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陣容(圖米納斯版浮士德)
2023-06-10 11:55:06 1
(圖米納斯版《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圖米納斯版《浮士德》
——跟魔鬼籤約這事,中國人能懂
本刊記者/古欣
發於2019.12.23總第929期《中國新聞周刊》
一片黑暗裡,一個身影在地上翻滾、哈氣、搓手,像蠕蟲。蠕蟲慢慢站起來,變成人,又變成獅子狗。
站在舞臺上的是廖凡,在這部立陶宛導演圖米納斯執導的《浮士德》裡,他是梅菲斯特,一個有點戲精氣質的魔鬼,蹦蹦跳跳個不停。現在的樣子,用廖凡自己的話,是「全程無障礙摸爬滾打練了兩個月的結果。」
去年,圖米納斯製作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在中國巡演,圈裡一致好評。國家話劇院的編劇雷婷也去了,開場音樂響起,濃烈的俄羅斯風,飽含熱烈的憂鬱,雷婷一下子就不行了,「這誰寫的,真好!」接下來兩小時,她沉浸在這部充滿詩意和幽默的作品裡。
雷婷變成了圖米納斯迷,又追看了他導演的《三姊妹》和《假面舞會》。她一直覺得這幾年的話劇市場過多地追捧原創、喜劇,而經典被冷落。在圖米納斯的作品中,她尋回那種被經典打動的感覺。能不能請人家來給咱排個戲?念頭起了,雷婷託人跟導演聯繫。別人告訴她,他可是要求如果邀請就得導演、作曲、舞美一起來。雷婷說,不光三個,我要他們團隊所有。
立陶宛有深厚的戲劇傳統,也深受俄羅斯戲劇文化的影響。在這種傳統薰陶下的圖米納斯,展現了對契訶夫、莎士比亞等經典劇作家優秀而穩定的闡釋能力。
雷婷想,人請來了,還要有配得上的演員,於是她找來了柏林影帝廖凡,以及前段時間《長安十二時辰》因為反派角色大放異彩的老戲骨尹鑄勝。圖米納斯、浮士德、中國戲骨的組合就這麼定了下來。
不一樣的浮士德
西安場有觀眾做了功課,提前看了歌劇版,散場後他感慨,這版浮士德跟我以前看得不太一樣。
真要說起來,《浮士德》其實挺暗黑的,原著裡除了惡魔梅菲斯特,還充滿了巫婆、精靈、魔法、咒語,書裡著名的「瓦爾普吉斯之夜」實際是場群魔大會。但圖米納斯這版浮士德並不陰森森,舞臺極簡,一個巨大的立方體斜放在中央,時而前移後退轉動,有時會露出有書架的一面,就算是布景了。
魔鬼也跟人想的不一樣,沒有慘白的面容也沒有黑色的鬥篷。廖凡穿著西裝馬甲和西裝褲,外面套著黑面紅裡子的大氅,露出一截紅襪子,頭上扎著兩個小揪揪,活脫一個小惡魔。
梅菲斯特自稱是「否定」的精靈,他跟上帝打賭,能引誘上帝的僕從、博士浮士德背離正道。原作中,歌德借上帝之口「在一切否定的精靈裡,促狹鬼最不使我感到煩累」來評價梅菲斯特,給魔鬼經典的「引誘者」形象增添了一縷喜劇色彩。
圖米納斯抓住了這個虛無厭世又遊戲人間的形象。一場戲最能體現梅菲斯特否定一切的傾向,有學生前來求教,他扮作浮士德,掏出一隻紅氣球,吹滿氣紮上口,和學生你來我往地拍著氣球。
「邏輯學是一二三,哲學是既然、則、如果、那麼;神學是在用語言填補意義的空洞,而醫學首先要學會操縱女人的身體。」梅菲斯特一邊玩著氣球,一邊給學生洗腦。
廖凡版的梅菲斯特,有很多滑稽的動作。著急時,他會兩手外翻,摸頭上兩個角打轉兒,一邊叫著「讓人發瘋」!作怪時,他踏著雀躍的小碎步,等到把人戲弄了,又甩著兩臂一左一右,交叉著腿蹦蹦跳跳地退場。面對浮士德,他又時時屈膝含身,裝出一副僕從樣。
製作人雷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導演希望這個版本的浮士德是相對明朗的。「形式是喜的,仔細想是悲的。」尹鑄勝這麼概括。
排第一場戲,是浮士德在書齋裡,一個老學究天天不見陽光,鑽研各種魔法,很抑鬱的狀態。尹鑄勝讀到劇本「該被詛咒的房間好像監獄」,哭了。他用低沉的調子說臺詞,「我研究了那麼多學問,哲學、法學、神學、醫學⋯⋯」每個詞都拖得悠長,演得很難又很過癮,但導演說不要。
導演告訴尹鑄勝,我們國家有很多老學究很古板,能不能演成那樣。「他希望的是很好玩,很滑稽的感覺。」排了一次又一次,尹鑄勝一次又一地找感覺,怎麼愉快?最後,他找到了:「瘋癲」。這段臺詞被處理成完全不同的方式,「哲學、法學、醫學⋯⋯」還沒說完,尹鑄勝突然哈哈哈哈哈爆發了一陣歇斯底裡的笑聲,然後接著說「哦,還有神學。」又是一陣不可抑制的大笑加咳嗽,這一次導演說,對了。
玩兒
舞臺上的廖凡常有些出其不意又十分自然的動作,比如在椅子上坐著坐著就翹起二郎腿,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褲管;比如甩著一條黑色的鞭子。有一整場,廖凡邊出壞主意,邊吃了一隻蘋果,所有人都走了,他站在觀眾面前,一心一意地啃那隻蘋果。
這些小動作很多不是刻意的設計,而是演員自發的創作。這樣的表演狀態源於導演圖米納斯的理念和執導方法。尹鑄勝將之歸納為「沉浸式的表演」。導演只是給你幾個點,並不規定動作,中間的空白讓你自己完成。
圖米納斯並不告訴演員該怎麼演,或者浮士德該是什麼樣的,他只是給演員講自己讀《浮士德》的感受。一次他告訴雷婷,浮士德就像一個劇院裡的藝術總監,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契訶夫、布萊希特所有的理論書都看遍了,想排一個有關人類命運的戲,結果口碑也不好,票房也不好,非常痛苦。這時候從地獄裡來了一個商業導演說我的票賣得很好,說你為什麼不加點色情場面,加個多媒體加個聲光電你就很賣錢,要不要試試?他說我想試試,就跟著去了,後來發現不行。圖米納斯本人是俄羅斯瓦赫坦戈夫劇院的藝術總監。
圖米納斯跟尹鑄勝說,表演不要考慮觀眾,只要你心裡有,努力去做,就有可能達到。訣竅是「真」,努力去感受人物。尹鑄勝演到浮士德被梅菲斯特驅使去勾引少女瑪格麗特,感覺難辦。浮士德是好人,可好人去泡妞,用他的真誠去泡妞,演出來像個壞人。他想像馬路上走過一個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本來只是默默欣賞,這時候有個人在你耳邊說,去去去。那一瞬間,你的感動,還有猶豫,像是很多花你不願意摘,覺得太漂亮了太好了,可你永遠想著。
這樣他就能理解浮士德的行為,他不再用劇中一開始那種蒼老的聲音說臺詞,而是變了一種聲音,上影廠配音的《悲慘世界》裡冉阿讓那種聲音,很假,說著「姑娘,請你相信我」,等到瑪格麗特同意跟他在一起後,又換回原來的聲音。這樣,觀眾聽到這個泡妞的聲音,覺得似乎是真的,也似乎是假的,還帶有嘲諷,實際上是尹鑄勝自身對角色的批判。
不過這種一遍遍摸索,到最後也不說死的排練方式,一度讓尹鑄勝很崩潰,他失眠,甚至輕微抑鬱。直到排練後半程,他投入以後,才發現這種表演方式太好玩兒,仿佛回到了學校最初學習的階段,「那時候我們都學俄羅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籤約和尋找
《浮士德》是歌德的一部詩劇。寫作跨度六十年,作為人生最後的作品,寄寓了歌德回顧自己一生求索的歷程。
歌德的人生歷程複雜,他在感情中的起起伏伏,早年和貴族少女戀愛失敗後寫下著名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他在哲學、藝術、科學多領域經歷了各種成功和失敗的探索,他研究過美術,後來卻坦承自己缺乏造型才能;熱衷科學尤其是色譜學,卻錯誤地花了很多時間想要推翻牛頓正確理念;他想要參與政治來改變社會,但在魏瑪宮廷裡不如意的政治生活最終導致出走,隱居。
歌德為浮士德設計了廣闊的人生圖景,歷經求知、愛欲、美、權力的追逐中都得不到滿足,最後認識到人生的意義在於永恆的運動,不停歇的上升的動力。原著穿插了許多大量歌德對宗教和形上學的省思,很多神話歷史場景、自然抒情內容。
為了讓故事線索更加明朗,這一版浮士德抓住了跟魔鬼籤約的主題,重點截取了浮士德在愛欲中尋求受挫的故事。魔鬼認為人類是容易被引誘的,甘於墮落的,而浮士德卻相信自己不會輕易地耽於任何的逸樂。
製作人雷婷明白,從精神層面來講,中國人跟這部三百多年的作品可能不那麼近,但是跟魔鬼籤約這件事中國人懂。中國發展很快,大家在一個巨大商業氛圍的裹挾下,有各種各樣的痛苦和迷惘。200年前甚至500年前就有人寫。所以這也是她為什麼想排浮士德的另外一個原因,我們的苦痛在經典作品裡都有。「誰能告訴我是否該告別理想?誰能指引我何處才是方向?」 雷婷說著,熟練地引用了兩句臺詞。
劇本演到最後,梅菲斯特失敗了,浮士德並沒有滿足他設計的任何一種追求,而選擇投身精衛填海般的事業,不成功就不停歇,直到精疲力竭,死在臺上,站成了一塊碑,身後的書本紛紛落下,掉到他腳邊。
戲散後,一個觀眾用「尋找」概括了這個戲要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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