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青蛇的經典片段解讀(從青蛇的電影改編看兩性關係)
2023-06-27 05:32:59 4
女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青蛇》由男導演徐克改編成了同名電影。
在李碧華筆下,是負心懦弱的許仙和痴心不改的白素貞,一個是強勢逼人的丈夫、一個是伏低做小的妻子;
在徐克的鏡頭下,是憨厚老實的許仙和為愛痴狂的白素貞,一個是捨身救妻的丈夫,一個是為愛犧牲的妻子。
同一個愛情故事,女作家筆下,是怨、是恨,是背叛和欺騙;男導演鏡頭下,是溫情、是感動,是犧牲和付出。
小說和電影《青蛇》,一脈相承又相互獨立。兩個饒有意味的個體,構成了同一個文本的兩個跨界版本,揭示了當下愛情關係的兩重性:一個寒窗苦讀成材、一個修行千年成人,明明可以是徐克鏡頭下的勢均力敵,偏偏也可以是李碧華筆下的男強女弱,多少因愛生恨,是源於兩性關係的這種錯位。
電影《青蛇》海報。
小說裡的「痴女」和「渣男」:愛、欲糾葛下的「銷魂蝕骨、不可理喻」。李碧華素有「天下言情第一人」的美譽,尤其擅長對古典文本的顛覆與重構。《青蛇》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李碧華顛覆的,不僅是敘事方式,還有人物形象、故事情節,使愛情關係成為了愛、欲糾葛下的邪、虐關係。
1.成為主角後的小青。
傳統故事中,青蛇是作為配角出現,扮演白素貞的跟班和婢女。但在李碧華的文本裡,青蛇一改以往的配角地位,一躍成為故事的主角。
小青成為了故事中敘述的第一人稱「我」。通過小青,李碧華重新編織了人物關係網:除了通常的與白素貞的姐妹情誼之外,小青還鍾情許仙、色誘法海,充當起了整個故事裡眾多情感糾葛的交點。通過小青的眼睛,白素貞不再是那個溫柔、賢惠,一心要報許仙前世之恩的女子,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新女性」形象。
在這個功能上,小青可謂像極了菲茲傑拉德筆下的尼克·卡羅威:既是小說中的敘述者,又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從頭至尾時隱時現地貫穿整個小說。
電影《青蛇》中,張曼玉飾演的小青。
2.追求慾念的白素貞。
在李碧華的文本裡,白素貞不再是傳統故事中青澀的舊淑女形象。傳說中最浪漫、最富有詩意的同船共渡、雨中借傘,變成了處心積慮、不折手段的勾引。白素貞愛許仙,愛的並非是許仙這個人。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夠帶給她「最原始的感動」的平凡男人。可以是許仙,也可以不是許仙。許仙不過是一個偶然。
「任何男人跟我鬥智,末了一定輸,因為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
「我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借小青的口,李碧華給讀者當頭一盆涼水: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小青語)
據說娼妓面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相公貴姓)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小青語)
不僅是「蠢蠢欲動」,還有「躍躍欲試」的「風騷」,小青對白素貞的描繪用的是風塵女子的詞彙。顛覆了舊淑女形象,《青蛇》裡的白素貞鄙視舊倫理道德,追求愛情和人性,甚至於慾念的滿足。
電影《青蛇》中王祖賢飾演的白素貞。
3.腳踏兩船的許仙。
同樣被顛覆的,還有許仙對白素貞的愛。不再是傳統故事裡那種刻骨銘心的「磐石無轉移」。在李碧華的筆下,許仙早已知曉兩蛇的真身,只是裝作不知道。他在一旁冷眼看兩蛇為他吃醋,為他內鬥,為他不顧姐妹情誼。等到生死攸關時刻,許仙則毅然抽身,甩掉她們以自保,堅決而無情。
茅山道士要他騙白素貞喝符水,他做了,且做的一點都不慚愧: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白素貞懷了身孕,他卻依然勾引小青:
"小青,不若我倆走吧?"
面對這樣一位娶了白玫瑰,還想要紅玫瑰的許仙,有千年修行的白素貞卻選擇伏低做小。
許仙忍受不了「脂粉奴隸」的名聲,試圖扭轉他在兩人關係中所處的劣勢地位,要求白素貞為「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而忙碌。白素貞於是主動示弱,希望以此還許仙以男人的尊嚴: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僱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虎丘之遊時,白素貞又為了討好許仙,故意猜不出他手中的粽子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女性對男性有多迎合,她的結局就可能有多慘。男性先天的「尊」和女性先天的「卑」,從開始就決定了愛情這場遊戲中的勝負。許仙最終還是背棄了白素貞,欲和小青私奔。
一個純潔無瑕的古典愛情升華,在李碧華的文本中,被演繹成了一則布滿尷尬和心酸的俗世情愛故事,邪、虐,成為了故事的主要基調。
導演徐克。
電影裡的「老實人」和「兩面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1993年,電影版《青蛇》上映,徐克與李碧華一起擔任編劇。改編後的電影,由於徐克的加入,削減了不少對男性批評的鋒芒,更多的是對愛情關係中,男人和女人內心世界的人性化解讀。
1.「老實人」許仙。
許仙從李碧華筆下那個奸邪的美少年,重塑為一個木訥老實、相貌尋常的讀書人。他有人性的弱點,但同時堅持做人的道德底線。電影中,青蛇曾問白蛇為什麼選擇許仙,白蛇回答說:「他這個人老實,容易相處。」的確,此時的白蛇愛許仙,不再是因為許仙在飛花中一回首的色相,而是朗朗讀書聲中,他喝斥學生的那番話:「雖然讀書不為博取功名,但都不可以終日胡思亂想,沉迷女色,浪費青春,荒廢學業。」
諸如此類的小改動,重新賦予了許仙可圈可點的人性亮點:許仙遇上白蛇之後,便情根深種,教書的時候也時時露出幾分憨傻,從開頭的棒打鴛鴦,到書樓上看到學生與心上人情投意合時的會心一笑,都能看出許仙並不單純是一個冥頑不寧的腐儒,他也有好的一面。看到青蛇的原形後,許仙明白了自己是在和一個妖類做夫妻,心裡雖然害怕,但是他對白蛇的愛情戰勝了恐懼,這是許仙身上最美的地方——他看到白蛇喝雄黃酒,千方百計地阻撓白蛇多喝,還把酒壺裡的酒偷偷倒進荷花池;他知道法海要來除妖時,趕緊通風報信要二人逃走;他還毫不猶豫地扔掉了法海為了保護他而送的佛珠,恨法海變沒了兩人的宅邸。當許仙對法海大喊「我眷戀紅塵,你管不著,我願意!」的時候,話裡的「眷戀紅塵」已經負載著與小說裡單純「貪戀紅塵財色」截然不同的含義。
許仙也有情,他對白蛇的信任到了一種固執的程度,到了為之和人類敬重的神靈宣戰的地步,這是人類原初勇氣的體現。而法海恰是利用了許仙的這一弱點 ,要他皈依佛門,以背叛愛情的方式來拯救白蛇。以不愛的方式來愛,這恰恰是人類才有的方式,神和妖是不明白的。
電影《青蛇》中的許仙和白素貞。
2.「真性情」青蛇。
從小說到電影,青蛇的形象回歸了倫理。比如,在李碧華的文本裡,白蛇和青蛇都叫許仙「相公」,到了電影裡,青蛇又改稱許仙為「公子」,她和許仙的出軌也從小說裡的肉慾層面,止步於精神層面。
小說裡的青蛇,看透了紅塵的慾念糾葛;電影裡的青蛇,則始終以「妖」的身份,探索未知的人間。白蛇說人間有情,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去尋找。這個時候,她不再是因為誤吞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慾丸,而是通過學習和模仿白蛇實現了如何做人。但是,她可以學走路、學撒謊,卻學不會流眼淚。因為她始終沒有學會人間真情。所以,當她看到白蛇的眼淚時,她困惑了。
直到嘗到了生離死別的痛苦,青蛇才真正理解了人間真情。所以,當白蛇為了留下許仙的血脈、被鎮壓於雷峰塔之下時,青蛇一劍刺死了許仙,她要許仙永遠地與白蛇相伴、生死相依。「姐姐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活著?」青蛇的反問,不僅是問許仙,還是問所有人。最後,青蛇選跳入水中,還原成一條自由自在的蛇。
電影《青蛇》劇照。
3.「兩面神」法海。
電影《青蛇》同時對法海進行全新的改造,使之成為一個貫穿作品始終的重要人物。電影裡的法海,和小青一樣,飽嘗了人的困惑和痛苦。
法海的性格處理得更加柔和,他既有人的弱點,又忠誠於信仰;既有執法無情的一面,又有悲天憫人的一面,是一個介於人、神之間的形象。人與神之間,恰恰是法海的困惑。在一段悽婉的音樂過後,影片在泛紅的天光中開場,凡人面目猙獰如妖,人間如修羅地獄,法海俯視著芸芸眾生,吐出了一個:「人 !」這一場景的刻畫正是為後續發展埋下了伏筆,人間有得只是泛濫的欲望和無止境的索要。
法海與許仙的對手戲也做了不少刪改,同時著力呈現了青蛇與法海的糾葛——從李碧華的白蛇盜仙草南極仙翁大發慈悲一改成為青蛇盜草法海伸出援手。在緊接著的「試定力」這一情節 中,青蛇在水中仰視著傲立水面的法海,這裡的一高一低折射的是兩人地位上的不平等。值得關注的是一夜之後,法海改為坐在水中,青蛇在一旁戲水,兩人處在了同一高度,這對理解法海後來為什麼對青蛇產生了真實的情慾不無作用。信念大廈的逐漸崩潰,到目睹白蛇產子,法海終於醒悟到人、神、妖的差距根本就不是他能分清楚的。他和青蛇一樣,慢慢變成了一個人。
從小說到電影,白素貞和許仙,從因欲望而愛,回歸到因真情而愛。沒有腳踏兩船的許仙,也沒有為色相而勾引的白素貞。愛,就是愛本身,就是生死相依、福禍相依。妖和神不懂人為什麼「眷戀紅塵」,因為他們不懂一滴淚裡的愛情世界。
從小說到電影的跨界互文性。電影改編與小說原作,是兩個相互依存、卻又相互獨立的文本,不能簡單等同。
小說《青蛇》把男男女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歸結為一個「欲」字。李碧華通過對白素貞、小青形象的顛覆,寄託了她對女性自身存在價值的思考。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這像極了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愛情,變成了兩性慾望的角逐和較量,銷魂蝕骨、不可理喻。
而電影《青蛇》結局的悲劇性,更多的是體現在愛情生離死別的悽慘調性。電影把妖性、神性和人的劣根性統統進行了善化。白蛇死了,用自己的犧牲保留了兒子的生命;許仙死了,帶著白蛇的愛,與她生死相依。參透人間真情的小青和法海、超脫原始欲望追求純美愛情的許仙,世俗人也罷、出家人也罷、妖精也罷,在愛情的純粹和感人,都失語了。
小說和電影文本中的《青蛇》,就好比愛情關係的兩種極端——一種是赤裸裸的欲望糾葛、一種是折服神妖的純粹真情,構成了充滿互文性的跨界交流。
由小說到電影的改編再創作,推及現實世界,多少愛情故事,就是在這兩種極端之間遊走。多少因愛生恨,是小說《青蛇》裡的「男爭女鬥」;多少愛到刻骨,是電影《青蛇》裡的「生死相依」。
紅塵故事,因為愛情關係的這種雙重性,變得既虐心、又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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