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合集全文(長篇小說站著三稿)
2023-06-10 22:00:39 2
「我實話告訴你們,在大城市,資本家剝削工人的秘密是什麼?榨取剩餘價值。在我們廣袤的農村,地主依靠什麼手段剝削我們?靠地租。你們想想,一畝田,一年只能種一季,豐年最好收成,不過七百斤,地主家的租金,拿走了三百斤。剩下的四百斤,全是成本和農民辛辛苦苦勞作一年的收穫,哪能夠我們養家餬口?若是遇上大災大難之年,地主家的租金,分文不能少。我的父老鄉親,只得逃荒逃難,路死路埋。」
我二伯瞿麥,平素喜歡鐵口直嘴,問黨參:「你只要告訴我,我們怎麼辦?」
「瞿麥,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黨參反問道。
「黨參,我做夢都在想,自己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自種自收,不讓交租!沒有自己的田土,我們就像夜裡迷路的孩子,哭著喊著要媽媽。」
我的鄰居伯父,一個叫辛夷的瘦削漢子,說話的聲音極像女人,聽黨參一說,拍著手掌尖叫道:
「做好事修德,有了土地,老子比天還大一個框框!」
辛夷的老婆,一個叫茵陳的肥胖婦人,突然右手揪住辛夷的毛茸茸的耳朵,喝道:
「你比天還大個框框,老娘算什麼!」
胸前一對碩大的八字奶,在黑大布斜布扣衫裡憤怒地跳躍。
在自家男人面前,當家幾十個人,茵陳竟然敢稱自己為老娘。咳咳咳,我大奶奶、二奶奶那樣年尊的長輩,自打娘肚子裡出世以來,第一回聽這樣不要臉的人,說這樣賤到第十三等的話,聽得她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二爺爺陳皮,歷來不喜歡多話,此刻,他不真不假地蹦出一句:
「茵陳,我曉得了,你是天的蓋子,不錯。膏泥土做的坯子,做得太小一點!而且沒掌握好火候,燒得歪,燒得裂,有豁口,沒二個提耳子,還未上釉。」
聽夜課的鄉人們,立刻爆發一場大笑。
幸好,我們的族長剪秋,及時補了一句:
「她是天蓋子?我看未必。茵陳,你只怕是個穿底的老尿勺子!」
好多七老八十歲的老頭老太婆,好多胳肢窩裡孵得出雞崽子年輕後生崽、霸蠻貨,好多無風起得三個浪的刁鑽婦人,只要是虧理的,在剪秋面前,哪個不是蛇匿鼠伏,乖乖聽話?
茵陳恐怕是三裡路遠,聽得剪秋打半個咳嗽,半夜裡肯定會做惡夢;或者,會嚇得突然飈出一股小尿,尿溼了前面大半個褲襠,走路得夾緊雙腿啊。
可能是前世剝過他的皮,喝過他的血,吃過他的肉。這一世,天王老子安排剪秋來收拾她,算了吧,抓緊開溜為上上策。
住在牛肝石巖下的二十五伯伯翹著白鬍子說過,蛇服流氓耍,馬服相公騎;又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何嘗不是這個道理。
剪秋這個一言九鼎的鐵打的漢子,眼下只服二個人,一個是黨參,一個是女貞。
女貞是我姑奶奶瞿香的寶貝女兒。小時候,我姑奶奶對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溶化了。就是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孩子,長大後,哈哈,偏偏做了G黨神童灣地下支部的第一任書記。
我大奶奶慈菇,習慣性地將鍾黹子在濃密的頭髮抹抹頭油,在三分厚的鞋底上納著十字結。她對我姑奶奶瞿香悄悄說:「妹妹哎,你那女貞,和你年輕時候一個樣子,活脫脫一個美女子!」
這話受用。
但我姑奶奶瞿香,滿臉都是愁。低聲對我大奶奶說道:
「老弟嫂,你不曉得呢。一個女孩子,不學女紅功夫,她偏要去讀書;讀書歸讀書,讀完書,做個老師不好嗎?她偏要去鬧什麼革命。為了她呀,我是頭髮都愁白了,欒心都急腫了!」
「妹妹哎,你聽我講噠,我比作你,我是牙齒急得梆梆硬,舌子急得黏黏軟。」我大爺爺勸著我姑奶奶:「年輕人,讀了一大灰籮的書,有知識,有見識,他們的腦袋比我們的腦袋要靈活,曉得怎麼做人,曉得怎麼做事。」
上夜課的農民,陸續離去。留下女貞、剪秋、黨參三個人,興致勃勃,還在商量什麼機密大事。
我大爺爺記得,這個花一樣的外甥女,當真有用。那是她六七歲的時候,來給大舅舅祝福生日,女貞用一片大荷葉,包來一份特殊的禮物。打開一看,卻是一包半乾的牛糞。
老古板人講,三歲看老,八十看小。小小的女貞,曉得肥是農家寶,莊稼少不了這個道理;曉得一粒一粟,來之不易,需要知艱知苦耕耘的道理。
我們昔日塅的農哈哈們,自古以來就講,吃的靠糞,穿的靠糞,住的靠糞;沒得一缸糞,餓得人發困。所以,有個時候,我們常常罵那些吊兒郎當、遊手好閒的小痞子們,是吃了自家飯,屙野糞的人;常說一寸長的木頭都可以做個水車葉栓子,那種小痞子,做個車栓子都不夠資格。
我大爺爺枳殼,二爺爺陳皮,無論天晴落雨,雷打不動的規矩,天剛剛亮,雄雞公子還未穿褲子出來打鳴,就出門去拾野糞。一人一把四塊指的收糞耙頭,挑著一擔高椅箢箕子,漫山遍野的疾走,去收山裡的、河谷洲上的、人行道上的牛糞、羊糞、狗糞、野免子糞,或夜行人的糞便;放到大糞坑裡,發酵。之後,澆在剛剛燒好的火土灰上,或拌上廚房裡灶膛裡扒出來的草木灰上,就是種水稻最好的底肥、追肥。
生髮屋場生發飯鋪,掌柜的的是滑石痞子。唷嗬,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歡彎著一個箢箕子腰,雙手反套在背後的袖籠裡,像個吃稻葉子的螳螂,一步一點頭;走十幾步,打個響亮的噴嚏,然後吐出一步濃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有事沒事,天天二趟,都要跑到的家添章屋場來聊天、打屁、翻古、講新聞;吸水煙、喝老柄茶葉沏得的濃得像牛婆子尿一樣的茶水。
我大奶奶慈菇,專門給滑石痞子配了一個藍荷花的粗瓷飯碗;開水由我十歲的七姑母紫蘇用外形像牛角的沙窩子燒,茶水自然有煙火的氣味,沒辦法,人家滑石痞子就好這一口。
對不起,帶白芽子頭春茶,我家是捨不得出手的,要拿到神童灣街上,或者谷水鋪子街上,去換糙米子,或者幹紅薯米的,畢竟,填包肚子,自古歷來是一等一的大事情。
滑石痞子喜歡趁熱喝茶。滾燙的茶水含在喉嚨裡,燙得舒舒服服。「咕咚」一聲呑下去,肝、肺、脾、心,無不爽利。
喝完一次茶,茶水的顏色就是碗內留下一條等高的海岸線,或者是喀斯特地貌褶皺線。時間長了,海岸線或褶皺線,層層疊疊。我的祖輩們,從來不擔心,會引發地震、海嘯。
喝完濃茶,就該好好地享受享受一壺水煙。滑石痞子的爺老倌,曾經做過同盟會的會員;他本人,在南京一住十幾年,早就喜歡吸加香料炒的香菸。他從耳朵上取下紙媒子,我爺老倌決明幫他夾來紅紅的木炭頭,一點,一吹,紙媒子紅了,冒著小青煙。
我二奶奶捧來磨得發亮的銅煙壺,遞給滑石痞子。掏出皺巴巴的油紙團,慢條斯理地展開,裡邊是黃燦燦、香噴噴的菸絲。滑石痞子嫻熟地填滿一鬥煙,點火,對著菸嘴猛喝,喝出一段南京秦淮河小火輪前行聲音來。
吸完煙,滑石痞子半閉著嘴巴,仰面朝天,老半天不做聲;嘴裡、鼻孔裡慢慢地漏出煙霧;等到煙霧漏完,才張開嘴,大聲喘息;接著就是一場劇烈的咳嗽;咳完了,吐出一團荷巴蛋大的濃痰,用快穿底了布鞋子底反覆擦乾淨;才說:「舒服,舒服啊!」
照例,再裝滿一鬥菸絲,將銅水煙壺和紙媒子遞給我大爺爺枳殼。
我大爺爺平時吸的自己家裡種的旱菸,又叫山葉子,辛辣,夠勁。但遠不及滑石痞子託人從長沙街上買機切細菸絲,香醇,清爽。
抽這種煙,我大爺爺覺得不過癮啊。但是,人家一天二鬥好菸絲,就是人情啊。若是不曉得滴涓之恩,不曉得知恩圖報,這種人,與動物有什麼區別呢?還不如養條看家的狗,況且,狗也知道搖尾巴。
「天色三光三暗,洪水毀田墈。」滑石痞子的臉朝東,兀自盯著胡麻臺金門形的上空,從雲團裡鑽出來的太陽光線,怒不可遏地直劈下來,還帶著一串串大大小小的光圈,似乎要剜走所有黃褐色的眼球。
滑石痞子心裡慌慌的,忙問我大爺爺枳殼:
「今年,高車河裡,還賽不賽龍舟?」
我大爺爺是高車河永樂龍舟會的鼓手,自然有渠道,曉得賽不賽龍舟的事。
高車河裡,春旱,旱得只剩下一條小河汊子。沒水,賽個鬼的龍舟啊。
我大爺爺遇到不開心、不痛快的事,常常會不自覺地發出一聲不亞於悶雷、不低於虎鳴的長恨聲。我大奶奶聽松山衝的二十五伯說過,髮長恨聲是最要不得、最不吉利的事,會撼斷自家龍脈。所以,我大奶奶私下早早地對我大爺爺下過無數次禁令。
我大爺爺正欲習慣性地發出一道長恨聲,突然發現,從我大奶奶的眼睛飛出二隻雪白迴旋標,直接將我大爺爺的話劃碎成無數朵雪花。我大爺爺張大的嘴巴,立刻半閉,哼了一聲:
「沒水,只怕賽不成了。」
阿魏痞子,厚樸痞子,走到添章屋場門口的安門前塘,那裡有一個挑水或洗衣的碼頭;碼頭的青石板,是一塊橫臥的墓碑;墓碑旁邊,有一株柳樹,樹幹上,留著三個黃色的蟬蛻。
上添章屋場,有三步臺階。那是我二爺爺陳皮從昔日河懿家壩下挑來河卵石,用三合土砌的。
我們昔陽塅的風俗習慣是:結婚和辦婚事的禮金是不能補的。我大伯父茅根和大伯母黃連,是古歷四月份才拜的堂。阿魏痞子與我們隔河帶水,哪裡知道呢。
阿魏痞子與我大爺爺等人寒暄一通,摸出一塊光洋,遞給我大奶奶,說是要請二個伯父,做轎夫,去長沙府的瀏陽縣走個來回。
這麼重的聘金,嚇得我大奶奶縮手縮腳,連大氣都不敢出。
滑石痞子出來打圓場:
「收吧,收吧,人家阿魏痞子的叔父,好歹做過湘軍大帥,新疆喀什府的主牧官,這點小錢,算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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