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路遙小說(我要寫超過平凡的世界的小說)
2023-06-22 06:42:58
嚮往(1991年春,鄭文華攝)
路遙的生命雖然是短暫的,但他的精神和作品,卻照亮了無數讀者的人生道路。今天是路遙誕辰70周年紀念日,讓我們一起閱讀航宇的文字,紀念這位偉大的作家。
在生命最艱難的日子,路遙還在緊鑼密鼓地計劃著,他心裡藏了很多精彩的故事。他說,如果我哪天再站起來,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成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可以超過《平凡的世界》。
文丨 航宇
本文節選自《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後的日子》
(1992年9月5日,路遙由延安人民醫院轉入西安西京醫院治療。從1992年8月8日入院治療到11月15日,路遙已經在醫院躺了三個多月,病痛、失眠的生活每天都在折磨著他。這天,一直在他身邊照顧的航宇,一早就來到了醫院。)
我問他,你想睡不?如果你想睡咱睡一會兒。
路遙說,我不想睡,咱倆可以說一會兒話。
我笑著說,咱幾個月在一起,白天說了晚上說,把幾年的話都說沒了,現在你還想給我說什麼?留著回到你家裡再給我說。
路遙說,那幾個月光忙著輸液,狗日的把人給煩躁得,沒一點心情,就想著哪天能離開醫院。我現在已經習慣了,而且醫生同意我隔一天輸一次液,這樣起碼就有人的活法了。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好多故事,今天又不是探視時間,沒人到醫院裡來打攪,我給你講我的那些故事,非常精彩。
我笑了笑說,你還隱藏那麼多精彩故事?
路遙反問我,難道你沒故事?我不相信。其實只要是一個人,就一定有很多精彩故事,有的風花雪月,有的驚心動魄。如果我哪天再站起來,一定要把這些故事寫成長篇小說,每一部都可以超過《平凡的世界》。
我激動地說,如果是這樣,那你就更應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早一天從醫院走出去,你就能早一天進入你下一部長篇小說創作。現在有多少讀者正眼巴巴地等著看你的下一部長篇小說,是不是還是《平凡的世界》那樣的風格?
路遙有些得意地說,那就讓他們耐心等著,我才不著急呢,就要讓我的那些讀者對我不抱希望了,甚至以為我江郎才盡,再創作長篇小說的時候,我突然給他們一個驚喜。
我說,你這是吊熱愛你的讀者的胃口。
路遙說,有這個意思。
路遙在西京醫院病房
我看見他如此好的情緒,便說,那你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我洗耳恭聽,事實上,我還沒好好聽過一次你的報告。
路遙說,這就是你的不對,我做的那些報告,絕對是場場爆滿,報告廳裡人山人海,就連樓道裡都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場面非常壯觀。可你居然還沒聽過一次我的報告,今天我給你做一個專場,也算是我對你的感謝。可我要聲明一點,你還必須把我服務好。現在別這樣一直站在病房,主動躺到九娃睡的床上,人家醫院的床非常乾淨,被罩一天換一次,比你的床乾淨多了。我給你一個人做報告,時間可能長一些,不需要掌聲,但我告訴你,那些故事非常震撼,從沒給別人講過,也算給你搞一次特殊。
我笑著給路遙說,看你現在這麼幽默,好像咱不是在醫院,而是在作協我那個小房子裡,你躺在我的爛鋪蓋上,抽著別人送的紅塔山煙,逮住什麼說什麼,說得雲裡霧裡一般,常常說得人淚流滿面。
路遙說,我現在對這裡適應了,不像剛住進醫院那會兒,愁得不知什麼時候能出去,非常痛苦。現在已經習慣了,覺得就那麼一回事,而且在醫院裡我還可以觀察到不同人的內心世界,也有不少收穫。
是啊,醫院裡也是人生的一個大舞臺。
看到路遙這麼高興,他又這樣調侃我,我就把鞋脫掉躺在九娃睡覺的那個床上,全神貫注地聽他給我講他的精彩故事。
路遙說,我給你講的這個故事,可以創作一部好的長篇小說,這些故事不是我隨便在這裡給你捏造,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我身邊,個個驚心動魄,只要我能夠站起來,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完整地表現出來,而且是系列性的,一部比一部精彩。
我說,你絕對能做到這一點,肯定會超過你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
路遙說,那當然,我不是在你跟前吹牛,再創作的長篇小說,絕對要超過《平凡的世界》。其實《平凡的世界》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只是練了下手。可我聽到人家在背後的一些議論,說我的《平凡的世界》是我再也不可逾越的一個高度。我就不信,那是人們根本不了解我。嘿嘿,以前不是也有人這樣議論過我嗎?說路遙再不可能創作出超過《人生》的小說。現在事情不是明擺著,我不是輕而易舉地超過了,《平凡的世界》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我說,那你的下一個奮鬥目標估計就是要站在世界文學的領獎臺上,爭取再創一個驚人的奇蹟,成為中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第一人,你看怎樣?
路遙笑著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不過我覺得諾貝爾文學獎算不了什麼,但我要不斷證明自己,路遙完全有能力戰勝自己,還要超越自己,不能讓人家說路遙只會寫一部《平凡的世界》,再什麼也寫不出來,我絕對不能讓別人用這樣的眼光審視我。
我說,絕對沒人這樣審視你。其實也有好多人在背地裡議論,說你正在蓄勢待發,又不知在構思一部什麼樣的重要文學作品。也許你會又一次在人們的不知不覺中創作出一部轟動全國甚至全世界的文學力作。
路遙非常自信地說,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苦難是一種財富。事實上這句話說的就是我,我絕對不把自己的苦難當作是一種苦難,經歷了苦難的人,才能夠知道幸福的來之不易,就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幸福就必須踏踏實實地去奮鬥,容不得半點虛情假意,真心實意把苦難當作是自己的一筆財富。因此,在某種情況下,你就要對自己狠一點,不要養尊處優,要忘記自己曾經取得的成績,堅持不懈地拼命奮鬥,要不然,你恐怕一點的奮鬥動力和勇氣也沒有。我在創作《平凡的世界》的時候,為什麼要選擇銅川的陳家山煤礦?因為首先是創作的一種需要,那裡遠離城市,沒有燈紅酒綠,甚至你在那地方一個漂亮姑娘也見不到,見到的就是一個個炭毛子,黑得只有兩隻眼睛和一口牙齒,證明他是一個活物。在那裡我孤獨得一天能哭幾鼻子,沒有一個人陪伴我,只有一隻老鼠像我一樣,我只能跟老鼠成為相依為命的朋友,儘管它有時候會趾高氣揚地給我搗亂,我都捨不得把它攆走。那時候我也在想,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事實上只有這樣,我才會如此拼命地去工作,想著怎樣才能把自己制定的目標儘快完成,這樣就可以從那個山溝溝裡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
我說,一般作家沒你這樣的毅力,根本吃不了你那樣的苦,說不定幾天下去,就把人弄瘋了。
路遙說,一般瘋不了,你看我就沒瘋,像你這樣的人可能就瘋了。也許,我這樣跟我從小經歷的那些苦難有一定的關係。你不知道,我從小可把罪受日塌了,在我八歲那年,家裡實在是窮得不行,基本上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而我父親又是一個沒本事的農民,實在養活不了我們兄妹幾個,輕而易舉地把我給了人。那時我父親雖然沒直接告訴我,只是說他領我走親戚家。你想,我是什麼人?從小我就比別的孩子聰明,他們能哄得了我嗎?那時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你無法改變別人,但一定要改變自己。
路遙在銅川煤礦
他說,我記得非常清楚,天還不亮,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和我的父親就從石嘴驛公社王家堡村的家裡動身,一直走呀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父親到底帶我去哪裡,就這樣走到清澗城跟前一個村子,具體村子名字我已經不記得,反正距縣城不太遠。在這個村子裡,父親打問看誰家可以讓我們住一晚,像老光棍一類的人家。那時的人都比較善良,只要有住的地方,一般都讓人住。因此我們就在這個村住了一晚,天不明父親又把我叫起來繼續趕路。父子倆在太陽露臉的時候,才走進清澗縣城。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一個城市,這裡有我從來沒有見到的風景,儘管街道上人不多,可見到的景致相當多。我看見有一個老漢在街上賣油茶,一聲又一聲地吆喝,父親就用一毛錢給我買了一碗,我抓住碗頭也沒抬一下,幾口就把油茶喝光了。然而當我抬起頭再看父親時,父親可憐巴巴地站在我跟前。我覺得奇怪,父親為什麼不喝油茶?因此我就問,你怎不喝一碗油茶?
父親說,我不想喝。
我後來才明白,並不是父親不想喝,而是他口袋裡再一分錢也掏不出來了。唉,你說那時我們家窮到什麼程度了,只有一毛錢就敢上路。路遙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有些傷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他的眼淚。
我看到他說得有些傷心,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走到他吃飯的桌子跟前,拿了一張餐巾紙遞給他說,咱別說這些不高興的事了。
路遙說,也不是什麼不高興,要知道那時陝北都這麼窮,誰家比誰家也強不了多少。
他接著說,我喝完那碗油茶,還不能在清澗縣城多待一會兒,要繼續趕路。你想一想,清澗王家堡到延川郭家溝有多遠?而且一直是步行。就這樣父子倆一聲不吭地朝延川的方向走,走到不知一個什麼村子,還沒有走到要去的地方天就又黑了。我們不能再走了,再走父子倆就要在荒山野嶺裡過夜。而關鍵的一個問題,我的腳上打起不少的水皰,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痛。父親拉著我的手,在路邊村子裡不停打問,看誰家可以讓我們父子倆住一晚,打問了好幾家,終於有一家願意讓我們父子倆住,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人家還給我們煮了一個老南瓜吃。
我們整整走了三天,在天又要黑的時候,才費勁馬趴地走到郭家溝。在這個村子裡,有我的一個伯父,早年從清澗逃荒來到這裡安家落戶,身邊沒有兒女,可光景仍然過得一爛包,然而比我家稍微強一些。
航宇和路遙父親
那時,我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也不知晚上是怎麼睡著的,當我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爬到院子裡了。父親這時要走,他哄我的水平實在不高明,讓我在大伯家住幾天,他出去辦點事,過幾天尋我。你別看我只有八歲,可我知道父親不要我了,把我給了人。
我雖生活在延川,可心一直在清澗,時時刻刻想念我的家,想念母親和弟弟妹妹,想著家裡生活的點點滴滴,常常止不住地淚流滿面。那時我只有一個願望,想儘快見到我的親人。特別是父親離開那一刻,我看見父親一個人從伯父家坡裡走下去,連頭也不敢扭過來看我一眼。我知道這是沒本事的父親唯一的選擇。當時那個悲痛場面,用撕心裂肺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
大約過了一年,我終於回了一趟清澗的老家。
當我坐著大卡車,翻過九裡山,眼看就要回到王家堡了,面對著山山峁峁以及流淌的那一條小河,還有路邊那一棵棵柳樹、槐樹、棗樹、杏樹、桃樹……朝我撲面而來,我感覺到是那麼親切,那麼刻骨銘心。
眼看就要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親,我激動得坐在車上美美哭了一鼻子。回到母親身邊,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樂和幸福,我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這個家中的一員。
孩子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哪一個孩子她都捨不得。母親有一年多沒見我,突然看見我出現在她面前,一把就把我摟在她懷裡,激動得什麼話也不會說,撫摸著我的頭,就是一個勁兒地哭。
路遙的母親
我想,那時母親一定後悔把我給了人,因此在我回去那幾天,母親想辦法給我做好吃的補償我。就是從這次回去以後,我再很少回去,一直生活在延川縣的郭家溝,慢慢也就習慣了。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像所有孩子一樣,可以在村子裡上學,而我是村子裡學習最好的一個。小學畢業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延川中學,可伯父不想讓我上了,想讓我跟他一塊勞動。你想想,我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可能就這樣在農村一輩子。因此我就跟伯父鬧,賭氣地什麼營生也不做,非要上學不可。
其實,在那時候也不是伯父不讓我上,關鍵是上不起。住校要從家裡往學校拿糧,不然學校距郭家溝那麼遠,我又沒辦法回家吃飯,家裡窮得實在拿不出一顆糧食,所以伯父才有不想讓我上學的想法。因此伯父對我的怨氣很大,覺得我不體諒他,氣得好長時間不跟我說一句話。而事實上,我有自己的想法,總不能像他一樣,天天頂著太陽出背著星星歸,累死累活,一年到頭還是吃不飽。因此我非常有主見,不管怎樣也要上學,只有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才能擺脫貧窮。所以村裡一些好心人不斷勸伯父,伯父才勉強讓我上了學。
事實上,我的伯父也是一個可憐人,在那個年代你也不能說我伯父有什麼錯,我也沒資格說伯父有什麼不對。也許他這樣做,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我無窮無盡的信心和力量,自己必須要努力,否則就要回到農村跟伯父一樣在山裡勞動一輩子。
路遙意味深長地說,你不知道,我曾經是伴隨著苦難成長起來的一個人。在延川中學上學的那些日子,我真正經歷和體會到什麼是苦難,《平凡的世界》小說裡孫少平上學那些苦難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實事求是地給你講,我所親身經歷過的那些飢餓和苦難,很大程度上在孫少平身上真切地體現出來了,他所經歷的那些事就有我的一些影子。
我笑了笑問路遙,其實也沒人在你跟前問你這個問題,而我特別好奇,你在《平凡的世界》裡描寫的孫少平,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路遙說,你也不能這樣認為,小說有小說的套路和技巧,跟現實有定的差距。你比如說,我就沒人家少平那麼幸運,會有那麼好的姑娘死心塌地愛我。
我開玩笑說,不管是孫少安還是孫少平,兄弟倆都是好後生,兩人都有漂亮姑娘愛著。中央電視臺曾拍攝播出過一個十四集的電視連續劇《平凡的世界》,導演是潘欣欣,電視劇裡孫少平的同學郝紅梅,人長得非常好看,俊格旦旦的,一定是你夢想中的理想伴侶。
呵呵。路遙笑了笑說,演員畢竟是演員,現實就是現實,漂亮的電影演員跟心地善良的農村姑娘不能相提並論。這個電視劇拍的跟我的想像有一定差距,但那是沒辦法的事,當時也只能這樣。而我最喜歡的就是裡面的主題歌《就戀這把黃土》,是山西一個叫張黎的詞作家寫的,那個主題歌我還會唱。
我說,那你給我唱兩句?
路遙長嘆了一聲說,現在唱不了,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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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宇
1964年生,陝西清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出版有散文報告文學集《你說黃河幾道道彎》、中篇小說集《他媽的,男人!》、長篇紀實文學《路遙在最後的日子》、散文報告文學集《永遠的路遙》、長篇小說《生命河》《市長不在家》《新縣長》《麻六的城》等。
內容簡介
這是路遙生命最後的時光。在《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後,這位風光無限、雄心萬丈的著名作家,卻突然患上嚴重疾病。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他不僅承受著十分難挨的病痛折磨,還接連經歷了經濟拮据、婚姻破裂、兄弟失和等等人間痛苦。作者航宇是路遙的同事、朋友,在路遙生命最後的兩年,他如親人般陪伴照顧路遙,也見證了路遙最後的沉重、抗爭和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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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夫
本名梁向陽,男,1965年生,陝西延川人。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延安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當代散文流變研究》、《邊緣的批評》、《走過陝北》、《行走的風景》等多部著作,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表彰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等多項文學研究與創作獎勵。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教材。
內容簡介
路遙的短暫人生迸發出強大的生命光焰,其作品《人生》《平凡的世界》影響了千千萬萬普通讀者。然而,英年早逝的路遙的人生狀態始終像謎一樣地困擾讀者。《路遙傳》的作者是路遙生前的忘年交、路遙文學館館長以及路遙研究界的權威之一,掌握豐富的一手資料,披露了大量路遙不為人知的往事,還原路遙的寫作時代,展現他的寫作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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