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裡的涼風小說(冬天裡的白玫瑰)
2023-06-18 02:56:23 4
作者:西夏王子白雪皚皚的冬天早已過去。
網名叫小狗狗的女人,一襲白衣,宛若一株白玫瑰,娉娉玉立在雪中。開始時清晰,後來愈來愈模糊,和如帛的雪花融為一體,慢慢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歲月的另一頭,空留我獨自回味。
……身著長款白色羽絨服的女子,佇立於被鐵網圍困的球場外,全神貫注盯著球場上拋擲彩色皮球的小男孩。小男孩是她兒子。我聽見他叫她媽媽。我多次借撿球的檔口,瞅準時機偷瞄她,終將一無所獲。她個子高挑,羽絨服上的連衣帽將她的頭裹得嚴嚴實實,看不見額頭,眼睛也看不見,帽子前沿上褐色的絨毛,在寒風中飄搖。實在是遺憾,絨毛太長,擋住了我蠢蠢欲動的視線,我只能看見她的輪廓。她戴著黑色口罩,既阻止了寒風,也阻止了我想一探究竟貪婪的目光。她太像小狗狗了,有那麼一剎那,我認為她就是小狗狗。我愛過又恨過的小狗狗。
那是個悲傷的冬天。我所在的企業被納入高消耗高汙染的黑名單,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四個月沒發工資了。弄得我這個車間主任像鑽進風匣的老鼠——兩頭受氣。工資不及時,車間工人不鳥我,搞得我工作起來很被動,車間生產會議上三令五申提出的要求被當做耳旁風,長此以往,我一度產生了「隨他去吧」的心態,就差破罐子破摔了。去他媽的,老子大不了不幹了!這樣的心態直接招來厂部領導額外的「關懷」。生產指標不達標,梳背頭的廠長在晨會上下了一道死命令:指標上不去,主管二十四小時待在車間,不得離開。直至生產穩定,定製的指標達標,禁令方可解除。
我摔掉安全帽像個慷慨就義的勇士那樣走出會議室時,已經有四天沒怎麼睡覺了。夜裡都是躲開眼冒綠光的調度員的監視,在車間辦公室的鐵椅子上或者某個黑暗的犄角旮旯偷偷小眯一會兒。夜裡不睡覺也就罷了,白天的兩會必須參加,在晨會和下午四點的生產總結會上,我像個四類分子,耷拉著腦袋坐在會議桌的一角,被背頭廠長欻來欻去。我太困了,在下午的會議上打了個盹,廠長把扣在桌子上深紅色安全帽拿起來,使勁在桌子上磕了一下,震得桌子上的水杯叮噹響,他指著我破口大罵:「他媽的卜成才,滾回家睡去,生產搞不上去,哪有臉坐在這參加會議,給你個毬都欻不脹!」
我徹底怒了,與廠長拿安全帽砸會議桌的樣子相比,我的舉動升了一級。我抹下淺紅色安全帽,重重摔在地板上,安全帽像個皮球,彈起,又落下,來回幾下,像用盡力氣的勇士,慢慢躺在那裡,不動了。「能幹了幹,不能幹了拉到,你他媽嘴巴放乾淨!」剛剛還靜悄悄的會議室,被我的罵聲點燃了,像平靜的水面丟進了冶鍊金屬鎂的球團料,水泡咕嘟嘟往上冒。見我像頭髮怒的公牛,其他主任和調度員紛紛站起來勸我,讓我莫衝動。我甩開勸我的人,威風凜凜走出會議室。第二天向總經理助理提交了辭職申請。
打狗還得看主人。我就犯了這個毛病,因為我打了廠長心愛的「小狗狗」。在廠裡,小狗狗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狗狗是廠長的情人,在原料車間幹監磅的工作。原先是接料員,有幾分姿色,被廠長看上,換了一個輕省的崗位。廠長在找機會,伺機將她提拔為原料車間副主任。小狗狗是她的網名,廠長春心蕩漾,將她在自己電話通訊錄裡的名字也改為「小狗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廠長標註的小狗狗,是公開的秘密。每次在車間吃午飯或者晚上值班,我和幾位女工在一起款閒(閒談或聊天),她們沒少吐槽廠長和小狗狗。在女洗澡堂,她們經常發現廠長種在小狗狗身上密密麻麻的草莓,小腹、大腿、臀部、胸部、脖頸、頸部。有一大膽的女工用鄙夷地說:「你們男人都一個毬姿勢!」
我訓斥小狗狗,向他發狂,是出於無奈。那晚我照常值班,有班組長反應,小狗狗發給我們車間的球團料粉末太多。哪兒那成,粉末料,直接影響粗鎂產量。料鎂比和我的工資直接掛鈎。我隨即追到原料車間,看看是什麼情況。原來有成球率高的原料,她發給其他車間,卻不給我們。看看,小狗狗依仗著廠長的勢力,敢為所欲為。我問為什麼?她儼然一副被主人寵壞的高傲樣,說她想發給哪個車間就發給哪個車間,是她的權利。我瞬間脹氣了,上前和她爭論。罵人哪有好話,我用極其惡毒的語言攻擊她。我罵她碎婊子,罵她母狗,專門勾引兒馬的叫驢……
當著幾十號人的面,廠長的小狗狗被我的惡語罵哭了。她當著圍觀人的面,將桌子上的帳本和原子筆發瘋似地拋撒到地上,班也不上了,哭哭啼啼走了。她的出走,和我是兩種不同的風格。一個委屈,一個倔強。
為什麼對小狗狗惡語相加?我承認有工作上的原因,但這不是罵一個女同志的理由。在日常工作中,我對待下屬的態度,可以用溫柔來形容,有幾個女工,竟然背後叫我「溫柔將軍」!我的性格,可能也是部分員工不鳥我的原因之一。那晚罵小狗狗,有恩怨情仇在其中。那是作為一男人唯一能挽回尊嚴的方式,對我來說,至少是這樣。小狗狗對我的背叛,我一直選擇隱忍。不然呢,找背頭廠長幹一架?還是做一個愛情的奴隸,粘著小狗狗死纏爛打?不,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也不是我想要的愛情。
小狗狗有老公,在內蒙一家煤礦開渣車。有一次上夜班,渣車照常行駛在煤矸石鋪就的崎嶇山路上,她男人跌了一個盹,靠邊的輪胎已偏出軌道,一眨眼的功夫,造成車輛側翻。所幸那是個不長的緩坡,她男人沒有被摔死,只是雙腿受到擠壓,最後截了肢。小狗狗在老公變成廢人後,才走上打工的道路。
她和我在一個車間工作。負責打掃車間衛生。那時候我還是個大班長。大班長,比班組長高一級,比主任低一級。我榮身為大班長的那一刻,和我熟稔的工友調侃我,喊我「不成才」。「卜」和「不」,一字之差,叫出來卻千差萬別。卜成才也好,不成才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了大班長,就離車間主任的位子不遠了。
車間地面浮土很厚,水泥硬化過的,前腳清掃,後腳就落滿薄雪似的土灰。小狗狗拿掃把清掃尚且輕鬆。為了環保,清掃前必須先灑水。這就不好辦了。車間內部沒有水龍頭,得從車間外面冷卻塔下引水進來,胳膊一樣粗的黑色膠皮管,有二百米長,盤在一起需要叉車挑。通水後的橡膠管,像一隻發威的蟒蛇,小狗狗哪是它的對手。在車間監督生產現場的我,每次看她吃力地扯拽水管,內心不由產生一種憐香惜玉的情愫,便上去幫忙。幫的次數多了,她就不像剛開始那樣不好意思,不拒絕,不推辭,順從地將噴水的管子遞給我。有時候,為了提高清掃效率,我在前面灑,她緊隨其後,刺兒刺兒地掃。
一開始,有男工跟在後面瞎起鬨:不(卜)班,姿勢不對,你得對準後面,使勁滋!也有人說,管管子拿直,別戳偏啦!
這些葷段子,小狗狗自然懂。她裝作不懂的罷了,繼續彎腰清掃。我側身扭頭看,發現她剛才掃的那幾下,印痕有些亂,一下一下沒挨著,沒挨著,就有空隙,空出的縫隙裡,澱著被水打溼的浮土。
每年七月,全廠停產大檢修。對於長年上三班倒的工人來說,檢修,無疑於過年。個個歡天喜地,白天熾熱的溫度,也阻止不了他們喜悅的心情。平時以班組為單位的生產方式被打亂,像回到了大鍋飯時代。百八十號人,有些人只能在平時的交接班會議上碰面。檢修,讓我們可以成天聚在一起,趁領導不在的時候,可以停下手頭的活計,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真空班組檢修車間射流泵;爐前班組清理還原爐內的積灰和廢渣,部分還原爐支撐牆倒塌的,找人修補。和小狗狗一起打掃衛生的,攏共仨人,一人負責一個班。檢修期間,車間衛生無需打掃,由我率領她們,在遠離車間的空地上砍舊磚。沒有定量,全憑個人自覺,只要供得上爐前班組砌牆用磚就行。
其她人早已聞到我和小狗狗之間的毛騷味,砍磚前故意躲開我倆,有意讓我和她待在一起。她們坐在一堆小山似的磚頭另一側,我和小狗狗就在這側。她們的照顧,讓我不甚感激。每天開會,主任向我問起砍磚的數量,我都找各種理由搪塞一番,糊弄過去。主任是我的老上司,應該知道我和小狗狗之間的關係,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從班長到大班長,都離不開他的賞識照顧。在一起共事五六年,在工作上我無條件支持他,在做人方面,我無比尊敬他,在生活上,我們是一對忘年交。他在金屬鎂行業摸爬滾打多年,啥事沒經見過,一個人一天砍幾塊磚,他心知肚明。檢修嘛,大家都在混,只要跟上厂部規劃的進度,誰在乎你今天具體幹了啥,幹得怎麼樣。
下午下班,留四個人在車間值班,其餘人全部回家,願意出去聚會喝酒的,只要你樂意去,誰也不反對。多一個人,多一份歡樂。
聚會結束,已是深夜。送小狗狗回家時,要經過一大片湖泊,是近幾年建的溼地公園。湖泊面積很大,如果騎摩託繞湖,得十幾分鐘。好幾次,為了拖延小狗狗回家的時間,我都會繞著湖多騎幾圈。所以對繞湖的時間銘記在心。不規則的湖面,像極了一塊形狀怪異的地圖。周邊的小徑七彎八拐,猶如遊蛇。湖岸上種了苜蓿,盛夏時節,紫色的苜蓿花繁花似錦,白的紅的黑的蝴蝶,花海裡翩翩;嗡嗡叫得的蜜蜂,給人一種誤入鄉野的錯覺。苜蓿沒有因水岸盡而停止,一直延伸到遠處,和一片樹林相連,樹林緊鄰馬路,馬路上車水馬輪。穿插在苜蓿地裡的蜿蜒小徑,仿佛通往天堂。
湖水輕輕擊打著水岸。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蒼穹悠遠,繁星點點。小狗狗和我肩並肩坐在苜蓿叢中的一塊大石頭上。她很少說話,偶爾把頭偏向我,靠在我身上,或依在我懷裡,傻樂。我問她笑什麼,她笑而不語。
「和你在一起,很開心。」
這是我送她回家後,收到的手機信息。
七月末。大檢修進入尾聲。最後一天下午,各個還原爐已點火升溫,到了夜班,即可恢復正常生產。有了火的還原爐,讓車間重新熱浪飄蕩。射流泵、風機的轟鳴聲,讓工人們重新忙乎起來,車間內口頭交流,再不能輕聲細語,必須跟罵架那樣,喊叫著說。我的頂頭上司、尊敬的人生導師、車間主任,在工業園區外的餐廳和廠領導以及其他中層幹部吃晚飯。吃完這頓飯,就該收收心,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當中去。飯局到了尾聲,主任接到電話,原料已到位,溫度達標的爐子可以投料生產。主任完全可以留下來繼續吃飯,但他不放心剛剛檢修過的設備,還是親自到現場督導才放心。
於是,他騎上調度長的「大船」——一款超大踏板摩託車,著急忙慌往車間趕。經過工業園區內的一十字路口,在沒有任何幹擾的情況下,摩託車端直飈進馬路牙子外面的草坪,不偏不倚撞向電線桿。沒戴任何防護設備的主任,額頭受到猛烈撞擊,失去直覺,昏迷不醒。直到兩個月在醫院去世。
原來的廠長因管理不善,導致失了人命。總部一紙調令,將其撤職。從內蒙分廠調來一個新廠長。就是後來的背頭。
我接替了主任一職。在同事們的聲聲祝福中,我體會不到高升的快感,反而有一種乘人之危的歉意,甚至負罪感。我幾度質疑自己,到底該不該當這個主任。
小狗狗發話了:「人不是你害的,操那份閒心幹啥?」
我予以還擊。小狗狗又說:「患得患失,算什麼男人!」
當上主任沒多久。我和小狗狗一拍兩散,分道揚鑣。我問為什麼,得到的回答是「我們結束了。」
之後,廠內流言四起,都是關於小狗狗和背頭廠長的。
我徹底死心。眼不見心不煩。曾經想過辭職,一走了之。就在去辭職的路上,懦弱的性格再次跳出來作祟。真的辭職了,我去哪裡?我在這裡奮鬥了八年。從一個寂寂無名的打工族升到車間主任,而且是自建廠以來最年輕的中層幹部。八年以來,我回過三次家,有七個大年夜是在廠裡度過的,至於八月十五啦、五月五啦、清明節啦,我一次都沒回去過。當別人和家人團聚,過團圓年,我正在還原爐前扒渣、填料,幹得大汗淋漓。因為一段無望和看不到前景的感情,就放棄辛辛苦苦換來的工作,我不甘心。
但是這次,我戰勝了懦弱。摔掉頭盔,奪門而出,頭也不回。後來有同事苦苦相勸,別讓我意氣用事。謝過之後,我沒有絲毫動搖。
冬,越來越深。
有以前認識的領導和同事,在陝北和新疆工作,有人已經成為金屬鎂行業的佼佼者,有當經理的,有當副總的,當車間主任的人最多。他們得知我辭職,紛紛伸出橄欖枝,請我去他們那裡。我口頭答應,說翻過年就去,實則不想離開生活了近十年的小城。我是個保守型性格的人,沒有勇氣挑戰未知。同時,我也是個懷舊念舊的人。
隔壁小區是個老舊小區,住宅樓不多,也不高,但小區內場地寬敞,除了有鐵絲網圍起來的籃球場,公園、假山、亭臺、樓閣一樣都不少。有閒不住的退休老人,在樓下緊挨著的樓梯口建了小院,小院裡養雞、養花、種菜。偶爾有幾隻雞從沒有關的門縫裡偷偷溜出來,在鐵絲網外圍的小樹林溜達、覓食。各種老年健身器材應有盡有。日頭還沒從小區東面的樓頂上探出頭,我已經佔領了籃球場東頭的場地。因為這個籃框上有網子。西頭的籃網已經爛掉了,有一根線繩子長長地耷拉下來,寒風中擺來擺去。我選擇在球場東頭打籃球,還有另一層原因。靠近籃球架子的鐵網外,就是健身器材,有位和我一樣早起的大姐(大媽或者阿姨),將頭和臉包裹在圍脖裡,戴著口罩,所以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和相貌。她要把每個器材都玩一遍,雙槓、單槓、吊環……各個部位鍛鍊到了,才拍打著後背離開。當然,我不是看她鍛鍊。她鍛鍊時,裝在衝鋒衣裡的手機一直播放著一首歌:《冬天裡的白玫瑰》,聲音開到最大,而且是單曲循環。
人,真是奇怪。有時候連自己都捉摸不透。我有手機,為什麼要蹭她人的音樂呢,完全可以打開自己的播放器,聽自己喜歡的音樂。在家裡聽音樂,超不過三首就產生膩煩心理,但走在大街上,聽到同樣的曲子,會忍不住多聽,還會輕聲符合,跟著一起哼幾句。
想起來了,《冬天裡的白玫瑰》是小狗狗的手機鈴聲。她知道我喜歡這首歌,於是將撥打鈴聲和來定鈴聲都設置為這首。一首歌,使我思緒飯費。正如另一首歌裡所唱:時間過去這麼久,我竟然還在掛念你。「你」,就是小狗狗。
日了怪了,見了鬼了,我竟然還記著沒忘記她!
辭職賦閒在家,為了掩飾自己的落魄不被熟人看見,我把自己包裹得像個警匪片裡要犯。專門去服裝城買了一頂帽子。開始,我看上了一頂全黑純棉的,就是電影裡劫匪戴的那種,只露嘴和眼睛的那種。一想到要打籃球,而且是天蒙蒙亮,這樣穿戴,門衛大爺未必讓我進小區。最後買了一頂像口袋的黑色直筒帽,使勁往下拉,可護住脖頸,頭頂還空出一些,吊在後腦勺。戴口罩,就沒必要將其拉下來,只需用下沿遮蓋住耳朵、眉毛即可。黑色口罩臉上一蒙,穿上黑色衛衣、黑色小腳牛仔褲、黑色運動鞋。出門前照照鏡子,和刺客無異。我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
每天打籃球接近尾聲,太陽的影子從球場西頭的樓房上緩慢往下爬的時候,我的運動該結束了。停止三步上籃,停止跑、跳,站在罰球線練一會兒發球,讓身上的汗水有所減緩。這時候,五位阿姨和一位大叔就來到西頭的場地,圍一圈踢毽子。關了一夜金毛和拉布拉多,也被兩個不同的主人帶出來。主人踢毽子,狗狗們嘴對嘴相互問候後,就繞著球場跑起來,一隻前面跑,另一隻在後面追。有時候前面的狗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下裡,就會造成倆狗追尾。她們不急不惱,親暱地相互啃一陣脖子,然後再繞道撒歡兒。
拉布拉多渾身雪白,偶爾在我面前停下來,用它水汪汪的眼睛瞅我兩眼。
我練習最多的是定點投籃,尤其底角三分,命中率可達到百分之五十,手感好的時候達到百分之六十。被一個小男孩圍觀的那次,我一連投進了七個底角三分。小男孩背著小書包,是要去幼兒園的,看見我在打球,於是隔著網子認真看了起來。他後面跟著穿白色羽絨的媽媽,幾次催促兒子快走,不然該遲到了。小男孩用戴著手套的手,抓著鐵網不鬆手。手套背面,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喜羊羊圖案。小男孩不肯走,媽媽背對著球場,在等他。那一刻,我的心突然動了一下。她的背影,使我想起一個人來,小狗狗。那是第八次遠投三分,竟然是個三不沾。忽然之間,籃球像洩氣了,蹦得不高,慢悠悠乏踏踏地向小男孩的方向滾去。
撿回籃球,我開始練習發籃。每一次出手,都很謹慎,但命中率並不高,不是投長打到籃脖子就是投短碰到籃框前沿,最遺憾的是籃球在籃框裡轉兩圈後旋出來。我用餘光掃視小男孩所在的方向,多希望背過身的女人轉過身來,看我一眼。那一刻,我的每一次投入,都是為了吸引她。可是,我沒有等來我想要的結果。如果連續投進幾球,小男孩興奮地為我歡呼加油,可是在她媽媽眼裡,我是空氣。
接下來的日子,小男孩從樓梯口出來,不急於去幼兒園,拉著媽媽的手來看我打籃球。直到從幼兒園喇叭裡傳來《讓我們蕩起雙槳》的音樂,媽媽才拉上小男孩走開。這音樂是上課時的鈴聲。
小男孩和他媽媽來的越來越早。我們之間仿佛達成了某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她開始不背對球場了,和小男孩並並齊站在高高的鐵網外,觀看我投籃。那個練拉伸的大姐,衣兜裡的音樂音量依舊調到最大,一個男人用略帶滄桑的聲音在唱:
大雪在紛飛寒風刺骨吹
那也比不上你給我的傷悲
我承受著罪還要裝作無所謂
我是冬天裡可憐的白玫瑰
夜晚那麼黑月亮也入睡
周末,我風雨無阻出現在球場。小男孩在媽媽陪同下,抱著彩色皮球也來到球場。她依舊穿著白色長款羽絨服,戴著連衣帽,戴著口罩。我依舊看不清她的臉龐。小男孩和我在同一籃球架下練習投球,不管小男孩扔得上去還是扔不上去,媽媽都不走進鐵網。她兩手插進衣兜,站得端端正正,望著球場上的兩個男人。她是不是察覺到,我就是卜成才?不然為什麼不到球場裡面來?為此,我出門前在鏡子裡多端詳了幾回自己。
小男孩把皮球扔不到籃板上。我教他正確的投籃姿勢。他第一次將皮球扔到籃板後,我為他拍手叫好。鐵網外的她,應該笑了。她分明把雙手從衣兜抽出來,想舉起來鼓掌。不知為什麼,她沒有為小男孩叫好,只是把雙手合十,放於嘴前,哈了兩口氣。白氣,在清晨的冷風裡旋即消失。
莫非是她不想讓我認出來,不願暴露聲音和動作。我一邊投籃一邊在腦庫裡搜尋有關小狗狗的蛛絲馬跡。日常交往中,她到底有哪些習慣性的動作和特點呢?她喜歡笑,但不是在陌生人面前。記得有個調度員,是總經理家親戚,大學畢業,身處滿是農民工的工廠,對誰都擺出一副不可一世架子,以為他是皇太子,恨不得人人順從他、女員工巴結他。事實證明,他的目的確實達到了。據他吹噓,沒有拿不下的女人。卻在小狗狗那兒碰釘子了。她罵他的原話是:滾,即便總經理本人請我吃飯,我也不稀罕!
當小狗狗坐在摩託車後座上,雙手環抱著我的腰,自鳴得意告訴我這一消息的時候,除了佩服她的勇氣外,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在疾馳後撤的風裡,我問她是不是因為我才拒絕的公子哥。她沒有回答,只是把頭緊緊貼在我後背。一霎那,一股溫熱傳遍全身。
在她看來,打籃球的我只不過是個晨練的陌生人而已。
我渴望球場邊上的女人是小狗狗,這種渴望愈來愈愈強烈。多次想和她套近乎,甚至想直截了當問詢,她是不是小狗狗?但一想到我辱罵她帶來的傷害,挺直的腰板瞬間塌下來。
我辭職後不久。小狗狗也辭職去了蘭州。同時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消息。她辭職遠走他鄉,都是因為我!
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是小狗狗曾經的同事兼好友。雖然她早已不在工廠上班,是新百超市的一名收銀員。有一次,我去購物,相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
小狗狗之所以答應背頭廠長的死纏爛打,竟然是為了我。她不想因為她而牽連我——被廠長炒我魷魚。廠長以此要挾小狗狗,如若不答應和他好,就更換還原車間主任。小狗狗當然知道,我為此所付出的努力。
那些關於小狗狗和廠長之間的蜚語流言,荒唐得離譜。我竟然信以為真。哪有什麼「草莓」,那是因為廠長而染的皮膚病。他有銀屑病!還有傳言,小狗狗請一個月長假不上班,是小產住院。壓根是子虛烏有,她是有病,但沒有住院,而是在家休息治療。
使我更悔恨的還在後面。
小狗狗知道我所管轄的車間因生產指標不達標而常常受領導批評。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爐料車間配料員和她是老鄉,她暗中求情,讓配料員在我值班當晚在原料上做了手腳。廠長收受了供貨廠家的好處,進了一批矽含量不達標的的矽鐵,命令將之前質量上乘的矽鐵存入庫房,以應付總部檢查。小狗狗為了使我在工作上走出困境,不惜自掏腰包請老鄉吃飯。我辱罵她的那晚,發給我們車間的原料雖然成球率底,但裡面所用矽鐵卻是庫房裡的上等矽鐵。
我恍然大悟,難怪我摔掉安全帽奪門而出的那個下午,生產報表出來,各項指標都有所提升。廠長在傍晚臨時召開的生產會議上說,離了狗屎,我們就不種白菜了。大家看看,不成才一走,生產立馬見功效。可惜我不在現場,不知道小狗狗為我所做的一切,傳進我的耳膜,黃花菜都涼了。
小狗狗也沒有把我和她吵架的事當耳旁風告訴背頭。此事有沒有傳進背頭耳朵,我不得而知。背頭在會議桌上對我爆粗口,有可能不是針對我一個人,他想殺雞給猴看,以儆效尤,沒想到我是個倔毛驢。我當即翻臉,有積攢下來的個人恩怨,也有一個男人不肯在情敵面前低頭的自尊。
臨近年關,捂了一場厚雪。我兩天沒有去鐵網圍住的球場。第三天,我下定決心,一定要上前問清楚,一探究竟,即便遭她白眼吃個閉門羹,我也認。踩著未化的積雪,來到球場。球場裡看不見雪,雪被那幾個踢毽子的大嬸大伯清掃一光。
球場外的樹林邊的白雪上,有一灘凌亂的腳印,那是小男孩媽媽常站立的地方。球場東頭的健身器材上,那位大姐在一如既往地練拉伸,衣兜裡的音樂聲,在陣風颳起的雪霰中迴響:
大雪在紛飛寒風刺骨吹
那也比不上你給我的傷悲
穿白色羽絨服的女人和她愛打籃球的兒子,消失了。
我的腦海裡,有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走在白雪飄零的曠野,愈走愈遠,愈走愈遠……
(作者簡介:筆名,西夏王子。男,生於1981年,寧夏隆德人,現居住石嘴山。寧夏作家協會會員,石嘴山市作家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在《賀蘭山》《石嘴子》等文學刊物發表,有部分作品獲獎,長篇小說《米缸山下》在起點中文網連載刊登。)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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