思考,有自己的信仰,經歷著精神的快樂和崩潰。日本現代小說裡的人物也是有「自我」的,這個「自我」表現在各個層面上——有的是信仰,有的甚至是情趣,就像畸戀的谷崎潤一郎。
中國的小說很少涉及到內在精神層面,我一直比較喜歡的作品是路翎《財主底兒女們》,它體現了一種從內在去表現人物的努力,雖然是很不成熟的。我們還塑造不出有獨立人格和自我的人物,這一方面表現出我們的現實可能就是如此——為什麼我們的長篇小說都好像是大的隱喻?因為只有作為大的生存結構是有意義的,作為個人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們沒有真正有意思的個人,只是個人跟集體、跟國家發生關係。
界面文化:剛剛你提到「眾生相」,我之前看過一個說法,說中國的小說從《左傳》《史記》的傳統下來,更重視外在的言行,由言行再到內心,而不是直接書寫內心。
王鹹:但是,作者對於自己的內心總是知道的吧?為什麼不寫自己知道的呢? 有一次在活動中,我們討論略薩,我認為略薩相對歐美作家來說,在表現精神性和內在方面有所匱乏。當時一個評論家很生氣,他說:「略薩的經歷,我們這一屋子加起來都沒他多。」但是經歷不等於內在,卡夫卡的經歷很少,但他對人性、社會和文化的思考是非常深刻的。他會問,人類真正的命運是什麼?是不是反抗就可以獲得自由?在卡夫卡那裡,反抗根本都是假的。
三、在大一統的穩定社會裡,作家運用想像力是有限的
界面文化:可以說說在你的小說裡,「個人感」或者說「自我」都是怎麼表現出來的嗎?
王鹹:寫「個人」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但實現起來非常難,因為生活就不是這樣的,這樣的人真的很少。十九世紀的俄羅斯為什麼有那麼多偉大的作品,因為那時正是開放的時候,每天都湧現出新的思想、人物和現象;而在大一統的穩定社會裡,作家運用想像力也是有限的。回到《去海拉爾》,我為了把李朝寫得真實,而不淪為符號,挪用了很多真實生活裡的細節——有人去養豬了,去西塘買房了(小說中的細節),但不是這個李朝做的。
我寫《盲道》裡的小安要容易一些,因為這樣的人既是常見的,又是獨立的——這時候我就很理解餘華,為什麼要寫許三觀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寫出來一下子就能理解。現在寫知識分子的作品大多都很貧乏單調,而寫生活中打拼的人卻可以真實感人,這反映的現實其實便是:知識分子不起重要的作用,不屬於廣闊的舞臺,不能進入日常生活。
宗璞的《東藏記》寫抗日戰爭爆發後的西南聯大,所以寫知識分子就像日常生活一樣,特別生動。因為她既生活在知識分子家庭,又長期生活在清華校園裡。我寫編輯部裡的編輯和作者也是一樣,這就是我的生活。
界面文化:說到「內在性」,我想到了魯迅的《在酒樓上》和《孤獨者》,這裡面的人物是不是可以稱作「獨特」的?
王鹹:對。在魯迅的作品裡,魏連殳可以感覺到他自己的影子。但是像孔乙己、祥林嫂就不是,還是眾生相。
界面文化:在上次的活動上,你還提到了廢名和汪曾祺,他們是你喜歡的作家嗎?
王鹹:廢名是有段時間我很喜歡的作家。廢名是天真的人,汪曾祺是文人氣的人。廢名達到了一個純粹的境界,兼具哲學家、修行者對世界的認知。他所寫的田園鄉土小說,不是寫寫鄉土而已,而是表現一種理想,是用意識體驗的、一樹一葉打通整個世界;而沈從文的邊城是用想像達到的,遙遠的地方有一種美。
界面文化:你的故事很多是到了關鍵的時候就「留白」了,這也被一些評論家認為很契合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你認同這種說法嗎?
王鹹: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說的是用極少的語言把更多的、更強烈的情感表現出來,這一定要求作家有強烈的感情,因為如果你的感情本來就很平淡,還節省八分之七,那就不剩什麼了。我們中國傳統的文學觀也講含蓄,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更多是世界觀的、價值觀上的含蓄。再比如繪畫說的「留白」,強調的是人跟世界的關係:人是很小的,世界是很大的。 這與「冰山理論」兩者有不同,也有相似之處。我寫的「儉省」倒不是技術上的,還是挺自然的吧,有的地方反而很囉嗦。 我其實很喜歡夏目漱石,也試圖模仿他。
界面文化:為什麼是夏目漱石?你要模仿他什麼?
王鹹:夏目漱石看到了新的人,表現了新的精神,並對人們產生了影響。在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作家們還是在以傳統的方式在看待人,並不覺得新的人是有價值的。夏目漱石留英兩年,對文學有著成熟的思考,著有《文學論》,還找到了這種既生活在傳統倫理裡、又有新思想和自我意識的新人。比如 《三四郎》講述了一個從偏遠地區去大城市學習的年輕人的生活,寫出了一種個人的孤獨,既是有自主性的,又是需要獨自承受的。這部作品講述的不是一個社會意義上的失敗者的命運,而是表達了一種內在精神的失落感。
從夏目漱石的作品裡,我有時可以感受到我們當代的生活——我們既受到西方思想影響,又受到傳統倫理約束,但我們還沒有能力像他這樣表現。80年代張抗抗、張辛欣寫的現代人,相較而言就比較簡單和概念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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