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四世同堂讀書筆記(老舍先生最好的小說)
2023-06-03 01:59:00 2
北平的小羊圈胡同,住著普通本分的祁家,有錢體面的冠家,很有文化的錢詩人一家,熱心腸的李四爺李四媽,車夫小崔,棚匠劉師傅,剃頭匠孫七,被寡婦外婆帶大的19歲少年長順;很「崇洋」的基督徒丁約翰;名票和名琴手小文夫婦……
1937年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之後,小胡同人們有秩序的生活被打亂,《四世同堂》的故事從這裡展開。
看躺在歷史書上的乾癟文字,總以為戰爭、災難來了,人就那麼死了,乾脆利落,一了百了。不,那是慢刀子殺人,一刀子一刀子剮的。
從一開始的不安、不忿,到處處受屈辱,再到後邊人吃著豬狗都嫌棄的「共和面」,人像動物一樣見到食物就搶,賣肉的要把肉墩子做得比人高,做買賣的要在籃子上加上鐵絲網……
體面和尊嚴一寸一寸地被碾壓,踐踏,從「惶惑」,「偷生」到「饑荒」(《四世同堂》三部的名字)。
這本書的地位無需多言,老舍先生曾說:它是我從事寫作以來最長的、可能也是最好的一本書。
先生用近百萬的文字,給我們呈現了一個個真實、鮮活、打動人心的人物形象。他們,大致可分為四類人。而全書,便是寫盡了日據時期,這些人是怎樣地奮鬥著,怎樣地苟全性命於亂世,他們的內心,又是怎樣地被狠烈撕扯著。
無力撕扯著的知識分子們瑞宣,小羊圈胡同祁家第三代的長孫,讀過大學,受過高等教育,有思想,有能力。
他忍受不了亡國奴的恥辱,想要逃出北平。就如他對二弟所說,「即便沒本事為國效力,至少做一個中國的自由人」。
但是,被四世同堂的家庭所累。
爺爺已經年邁,母親身體不好,二弟是個毫無責任感的混不吝,兩個子女還是懵懂孩童。他作為第三代的長孫,是祈家的當家人,無法拋棄這一大家子人不管。
他幫助自己的三弟逃出北平,把三弟作為自己的精神寄託,讓他代替自己為國盡力。
而瑞宣自己,只能消極地抵抗,然後在自我安慰中尋求解脫。就像他去了英國大使館工作,一方面安慰自己,至少我沒有吃日本人的飯,我還是有一點硬氣的;
另一方面,他又深恨自己的無所作為。瑞宣幾乎時刻在自我反思,而這種反思又會使他更加痛苦。
跟他相似的,還有陳野求。
陳野求管瑞宣的鄰居錢詩人叫姐夫,與瑞宣也算是好友。野求的家裡有一個病弱的妻子和8個需要他養的孩子,他無奈接受了日本人委派的職務。
一方面自我安慰,我沒有主動去求官,我還是有一點節操的,我不是漢奸;另一方面,他又曉得自己是在強詞奪理,每日活在自責、痛苦之中,借吸大煙來麻痺自己。
瑞宣和野求,代表的是有家國責任感,但又被現實生活所束縛的知識分子。他們內心的撕扯,是最厲害的。因為他們有思想,知道大是大非,但又無能無力,內心便時時在做亡國奴的羞恥感和家庭責任感之間糾纏。
如果說瑞宣和野求是「有知而無為」之人,瑞全和錢先生則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他們身上的鐐銬比較輕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也的確比瑞宣們更富有行動力。
瑞全是祁家第三代的幼子,瑞宣的三弟,上有兄長承負家庭重擔,下無子女束縛手腳;所以在北平淪陷沒多久,就在瑞宣的幫助下乾脆利落地逃了出去。
試想一下,縱然有家庭子女牽絆,瑞全會和瑞宣一樣嗎?我覺得不會的。如果不是逃出北平,他的命運可能就跟錢先生的兒子仲石那樣,拉著一車日本兵開進山裡去,同歸於盡。
一定程度上,他們的這種行動力是出於少年熱血。
但幸運地是瑞全逃了出去,幾年後重返北平,他已歷練成了一個不但有熱血,而且穩重睿智的青年。
錢先生,雖然生活並不寬裕,但依然過著「琴棋書畫詩酒花」的生活,悠然自在,與人無爭,但卻在戰爭一開始就被害得家破人亡。
二兒子仲石拉了一車日本兵同歸於盡,隔壁鄰居冠曉荷為討好日本人,求得一官半職,毫不猶豫地告了密。錢先生被捕入獄,大兒子本就重病,這麼一刺激,沒幾天也去世了,自己的太太在兒子出殯當日觸棺而亡。
錢先生出獄後,將懷孕的兒媳託付給親家金三爺,獨自一人踏上了抗爭之路。
如果說瑞全們的行動力,是出於少年熱血;那麼錢先生的行動力,則是出於他本身性格中的堅毅和剛硬。錢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沒有家破人亡,也會比瑞宣們更有行動力。
瑞宣的無所作為,不只在於家庭的牽絆,還在於他自己沒有主心骨,沒有方向。就像他後來自我吐槽的那樣:知識分子向來只懂得憂慮,而想不到解決辦法。
沒有人告訴他怎麼辦,他無法自己找出一條路來。
但錢先生這樣的人,就可以。無論處在怎樣的境況,他也一定是能找到一條行動路徑的。
就像一開始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見到一個人直接拉著人家口對口宣傳,甭管這種方式的效果有多大吧,至少他是在行動了。
這就是錢先生這樣的人,超越瑞宣們的地方。瑞宣們需要主心骨,而錢先生自己可以成為主心骨。思想高度差不多,但錢先生們可以成為引領者,瑞宣們卻不能。
在讀到前面,錢先生為了遠遠聽聽孫子的哭聲,夜夜守候在金三爺門外。我就在想:如果以孫子為威脅,會讓他屈服嗎?想了許久,還是覺得:不會的。
錢先生的堅毅、剛硬和大無畏精神,使他斷不會因為自己斷子絕孫就屈服,縱使他是那麼愛自己的孫子。
果然,在英譯過來的後13章裡,錢先生再次被捕入獄,日本人以孫子為威脅,逼他合作。
他,必會想盡辦法護得孫子周全;若真不能周全,那也沒法子了。中國這麼多死了的孩子,孫子,不過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每個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無奈,但這世上,總有一些「堅剛不可奪其志」的人,他們心志堅定到普通人覺得匪夷所思。比方說《大明王朝1566》裡的海瑞,比方說《白鹿原》裡的白嘉軒,比方說《四世同堂》裡的錢詩人。
除了瑞宣、瑞全、錢詩人、野求這樣的有家國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生活在北平的普通人,例如瑞宣的爺爺祁老人,鄰居李四爺,小崔,劉師傅,長順,小羊圈胡同的警察白巡長,錢詩人的親家金三爺,祁老人的朋友常二爺……他們的內心也在撕扯。
他們沒有錢詩人和瑞宣的大是大非,但他們都遵循著特別樸實的為人處世標準,他們有屈辱感。
就像老舍先生在文中所說:他們不會說「民族」「國家」「社會」這些名詞,但心裡卻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
棚匠劉師傅,自身有點武藝,向來是有骨氣不低頭的,但是在被迫無奈要給日本人耍獅子後,實在覺得屈辱,將妻子託付給瑞宣後逃出了北平;
70多歲的李四爺,一輩子助人為樂,受街坊鄰居尊重,在被日本人扇了兩巴掌後,赤手搏命;
常二爺因為進城探望老友祁老人,在城門洞莫名被日本人打了一頓,還被罰跪,胸中氣難平,抑鬱而終;
車夫小崔,得知冠曉荷要去日本人處活動,寧可得罪大主顧也不拉他;
金三爺,日本人欺負了我的朋友,我便恨他;冠曉荷告的密,我替親家狠狠揍他一頓;
……
他們出於本能的不服人的氣兒,驅使他們做出反抗。但沒有信念支撐,這種「氣兒」很多時候不能長久。屈辱感只是一時,只能產生一時激憤,等這股勁兒過去了,就又開始得過且過。
像小崔,本來都打算逃出北平了,在得到了拉包月的生意之後,便覺得好像也沒有那麼憤怒了,先這樣吧,總得把這活做完吧。
像金三爺,因為自己的親家錢詩人被日本人害了,心中十分憎恨日本人。但後來發現日本人在這,自己可以掙更多的錢,還買了3所大房子,便覺得他們也沒那麼可恨了。
他們的內心也撕扯,但相比瑞宣這種時時刻刻都在為做亡國奴羞恥,他們的痛苦,似乎要輕得多了。一時的屈辱覺得無法忍受,但如果後來,你讓我活下去,過得好,也可以暫且拋開那點屈辱。
但無論如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掙扎。誰不掙扎?冠曉荷、大赤包他們那樣完全的利己主義者。
形形色色的利己主義者們冠曉荷是小羊圈胡同裡最富有的人家,平日裡極為講究與體面。軍閥割據時期做過幾任地位不高,油水很厚的官,但近年來官運一直不好。
所以,得知日本人佔了北平後,簡直要心花怒放了。畢竟,渾水好摸魚,亂世好發財,自己的機會來了。
於是他和太太大赤包每日裡上下活動,企圖在日本人那裡謀得一官半職。
他們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掙扎的。既沒有瑞宣們那種對國家的責任感,也沒有小崔們那種本能的不服氣的勁兒。誰能讓我當官、掙錢,誰就是大爺。不要臉的程度讓人嘆為觀止。
冠曉荷被金三爺狠狠地羞辱過,為了不挨打當場管人家叫「爸爸」。但是後來覺得金三爺這樣有武藝的人,是可利用的資源,毫無廉恥地想要登門結交,甚至還想過認人家為師。
與此相似的,還有他們的狐朋狗友藍東陽、瑞豐等。
大赤包和藍東陽可稱為典型的「有手段的惡人」,有眼色,會來事。比自己強的,懂得怎麼阿諛奉承;比自己弱的,欺壓起來毫無同情心。他們能在亂世中趁勢而起,混的如魚得水。
冠曉荷,一開始看起來似乎是個厲害人物。因為其優雅得體的舉止,還被瑞豐奉為偶像。卻沒想到奔波了幾場,什麼官兒也沒撈到,反倒淪為了自己太太的陪襯。
他這種人,內心齷齪卻要講究「體面」。就像爭取「校長」職位那次,冠曉荷還在糾結怎麼不失身份地表達自己對這個職位的興趣,藍東陽一開口就是「多少錢能運動下來,報個價吧」。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冠曉荷這樣的人,破壞性比藍東陽們就小多了。
瑞豐,他是祁家的另類。和大哥瑞宣、三弟瑞全一樣是受過教育、有知識的人,可惜,多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既無責任感,又無愛國心。連做壞人的「格局」,也比不上大赤包、藍東陽這些。
他就是一個「淺薄的慫人」。而且,慫的驚天動地,淺薄的一塌糊塗。
藍東陽、大赤包這樣的人,他們也慫,但他們很懂得「見人下菜碟」。
對自己造不成威脅的人,狠辣冷酷。像大赤包得勢後,秒秒鐘就想把家裡的姨太太桐芳賣到窯子;藍東陽對待失勢後的瑞豐,毫不留情地整死他。
而對於比自己強的,能威脅到自己的,比方說日本人,比方說後來的瑞全,他們就慫得當場尿褲子。
而瑞豐這樣的人,比他厲害的他慫,比他弱的他還慫。藍東陽的威脅他怕,就連車夫小崔的拳頭,他都怕。他這樣的人在什麼時候都不過是個馬前卒,成不了氣候。到最後,上趕著給日本人做特務,人家都瞧不上。
冠曉荷和瑞豐,到最後基本就淪為了丑角。在這樣一部壓抑、悲憤的作品裡,偶有的喜感,都是這倆貨給增加的。
老舍先生,最後讓這些壞人都死得頗具諷刺意味,算是自食惡果。
大赤包企圖在亂世裡翻雲覆雨,卻因為世道混亂,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什麼罪名被捕入獄,到死也沒能盼到「被提審」;藍東陽一心做日本人最忠實的狗腿,最後在日本被炸得粉身脆骨;
冠曉荷自詡是大日本帝國一等一的順民,最後被當做傳染病患者活埋;瑞豐吹噓自己是「特務」,被真的特務不聲不響殺了。
小說開始在盧溝橋事變,又戛然而止在抗戰勝利,似乎就像祁老人所說的,「咱們能消消停停過太平日子了,好日子就要來了。」
但,這就像童話故事戛然而止在「公主和王子結婚了,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們知道,這8年,不過是一段的苦難而已;抗戰勝利,不過是克服了一個難關而已。
這之前,不太平;這之後,也不安定。
歷史連起來看,就是人民的苦難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