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電影節獲獎的韓國電影(全度妍的美金惠子的)
2023-06-29 16:27:18 6
一向諷刺力道極致猛烈的韓國電影,處理起女性議題,一樣不遑多讓。
無論是強度或是深度,都是一樣驚人地叫人咋舌。
讓兩位韓國母親揚威海外的電影,一個是2007年李滄東導演的《密陽》,讓全度妍登上坎城影后,這是韓國影史上的首位女性演員獲獎;
另一個是2010年奉俊昊導演的《母親》,它是讓年過半百的金慧子遠渡重洋地在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拿到了一個最佳女主角獎,通常這類美國權威電影獎項一向只關照白人,亞洲演員被這樣褒獎,實屬難得。
能夠讓兩位女演員盡情在電影中發光發熱,除了本身演技的確精湛動人外,導演技法純熟,言之有物。
更讓人稱道的是,這是華語電影最欠缺的部分——劇本。
兩位女演員在兩部電影所展現出乎意料的驚喜,看似遵循著某種類型片進行,最後卻又急轉直下,然後直搗人性深處的黑暗,讓人迂迴輾轉。
這種意猶未盡,無可比擬。
《母親》首先設下的前提是——獨自撫養低智力孩子的母親,當孩子被陷而捲入兇殺案時,她要依靠有限的資源與智識,幫孩子洗刷罪嫌。
從劇情上來看,這看似老梗。
但導演奉俊昊神在利用這樣的錯覺,在母親心力交瘁,抽絲剝繭。
層層揭露的同時,你以為孩子終於得以沉冤得雪,但最後以愛之名,逼得老母親痛下殺手,掩埋真相,但真相到底為何,誰是被害者還是加害者?
所有的善與惡我們已經無法定論,而痛苦和罪惡也不是那跨下的一針,就能夠就此遺忘。
母親最後驚恐地奪門而出,然後特寫窗內看似憨傻無辜的孩子臉龐,最後再配上頭尾呼應,鬼魅的手舞足蹈,母親的犧牲是奉獻,還是只是彌平對孩子愧疚的私慾……
顯然,這些問題被導演拋給了觀眾。
這明明是一部闡述母愛的電影,當我看到結尾一幕時,腦中盤旋的,竟是《聖經》裡的一段話:
要知道你們的罪,必追上你們。
無論是片中的母親,或痴呆的兒子,在經由「刺激」而短暫自以為遺忘之下。
終究有一天,殘酷的記憶會瞬間爆發,成為終生的夢魘吧!
在《殺人回憶》裡我們看見奉俊昊如何收放自如地運用剪接、精心設計的劇情轉折將觀眾一步一步引誘進自己預設好的圈套之中,再給予觀眾一記當頭棒喝,一次把自己想要在電影裡表達出的想法爆炸性的映入觀眾眼帘、震入心底。
但《母親》的架構是再簡單不過的,如此平凡的架構,在奉俊昊手中,卻成了一幕幕壓迫人心的畫面。
所有的細節,在事後回想起來更如母親擅長的針灸刺錯穴道般令人疼痛。
沒錯,本片若要安個主題,非「母愛」莫屬。
但母愛正如一把兩面刃,可以抵禦外敵,同時也能毀滅自己。
當母親為孩子奔波尋找兇手,細看之下,奉俊昊似乎透過母親來控訴韓國警察、司法對小老百姓的不公;當一個個疑兇浮上檯面,我們會為母親的涉險行動感到驚心恐懼。
《母親》保留了奉俊昊前作的拿手好戲,卻收起了一些穿插於前作熱血沸騰的動作場面。
全作幾乎是以一種相當冷靜相當內斂的氣氛當做基調。
在這樣內斂的步調之中,奉俊昊對於警察辦案體制無能鬆散的強烈批判、質疑與諷刺,火力倒是絲毫未減。
筆鋒依然是那樣鋒利,一針見血。
並以更加綿密地剪接搭配更多且更加自然的劇情轉折,層層堆疊起越加撲朔迷離的迷霧沙塵,直到窺見真像全貌,才發現真相是如此殘酷。
而在奉俊昊的電影世界裡,一貫是韓國政府、警察這樣的公權力是那樣的「不可靠」也「不可信」。
它為百姓帶來的不是幫助,而是另一種可怕的無形的壓迫。
好比片中的母親,面對韓國有關部門不求真相只求結案的草率辦案態度感到百般無奈,卻也無可奈何,時間緊迫又求助無門的情況之下,只好挺身扮演起調查者的角色,一步一步朝真相邁進,揭開驚人的案件真相。
就案件線索來說,《母親》跟《殺人回憶》一樣,除了母親積極主動尋找蛛絲馬跡之外,許多的線索來自於鄉野謠言,也都一樣讓人感覺這些居民口中謠傳的傳言比素質低下的警察口中所認定的證據還來的可信。
但區別在於《母親》的劇本編寫比《殺人回憶》來的更加紮實,劇情轉折也比《殺人回憶》來的自然。
並不會像它有些橋段顯得有點故弄玄虛的感覺,懸疑氛圍掌控的也比它來的優秀。
也不會像過往電影一樣有些劇情是觀眾事先能夠猜想得到的。
這就是奉俊昊的高明之處。
就在你以為「申冤昭雪」的時候,當真相揭露後,前面一連串的行為都顯得是那麼的可笑。
只是導演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感到可笑,因為母親馬上再度親手釀造一個悲劇。
這確實是影響作品裡母愛的極致發揮,可是帶給觀眾的卻是莫大的衝擊。
不僅僅是兇手的身份,而是造成兇案的原因,讓你覺得竟不全然是兇手本身的錯。
本以為得知殺人案的真相已經是夠大的轉折了,但導演並未以此為終,反而將轉折再推到盡頭。
影片最後一幕,一群婦女在公車上唱歌跳舞,搭配著夕陽落下,一個母親的堅強懦弱痛苦與不悔,都在著遲暮中進入眼帘裡讓人感到不勝唏噓。
母親將針刺向自己的大腿內側,與車上人們共舞時,我已經不曉得內心交雜的究竟是什麼滋味了。
那一針暗示的東西太多太多!
除了母親良心的泯滅,是否還包括過去她對孩子所做所為的遮掩,意圖謀殺五歲的孩子,還是與孩子同睡的結果……
奉俊昊點到為止的敘述手法,讓看完後的我不得不斷回想劇中的細節。
這其實是很高妙的手段。
《殺人回憶》裡他已經做到了,《母親》加上母愛這道枷鎖,利用多數人們共同的情感經驗,更是逼迫觀眾沉浸其中,難以自拔。
而反觀李滄東的《密陽》,則是讓你以為講的是遭逢喪子之痛後,母親浴火重生的故事。
這類故事在影史上搜尋出來,可能會有幾百冊的資料。
但導演再度探索這類故事的可能與發展,讓「重生」的可能伴隨著強烈懷疑,也伴隨著無法猜測的上帝旨意。
母親遭逢變故後,一幕幕用挑戰的眼光質疑上帝,一步步用決裂的舉動挑釁上天,也許藏著上帝意涵的秘密陽光無所不在,但未愈的傷痕與痛苦同樣無所不在。
想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密陽》前半段幾乎都用中景的鏡頭平淡行進。
真正的故事開始於40分鐘之後,開了鋼琴教室落腳生活,看似療傷起身的母親,此時兒子遭綁撕票,再度驚惶僕跌。
畫面推近為大量她的特寫。
從接歹徒電話、急送贖金、到登記兒子死亡證明茫然走到教會終於撕心裂肺,受困流血野獸般的嘶吼痛哭。
傷口接二連三被命運戳挖灑鹽,痛的椎心刺骨,傷的撕裂靈魂。
不斷正面逼視的特寫畫面,我們看到的,「命運」豈是逃得了避得掉的?
就個人來說,我喜歡《密陽》多過《母親》一些。
第一個原因是全度妍的表演勝過金慧子,但最關鍵的因素還是在導演身上。
「情」是奉俊昊電影裡不曾缺席過的動人元素。
無論是《殺人回憶》裡的友情或是《漢江怪物》裡頭的父女情深都為奉俊昊的電影點綴了溫暖的色彩。
在《母親》中奉俊昊則是把「親情」當作主要探討對象,母親對於兒子是什麼樣的存在?兒子對母親來說又是如何的存在?而當兒子受難時,母子之間密不可分的骨肉之情,又能替母親爆發出何等驚人的力量,一個母親又能替自己的愛子奉獻到何等程度?當真相呈現在你眼前時,你才會發現《母親》說的其實是個既悲悽卻也美麗的故事。
韓國電影大多有著平易近人的幽默感,奉俊昊的電影自然也不意外。
他的許多電影都能看見幽默詼諧的對白與情境穿插於電影之中。
《母親》也一樣有著幽默元素在電影中串場,尤其是片頭金惠子突如其來的一場山頭之舞,都令人感覺奉俊昊是否想轉型拍喜劇,但是當觀眾隨著劇情一路走下來,漸漸會了解片頭那幕其實是故事的倒敘,而當故事的過去與現在交錯時,才發現金惠子片頭那支舞跳的竟是如此沉重。
最後,電影結局緩緩從螢幕熒幕傳達到觀眾眼裡。
這時,才恍然大悟片頭那引人發笑的舞步,代表的竟是一個母親的心酸與絕望,舞,原來也能跳得如此悽美。
縱觀李滄東,他的作品數目不算多,截至到現在,他一共才拍了7部電影。
但他每次發聲,都直指人心。
我喜歡他的作品都以小人物寫實的平常生活為藍本。
以主角生命遭逢的挫折為槓桿,在巍巍顫顫地搖擺疑問,試圖找到平衡的過程中,放大透視複雜人性,進而最終有安靜觀照的可能。
優越精準的文字駕馭、冷冽犀利的影像語言、圓融成熟的生命厚度、縝密用心的整體結構,加上始終緊扣人性的動人描摹,使得李滄東的風格獨樹一格。
總感覺每次看李滄東的電影,總覺得他在觀眾平凡生活中丟出了一個問題,而這個問題往往是與生活與痛苦有關的。
李滄東在採訪中這樣評價《密陽》:我們平凡的生活是否有價值?
其實看完全片之後,發現《密陽》一直圍繞在這個主題上進行討論。
影片的開頭是天空,結尾鏡頭卻落向土地——信仰及生命的力量不是在母親屢屢抬頭仰望的天上,而是根植於陽光灑落的土地上,在有光亮也有陰影的平凡的生活裡。而一直跟隨她走過痛苦的追求者宗燦,儘管平凡庸俗,但樂觀善良的他,不正讓人看到了一種一種植根於大地的天然生命力。
李滄東的《密陽》和奉俊昊的《母親》都把女主角逼入絕境,強烈如同雲霄飛車的情緒轉折,讓全度妍和金慧子過足戲癮。
但問題是,可能因為片種的關係,《母親》走得是心理驚悚的片型,一步步,一層層都是要逼著觀眾喘不過氣來,於是母親的表演必須張狂到大起大落,前頭的藥刀切手,或是水淹手指,或是認錯兒子,無非是要恐嚇觀眾,也證明韓國電影玩弄類型的能耐絕對不輸好萊塢。
而片中總是大雨磅礡,襯託雨下可憐又孤獨的金慧子,加上金慧子總是睜著一個大眼睛伺機而待驚恐的笑容,也許和又哭又笑的高潮起伏相得映彰,但稍嫌刻意過頭了。
反觀《密陽》,導演前頭先細膩地鋪成全度妍和兒子安頓於新環境中的互動,不管是母子生活不易的苦楚,或是彼此相依的陪伴,雖有苦有樂,但至少也算豐足,因此當兒子遭逢不測。
全度妍從極度慌亂到極度冰冷到極度哀傷,層次分明,讓人心痛。
一場突然在家中看見兒子的幻影,錯認鄰人小孩的描寫,不僅真實可信,也讓觀眾內心都糾結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兩部戲的導演試圖在既定的類型中,重新發現故事新的可能與發展,也借著母親所遭遇的困境,再度控訴韓國政府的無能與荒謬。
《母親》中,遭逢冤獄的低智力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母親,警方與律師的勢利和愚昧,無疑是雪上加霜這個無奈的人生,也因此,當最後母親堅持探視另一個被污衊的孩子時,面對無罪的面孔(只有她知道他無罪),淪為幫兇的母親,再問到:你有母親嗎?對方搖搖頭後,終於潰堤般地泣不成聲,因為我兒還有我這個母親幫他洗脫遮掩罪行,但一無所有的你,只能任由風雨飄渺,任人欺凌。
控訴,盡在不言中。
《密陽》中,只因忘卻了錢不露白的教訓,兒子慘遭綁架索款,求助無門下,母親只能赤手空拳地獨身面對惡毒的歹徒,但貪念早就生出魔爪,兒子的性命早就枉送,最後她只能恍如隔世般地坐在警車裡,恍惚地被帶向無情的河水認屍。
於是,她一無所有,她無所依靠,什麼榮華富貴都是個屁,誰能了解她受的傷有多深多痛。
然後某一天,她遇到了「神」,神似乎讓她找到寬恕的方式,活下去的理由,她似乎有」神」可以依靠了。
但她沒想到的是,神卻早一步地原諒了應該是由她原諒的兇手。
憑什麼?
氣極敗壞的她,終究走火入魔,她要試探甚至拆穿代表上帝的一切。戲的最後,上帝仍舊再度試驗她,已經打定冷漠一切的母親,再度遇見了兇手的女兒,父親的罪過不應女兒扛,但無情的摧殘與報應已經在女兒那邊反射。
身為人母的她憐憫不自覺而生,但不是已經打定主意要恨一輩子了嗎!
刨去劇本外,我還是由衷地佩服兩位女演員。
看完《密陽》後,我情緒久久無法平復,仍舊打轉著片中所表達的控訴與省思。
做一個觀眾尚且如此,不知牽動全局的全度妍是怎樣在角色中打轉然後結束抽離,因為全然可信的表演,會怎樣影響著原本的生活與生命,這樣的擔心可見其表演之成功到位。
《密陽》中最有力的一場戲就是這段全度妍在監獄跟兇手的對話,短短幾句話就把她的信仰摧毀殆盡。面對早已得到自我救贖的兇手。
她紋風不動的木然表情,顯現出破壞和震撼力強大的內在狀態,一記重量級左鉤拳,冷不防捶進心窩脾胃,讓人鬥地踉蹌退步。
李滄東耍狠的擂臺不是靠拳腳,是人心。
走出門外後全度妍在陽光下昏厥倒地。
她想靠著基督信仰,正要努力實踐全然寬恕時,潛藏在內心幽暗深處的人性秘密和人生真相,突然被刺眼的陽光照得閃躲不及。至此她對生命的質疑,不再是「為什麼我要遇上這些痛苦」 ,而是「我還沒有原諒他,上帝憑什麼先原諒他?」
信仰如果只是被拿來做安慰苦痛的教條,在崎嶇多拐的人生際遇中,在複雜幽微的人性光譜前。
這些在李滄東冷冽嚴峻的鏡頭語言下,顯得蒼白窘迫甚至荒謬可笑。
在奉俊昊導演電影拍攝現場訪談中,我們看到《母親》裡的金慧子,為了使情緒不受鏡位打斷影響,即使導演說戲時,也一直保持情緒,難怪在片中的張力如此強大,實在敬業。
李滄東也說,自己做導演沒有自信,但他相信自己選角的眼光。
他在全度妍身上看到女主角的身影,那個擁有強烈的自尊心的角色,李滄東要求演員「去經歷、而不是去表達」。
所以基本上全度妍在拍戲現場,是全程跟李滄東「對著幹」的,因為在戲中她就是這樣的角色,特別真實。
這個角色的在戲中呈現出對於信仰的恨意,其實也是愛的另外一種形式的展現。
全度妍在基督教大會由遠而近的悽厲呻吟聲,是我印象中最痛苦的演出,仿佛想要把靈魂給吼出軀殼之外的痛苦。
而這個痛苦不僅來自於角色對於所有事物的看法、她不想承認的與自尊與信仰相關的事務,使得結尾那場理髮戲更加令人動容。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場戲,那種感覺就像是生命中無法計算的意外,令你無法招架只能接受。
但女主角還是選擇離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令我難過,我完全能理解女主角的心境、痛苦。
好在結尾隨著鏡頭照出映照進庭院的陽光,為生命帶來了點希望。
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韓國電影最恐怖的地方,就是劇本吧!
一開始總以為是一般類型電影,可是劇本總有辦法在看似盡頭處,又繼續往下挖掘出不同的厚度與矛盾,每每看完後心情都要悶上好久。
韓國電影不僅在量上面超越華語電影許多,質上面的精良也不容忽視,不僅賣座驚人,在韓國社會問題的反應上,有著可貴的深度與良心,值得我們的電影工作者好好地學習借鑑。
華語電影,看來道阻且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