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者寫的後宮小說(禁書小說集載花船原版稍有刪減)
2023-06-10 03:23:06 4
第八回 贖雙娃義弟仗義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峽暮,接天流。右調《山花子》
說這王小三與芸娘在山凹草房內歇息,正在緊要頭上,被一夥金兵打下門來,把芸娘扶持上馬。轉身又往屋內搜尋,別無他物,放下小三,要銀子買命。小三回道:「逃難之人,那得銀子與你?」金兵在其腰間搜出碎銀二十餘兩,罵道:「這個刁頑蠻子,藏著銀兩,詐言沒有。」遂收了銀子衣服,一齊上馬。小三與芸娘四目留戀,心中不舍。小三上前一步,將芸娘馬頭攔住,哭告道:「情願送了衣服銀兩,還我妻子罷!」金兵性發,拔出鋼刀,將小三分為兩段。芸娘見小三被殺,驚得打顫,不敢做聲,相隨同往。
玉姐在草叢中坐了一日一夜,餓得目昏腸碎,只得出外來尋食,亦被一隊金兵撞擄去。光先、碩臣因為失落妻子,東追西奔,遍地尋覓,誤了行期。不防金兵驟至,躲避不迭,拿到營中燒火餵馬。一路帶去,不肯釋放。行中貨物,搶得罄荊。
按下茹、倪闔家被擄,再表良輔在家,聞知兵犯秀州,百姓搬避,不見茹、倪家小下來,心內懸念。後聞金兵已拔營往臨安去訖,秀州廓外地方俱為劫掠,不見茹、倪實信,坐立不安。倪碩臣生母垂病在床,也央人求良來輔,訪他兒子的耗。
良輔特至行中,探望茹、倪下落。見一路人煙絕望,行內細軟皆無,止存粗重木石器皿,就是客貨,亦並無絲毫。明知被搶,但不得人口消息,愈加惶惑。再開到側首一間廂房內去看,尚高高堆著一百簍竹紙,原捆不動。良輔暗想道,這是滄海遺珠了,仍把房門閉上。又各處撿看,略無他物。仔細思忖,欲待回鄉,又恐房子無人看管,所留糖物,被人竊齲;欲載回鄉下,待日後付還,又恐別物失脫,疑心亦是我拿。展轉尋思,進退兩難。從容踱出門首探看,要尋熟人,問聲茹、倪行處。
卻好逃回兩家緊鄰,良輔拱手體問,鄰人道:「廖官人你的造化,早分了去,人財平穩。他們全家俱是被擄去的了,有人親眼覷見。還說老王殺在路上,屍骸現存。兩位令親,未卜何日方歸。行中貨物,所留多寡,你須代他發去。恐有客來取討,也好圖個後日主顧。」良輔道:「正有此意。恐亂中失物尚多,茹、倪二兄回來,疑我謀賴,故爾猶豫。」鄰人道:「豈有言話。如今我們與你合同立個單帳,他時倘有閒說,眾人自來作證。」良輔道:「若得列位如此用情,方敢鬥膽收去。」遂尋出紙墨筆硯,在眾人前,逐件點登帳目。請各鄰人俱書姓名,押個花字,相謝眾鄰。
臨別,又問王小三所殺地方明白。然後尋下船隻,把屋內一應留遺,載在家中疊好。細與母親妻子備言四人被擄,小三殺死之事,母妻嘆息,良輔墮下淚來。又恐碩臣生母,病中聞此兇信,以致不虞,只說行中無恙,好言安慰。即取出五兩銀子,在本村買具棺木,用船載了,尋著小三屍首,盛在棺中,叫人抬往三塔寺山門內放著。
走回家來,心裡只是放茹、倪兩人不下,茶飯懶進。想起三人結義,誓同生死,後因他二人作事乖張,致生離別。不料有此大變,人亡財散。我幸叨天庇,安然無事,怎忍忘了盟言,聽憑他每流離顛苦?罷罷!譬如我當日遲疑,不曾分出,如今斷然亦在劫中。不免設處幾封銀子,密密帶著,扮作乞兒,一路訪去。天幸遇見,打夥歸來,再得完聚,不負同盟之雅。主意既定,不與母妻說知,原復將產賣了百餘兩銀子,打疊包裹停當。次日黎明,買副牲醴,燒了吉利紙,換上一身破衣,別卻母親妻子,獨自一人出門徑走。
蘭珠婆媳苦留,良輔不聽,頭也不回,一直望臨安而去。 於路逢人訪問,絕無消耗。大兵經由之地,人跡稀少。良輔受了無限苦楚,風眠雨宿,忍餓吞飢,捱了十餘個日子。看看走到富春驛左側,遇著一班逃回難民,逐人認過,又不見茹、倪在內。因身子倦怠,向驛前街沿上暫坐歇力。先有幾個驛夫,也坐在彼,閒話之間,探聽得金華府內無相寺中,拘鎖著二三百搶去婦女,許親人認明回贖。良輔聞言,不敢停阻,急急由嚴州府蘭雞縣,兩日之內趕到金華。進了通遠門,逕往無相寺,捱身細認。果見金氏在內,蓬頭垢面,不似人形。
玉姐見了良輔,嚎啕痛哭,哽咽得半字也說不出口。良輔亦不禁淚雨如珠。待玉姐哭聲少住,問道:「二嫂嫂何在?二位哥哥可見過麼?」玉姐道:「那日與二嬸同逃出門,在途中拆散。直到桐蘆縣地方,馬上撞著,且是妝扮得千嬌百媚。帶著笑對我說,嚴州府訪防禦史娶去作妾,今往赴任。絕不提起二叔半字,飄然而去,也不知所言真假。哥哥並未會面。」說畢又哭道:「望叔叔可憐,救奴回家,死不忘恩!」良輔道:「事已到此地位,嫂嫂不必傷悲。正為要尋兄嫂回鄉,所以不憚跋涉遠來。但不可急促,待我尋一頭路便好為計。」
遂走向四下觀望一回,滿眼俱是胡人,不敢啟齒,見大王殿門上掛著一張告示,看者紛紛,也試走去一看,卻好是為回贖婦女的。急捱上一步,分開人叢,見那上面寫道:金華府正堂示:照得王師南下,所有頑愚,妄行抗逆,旋受誅夷。其家室理應入官,給賞丁卒。幸皇恩浩蕩,矜憫無知,概許回贖,以遂斯民室家之願。今群貯無相寺中,服從爾民識認。為此示仰軍民人等知悉,如有眷屬在內,許赴府上納犒兵銀兩放歸完聚,不得懷奸冒認。敢有衙役兵丁私行掯勒者,查出立行究治不貸!
良輔看畢,心中私喜,對金氏說知備悉,囑他耐心暫等,待往府中贖了來領。這金氏未免再四叮嚀,良輔允諾。抽身離了無相寺,復出通遠門,尋下客寓,安歇一夜。次早拿出二十兩銀子在外,稱做兩處。到府門首,伺候苦情,當堂納上白銀一十六兩。知府見良輔衣衫襤褸,言詞哀痛,不嫌價少。叫庫吏收過贖銀,令良輔親手寫下領狀,掣一根籤,差人同去認領金氏。良輔叩首謝了知府,一同差徑至無相寺韃官處除名掛號,將金氏交出。來差同到寓中,良輔稱銀一兩相送。
玉姐如同鬼門關上放回,要拜謝良輔活命之恩,良輔那裡肯受。推讓良久,各行平禮。金氏自到店主人內室梳洗,良輔又到鋪上買了一二件潔淨布衣,與金氏更換。即往江口尋船,卻好一隻,儘是回贖婦女在內,載向臨安的。良輔照眾付了船錢,附搭同行。回身到寓,算還飯錢,領金氏下船。這船前後五艙,男女客人俱是散搭。因混坐不便,三艙分與女人,兩艙盡坐男子,打夥飲食,不相混雜。良輔因要到嚴州跟尋芸娘,恐去船至彼不肯耽擱,安置金氏在船,買些米菜之類,交付駕長停當。悄對金氏道:「嫂嫂放心坐船下來,我先到嚴州尋問二嫂,得便也贖他同歸。這船明早方行,我今日起岸先走,總在嚴州相會。」金氏道:「叔叔是必嚴州下船,休要久延時日,兩不相顧。」良輔道:「這不須嫂嫂過囑。」 遂上崖急走,趕到蘭雞,投店過夜。
巴到五鼓,起身又走,日色斜西,早至嚴州府內。尋到防禦使衙前,訪問芸娘信息。偶然遇著衙內一個老蒼頭,系北直真定府人氏,為人梗直好善。良輔相見,訴說來意。蒼頭憐其無辜受難,代進衙中捱查。果有葉氏芸娘在內,卻是主人愛妾,心內躊躇。若竟與老爺明講,斷不能成就,負了那人來意。除非設個計策方好。呆想半晌,點頭道:「如此如此,其事濟矣!」
不說蒼頭用計,再表芸娘。自秀州擄去,眾兵丁棍打數次,復獻與本營將官。那將官與嚴州防禦使,卻是姑表弟兄。一日同在營中飲酒,見芸娘侍立坐側,星眼斜挑,不覺情動,遂備禮娶為側室。過門之後,芸娘騙得防禦使心歡意樂,衙中權柄盡歸芸娘把握。每日價玉食錦衣,呼奴使婢,那裡還記得個倪家半字?只因他倚勢專權,與防禦史大夫人為切齒之仇。 這蒼頭是大夫人心腹,又恨芸娘,但系主人寵妾,無可奈何,止好心怪而已。這日卻好良輔尋來,說要回贖,蒼頭正中下懷,又念離散之情可憫,密定一計。叫良輔進到耳房暫坐,逕入內室,與大夫人說知。
這夫人聽了滿心歡喜,對蒼頭道:「既有親人來贖,若得冤家離跟前,莫大之幸。只是這老主顧怎肯放他去?」蒼頭道:「莫說老爺不肯放他去,便是新娘也怎肯回家?依老奴愚見,趁老爺病臥在床,夫人自做主意,免得日後有悔。」防禦夫人道:「我有計了。老爺近來體弱神虛,一病數日,若不早早攆去,性命可虞。今乘他病中,將那婢發付來人,不許衙中一人走透消息。老爺問時,只說黑夜逃去罷了。」蒼頭道:「此計甚妙,不可遲了誤事。」
防禦夫人親自走到書房,見丈夫沉沉睡著,丫鬟在旁煎調湯藥,轉到芸娘房中,正遇芸娘坐在踏床上纏腳。防禦夫人道:「你家中親丈夫在外探望,立等要見,快快出去,莫被老爺知道動氣!」芸娘聞得臉便變色,也不言語,纏完了腳,慢道:「什麼親與不親,如今既到這裡,見他何用?叫人回了罷。」防禦夫人道:「你是丈夫賣出的,還是兵馬搶來的?」芸娘道:「他怎賣我?是逃難被搶的。」防禦夫人道:「既非賣你,丈夫沒有罪犯。夫妻之情,陡地分離,既遠路相尋,怎忍不屑一見?我衙中就是你久佔的巢穴麼?」
芸娘見夫人發話,又覺情理上難去,只得走出外來相見,口中尚自嘓噥個不住。及至耳房相見,卻是良輔,愈添不樂,怒問道:「你來此何幹?」良輔見芸娘近前,正待唱揖開談,忽聽出語唐突,兼之怒容可掬,也站住了道:「不知嫂嫂們下落,特來訪問。已在金華贖回大嫂,現在舟中。聞得嫂嫂在此,故來奉請回去。」芸娘道:「你休做夢!我今已是別室人了,你等休作痴想,世有防禦妻室肯又再從前夫的麼?況我丈夫不來,未知存亡生死,誰要你出頭管人閒事?」對蒼頭道:「他不是我丈夫,來贖不存好意,誓不去的。」
蒼頭正待發言,防禦夫人手持荊杖趕到跟前,把芸娘劈頭亂打,喊罵道:「好一個怪婦!適間老爺分付教你即刻就離衙,跟了親人快去!若說半個不字,即時砍下你那頭來!」良輔見頭勢兇惡,特把三人結義等情訴說一遍,詐道:「他丈夫被戳一槍,出外不得,託我代來,豈有別意?」 蒼頭向壁間除下腰刀,拔出鞘來,徑奔芸娘罵道:「這是不義之婦,略有受用,便背親人。既是老爺有命,我親手殺卻,也等天下人看樣!」良輔拉住蒼頭,居中勸解,防禦夫人道:「不要來人半文,叫那怪婦立時跟去。若再遲留,斷然處死!」良輔謝過夫人,出門徑走,芸娘無奈,只得跟著同行。
夫人拔出眼中釘,十分愉快。捱至天晚,故為驚惶,說芸娘盜物而逃。防禦使發惱,叫人對知府講明,差人揖捕,夫人私自捺定不題。 良輔與芸娘行至嚴州廓門外水口,天已傍晚。恰恰遇著順風,金氏所坐載船已到,正攏岸住歇。良輔先跨進艙,與金氏說知,後扶芸娘上船,再加一人船錢。安歇已定,次早開船。於路良輔屢思茹、倪二人尋覓不遇,幸得二位嫂嫂贖歸,又不大費銀兩,也是一件美事。且同兩嫂先歸,待我再來,天邊海角,遍處訪求,必要尋見方止。
不上三四日,船已抵臨安江口,眾客起岸,分頭走路。良輔領著玉姐、芸娘,翻錢王司嶺,至赤山埠。叫只西子湖中小船,渡到響水閘上崖,再到松木場討船回去。三人行過羊坊橋,正撞著茹光先、倪碩臣二人,敝衣垢面,沿門行乞。五人相見,悲喜交集。
光先問道:「三弟何來?怎又與嫂嫂們廝遇?」玉姐垂淚道:「我被擄去直至金華,受了好多苦辱。求生不能,欲死不得。幸得三叔前來贖取,重見天日!」芸娘默然不言。茹、倪致謝,良輔又把王小三死信,並自己買棺收殮之事,說與茹、倪知道。芸娘忽然含悲道:「我自分散後,卻好遇見他。正同來尋訪你們,撞遇金兵,被他搶我上馬。王叔叔來奪時,徑被殺了,說起可憐!」茹光先道;「多蒙三弟義氣,幸得骨肉保全。為今之計,以作速到家,另尋生計為主。」遂同往松木場,僱下塘船一隻,合伴同歸。
且說莫氏蘭珠,自從丈夫行後,同婆婆在家針指。一日偶要做底,沒有蒲蓆。婆婆道:「糖桶中倒有,卻是取他不得。」蘭珠道:「一時苦無買處,且開一桶,只取蒲蓆不妨。」便去扯下一桶,把桶啟開,搬糧取蒲。只聽得蒲包中間「鐺鐺」幾聲,落下甚物在地,外面用紙封的。蘭珠拾起,去紙開看,卻是四個紋銀煎餅,每餅約重二十多兩。蘭珠道:「原來糧中有銀子藏著,我們逐桶看看,想俱有的。」於是婆媳二人忙將百桶齊齊打開,計有四千之數。不與一人知風,對婆婆道:「行中各物搶盡,獨遺此貨,內裡私藏,無心為我們所得,明系天意。兒子回來,且莫與他講。他若一知道,仍要還人!」婆婆點頭會意。
未幾,五人到家,親朋候問,重整田園。良輔把行中收回各物,並地方公帳,一併交付二人。茹、倪感之不荊細探糖客已無形蹤,把糧變賣,共得一百餘金,兩家均分過活。蘭珠見糖俱已賣去,方將所得銀兩與丈夫說知。良輔又將四百兩分贈茹、倪,兩人感戴,各無話說。 止有芸娘,一心想防禦使衙中受用,深恨良輔贖回。碩臣有些惱著妻子,令人叫妻子過茹家,並接了良輔同會是非。芸娘滿面羞慚,碩臣握拳欲打,眾皆勸息。自此碩臣冷淡芸娘,不與近身。光先又已收心,不幹偷竊之事。一日黃昏,芸娘大哭數場,懸梁自縊而死。碩臣因在鄰家閒話,歸室方知,求治不活,嗚呼一命。不題。
此後茹、倪二人農業終身,良輔連生三子,各攻舉,俱入仕途,為元時顯宦。良輔同妻,直至九十過頭,無病而終,子孫綿綿不絕。正是: 作善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 報應分毫不爽,世人枉專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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