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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附贈的東西(小說會飛的東西)

2023-06-12 03:49:43

小說附贈的東西? 王彪,1961年出生於浙江,中國作協會員,現為《收穫》文學雜誌社副主編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寫過詩歌和文學評論,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莊園》、《致命的模仿》、《隱秘衝動》,長篇小說《身體裡的聲音》、《越跑越遠》、《複眼》、《你裡頭的光》等,今天小編就來說說關於小說附贈的東西?下面更多詳細答案一起來看看吧!

小說附贈的東西

王彪,1961年出生於浙江,中國作協會員,現為《收穫》文學雜誌社副主編。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寫過詩歌和文學評論,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莊園》、《致命的模仿》、《隱秘衝動》,長篇小說《身體裡的聲音》、《越跑越遠》、《複眼》、《你裡頭的光》等。

過幾天就是父母金婚大喜,母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說要跟父親離婚。

我以為他倆又吵架了,沒當回事,說:「媽,你們倆要離婚我都聽了幾百回了……」

母親急了,喊了一聲:「兒子你聽著,這回是真的!」

這節骨眼上還來真的?我有點哭笑不得,嘴裡抱怨母親,「您老要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啊?過完金婚辦離婚!」

母親以為我在諷刺她,勃然大怒,「你還覺得好笑?你和你爸都穿一條褲子,你們一起騙我。」

老太太把火撒我頭上了,我趕緊申辯:「媽,你可別怨枉我,打死我我也不敢騙你,我爸他——」

「你爸他是個壞人!叛徒!特務!」

這不是「文革」中父親的罪名嗎?母親氣糊塗了,又翻出「文革」大批判的帽子來給他扣上。他們這代人的思維是不是都免不了這個?

但母親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心裡一沉,我聽出她話裡的沉痛,「我跟你爸同床共枕幾十年,卻不知道身邊睡的是個臥底。」

臥底?父親什麼時候參加過秘密工作?他這輩子無論跟公安還是國安系統,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啊。「哼!」母親一聲冷笑,說,「他是專告我的密,這個老奸細,都快進棺材了還不放過我,我這輩子都叫他給毀了!」

母親說出這一句話,像是觸動了往事,停頓片刻,突然在電話裡哭了出來。

有關母親與父親的這段往事,我是知道的。母親曾跟我念叨過無數次,她與父親吵架動了氣,也會拿這個來說事兒。在母親眼裡,這是父親虧欠她的經典橋段,她人生的影片需要回放時跨不過去的痛點。

我的父親和母親出身都不太好,卻趕上了凡事都論出身的年代。父親人聰慧,老實,不擅言辭,他把心裡的靈秀都用在筆尖上,平常愛寫寫散文書評什麼的,他就是憑這點小文藝贏得母親的芳心,年紀輕輕當上文化館副館長。運動一來,他這樣的芝麻綠豆官也免不了打成「走資派」,下放到幹校勞動。

母親也在幹校勞動,她頭上的帽子比父親還要大,沉,父親是「走資派」、「壞分子」,母親則是「現行反革命」。因為她得罪過進駐單位的「工宣隊」領導,給抓了辮子,說她誹謗文化大革命,又查出她有海外關係,罪加一等,在幹校裡屬於重點批鬥改造對象。

不過,母親生性開朗,她那時才三十出頭,年輕漂亮,不甘心當一輩子的「反革命」分子,勞動改造積極主動,最苦最累的活搶著幹,硬是在幹校裡評上了先進。幹校的張書記是部隊轉業回來的幹部,喜歡部隊作風,他欣賞母親快人快語的爽快勁兒,還有勞改的熱情,隔三岔五找母親談話,鼓勵她徹底脫胎換骨。「你身上有一股向上的氣質,像我在部隊看到的文藝女兵。」張書記嚴肅地點點頭,又斷然地搖搖頭說,「可惜這裡的知識分子沒這些東西。」

我見過母親幹校勞動拍的照片,雖然穿的是普通衣服,但母親的神情確實稱得上英姿颯爽,如果肩上扛的不是鐵鍬而是步槍,她完全配得上毛主席那首《為女民兵題照》的名詩。那時母親的臉上是有光彩的,眼睛明亮清澈,迎著陽光站立時激情洋溢,這也許就是張書記說的母親身上向上的氣質吧。

幹校農場地處江邊,有一道高高的堤壩,春天野花盛開。張書記有幾次找母親談話,走著走著就走到堤壩上。母親不像別的女子那樣被滿坡的野花迷了眼,她會沿著堤壩一直走過去,對著江面迎風而立,母親說她喜歡風吹在臉上、吹起頭髮和衣襟的感覺。母親學過舞蹈,腰杆筆挺,步履輕盈,富有韻律。張書記看著母親在堤壩上像跳舞一般優美的身姿,對母親說了句話,他說:「你心裏面有個東西在飛。」母親吃了一驚,避開張書記的目光,垂下頭說:「我還要繼續勞動改造。」張書記似乎沒聽見母親的表態,他仍舊看著母親,像是自問自答,說:「嗯,我知道那是什麼!」

正是黃昏落日時分,霞光似火,映紅了半邊天,母親與張書記站在江堤上的剪影恍如電影裡的鏡頭,也許這個場景太美了,有人看見後忍不住告訴同伴,同伴又告訴另一個同伴,結果越傳越多,傳言的版本也各不相同。有人說看到張書記拉住母親的手了,也有人說張書記與母親是擁抱在一起的,還有人說母親的舞跳得真好,她在張書記面前展現了一個完美無比的大劈叉,比得上《紅色娘子軍》裡的吳清華……這些傳言都是背著父親的,沒有一個人敢跟父親去提,但鬼使神差地,所有的版本父親後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過他一個也不相信。

這次談話後不久,好運降臨到母親頭上,她被告知經過勞動改造,可以摘掉「現行反革命」帽子,回原單位恢復工作。母親喜極而泣,迫不及待把這喜訊告訴父親。她以為父親會替她高興,卻不料,她的喜訊對父親是當頭一棒,稱之為重大災難也不為過。面對這個結果,傳言的不同版本之間的真實性突然變得無足輕重,父親明白,真相只有一個,就是眼前的現實。

父親可能氣瘋了,他寫了封揭發材料,檢舉母親的反革命言論。那些話都是以前夫妻倆在枕頭邊說的,屬私密性質,不為外人道也。比如,母親看到一個反革命案例,有個農民從商店裡請了尊毛主席雕像,回家路途比較遙遠,農民貪圖省力,往雕像脖子上拴了根草繩,晃晃悠悠拎著回家。路上遭人告發,說他要吊死毛主席,結果判了無期徒刑。母親對父親發感慨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咱們家這尊毛主席像,我每天擦灰搞衛生都提心弔膽,萬一摔壞了那可不得了。母親叮囑父親,報紙上的毛主席照片,不小心弄髒了或搞破損了,悄悄處理掉,最好撕碎燒成灰,千萬不能丟垃圾桶,那會讓人查出蛛絲馬跡的。母親的出發點是要小心,但這話一旦公開出來,就變成母親心裡有鬼,夠得上對毛主席的大不敬了。再比如母親還議論過江青與林彪,她說江青接見外賓的場合不夠端莊;林彪臉上有陰氣,不吉利,他當接班人不合適。

可想而知,父親的揭發有多致命。母親當即給關起來審查,先是追查母親有無反革命同夥,再接著追查母親的歷史問題,罪名越查越嚴重,一度,上面準備把母親當作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槍斃。也是母親命大,「九一三」事件爆發,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母親的案子擱了下來。或許因為她說過林彪的壞話,她在獄中關了一年後放出來,繼續回幹校勞改。

簡直是死裡逃生,母親說什麼也要跟父親離婚,這時候母親與父親的處境調了個個兒,父親已離開幹校回文化館上班了。父親又給組織上寫信,這次他揭發的是母親的資產階級思想,母親鬧離婚是恨惡他這個幫助她接受改造的丈夫,給幹校的政治思想工作成果抹黑。幹校新來的書記對路線鬥爭特別敏感,他在母親的離婚報告裡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那就是母親想利用離婚來對堅持真理的父親實施打擊報復。新書記於是嫉惡如仇地批了行字: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不許搞反攻倒算!

新書記的批示定了離婚案的調子,母親給嚇住了,再也不敢跟父親鬧,而父親反而得到一種權利,就是由他來幫助母親思想改造。後來母親跟我提起這段日子,痛心疾首,說:「你爸這人有多歹毒,他寫的整我的黑材料,足足有一籮筐!」

我買了張火車票當天趕回老家。推開門,房間裡倒挺安靜,母親和父親各自坐在客廳與書房,一個在看書,另一個也在看書,兩人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我當然習慣了他倆的冷戰作風,有時候他們可以一個星期彼此不說話,實在迫不得已,便把我當作傳聲筒,說給我聽,再由我來告訴另一方有什麼事情。可以說,我是在冷戰中長大的一代,因此對冷戰深惡痛絕。

我叫了聲爸媽,拿出兩份禮物,那是我為他們金婚大喜定製的中式禮服,我故意不說離婚的事,把兩件禮服拎起來給他們過目,「禮服都做好了,我早付的錢,不拿回來也不行。爸媽你們穿上試試?」

母親一把奪過禮服,操起剪刀就鉸,「你這是要氣死我啊!」

母親果然氣得臉都白了。我忙抱住母親,說:「媽,我不是故意氣你,五十年都過來了,你又何必呢?」

「五十年都過來了,可我就是過不了眼下這五分鐘了!」母親說。

我不能同意母親這樣決絕,「為什麼?」

「為什麼?」母親說,「你去問你爸吧,你聽聽他幹的好事!」

我進到父親書房,關上門,在他面前坐下。我說:「爸,你也真是的,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幹這些!」

父親搖頭,嘆氣,說:「你不懂,你媽這樣下去很危險的。」

「她有什麼危險?」我問。

「廣場舞你知道吧?」父親說,「你媽迷上廣場舞了。」

我大惑不解,「這沒啥不好啊,老年人跳廣場舞有益身體健康,爸,你也應該跟媽一塊去跳。」

「你胡說什麼?」父親跳起來,「你媽去跳廣場舞是另有目的的,她是去追求她的自由,她心裏面那個會飛的東西。」

這句話聽上去好熟悉。我想起來了,是當年幹校欣賞母親的那個張書記說的。顯然父親說這話是有含意的,他也知道母親跟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果然,父親馬上提到了張書記,據他說,張書記老伴過世,前不久住到兒子家裡,與母親偶然相遇。母親說起自己腿腳不便,張書記建議她去跳廣場舞。母親一跳上癮,兩人天天到跳廣場舞的地方見面,打得火熱。

父親覺得這樣下去母親會犯生活作風錯誤的,他多次提醒母親注意,母親反而說父親是小雞肚腸,心胸狹隘,不像個男子漢。父親各種努力無效,無奈之下,給組織上寫信,揭發張書記與母親的曖昧關係。

我很吃驚,問父親:「你們退休都十來年了,哪還有組織?」

「怎麼沒有組織?我們有退休幹部支部,每月都過組織生活的。」父親說。

雖然父親和母親不在同一個單位,但屬同一個系統。難怪啊,這個退休支部還是可以管到他們的。

我對父親的做法相當生氣,我說:「這是你跟我媽的家事,你不能一鬧就鬧到組織上去了。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文盲都懂,你還是知識分子。」

「是,是,我下賤,我無恥,我不像個男人。」父親自怨自艾,他摸著白花花的頭髮,眼裡突然溢出淚水。

這太突然了,我沒料到父親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一時呆在那裡。

父親說:「可你替我想想,除了這條路,我還有別的辦法嗎?結婚五十年,你媽何曾聽過我一句話?」

我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你的意思,你向組織上反映她就聽了?」

父親沒有回答,擦了擦眼角的淚花,沉默半晌,憋出一句:「我們這代人習慣了,倚靠組織。」

「當年打倒你,批鬥你,說你是走資派、壞分子,還有叛徒、特務,也是組織。」我嘲笑他。

父親的「叛徒」、「特務」罪名特別荒唐,他寫過幾篇外國文學作品的書評,參與接待過一個蘇聯作家,一起吃了頓飯,僅此而已。

「你不能這樣說話,是人都會犯錯誤,組織也是由人組成的。」父親反駁說,他的思維忽然變得犀利了,「現在的人就沒錯誤嗎?我告訴你,連科學都靠不住,今天是真理,明天就推翻了。」

我居然覺得有點說不過父親,有力使不上,好像哪兒岔開了。父親渾濁的眼珠子忽然亮了一亮,他說:「你不知道,其實你媽最聽組織的話了。」

一定是有什麼神奇的回憶刺激了父親的大腦皮層,他興奮起來,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他平生第一次跟我說了這麼多。

父親說:「你媽性子倔,主觀性強,凡事都要依著自己,還得理不饒人。她被我舉報坐了一年牢,差點被槍斃,恨死了我,非得跟我鬧離婚。後來是幹校新來的書記硬給壓下來,但壓是壓下了,你媽心裡不服啊,她對我那個態度,真叫惡劣。我跟你媽說句話都難,那怎麼辦呢?新書記不是叫我幫助她嗎?我也是無計可施,就又給組織上寫信,反映她的問題。

「你媽肯定跟你說過了,我整了她的黑材料,足足有一籮筐。這不誇張,是有一籮筐。我請組織上批評教育她,首先端正思想,改變態度。這信還真管用,新書記專門找你媽談話,要她尊重我,說這是政治立場問題。你媽下一次見到我,再也不敢拿白眼瞪我,說話口氣也溫和多了。」

「你有沒有再揭發我媽的反革命言論?」我問他。

父親馬上說:「這個沒有,真的沒有。我也沒想到當初說的那些事兒差點要她的命,再借給我十個豹子膽我都不敢了。我跟組織上匯報的是些小事情,你媽的小資產階級生活作風,你知道你媽這個人清高得很,這跟她的出身有關係,她祖上中過舉人,也算名門望族,她骨子裡是瞧不起平頭百姓的,也瞧不起我,我要她深挖這個根。」

「那我媽她改了嗎?」我忍不住想刺一下父親。

「改啊,怎麼沒改!」父親興衝衝說,「你媽那以後就不敢在我面前驕傲了,她對我客客氣氣的,有段時間,我們可以說是相敬如賓。」

「還舉案齊眉呢!」我噁心父親,恨不得敗一敗他的興,「我媽心裡沒少罵你吧?」

「什麼叫改造?改造就是一點一點慢慢來,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父親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媽連生活習慣和性格脾氣都開始改進了。比如說她本來挺愛臭美,手又巧,喜歡自己改衣服褲子,這兒收一收腰,那兒提一提褲腳,穿在她身上特別苗條好看,所以就是勞動服,你媽身上和別人身上是不一樣的,不知情的男人搞不清楚哪兒不一樣,反正心裡會咯噔一下,很容易想入非非的。我相信張書記就是個明擺的例子。我給你媽提意見,她不聽。我給組織上寫信,指出她這種打扮是受了電影裡女特務的影響。組織上找你媽談話,說有人反映你愛慕資產階級生活作風,你媽說沒有啊,我跟大家一樣樸素。組織上這位同志當場指出來,你這身穿著動過手腳的,瞧這掐腰兒,這線條,這紐扣的位置,還有這小褲腳——」

父親說到這兒笑起來,露出乾癟的牙床,「嘿嘿,不就是從電影裡國民黨女特務那兒學的嗎?妖裡妖氣的,哈哈哈。」

這會兒連我也能想像到母親當時的表情了。

父親自顧自笑了一陣,繼續說:「你媽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不知道亮到這種程度,連一根針腳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媽再也不敢在這上面下功夫了,她到現在穿著都挺樸素。」

夠了,我再也不想聽下去了,世界上還有我爸這種人,把夫妻關係拿到別人面前展覽不說,竟然用舉報的手段來改造我媽,那一籮筐的黑材料,全是修理我媽的刀子斧子吧?這兒砍一刀,那兒削一塊,這樣下去,我媽還能不體無完膚面目全非嗎?

我的情感和理智,就是在這一刻站到了我媽那邊,我跟父親說:「本來我還想勸和的,現在不了,現在我支持我媽跟你離婚。」

話雖這麼說,我對父親告訴我的,母親與張書記的曖昧關係還是心存疑慮,如果父親說的沒錯,我支持母親離了婚,那她要是想跟張書記結婚,我該怎麼辦?雖然我同情母親,可她七十多歲當新娘,我仍然覺得難堪。

我決定先了解一下情況,母親與張書記到底走得有多近。第二天一早,我跟父親說出去散步,悄悄來到母親跳廣場舞的地方。大老遠就聽見錄音機播放的音樂,不是舞曲,而是一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歡快熱烈,尤其是中間的那句「巴扎嘿」,富有節奏感,非常適合舞蹈的表演。因此我看到好幾十個跳廣場舞的老頭老太,都晃著白花花的腦袋在忘情地甩手甩腳,「巴扎嘿、巴扎嘿」。最前面那個領舞的,動作特別漂亮,她的身體像有磁力一般,吸引著眾人,她往東,大家往東,她往西,大家往西。我定睛細看,這不是我母親嗎?

母親跟我在家裡見到的全然不同,她已換了一個人,一點都不顯老,反而青春煥發。跳完了《北京的金山上》,歌曲自動換到下一首《南泥灣》,接著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瀏陽河》、《紅梅贊》,無一例外都是「文革」年代流行的革命歌曲。我仔細觀察,發現母親帶領的舞步裡有一點點忠字舞的風格,也許母親當年所學舞蹈的遺風所及,母親不知不覺保留了下來。

那麼那個張書記呢?他在哪兒?其實不用在人群裡找,我已經看到他了。他醒目地矗立在母親身後,處於母親與學跳廣場舞的人群之間,看上去母親像是老師,他則像個班長,帶領眾人呼應著母親的一舉一動。

不愧是軍人出身,他長得高大魁梧,但他的身體極不協調,整個人往右偏斜著,關節像鏽掉的零部件,做出來的動作生硬笨拙,這導致他總是比別人慢半拍。由於他所處的突兀的位置,他的半拉子廣場舞就顯得特別滑稽。

我差點笑出來,但出於好奇,我還是仔細觀察他。我發現他跳得極其認真,甚至稱得上虔誠。他的目光牢牢固定在母親身上,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母親的肢體所傳達出的語言,仿佛那是軍令。因著這份認真,他比別人跳得辛苦多了,氣喘籲籲,花白的頭髮上全是汗珠。

終於跳完了,母親被幾個中年婦女拉到一邊,大約是請教什麼問題。人群陸續散去,張書記沒走,他掏出一堆光碟,蹲在錄音機旁擺開了小攤。我上去一看究竟,發現這些光碟都是自己刻錄的,插在塑料封套裡,封皮上用美工筆寫著幾個字:紅歌經典。

「多少錢?」我拿起一張,隨口問他。

「不要……錢。」他說話有點口吃。

我吃了一驚,他應該不認識我,為什麼不要錢?

「我……我送你,你來跳……廣場……舞。」他說。

我明白了,他是用免費光碟來拉生意。但學廣場舞應該是不要錢的。

難道他是為了母親?

回家的路上,我猶豫著要不要問母親。母親卻忽然說話了,「原來你也信你爸告的密。」

母親真是火眼金睛,早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訕笑著替自己辯解,「怎麼會呢?不過他真的好喜歡你——」遲疑片刻,我還是覺得不捅破這層窗戶紙為好,要捅也由母親自己來捅吧,於是就補上一個詞——「跳舞。」話說得疙裡疙瘩的,聽上去的意思還是明白,張書記他喜歡母親跳舞,而不是喜歡母親。

「好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情。」母親說,「他以前在部隊裡有個戀人,是文藝女兵,跳舞蹈的。後來那個女兵讓一個大首長相中了,做了首長的兒媳。」

我感覺自己給震了一下,停住腳步。

母親也停住了,她沒看我,抬頭看天,「那是他的初戀。」

天空有一隻鳥飛過。難怪他能理解,心裡會飛的東西,「我知道那是什麼。」當年他這樣對母親說。

母親的表情依然淡淡的,「去年他摔了一跤,中風了。」

哦,這就對了,他的身體是斜的,說話口吃。我的眼前浮現出他虔誠地看著母親,吃力然而一絲不苟模仿母親動作的情景。莫非母親是想暗示我,張書記與她的關係不過就是廣場舞?

我不由鬆了口氣,卻又莫名地替父親難過,他其實是個可憐人,他自以為掌握了母親的所有秘密,到頭來根本就不了解母親。

「媽,對不起,我想替爸跟你道聲歉,請你原諒他。他是很蠢,可他實在是害怕失去你。」

這是父親親口跟我說的,他為什麼寫第一封舉報信,把母親往火坑裡推,他就是害怕失去母親。一旦摘去「現行反革命」帽子,母親的地位將遠遠高過父親,再加上母親的漂亮能幹,她會把父親越甩越遠。「你知道一個溺水的人的心理嗎?他會抓住能夠抓住的那個東西,到死不放手。」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閃爍,並無一絲一毫羞恥之感。我說:「這是你的自私。」父親想了想,承認了,「是自私,但這是愛的自私。」

父親說他愛母親愛得發瘋,他無法想像沒有母親的生活,而且他的出發點是為了母親好。「你想想,你媽當初要是跟我離婚,去跟張書記好,她會幸福嗎?不說別的,光是張書記滿嘴的大蔥味她就受不了。有一次我吃了幾口大蒜,你媽都不讓我上床。那日子怎麼過啊?」

父親與母親的日子最終還是過下來了,我曾經設想,是不是聽了父親的解釋,母親的心軟了?

父親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嘿嘿笑起來,笑得古怪而意味深長。「你媽不是罵我老奸細嗎?我是害過她,可我也救過她的命,你相信嗎?」

據父親說,母親有說夢話的習慣,她在單位受人欺負,夜裡做噩夢,會不由自主念叨甚至痛罵那人的名字。父親常被母親半夜嚇醒過來,他趕緊推搡母親,母親卻一臉茫然,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夢裡說過什麼。試過幾次之後,父親想了個辦法,他再也不去叫醒母親,而是把母親的夢囈記錄下來,第二天等母親起床後拿給她看。母親嚇得一個哆嗦,當場把父親記的本子掉在了地上。

但這法子真的管用,母親相當長一段時間再也沒說夢話,否則,在獄中的那一年,她就是一句錯話不說,她的夢也會出賣她的。

出獄後母親與父親鬧離婚,鬧得神經高度緊張,老毛病又犯了,半夜從夢中喊出聲來,要殺了父親。父親照樣把這些話記下來,向組織上匯報。組織上以為要出人命,召開批鬥會狠狠教訓了母親一頓,弄得母親不敢睡覺,整夜戰戰兢兢睜著眼,一直到連夢都不再出現,母親危險的夢囈終於徹底摧毀,跟著一同摧毀的還有母親的睡眠。

而與母親同在幹校勞改的一個女反革命分子,因為睡夢裡喊了聲極其反動的口號,叫人告發了,正撞上「批林批孔」運動高潮,從嚴懲處,立即槍決。從這個角度說,父親的確救過母親一命的。

大約母親回想起來也心有餘悸,此後她默認了與父親保持夫妻關係。我的理解是,這是不是意味著母親已經接受了父親出於愛與恐懼對她的傷害?

我需要母親給父親一個明確答案。

這就夠了。然後她愛怎麼著就怎麼著,這個世界沒有誰規定過,過了金婚就不可以離婚。

於是我挽住母親的手,又重複了一遍,我說:「媽,對不起,我想替爸跟你道聲歉,請你原諒他。他是很蠢,可他實在是害怕失去你。」

我急切地看著母親,期待她回答。不經意間,心忽然怦怦跳起來,仿佛這心跳的後面藏著一個秘密——母親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這也是我需要的答案。

那還是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也就是父親和母親雙雙進幹校之前,事實上已經有事情發生了——他們倆悄悄商量著要離婚。那時他們感情很好,相親相愛,之所以離婚主要是為了我。我在前面說過,他們兩人出身不好,直接影響到我,我在學校是狗崽子,儘管我只有七歲,也像大人那樣打入另冊,紅領巾都輪不上戴。記得有一天我從學校哭著跑回家,臉上畫滿了叉叉。班裡一個同學丟了鋼筆,懷疑有人偷了,又找不到嫌疑犯,老師不準大家回家,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最後同學們一致公認是我偷的。他們說誰叫你是狗崽子,不是你偷的還能有誰?他們把我推倒在地拳打腳踢,打完後拉到臺上批鬥,每個同學上來拿鋼筆在我臉上畫叉叉,畫一個叉叉警告我一句:「看你還偷東西,這是記號!」

我哭著不肯去上學,父親和母親也哭了。他們從我臉上的叉叉看到了我的將來,這是他們最受不了的。終於,他們想出了辦法,就是離婚,相比之下父親的成分要好於母親,他們決定我跟父親。

那天晚上,我睡在床上,偷偷看著他們抱頭而泣,他們彼此發誓說,這是假離婚,一旦形勢好轉,他們就復婚。我在被窩裡因為害怕而瑟瑟發抖,那一刻,我相信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第二天,我寫了封揭發信,夾在我的作業本裡交給老師。我揭發了我父母的假離婚,我說,他們幹的事都是假的,欺騙組織和革命群眾,我們絕不答應!

組織和革命群眾果然都不答應,我父母的假離婚揭穿了,也泡湯了。但他倆始終不知道是我寫的揭發信,我也不知道老師是如何把我的信交到父母單位,反正那時候大家的警惕性和積極性都挺高的。

後來看到父母真的鬧離婚,我心裡很糾結,我會反問自己,要是我當年不揭穿他們,他們是不是早就分手了?也因此,就沒有後來的這些是是非非了?

誰知道呢。

包括此刻我等待的母親的答案。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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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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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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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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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