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霸唱同時期作家(文藝評論評天下霸唱長篇新作大耍兒)
2023-06-27 04:17:01 1
最近,《鬼吹燈》系列小說作者天下霸唱的四卷本長篇小說新作《大耍兒》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目前口碑不俗。該作耗時五年完成,展開上世紀80年代天津人原汁原味的社會生活畫卷,被茅盾文學獎得主金宇澄評價為「一部亦莊亦諧、且俗且雅的當代話本體長篇小說」。
這一次,天下霸唱顯然想掙脫《鬼吹燈》的印記。以人們熟知的《鬼吹燈》系列為參照來閱讀《大耍兒》,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編者
如果說《鬼吹燈》的成功在於匪夷所思的想像力,套嵌現實和特定義理,用符合邏輯的解釋力,貫通超自然、超歷史的怪力亂神。那麼,《大耍兒》的寫作衝動或來源於激情逆推。天下霸唱尋訪一些天津老大哥的江湖往事後,熱血沸騰。《大耍兒》的寫作邏輯,接續了《鬼吹燈》的外部「包殼」,即封閉性的現實框架:每部怪談冒險和玄幻驚悚故事,開啟與暫告段落,都會回歸生活真實。
《鬼吹燈》的敘事類似花瓣結構,《大耍兒》則想減掉所有花瓣,單純保留花蕊,現實是框架,也是內核
不管西部崑崙還是西南古滇,無一例外是異域。《鬼吹燈》延續從《山海經》《穆天子傳》以來的西方訪仙傳統,也依託對古時巫蠱、幻術的暗黑想像。這些都是異位空間的吸引力。但故事人物還是回歸現實此在,無論插隊下鄉,還是海外生活。天下霸唱沿襲了魏晉筆記、唐傳奇、明清志怪最愛的主題:人生如夢,夢醒皆空,寫出幻想對現實的侵擾。甚至,《大耍兒》若真與《鬼吹燈》並接,未嘗不可,胡八一和墨斗本是「同代人」。
《鬼吹燈》的敘事類似花瓣結構——現實如同花蕊,是敘事「根據地」,從此延伸出每一部的玄怪幻象,又回返現實。天下霸唱以現實與幻想歸籠術,企圖為恐怖想像增加一種「擬真」和VR體驗。《大耍兒》則想剪掉所有花瓣,單純保留花蕊,現實是框架,也是內核。質實與落地,對作家也許是不小挑戰。極致想像力或許會遮蔽不足,因為天馬行空,總會分散讀者注意力,提高中樞興奮度。
《鬼吹燈》把一種「遊戲化的體驗文學」發揮到極致,就像通關打怪,充滿眼花繚亂的道具、裝備和探險歷劫。
《大耍兒》則具有社會問題小說色彩,敘事中綜合了心理小說、成長小說的內在推動,在時空上顯出現實主義的延展性。文藝作品的問題意識,乃各代際文學的共同探尋。這讓我聯想到王朔《我是你爸爸》,就早已關注到欺凌問題、親子關係和教育心理。輟學的問題少年,校外的劫道兒,完全是衍生的系統症候。儘管作家無意探討,文學也不提供方案,但小說從客觀上挖掘了少年暴力的心理機制:對強者的盲目崇拜,虛榮炫耀的「好面兒」,對成年男性氣概拙劣模仿,對社會生存法則一知半解。
小說就像對武俠的戲仿,對江湖的少年派理解、降維性改寫。原有江湖門派紛爭,虛無縹緲的奇門秘笈,都落地成街頭打打鬧鬧。天下霸唱把天津衛的碼頭文化、生存法則,交代得頭頭是道。可以說,少年的成長與代價,是在血肉裡逐步理解的。這類似都梁《血色浪漫》式記憶書寫,家國時代記憶,從青春荒唐的追述開始。主人公墨斗本是老實孩子,卻有英雄情結,羨慕「玩鬧兒們」(混混們)的派頭氣質。被人欺凌後,一心雪恥吐氣,走上和各派大耍兒的混鬥之路。
墨斗一路走來,被人告發,歷經兩次勞改,重回社會,後來曉得與李斌之仇怨,乃是小人暗中挑撥。跌撞沉浮,仍不忘江湖情義恩仇。小說的敘事時間始於1980年代初,作家以間接經驗,卻寫出親歷者的熟稔老成。1990年代,故事落於尾聲,「大耍兒們」老去,不合時宜,透出一股子悲慨與感傷。它聚合了所有武俠元素:結怨復仇、爭鬥任俠。只不過,天下霸唱有意屏蔽武俠中泛濫的美人柔情。「情感線」在玩鬧兒的世界裡,大多缺席。
作家把話本說書技藝完全內化,又有不簡單的創新改動。說書人也是小說人物,敘事者的全知和限知完全疊合。這靈活、討巧的視角,既可事後諸葛一樣對情節追述評價,又隨時可像古典通俗小說,採取懸念、後話與各種「不表」。這無疑是傳統與現代的嫁接。它造成小說裡時態的跨越:一種過去未來時誕生了,人物將是共時性和歷時性的結合。在追述中穿插未來的當下,是已知結果的回憶。在考慮結局的前提下,重估過往事件的意義。這是頗為難得的敘事態度,是大多通俗小說不大有的內在反思。墨斗的故事呈現出雙向性,前半段是追逐之陷落,後半段是自贖之成長。從這個層面看,《大耍兒》是街角社會史、物質生活史、心靈成長史的統一。
功能化角色、類型化題材和連續性敘事,是天下霸唱拿手的「三駕馬車」,也是《大耍兒》和《鬼吹燈》相承之處
通俗文學有沒有什麼必備助推器?在我看來,答案是功能化角色、類型化題材和連續性敘事。它們像「三駕馬車」給故事保駕護航。所謂嚴肅與通俗的分野,絕非高下之分。換言之,有水平很差的純文學,硬在那兒杵著,裝實驗、先鋒和品位;也有品相很高的通俗小說,把類型題材寫成充滿氣象的世界,雅俗通吃。「三駕馬車」是天下霸唱拿手的模式,也是《大耍兒》和《鬼吹燈》相承的地方。通俗,常在閱讀效應上凸顯。《大耍兒》各章節氣息連貫,對應閱讀的加速度,靠傳奇性的快感接續。這是連載小說形式的必然結果:強烈的因果、導向與串引模式。
此外,人物鐵三角般穩定結構,又形成功能化角色,分配屬性。讀者可能記不清《鬼吹燈》完整漫長的故事線,卻能記住:胡八一、胖子、shirley楊。有主心骨的善作敢為,就有小跟班的膽怯與諧趣,充當喜劇性的氣氛,對衝了陰森恐怖。這些人物大多如古典小說一樣,描寫像評書藝術的「開臉兒」,勾勒並給定確鑿的形象性格。《大耍兒》裡墨斗、小石榴、李斌等人,也因鮮明的人格,形成穩定性和行為的邏輯因。
從《鬼吹燈》到《大耍兒》,只是題材的轉向,作家堅持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寫作定力。在玄幻裡歷險,與青春期的以武犯禁,本質上同向——都保持與現實準則的某種疏離。你又能覺察作家的隱幽反諷性:邊緣圈子也存在義理價值,道德準則。換言之,小說的娛樂性背後,有道德的勸諭感。這體現為打鬥時的節制,知深淺,知分寸,講是非,講因果。痛恨恃強凌弱,也講情義忠誠。越是大耍兒越得講理,要靠處事的口碑,說和平事兒。《鬼吹燈》中摸金「技術」裡,也講究戒除貪婪的不取,活人與亡靈的契約。
《大耍兒》的突破性,也許更多在於語言本身,是對書面「文學性」的進一步消解弱化。全面口語日常化,是說話語言對書面語言的絕對壓倒。它不再是作為方法的現實主義,而是作為生活現象的現實主義。這是純文學常有意拒絕的傾向——他們往往採取與日常的異在感,技術化處理,「有隔」地轉化為另一種現實。天下霸唱用街角生活,街頭倫理,雞皮蒜毛的小人物春秋,硬是撐起了市井世俗生活史的「門楣」。
這種小大之別,以微觀視野對社會有機體進行供血的終端化分析。他寫出生猛野性的時代痕跡,保留了上世紀80年代津門的生活氣象。細節是成就小說現實感、可信度的核心。閱讀小說,要分清哪些細節是「長上去」的,哪些細節是有意「做舊」,搞些老元素「接上去」的。這如同鑑定瓷器,不能單靠冰裂紋、鐵鏽斑,火石紅這些痕跡判斷真假。小說的時代性也一樣,一定是整體氣象、模樣氣息真不真、對不對。《大耍兒》的語言細節,正說明作家下了功夫氣力,試圖整體性還原,而非簡單植入時代痕跡。
《大耍兒》成就了一個煙火漫捲的天下霸唱。有點兒「老油條」的玩鬧語言,有點兒武俠的故事遺產,一言不合鬥鬥打打,正是少年衝動和故作老成交織的天真。作家把稚嫩氣和江湖氣,揉合得很是不錯。尤其頗為道地的時代、地方語彙,土話俗語,讓小說自然、貼面兒,不端著。它讓我想起京味小說的生氣,在市井裡扒拉小人物、寫出大氣性的作品。諧趣裡有真誠,痞氣匪氣又包裹熱血感動。它是一種單純的複雜,卻百感交集。
作者:俞耕耘
編輯:範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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