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變城市(假如城市變成人)
2023-06-20 13:31:58 1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圖集
「繡花功夫」改造後的廣州老街永慶坊,留下了西關風情和城市記憶。本報記者盧漢欣攝
假如你回到了西漢初年的廣州,或許會是歌手張買的一個粉絲。他用越(粵)語唱的歌謠,清婉欲絕,連漢惠帝劉盈也被吸引,還把他召到船上演唱。
假如你是一名愛酒人士,回到唐代,恰好碰上廣州街邊的酒鋪開了一壇新酒。店家會在酒罈的封泥上鑽一個孔,插入蘆管,招呼客人們免費啜兩口試味,稱為「滴淋」。很多兜裡沒錢的酒鬼,眼巴巴就等著這個機會,使盡丹田之氣,長啜兩口免費酒,試完這家試那家,直喝得暈暈乎乎,當街當巷「?白鶴」(醉酒嘔吐)。
假如是在宋代,你興許會和廣州的男男女女一樣,喜歡折一枝素馨或茉莉,簪在鬢角以作裝飾。其實廣州男人從漢代就開始簪花,宋代由於朝廷推動,簪花風氣更是大盛。
假如是在清代,海上絲路已經把Canton(廣州)這名字,傳到了歐洲乃至世界各國。茶葉、絲綢、瓷器、扇子、家具……珠江河道被往返的大大小小商船塞滿,你或許也會和十三行的繁華盛景一同見證許多平凡人變身巨富的「神話」。
假如你今天來到廣州,在驟雨初歇的清晨,走進西關窄巷裡的一家酒樓,一邊嘆早茶,一邊聽著鄰桌談論左鄰右裡、三姑六婆的是是非非,時間之流鬆弛得好像千年未變;而當你去到珠江新城,一座座建築高聳入雲,道路如網,車水馬龍,似乎這個城市的面貌每天都在刷新,讓人驚呼:「變化太大了!」
「歷史這本大書,就在這變與不變之間,一頁頁翻過去了。」廣東作家、近代史研究者葉曙明在新書《廣州傳》裡這麼寫道。
歷時兩年的筆耕不輟,近60萬言的《廣州傳》日前正式出版。為何要給廣州這個城市立傳?《廣州傳》想為讀者展示怎樣的廣州?《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記者與葉曙明和出版方進行了深入探討。
「寫一座城市,就像寫一個人」
草地:為什麼會想要為廣州這個城市立傳?
葉曙明:我並不是現在才想到為廣州寫一部傳記,這個想法有十幾年了。我從1997年開始關注廣州的歷史,當時是因為世紀之交,很多媒體、出版社都在做「懷舊」這個題目,回顧世界在這一個世紀走過的道路,老照片就是那時流行起來的。廣東有一家出版社當時約我寫了一部書稿《廣州舊事》,裡面涉及廣州的城建歷史,商業區的變遷、建築形式的嬗變、人們的生活習慣等。那時我對廣州的了解其實很膚淺,掌握的資料也不多,寫得很倉促。但這次寫作,卻觸動我對廣州歷史的興趣,好像打開了一個寶藏,我只是站在門口,撿了一些漏出來的碎屑,已經有一種「汪洋恣肆」的感覺。
從那時起,我開始有系統地搜集與探索廣州的歷史,從先秦時代一直到當下。我發覺了解得愈多,就愈覺得了解得太少,愈覺好像進入了一個大海。所以我覺得在研究歷史這件事上,所謂「窺一斑而知全豹」的說法,是完全誤導人的,你甚至永遠不可能知道「全豹」是怎樣的。到了去年,我覺得應該把自己對廣州的認識,做一個「階段性總結」了,於是就產生了寫《廣州傳》的想法。它代表了在此之前我對廣州這座城市的理解,也是對這麼多年的資料搜集和思考做一個梳理。
草地:「城市傳記」這種文體相對較新,此前倫敦有彼得·阿克羅伊德的《倫敦傳》、南京有葉兆言的《南京傳》等,風格都不同,您是如何考慮書寫廣州的城市傳記?
葉曙明:我覺得寫城市傳記,就和寫人一樣,他要有獨特的體型外貌、言談舉止、性格特徵和行為方式,要寫出這些,這個人才能立起來。為廣州立傳,最大的難度,並不是考證某座房子幾時蓋的、某條馬路幾時開的,而是怎麼把城市的性格寫出來。首先我自己要能夠理解這種城市性格。有一段時間,我家就能看到珠江,我每天都看著這條江無聲地流淌,好像天天一樣,又好像天天不同。慢慢地,我發覺用江河來形容廣州,是再貼切不過了。平流緩進,不溫不火,順則有容,逆則有聲,最後匯入大海。
寫城市傳記,我覺得很重要一點,是要把握得住這個城市成長的節奏,而不僅僅是寫出它的趣聞逸事。我早兩年讀過《倫敦傳》,它確實把倫敦這座城市粗獷、浮躁、華麗的特徵,寫到了極致,讓人體驗到一種快要爆炸的張力。廣州與倫敦相差甚遠,廣州文化有一種相對穩定的內在結構,很少大起大落,大轟大嗡,也很少出現所謂的「華麗轉身」,因此不僅在歷史的細節上,而且在全書的整體結構上,都要體現出這種「一步一步上百步梯」的節奏感。
草地:廣州作為擁有2200多年歷史的國際化大都會,記載其發展歷程與城市變遷的史書、縣誌,分析其對外貿易、文化傳播、宗教環境等方面的論文、理論著作不勝枚舉,《廣州傳》有何不同之處?
葉曙明:《廣州傳》是構建在大量的史書、典籍、文獻記載之上的,但它並不是一般學術意義上的廣州史,而是以文學的筆觸,從居住在廣州的普通人視角,去觀察、記錄這座城市,透過普通人的衣食住行、悲歡離合,去反映這座城市的生存狀態。這是一本文學傳記。
「我經常想像自己生活在當時,每天在街市裡逛來逛去」
草地:您理解的廣州是什麼樣的城市?想通過《廣州傳》讓讀者看到怎樣的廣州?
葉曙明:我認為傳統意義上的城市,沒有一座是雷同的。為什麼我說是「傳統意義上」呢?因為我指的是在農業社會中成長起來的城市,那時資訊流通不發達,人口流動的規模也不大,每座城市幾乎都是從本土的一個村、一個鄉、一個縣成長起來的,是在獨特的山川土地上,經歷千百年孕育出來的,所以它們都各有特色。所謂「千城一面」的雷同,是工業時代的產物,不僅城市外貌,而且文化、商業等,都有同質化的趨勢。
在這個傳統意義上,我認為廣州與其他城市最大的不同在於:一是它的地理位置,背靠五嶺,面朝大海。它不是背靠大海,面朝五嶺,而是反過來。五嶺之隔與遼闊大海,決定了廣州的文化特質、經濟特點,是走向海洋,而不是走向土地的。二是它的城市性格。城市中心在經歷了兩千多年的屢建屢毀、屢毀屢建之後,居然能夠堅守不變。兩千年前在那裡,今天還在那裡。這也說明了,為什麼兩千多年來,每逢天下大亂,都是只有北方人逃難南下,極少有廣州人逃難北上的。他們的性格中,有一種難以解釋的韌性。以前說廣州文化,多注重它的靈活性、包容性,卻比較少關注它的韌性。在《廣州傳》中,我很希望能夠展現出廣州人「打不死」的這種特點。
草地:您從什麼角度來寫廣州?
葉曙明:我在寫《廣州傳》時,把重點放在兩個階層上,一是平民階層,一是士人階層。我寫官員不多,他們來來去去,兩三年換一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士人與平民卻基本上是紮根本土的,在本地成長起來的,他們才是決定這座城市性格的關鍵元素。
我儘可能講那些普通人聽到、看到和經歷的事情,而不是帝王的起居注。即使在講帝王將相的故事時,也儘量採用當時民間的流行看法,老百姓是怎麼看待他們的?他們做了哪些事情對民間有大影響?民間是怎樣評價的?而不是照搬一般官史裡的敘述與評價。
在寫作時,我經常會想像自己生活在當時,是一名每天在街市裡逛來逛去的人,我會聽到什麼?我會看到什麼?但這本書又是非虛構的,不能胡編亂造,我力求每一個細節都有出處,儘管這個出處未必就一定是正確的,因為古書裡也有太多謬誤了,但我至少要覺得這個細節符合邏輯,才會採用。
草地:書中一共有四條主線,城市形態、經濟形態、生活形態和文化形態的變化。您用很大的筆墨寫了廣州的文化,提到在明朝時「廣州儼然成為全國的學術中心」。其實在大眾的印象中,廣州一直以來是一個開放的商貿城市,但是文化較少被關注。您想傳達給讀者什麼樣的信息?
葉曙明:廣州的文化發展,應該放在大歷史的背景下去觀察,才會看得比較清楚,而不是單純比較你有幾個大師,我有幾個大師。先秦時代中國文化的重心在黃河流域,兩宋時慢慢轉移到了長江流域;到明清時,轉移到了珠江流域。這清楚地反映了向南移動的趨勢——經濟重心南移,文化重心也必然南移。從黃河向長江的移動,與北方遊牧民族的南下有關;從長江向珠江的移動,與西方國家地理大發現時代的來臨有關。到最後,中國必然要通過海洋走向世界,想倒回去是不可能的。這是一個從高原向大海轉移的過程。明清以降,廣州就處在這樣一個走向海洋的樞紐位置上。
有人說廣州雖然經濟發達,文化卻是一片沙漠。這是對文化的無知。人類歷史從來不會有經濟很發達,文化卻是沙漠的情況出現,任何地方都不會。文化是通過流動產生的,人口流動、商品流動、資訊流動,只要有流動、有交流,就會產生文化。一條村與一條村的交流,也會產生文化,但那是「小文化」。交流的規模愈大、愈頻密,文化發展程度也高。明清時代,廣州是全國對外貿易的中心,聯結著全世界,怎麼可能沒有文化呢?今天我們需要的,不是爭論廣州有沒有文化,而是怎麼把當時的文化狀態,呈現給我們的讀者。
跳出史學研究「圈圈的局限」
草地:您一直以來專注於研究中國近代史,也寫過很多與廣州歷史相關的作品,《廣州傳》與之前的作品有哪些不同?
葉曙明:研究歷史的人,容易有一個毛病,就是把自己限定在某一個範圍內,或研究民俗,或研究建築,或研究戊戌變法,或研究辛亥革命,互相是隔膜的。寫辛亥革命的人,不會很在意當時的民眾是怎麼過年的,粽子是怎麼包的;寫七月七拜七姐乞巧的人,也不會在意梁啓超說過什麼、李鴻章做過什麼。好像是兩個平行世界,互不相干。作為學術研究,也許專一比較易出成果,但我希望能跳出圈圈的局限,以民間生活為主軸,把宏大的歷史串起來,互相打通。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嘗試。
草地:您提到《廣州傳》書後所附的80多本參考書目不及您所讀有關廣州圖書的百分之一,如何從這麼多的史料、文獻中選擇準確、合適的史實,並勾勒出生動的細節呢?
葉曙明:史籍的記載,經常會有互相矛盾、真假混雜的情況。我不能說我選用的史料,就一定是正確的,我相信還是會有很多錯漏,它只能代表我目前擁有史料的數量與辨識水平。我選擇史料的要求,一般是多看幾本史籍,互相印證,有些是孤證的,就只能通過看它是否符合邏輯來判斷。
邏輯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有一種流傳很廣的說法,說兩廣地區很多帶「羅」字的地名,是先秦時季連部落羅氏族人逃難經過留下的印記。這種說法既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只能從邏輯推理:兩廣帶羅字的地方多不勝數,當時羅族進入兩廣地區能有多少人?兩百人?三百人?他們有沒有可能走過這麼多地方,而且都以他們的姓氏命名?這顯然是不合邏輯,有違常識的,所以我否定了這種說法。
面對史料,如果無法證實時,就應該相信常識,相信邏輯。在邏輯上站得住腳的,就不妨使用,邏輯上站不住腳的、有違常識的,就算有再多人引用,也要打個問號。書中有多個地方,就是採用邏輯推理的辦法,否定了前人流傳很廣的說法。
寫作時,最難就是挖掘民間生活的真實狀態,時間愈久遠,資料愈少,像先秦時代,往往只能靠考古的發現,去推敲、想像,還原場景。當然時間愈近,就愈順手了,資料豐富。尤其是民國以後,有很多報紙還可以查到,上面記錄了大量民間生活的情況,可以把你完全帶入到那個時代,真切地感受到普通人在大時代變遷中的喜怒哀樂。
草地:過程中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嗎?
葉曙明:我從1997年開始對廣州歷史的探索,資料從那時起一點點積累起來,我也是從那時起開始走街串巷,到處尋找廣州城市變遷留下的痕跡。
以前常聽人說,在中國西北地區,隨便一腳,都可能踢到文物。這是一種很驕傲的說法。廣州有兩千多年建城史,文物本來也應該比比皆是,但以前廣州人確實不太重視保護。大約在2008年前後,我到市區一條巷子尋訪,在一戶人家門前,發現有一塊鋪地的麻石條,上面從右往左刻著「象牙會館」四個大字。
廣州從唐朝開始就有十分興盛的象牙貿易,是對外貿易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象牙會館是清代從事象牙貿易的商人組織,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證物,但被居民用來鋪路,每天人來人往。有個街坊看見我蹲在地上看那塊石匾,還特意走過來用腳蹭蹭說:「這塊石很古老了,你看上面刻著『館會牙象』。」他們是很缺乏文物意識的,這怪不得他們,以前的宣傳還是不太到位。還好,這塊石匾後來被文物部門挖走保護起來了。現在人們的文物意識強多了。
廣州需要屬於自己的傳記
為一個擁有2200多年歷史的城市立傳,無疑需要有敢寫敢言的勇氣和精心策劃的細緻。
想法產生之初,《廣州傳》責任編輯汪泉為找到合適的作者頗為苦惱。「我擬定了幾個標準,誰佔住了,誰就或可為廣州立傳,我就做這個責任編輯。」汪泉說,第一條,他(她)需要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因為一個作家能創作無出其右的作品,大多是關於其故鄉的;第二條,此人須是一個成熟作家,有經典的代表作,在業界有廣泛的影響力和關注度;第三,此人還應是一位文史兼具的文史學家;第四條標準是這位著作者年齡應該在60歲以上,這意味著具備了相應的人生感受和經歷。
「葉曙明是《廣州傳》最適合不過的人選。」汪泉說。20世紀80年代,葉曙明曾是先鋒小說代表人物之一,後改寫歷史類題材,圍繞中國近代史和廣州史書寫過《大變局:1911》《重返五四現場:1919,一個國家的青春記憶》《中國1927·誰主沉浮》《其實你不懂廣東人》《廣州舊事》等作品,他也被譽為「廣東文化的代言人」。
「為一座城市立傳,就如為自己的親人立傳。尤其是像廣州這樣一座擁有2200多年歷史的城市,需要寫的太多了,其敘述方式,以及作者、文本與城市的距離如何把握,至關重要。」廣東人民出版社社長、《廣州傳》出版人肖風華說,在書中,葉曙明懷抱著對這座城市的溫情與愛,卻又控制住了過分強烈的情感,以文字輕柔地撫摸過這個城市的每一寸民生肌理。這種民生史觀,就是再現百姓的生活狀態。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著作就是寫給普通老百姓讀的——寫出廣州的氣質與靈魂,展示其文化精髓。
「讀過《廣州傳》就會發現,這本書畫面感很強,百姓的生活、喜怒哀樂一一再現,如同文字版的廣州《清明上河圖》。」肖風華說,出版這本書的意義,除了梳理城市的發展脈絡、展現城市的靈魂,也希望生活在這座城的每一個人讀了這部書之後,都可以從2200多年的歷史中找到曾經和當下的自己,更加熟悉、熱愛這個城市,從中得到在廣州生活的意義和理由,甚至能夠思考行走的人生之路上缺乏的是什麼、應該追求的是什麼、值得慰藉的是什麼。
肖風華透露,《廣州傳》是一個開始,接下來,廣東人民出版社還將出版「粵港澳大灣區城市傳記系列」以及國內部一些比較典型的城市傳記,如《中山傳》《潮州傳》《佛山傳》《涼州傳》《成都傳》。從對一個城市立傳,進而為整個大灣區城市群立傳,既是書寫地方性記憶、展示大灣區整體形象,更是在聚合大灣區的城市文化、引導大灣區整體的文化認同。(記者鄧瑞璇)
責任編輯: 邱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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