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四世同堂第二篇(老舍四世同堂全本)
2023-06-16 17:28:34
1946年,老舍(右一)、曹禺(右二)等人在美國。圖/FOTOE
《四世同堂》「全本」出版:
一場跨越七十年的文本旅行
本刊記者/劉遠航
本文首發於總第836期《中國新聞周刊》
1960年8月,致力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華裔學者夏志清給作家老舍的英文譯者浦愛德(Ida Pruitt)寫了一封信,確認長篇小說《四世同堂》具體的出版信息。老舍的這部長篇作品寫於40年代中後期,由三部分組成,分別題為《惶惑》《偷生》和《饑荒》。他本打算寫100章,作為反映抗戰以來家庭與社會變動的一部「《神曲》」。另一方面,老舍本人也積極地參與到了自己作品的對外譯介中來,藉此實現文化層面的「對話」。
夏志清給浦愛德寫信的另一個目的,是希望可以從後者那裡借閱《饑荒》書稿,以供研究之用。當時,他仍然在寫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但《四世同堂》未曾完整發表過,此前已經出版或連載的只有前兩部和《饑荒》的前20章,一共87章,而由浦愛德和老舍合作翻譯並在美國出版的英譯本《The Yellow Storm》(《黃色風暴》)其實是經過文化「轉運」之後的版本,曾被出版社大幅刪節和改動。
老舍用毛筆謄寫的《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的開篇。圖/受訪者提供
政治的漩渦與刪節本的回譯
輾轉之間,老舍在美國已經逗留了四年之久,而國內形勢早已發生了重大變化,國民黨退守臺灣,新中國終於成立。他收到了回國的邀請,帶著《饑荒》等手稿,欣喜地踏上了返程。在美國的日子裡,他有些苦悶,美國的社會和經濟讓他感到失望。另外,他覺得浦愛德翻譯得太慢了,而自己急切地想要回到中國。
建國之前,《惶惑》和《偷生》已經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而遠在美國的老舍除了《四世同堂》,也開始另一部長篇小說《鼓書藝人》的寫作。「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老舍在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回到久違的故國,他也希望能成為新社會和新時代的「新人」,完成對自己的「改造」。
基於這種「改造」的心態,老舍對《駱駝祥子》等作品進行了改寫。根據《老舍選集》1951年開明書店版的「自序」,改寫的理由是「太悲,沒有光明的出路」,而且「沒有正面寫革命者」。
1950年5月,《饑荒》在上海的《小說》月刊開始連載,時任主編是作家周而復。但是,在連載到第87章的時候,文末註明全書已「完」。就這樣,《饑荒》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結束了連載。與此同時,《鼓書藝人》和《四世同堂》在經過刪減之後,陸續在美國出版。
根據老舍夫人胡絜青和兒子舒乙共同署名的一篇回憶文章,突然結尾的原因跟《駱駝祥子》刪改原因應該類似。在當時寫給日本友人的一封信中,老舍透露道,「需要對《四世同堂》全部加以修改,因此第三部不宜發表。何時能著手修改還不知道。現在工作繁忙,無閒暇顧及。」
儘管《四世同堂》的結尾並不像《駱駝祥子》那樣悲苦,但並沒有突出共產黨在抗戰中的正面作用。參與抗日鬥爭的祁瑞全和作為地下黨的錢默吟等人只能看作是愛國者,這顯然與1949年後佔據主導地位的話語體系有所違背。
「應該說,這種處理辦法在五十年代初是比較流行的,受波及的著作也絕非《四世同堂》一部。作家們都有一種自覺的接受改造的強烈願望,誠心誠意地否定自己的過去,要脫胎換骨,要接受新思想。」文章這樣寫道。
「文革」開始後,老舍還是受到衝擊。遺憾的是,此前赴美交流和生活的經歷也成為了他的「罪證」。就這樣,老舍在政治的漩渦中投湖自盡,而《鼓書藝人》和《饑荒》等手稿也最終散失,成為文壇上的一宗「懸案」。
1981年,翻譯家馬小彌根據刪減後的英譯版本,將缺失的13章翻譯成了中文,發表在《十月》雜誌上。馬小彌本人是著名作家巴金的養女。翻譯《四世同堂》之前,她已經翻譯出版了同樣「命運多舛」的《鼓書藝人》。
「一回生,二回熟,她的翻譯筆調愈來愈有味了。譯稿由語言學家吳曉鈴同志最後審定。他們在翻譯和審定工作中都力求接近老舍的風格,其用心十分令人感動。」 胡絜青和舒乙的文章裡這樣評價道。
此後的三十多年,馬小彌補譯的《四世同堂》成為了通行版本,儘管它與小說的本來面貌還有不小的距離。
英文原稿的發現與全本的出版
2013年5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社長趙武平來到美國進行訪學,在哥倫比亞大學所藏的老舍檔案中,看到了老舍同美國作家賽珍珠和譯者浦愛德的多封往來信件,內容多與《駱駝祥子》和《離婚》等老舍作品的翻譯有關。關於《四世同堂》的內容並不多,更多的資料則保存在哈佛大學的浦愛德檔案中。
一年多後,趙武平輾轉來到了哈佛大學,在施萊辛格圖書館所藏的浦愛德檔案中,見到了標有《四世同堂》(「Four Generations:One House1945-1948」)說明的數百頁材料。譯稿列印在幾近透明的白紙上,除此之外,還包括通信、筆記和卡片等。直到這時,他忽然意識到,老舍原本的計劃在實際寫作的過程中發生了變化,實際上寫了103章,除去已經發表的87章,還有16章。
為了將這16章回譯成中文,趙武平做了種種準備工作,並在當年的11月正式開始進行翻譯。他住在位於北京郊區的小湯山,通常早上四點鐘就起床,利用這段最安靜的時間,連續修訂兩三個小時,然後吃早飯,再到單位去上班。
在回譯的過程中,趙武平希望可以儘量做到「形似」和「神似」,甚至「形神兼備」。但回譯又不同於通常意義上的翻譯。「要對原譯者負責,還不能遠離原著者。」趙武平在翻譯後記中這樣寫道。因此,他制定了專門的流程:先根據英文譯稿,將其翻譯成中文,再參考《四世同堂》前87章和老舍的其他作品,根據他慣用的詞語和表達習慣,進行替換和調整。除了成語、方言、俗諺,甚至語氣詞和標點符號也在趙武平的「修葺」範疇內。
2015年4月,趙武平輾轉又回到了哈佛大學,再一次就英譯原稿中的疑難之處,尤其是個別日語詞彙的鑑別,特地請教了精通日語的美國學者傅高義等人。
翻譯最終完成後,趙武平聯繫了復旦大學教授張新穎,對方立刻將十萬多字的譯稿推薦給了《收穫》雜誌主編程永新。《收穫》雜誌編輯部決定臨時調整發稿計劃,將趙武平翻譯的這十萬多字譯稿第一時間刊發出來。「幾乎是加班加點,一邊編輯,一邊質疑提問,隨時發給我核對原稿進行訂正。」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趙武平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道。
最終,譯稿在《收穫》2017年第1期正式發表。「這次老舍《四世同堂》英譯手稿未發表部分經由趙武平發掘、整理、翻譯後的重新發表,是一個重要的文學事件。」中國老舍研究會副會長孫潔如此評價道,「史料的發掘、整理、重組,有點像文物的修復,成品雖然不是作品本來的樣子,卻能指向作品本來的樣子,指向曾經被拋棄、亦有可能被永遠遺忘的文學史的片斷。」
除此之外,結尾部分錢默吟的長篇「悔過書」引起了部分研究者的興趣,具有總結全書的意義,但在翻譯的過程中被刪去了。「這其實是老舍的心聲。」中國老舍研究會會長謝昭新這樣評價道。
在趙武平看來,這個版本之所以具有格外的意義,還與《四世同堂》的文學史評價有關。根據趙武平的判斷,夏志清後來未能閱讀到這部小說的全部中文原稿,只能根據已經發表的前87章和在美國出版的英文刪減版進行評判。此後,《中國現代小說史》成為了他的代表作,在海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對很多作家和作品的評價甚至成為了「定論」。
在這部研究著作中,夏志清認為《四世同堂》的「『視景』是狹隘的愛國主義(在結尾的時候,還稍稍滲進了一點自由國際主義的色彩)」。「夏先生的小說史,對老舍《四世同堂》之前作品的評價,基本上是客觀公允的。」趙武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但是「他對老舍的指責,顯然失之嚴謹,不是符合學術研究規範的做法。」
回過來看,為了適應不同的社會語境和文化心理,《四世同堂》的原貌在創作和譯介的過程中發生了變化,後來又在歷史和政治的變遷中不斷受到影響,甚至變異。這一場跨越時空的文本「旅行」終於暫時畫上了終點,而原貌究竟如何,基本已經無從得知。
趙武平更認同中國老舍研究會副會長孫潔的觀點。後者認為,「『與其守株待兔,不如『憐取眼前文』,讓我們善待這部經由老舍和三位翻譯家的持久接力逐步補綴出來的《四世同堂》,這歷經70個春秋竟然會逐漸趨近完整的文壇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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