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救世主改編的電視劇叫什麼(天道的電視劇改編遙遠的救世主11)
2023-06-08 18:38:13 5
遙遠的救世主改編的電視劇叫什麼?早上8點,芮小丹和曾華在秦谷縣公安局一名刑警的陪同下開車來到沈楠的爺爺家實施抓捕沈楠,沈楠的爺爺家住在秦谷縣城東街的一處老宅院芮小丹讓汽車停在離宅院20多米遠的地方,自己一個人走到宅院門口往沈楠的手機上打電話,我來為大家講解一下關於遙遠的救世主改編的電視劇叫什麼?跟著小編一起來看一看吧!

遙遠的救世主改編的電視劇叫什麼
早上8點,芮小丹和曾華在秦谷縣公安局一名刑警的陪同下開車來到沈楠的爺爺家實施抓捕沈楠,沈楠的爺爺家住在秦谷縣城東街的一處老宅院。芮小丹讓汽車停在離宅院20多米遠的地方,自己一個人走到宅院門口往沈楠的手機上打電話。
電話接通後,芮小丹說:「我在門口,請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和你單獨談。」 電話裡,沈楠敏感地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好,我就來。」 過了一會兒,沈楠一個人出來了,一見面仍若無其事地說:「夏雨,你怎麼來了?我正要動身呢,不是說好了在長途汽車站會合嗎?」 芮小丹也遲疑了一下,說:「沈楠,你涉嫌吳成祥捲逃公款一案被刑事拘留了,這是拘留證。車就停在那邊,車上的警用標誌都拿掉了,如果你不想驚擾兩位老人,你就不要讓他們送你了,回去道個別,跟我一起上車。」 儘管剛才的電話已經讓沈楠有預感,但是當芮小丹當面跟她講這番話的時候,她還是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她拿著拘留證驚疑地問:「你……是警察?」 芮小丹說:「是的。」 沈楠呆遲了片刻,把拘留證遞迴去,說:「我怎麼跟他們解釋呢?我就說你朋友的車到延安辦事,知道你在秦谷就來接你一趟。」 芮小丹說:「可以。」 沈楠說:「好吧,給我幾分鐘時間,我馬上就出來。」 沈楠進屋不大會兒工夫就拎著包出來了,身後跟著她的爺爺、奶奶、三叔、三嬸依依不捨地相送。沈楠一再推辭不讓他們送了,然後和芮小丹一起走到汽車跟前上去,汽車隨即駛離這座老宅,直奔秦谷縣公安局。 曾華、黃文賢和芮小丹3人在秦谷縣公安局審訊室裡審訊沈楠,按預定的方案,芮小丹擔任主審員,黃文賢做筆錄。 沈楠在剛上汽車的時候還有些惶惶不安,但是到了秦谷縣公安局以後反而鎮定了,經過了回答姓名、年齡、籍貫這些例行的提問之後,她說:「謝謝你們去抓我的時候考慮到了我爺爺、奶奶,這讓我很感動。我想知道,你真是警察嗎?」 芮小丹說:「是的。」 沈楠說:「可惜了你這張臉蛋兒,當警察!」 芮小丹說:「這與本案無關,你只談與本案有關的問題。」 沈楠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用嘲諷的語氣說:「那也得從你開始,你得先拍桌子讓我老實點,提醒我這是什麼地方,然後再告訴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芮小丹語氣平和地說:「沈楠,你是有民事行為能力和公民人格的人,請你自重。如果你對警察的司法實踐有看法,可以通過正當的途徑表達。我個人和你之間沒有恩怨,現在是你和法律之間的問題,你應該明白這個邏輯關係。」 沈楠說:「我沒有犯罪,沒什麼可說的。」 芮小丹說:「你可以沉默,但是你的沉默可能會使控方和法庭做出對你不利的推斷。」 沈楠說:「你威脅我。」 芮小丹說:「不,我是在告知你作為犯罪嫌疑人對這個問題的知情權。任何公民不受強迫自證其罪,你在偵查起訴階段也有權對自己做無罪或罪輕的辯解,你的沉默也不能成為法庭定罪的依據。但是,坦白、沉默、狡辯、辯解……都是對推斷和量刑有影響的因素。審訊作為取證手段之一,不僅取證你有罪,也取證你無罪。」 沈楠問:「你們憑什麼說我有罪?」 芮小丹說:「在你未經法院審判並被確認有罪之前,不會有人說你有罪,只能說你是犯罪嫌疑人。吳成祥已經被中美警方聯手抓獲,引渡只是個時間問題。吳成祥的姐姐吳慧娟和吳成祥的代理人董海山在廣州被抓獲,繳獲贓款兩千多萬。吳成祥付給廣州黑幫100萬元買夏雨的性命,兩名殺手在延安被抓獲,這是繳獲殺手的武器。」 芮小丹把那兩支德國P88型自動手槍放到桌上。 沈楠的表情隨著芮小丹層層遞進的語言漸漸發生變化,從牴觸、平和到恐懼,那些熟悉的人名、可怕的數字和桌上的那兩支手槍讓她最終呆住了。如果說她先前的惶惶不安只是為失去情人和失去出國以後的富貴生活而懊惱、沮喪,那麼現在的恐懼則是失去自由的鐵門、鐵窗和由此而斷送的一生。同謀,藏匿、轉移贓款的同謀?謀殺的同謀?二者只要有一個罪名成立就意味著一生的毀滅。 芮小丹注視著沈楠驚恐的眼神,問:「你確實沒什麼可說的嗎?」 沈楠說:「有,但我不知道從哪兒說起,還是你問吧,如果有人撒謊我負法律責任。」 芮小丹問:「你在吳成祥案發前一年離開明川去廣州,這事與吳成祥有沒有關係?」 沈楠回答:「有。吳成祥說可以讓我出國,可以讓我過國外上流社會的生活。怎麼才能過上那樣的生活?那麼多的錢能從哪兒來?不用說誰都能想得到。我對他說,你能給我什麼那是次要的,但是你至少別剝奪我什麼,比如自由。後來他跟我說,你去廣州發展吧,開飯館、賣服裝幹什麼都行,明川不適合你。我覺得這是個機會,我就去了。」 芮小丹問:「什麼機會?」 沈楠回答:「我想過明川可能會有事情發生,那明川就是一塊是非之地。但是我決定去廣州還是出於我個人發展的考慮,一般地說舞蹈的藝術生命太短了,如果有機會還是得趁著年輕多掙點錢。我有舞蹈的特長,廣州消費指數比較高,開健身房生意好做一些。吳成祥的姐姐吳慧娟在廣州開酒樓,我到廣州人生地不熟也能有個照應。」
芮小丹問:「你以前知道吳成祥在美國的詳細地址嗎?」 沈楠回答:「不知道,他也不可能告訴我,除了危險沒有任何意義。」 芮小丹問:「當初吳成祥為什麼沒讓你去存這些錢呢?」 沈楠回答:「我不否認有保護我的考慮,但我覺得更多的還是對我不信任。這個道理明擺著,如果我有了錢我就不需要有錢的男人了,我會需要有內涵的男人。」 芮小丹問:「你替夏雨交電話費列印電話單,是出於什麼考慮?」 沈楠回答:「我知道你會懷疑我調查你,但我確實只是朋友之間正常的幫忙。」 芮小丹問:「約夏雨去陝西旅遊是誰的主意?」 沈楠回答:「是吳成祥的主意,他說廣州的氣候悶熱,可以約上夏雨去陝西的兵馬俑和壺口瀑布旅遊幾天,路上有個伴兒,也能聯絡聯絡感情,順便再回老家看看。我就是照著他說的那樣理解的,如果我知道這趟旅遊有可能使我成為犯罪嫌疑人,我肯定不會去。」 芮小丹問:「離開廣州以後的旅遊期間,你和吳成祥通過電話沒有?」 沈楠回答:「沒有。他沒來過電話,我也沒打過電話。」 芮小丹問:「你知道在旅遊期間有人跟蹤嗎?」 沈楠回答:「不知道,吳成祥沒告訴過我。」 ………… 曾華坐在旁邊一直默默地抽菸、觀察、分析,這時插問了一句:「沈楠,如果你在旅遊期間發現夏雨是警察,你會怎麼處理?」 沈楠回答:「我還沒傻到順著你的思路說:我就打電話給吳成祥報信。我只能如實回答你,沒有發生你說的如果,即便有這個如果,夏雨是不是警察關我什麼事?」 曾華笑了笑,對芮小丹說:「好了,就到這兒吧。」 黃文賢把詢問筆錄拿給沈楠看了一遍,筆錄與芮小丹的提問和沈楠的回答完全一致,沈楠籤上名字,摁上手印,被黃文賢帶出去了。 曾華看著筆錄說:「沈楠的口供不管怎麼理解,基本事實是清楚的,她沒必要在這些問題上撒謊,因為一查就清楚。也就是說,她從一開始就為自己劃定了安全區,就像她對吳成祥說的,你能給我什麼是次要的,至少你別剝奪我什麼。」 芮小丹說:「如果經過查實沈楠在旅遊期間確實沒有和吳成祥通過電話,那她就應該慶幸了,這會讓她比較容易地說清楚。如果沒有其它方面的直接證據,控方僅靠現有的事實和推理指控她有罪,肯定不能成立。」 曾華感嘆地搖搖頭說:「沈楠的腦子夠聰明啊,能讓吳成祥這麼聰明的男人圍著她折騰來折騰去,到頭來人家掉腦袋了,她還是一身清白,那吳成祥是沒事瞎折騰什麼?」 芮小丹一邊收拾桌子上的東西一邊笑著說:「組座,這和案情無關吧?依組座之見,吳成祥的手銬另一頭銬上沈楠,那男人的心理就平衡了?」 曾華說:「倒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這人哪……都怎麼了?」 4 下午4點,曾華、黃文賢、芮小丹3人在秦谷賓館的臨時餐廳裡與餐廳部經理在商洽酒席的規格、菜品和費用。秦谷縣掛鈎扶貧會議在秦谷縣賓館舉行,參加會議的是臨近省份的一個經濟發達城市的工商界代表,大小餐廳的桌位已經訂滿了。餐廳部經理臨時給曾華他們騰出了一間小會議室當餐廳,房間的面積擺下兩桌酒席綽綽有餘。餐桌剛剛布置過,鋪上了雪白的臺布,每張桌子可安排8位客人,每個席位前都放一套瓷碟、酒杯之類的餐具。 這時,秦谷縣刑警隊的王隊長進來了。王隊長不到40歲,是陝西警方從秦谷縣公安局抽調的3名刑警之一,幾天來與曾華、黃文賢他們一起從西安到延安,從延安到秦谷,相互已經很熟悉了。 曾華見王隊長進來便趕忙起身相迎,握著手熱情地說:「王隊,你來得正好,正說著呆會兒去找你呢。我這場子是拉上了,可請神還得有勞你王隊呀。」 王隊長說:「哎呀,你看這事弄得,弟兄們來到咱這門上還得讓弟兄們請咱喝酒,窮親戚,不好意思。曾華,我找你……是有點私事,咋說呢,還得說不好意思。」 曾華說:「老王,有事你就直說,能辦的就辦,不能辦的咱再想辦法。」 王隊長說:「是這,老母親得了膽結石住縣醫院,下午出院了。咱這地方偏僻,班車一天就早上、中午發兩趟。咱局裡的車壞了一臺,還有兩臺沒回來……」 曾華聽明白了,說:「老王,是用車吧?」 王隊長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說:「就是,就是,不算太遠,就在紅寨溝鄉大柳莊,有40公裡,老母親和弟媳婦兩個人,我去送一趟,兩個多小時就回來。」 曾華一笑說:「你不能走,你王隊一走我請誰去?6點鐘下班,下了班你不把人直接請到這兒來,人家誰回了家還好意思再專門跑到這兒來吃你頓飯?你得幫我盯著請人去。」 黃文賢說:「王隊不能走,王隊一走我們這兒就冷場了。這樣,我跑一趟。」 這時,芮小丹接過話茬說:「還是我去吧,兩桌酒席,你們兩個一人陪一桌。我不會喝酒,一個女的湊在桌上老爺們兒說話也不方便。40公裡,我兩個小時就回來了。」王隊長猶豫了一下說:「這合適嗎?」 芮小丹笑著說:「這還是問題嗎?」 曾華想了想,拿出車鑰匙說:「行,那你就跑一趟吧。」 芮小丹接過車鑰匙跟王隊長出去了,賓館停車場值班亭下的陰涼處站著一位60多歲的農村大娘和一個30多歲的農村婦女,她們旁邊放著一個用床單包裹的被褥包裹和一網兜毛巾、茶缸、臉盆之類的日用品。王隊長上前拎起最重的被褥包裹,芮小丹則拎上那網兜日用品,小心地攙扶著老人朝汽車走去。 王隊長扶母親上車,讓弟媳婦坐在母親身邊照應,又把行李裝好,然後走到司機車門對正發動著汽車的芮小丹客氣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這條路好記,你回來的時候順著大路一直往南走就到縣城了。」 芮小丹點點頭說:「行,我知道,你去忙吧。」 汽車出了縣城北門不久就沒有柏油路了,也隨之進入了一個荒涼地帶,媳婦靠上前給芮小丹指路說:「大妹子,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不拐彎兒就到了。」 芮小丹回頭答道:「好,我記住了。」 汽車走了一段路,大娘忽然問道:「閨女,這車能不能開快點?」 芮小丹以為大娘是著急回家,就笑著解釋說:「大娘,車開得不慢,咱這兒路不好,再快就顛了。您不用著急,一會兒就到家了。」 大娘說:「俺不是著急回家,俺是說這車跟以前坐的不一樣,它咋不顛了呢?這車一不顛俺還不習慣了,忽悠忽悠的頭暈,想吐,你開快點顛顛中不中?」 芮小丹明白了,這是八汽缸發動機的豐田沙漠王越野車,這款車的價格跟普通吉普車相差幾十萬元,其馬力、越野性能和舒適性都遠非普通越野車可比,大娘乍一坐這個車可能會有暈船的感覺。於是,芮小丹關掉空調,打開車窗,提高車速。大娘看著車窗外,被高速行駛的汽車顛簸著,有了方位感,反而適應了。 芮小丹在陝北風沙灘區的土路上以80公裡的時速行駛,汽車經過的道路揚起一條長長的黃土狼煙,只用了40分鐘就開到了紅寨溝鄉的大柳莊,她把大娘和媳婦送到家裡,然後就驅車返回。 路程走到一多半的時候,芮小丹遠遠看見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汽車,車邊有幾個人,有的站著,有的蹲著,好像是車壞了在更換輪胎。她放慢車速,一是出於安全,二是避免揚起塵土襲擾別人,尤其是快要走到近前的時候,她把車速放得更慢了。那是一輛普通型兩驅動北京切諾基吉普車,車邊有4個人,兩個人蹲在地上給剛剛換上的輪胎緊固螺絲,兩個站在旁邊抽著煙說話。 就在芮小丹從這幾個人身邊經過的時候,確切地說是她與一個站著抽菸的人迎面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她突然被一張熟悉的臉驚呆了!那人竟然是「9·13」銀行爆炸搶劫案犯罪集團的首犯黃福海,那是一張貼在刑警隊的通緝令專欄裡讓她看了兩年多的臉。就在這一刻她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從心底裡冒出一聲驚嘆:天哪,這是真的嗎?! 芮小丹注意到,被她疑似黃福海的人在警車經過的一瞬間也在注意這輛車,不是留意這輛車的警燈警笛,而是在注意這輛車的車牌號。現在不是驚嘆巧合的時候,至於他們從什麼地方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要到什麼地方去……這些問題都顧不上考慮了。 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給丁元英打電話,這也是她這次出來執行任務第一次與丁元英通話。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開手機,馬上就接通了:「元英嗎……聽著,別打斷我。我在陝北風沙灘區的一條返回縣城的土路上,不管怎麼巧了,總之是碰見了通緝犯黃福海,他是古城三起武裝搶劫銀行案的首犯,還有3個沒看清楚,他們正在路邊給吉普車換輪胎。這兒離秦谷縣城只有15公裡,開車20分鐘就到。」 丁元英在電話裡沉默了,一個字也沒說,就這樣沉默了幾秒鐘。 芮小丹掛斷了電話,她用的是廣州的手機號,而丁元英的座機又沒有來電顯示,他就是想再聯繫電話也打不進來了。 芮小丹接著撥通了組長曾華的手機:「曾華嗎?我是小丹,我在返回縣城的路上意外和古城「9·13」銀行爆炸搶劫案的通緝犯黃福海遭遇,他們有4個人,開一輛兩驅動北京切諾基吉普車,應該判斷他們持有武器。我的位置距離縣城大約15公裡,具體地名不詳,請求增援,完畢。」 芮小丹打完電話當即就把手機電源關掉了,這使她可以不受幹擾,能夠冷靜下來集中精力應對眼前的突發事件。如果那人是黃福海,那麼另外3個人當中很可能就有同時被通緝的主犯吳建軍和劉東昌。芮小丹在與那些人拉開500多米的距離以後停下車,一邊檢查槍枝彈藥一邊觀察地形,腦子裡在迅速醞釀製敵方案。 六四式手槍裡彈夾是滿的,有7粒子彈。這塊地形不錯,四周一片開闊的荒漠,寸草不生,說路不是路,說沒路又到處能當路走,完全可以利用汽車越野能力強的優勢在這塊開闊地裡周旋。敵強我弱,而且這些人都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要殲滅或制服對方不現實,戰鬥目的只能定位在阻止這夥暴徒進入縣城,只能把他們往黃土坡裡趕,拖住就行。他們的汽車已經沒有備胎了,只要打掉一個輪子他們就跑不了……
她想:對方根據警車的車牌號可能已經有所察覺了,如果他們在汽車經過這裡時突然停車襲擊怎麼辦?在近在咫尺的距離1支槍對4支槍,她必死無疑。或者,對方的汽車直接掉頭往黃土高原深處開了,在兩輛汽車追逐、射擊的情況下要想既保證安全又打掉輪胎,非常困難,子彈的射程只有50米,距離稍微一遠子彈打到輪胎上就不起作用了。 但是她判斷:出現這種可能性的概率不大。看見警車會讓他們緊張,看見明川的警車會讓他們更緊張,但是明川的警車畢竟還不同於古城的警車,他們還不能確定就一定是衝著他們來的。不到最後一刻,他們還是寄希望於是一個巧合、一場虛驚。因為如果是衝著他們來的,剛才在他們更換輪胎的時候警方就應該動手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主動採取攻擊,也不能掉轉方向,一掉轉方向就有做賊心虛之嫌,不打自招,反而暴露了自己。他們沒有選擇,只能繼續往縣城方向走,必須利用對方的求生心理,冒險停在這裡等他們經過而爭取先發制人的機會,這時最好的求生就是不求生。 她在想:自己的汽車性能好、槍法好,實戰經驗相對豐富。對方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槍法不準、對抗經驗不足。一旦打響,爭奪汽車就成了他們的首要目的,如果沒有汽車,要想在這片荒沙地裡逃跑幾乎不可能。所以,要利用他們這個心理,讓他們追擊,人的兩條腿怎麼也跑不過越野車的四個輪子,拖住他們就是目的……不能讓他們以汽車為掩體,得讓他們的身體完全暴露出來,一旦有機會,必須要沉著冷靜、一槍斃命,給他們心理威懾。如果他們分散跑,就盯住他們的老大黃福海不放,他們就會分而不散,還得聚回來……但是如果是看錯了人,那麼襲擊民用車輛免不了要受處分了…… 芮小丹在估算著時間,從時間上推算黃福海他們的汽車應該過來了,可汽車卻遲遲沒有過來,這個時間或許可以說明他們也在分析、決斷。在實槍荷彈的戰鬥打響之前,雙方的心理較量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北京切諾基吉普車終於按照原來的方向開過來了,而且保持在60公裡的時速,這個車速在這樣的路況下屬於正常車速,這就說明對方或許是寄希望於這是一個巧合,或許是想靠近了以後突然發動襲擊。芮小丹緊張地從後視鏡看著對方的車子漸漸靠近,她把座椅的靠背後放,身子儘量後移避開窗口,握住手槍準備隨時射擊。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在賭博,賭自己的判斷和性命。 切諾基吉普車在經過沙漠王越野車的一瞬間並沒有緊急剎車,也就是在這剎那間芮小丹閃電般跳下車,朝著近在咫尺的切諾基吉普車的右後輪胎連開三槍,又閃電般跳上車大油門急轉方向飛快撤離。一輛被打壞輪胎的車在慣性的作用下往南衝,一輛馬力強勁的車往北急馳,等對方停下車,兩輛車的距離已經拉開了幾十米。 切諾基吉普由於右後輪爆胎而橫在路邊,車身明顯傾斜了一個角。芮小丹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這個回合的勝利對於她具有決定性的「戰略」意義。同時她也知道,如果說剛才他們還不能確定警車上有幾個警察的話,那麼他們現在可以確定對手只有一個女警察了,這會助長他們的士氣,但也容易使他們輕敵。 司機下車了,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體格強壯,皮膚曬得黝黑,穿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深藍襯衣。他下車看了看被子彈擊穿的輪胎,然後一邊走過來一邊扯著嗓門憤怒地向芮小丹喊話。芮小丹停下車但沒有熄火,她提著手槍下了車,曠野一片寂靜,身邊只有豐田越野車發動機微弱的聲音,男子的喊話聲聽得清清楚楚,是地道的陝西口音。 男子喊道:「你是警察還是土匪?你啥意思嘛?這是俺私家車,你憑啥打壞俺的車?你看你給俺車上的顧客都嚇成啥了嘛?警察咋了,警察就可以不講理嗎……」 芮小丹眼看著男子一步步靠近,距離從50米到40米、30米,她想:是我真打錯了還是對方企圖接近我突然發起攻擊?車上的人沒下來是真被嚇住了還是怕被認出來?現在仍然是心理戰,如果我讓他確信警方沒有誤會就是衝著他們來的,只要我突然一舉槍,他就會本能地做出反應,真假虛實也就一目了然了。只要對方拔出了槍就必須一槍擊斃他,只有一槍斃命才能起到震懾對方心理的作用。 當男子接近到20米左右的時候,芮小丹突然做了一個舉槍射擊的動作,這個動作原本就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男子立刻做出了本能的反應,右手迅速伸到後腰處拔槍,芮小丹在看到槍的剎那間心裡踏實了,心到手到,隨著一聲槍響,男子還沒來得及摳動扳機就將做了一半的動作定格了,隨之重重倒在地上。 就在槍響的同時車裡的3個人從車裡衝了出來,個個都握著手槍。芮小丹在手槍的有效射程之外,看到他們成群衝過來,立刻跳上車朝沙灘深處開,又在安全的距離停下。這時黃福海他們的心裡也踏實了,誰都不抱幻想了,就是一個字:打! 黃福海跑到倒下的男子跟前抱起他的頭託在懷裡,連叫了幾聲:「震明!震明!」名叫震明的男子左眼上方的腦門部位中彈,已經死了。黃福海一看中彈的部位若有醒悟,輕輕放下死者,揀起死者的手槍,滿臉殺氣地揮舞著槍喊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不是明川的,你是古城的,你姓芮,芮警官,我聽說過你的槍法。早他媽知道有今天,老子在古城就把你幹掉了,還輪得著讓你在這兒給爺找麻煩!」
芮小丹這時完全看清楚了,這三人正是被通緝的暴力犯罪集團首犯黃福海、主犯吳建軍和劉東昌。她站在車門旁邊冷靜地觀察,等著他們上來圍攻搶奪汽車。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掌握了戰鬥的主動權,用遊擊的打法贏得時間。 這時黃福海讓劉東昌從腰裡解下一個特製的黑色真皮腰帶,扯開拉鎖拿出兩沓百元面值的現金舉起來衝著芮小丹大聲喊道:「芮警官,我知道咱們是偶然撞上的,古城離這兒八九百公裡,咱們能在這兒碰上那得是多大的緣分。這腰帶裡有30萬,是我們哥兒幾個出去找活兒的盤纏,你全拿去。咱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你放我條生路日後我一定報答!」 芮小丹搖搖頭。 黃福海手一揮,3人一邊無效地射擊一邊向芮小丹衝過來,黃福海兩手各提著一支槍衝在最前面。芮小丹並不急於後撤,而是等到他們將要進入子彈射程的時候才開車再走一段距離。3人跑得氣喘籲籲站下,芮小丹也再次停下車等他們。 黃福海看出了芮小丹的意圖,幾個人商量了一下,然後分成三個方向跑了,似乎是在各自逃命。芮小丹等他們跑出一段距離之後,加大油門朝著黃福海一個人追去,其他兩個人見狀馬上回過頭想對芮小丹形成包圍之勢,但是又懾於芮小丹的槍法而不敢單獨靠前,三人只得又聚在一起,只有把火力集中在一處才能比較安全,但是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了。 隨著時間的延續,黃福海越來越感覺到危險,他必須要在大隊警察增援到來之前奪取汽車逃命。於是他帶著兩人在一處凹陷的沙坑裡臥倒,一邊監視芮小丹一邊商量對策。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吳建軍,說道:「建軍,這樣拖下去縣城裡的警察和武警很快就會趕到,咱們被抓住是死,拼死也是死。如果有人能逃出去,將來還可以照顧弟兄們的家人。」 吳建軍穿一件老式的軍用迷彩服,他先撩起衣服拍了拍綁在身上的一排炸藥,然後一挽袖子說:「大哥,我懂你的意思,道理我也明白,咱這次出門就沒打算活著回來。到了這時候咱就別嗦了,你就說讓我咋辦,再說個天地良心的數,就行了。」 黃福海說:「如果我和東昌能逃過這一劫,養老送終的話我做不到就不說了,我給你家送去50萬,我如果食言就讓天打雷劈,東昌也可以殺了我。」 吳建軍說:「橫豎都是個死,拜託大哥了!你說咋辦?」 黃福海橫著心說:「那……兄弟,大哥就對不住了。你拿著槍往外跑,就當是精神崩潰了,該喊什麼喊什麼,我和東昌就朝你開槍,你倒下的時候把槍扔了,別扔太遠,我和東昌開始往兩個方向逃跑,她在追我們之前必須得先下你的槍,還得看你死沒死,你求她救你,然後就在她撿槍的時候抱住她引爆炸藥。電子引爆裝置她再快也躲不及,就算她沒炸死也沒有戰鬥力了,我和東昌就開車往山裡逃。」 吳建軍說:「那要是我已經被你們打死了咋辦?」 黃福海說:「那就是我和東昌的命該絕了。」 吳建軍不再多想,想多了只會拖延時間、動搖意志,而結果沒有區別。於是他突然跳出沙坑像發了瘋似的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歇斯底裡地喊道:「我受不了啦!我要瘋啦!我投降啊!我不想死啊……」 黃福海厲聲喊道:「回來!回來!我開槍了!」 吳建軍儼然已經失控了,繼續奔跑。黃福海和劉東昌跳出沙坑追出幾步,朝吳建軍的背後連開數槍,吳建軍應聲倒地。接著,黃福海和劉東昌好像緊急商量了幾句,然後朝兩個相反的方向分頭逃跑了。 芮小丹遠遠地觀察著,也疑惑了,判斷不清楚是真是假,因為罪犯在心理極度緊張的情況下發生精神崩潰是很常見的現象。她冷靜觀察了一會兒,眼看著黃福海和劉東昌一點點跑遠了,心想:黃福海再怎麼跑也跑不過汽車輪子,而吳建軍的槍不能丟棄在這裡。況且,她的手槍裡只剩下3顆子彈了,即使追上黃福海子彈也不富裕了。 芮小丹把車開到離吳建軍十幾米的地方,下車用槍指著吳建軍謹慎靠近,隨時準備處置突發情況。吳建軍背部、臀部、腿部多處中彈,衣服、褲子和地上都被血染紅了,身體在抽搐著,他抬眼看了一下芮小丹,嘴裡絕望而無力地說:救救我……救救我……芮小丹心裡掠過一股無奈的憐憫,也就在這一刻她稍稍放鬆了警惕,就在她彎腰去撿那支六四軍用手槍的一瞬間,吳建軍突然伸出雙手抱住了她的雙腿拼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拉,芮小丹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雙腳被吳建軍壓在胸下,在這一瞬間她聽到了一聲「咔嚓」的微弱響聲,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又聽得一聲「轟」的爆炸聲,劇烈的爆炸氣浪把她掀到一邊。 炸藥包在吳建軍的胸部爆炸,他被炸得血肉橫飛,當場斃命。 芮小丹倒地的時候本能地用左胳膊墊住身子,所以倒地時是側身,爆炸之後她感到小腿部位、右手、右臉部劇烈疼痛,掙扎著一動才發現兩腳已經被炸掉了,右手和右臉部不但有嚴重的火藥灼傷,而且由於火藥裡摻入了大量鐵屑,鐵屑形狀不一的顆粒密密麻麻扎進皮膚裡,疼得讓人不能忍受。她在納悶,自己居然沒有被炸死。但是她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毀容了,殘廢了,再也不漂亮,再也站不起來了。
或許是訓練有素的緣故,即使是爆炸過後芮小丹的兩隻手裡仍然各握著一把槍,她忍著劇痛檢查子彈,吳建軍的槍裡也只剩下3顆子彈,他身上的彈夾已經炸飛了。她把僅有的子彈全部裝進自己的彈夾,現在槍裡就有6顆子彈了。 芮小丹艱難地往汽車跟前爬了幾米,以便更有效地用槍射擊輪胎,這是她惟一所能做的事情了。就在這時,一個戲劇性的情況發生了,爆炸之後劉東昌沒有按計劃返回攻擊,而是仍然朝著西北方向自己逃命,他不但帶著槍,還帶著30萬元現金。 黃福海衝著劉東昌憤怒地喊道:「回來!你給我回來!老子殺了你!沒有汽車你他媽跑得了嗎?笨蛋!」他一邊喊叫一邊朝劉東昌「啪、啪」放了幾槍。其實這麼遠的距離劉東昌未必能聽得到他的喊叫,而子彈更是不起一點作用,他也僅僅是發洩一下而已。 劉東昌是真的精神崩潰了。 芮小丹心想:原來他們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但是她對劉東昌的跑與不跑已經不放在心上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誰也跑不掉了,因為增援警力很快就趕到,而她自己已經沒有戰鬥力了,多一個劉東昌與少一個劉東昌沒有區別,她只要再把豐田越野車的兩個前輪胎打掉就可以,黃福海與她的距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她打掉輪胎之前殺掉她了。 黃福海自己站在那兒愣神,他也在奇怪,居然沒把芮小丹炸死。現在他最擔心的就是芮小丹把豐田越野車的輪胎打掉,想了一下,忽然大聲喊道:「芮警官你聽著,一個女人敢這麼玩兒,有種!我黃某佩服!我早晚是個死,不逃了。我做過很多惡,今天我就做件積德的事,我把槍扔了,我送你去醫院,你流血過多會死的。」喊話之後黃福海把兩支槍扔掉,撩起灰色休閒襯衣和背心轉了一周,把褲子口袋掏空了翻出來,又拉起褲腿,示意身上沒有藏匿武器,然後向芮小丹走去。 芮小丹看在眼裡,心裡笑道:這個傻瓜,耍這種小聰明,還是貪生哪!她等黃福海走到近前有八九米的時候,使盡力氣微弱地喊道:「站住,否則我開槍了!」 黃福海站下了,說:「我繳械了,你向我開槍就犯法了,再說我是來救你的,你向我開槍也不人道,所以你不能開槍。」說著他繼續往前走。 芮小丹果斷開槍,一槍打在黃福海右小腿上,使他單腿跪地。 黃福海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仍然往前移動,說:「我真是來救你的,相信我。」 芮小丹又開了一槍,這一槍打在黃福海左小腿上,使他雙腿跪在地上。 這時,從遠處傳來了警笛和汽車的轟鳴聲,芮小丹抬眼望去,只見五六輛汽車風馳電掣般朝這邊駛來,有警車,有轎車,甚至還有一輛紅色計程車,車隊捲起一片浩浩蕩蕩的黃土,非常壯觀。芮小丹恍恍惚惚覺得像是電影的畫面,心裡感嘆:如果這是拍電影,她一定有機會重拍一條,她會這樣處理、那樣處理…… 黃福海看著警察的車隊飛快逼近,突然哀求道:「芮警官,您發發慈悲給我一槍吧,我早晚是個死,你現在一顆子彈就成全我了,省得政府再給我治傷、吃喝、起訴,省下點錢也算我給社會做過奉獻了。」 芮小丹說:「你剛才有機會。」 黃福海說:「我太貪了,剛才還想活。」 芮小丹說:「你沒武器,我沒權力處決你。」 黃福海用一種求死不能的人才會有的絕望聲音喊道:「廢話,老子要有武器還用求你?」 芮小丹不理睬他了,看著車隊開過來,許多警察、武警還沒等車停穩就衝下來,她看見了曾華、黃文賢、王隊長……腦海裡卻浮現出那年春節前丁元英扛一箱方便麵的情景,心裡黯然自語:乖,我以後不能再疼你了,自己去找吃的吧。她吃力地撐起一點身子,把槍伸進胸部頂住心臟摳動了扳機,隨著砰的一聲槍響,她自殺了。 近在咫尺的黃福海眼看著芮小丹開槍自殺,他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張大、定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在場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第四十二章 1 芮小丹自殺了,人們事後可以提出很多種能使芮小丹避險的戰法,也可以提出很多種芮小丹不應該自殺的理由,然而當時的真實情況就是那樣。 由於芮小丹此次執行的是省公安廳刑偵處的任務,與古城公安局沒有案件關係,所以組長曾華並沒有直接與古城公安局聯繫,而是首先在第一時間迅速將秦谷的情況向直屬上級刑偵處徐處長報告,再由徐處長代表省公安廳刑偵處將情況向古城公安局通報。古城公安局得到的通報情況是—— 芮小丹在送秦谷刑警隊王隊長的家屬回家後返回秦谷縣的路上與通緝犯意外遭遇,在與通緝犯交火前曾打過兩個電話,第一個電話是打給古城的男朋友丁元英,內容不詳。第二個電話是打給組長曾華,內容是說明情況,請求增援。 芮小丹在交火中擊斃通緝犯當地同夥一名,擊傷通緝首犯黃福海雙腿。吳建軍自殺性爆炸死亡。芮小丹雙腳被炸掉,右手和右臉部有嚴重灼傷和大量鐵屑嵌入,嚴重毀容。芮小丹在增援警察接近現場時開槍擊中心臟自殺。 抓獲通緝犯黃福海和劉東昌,繳獲現金31?郾14萬元,北京切諾基吉普車一輛,六四式手槍四支,子彈52發,手機2部。
芮小丹遺物:手機一部,現金528元,通訊錄一本,挎包一隻,鑰匙一串。通訊錄中已經查到芮小丹的父親芮偉峰和芮小丹的母親張慧敏兩人的電話號碼。 芮小丹的自殺行為給古城公安局的善後工作帶來了一系列問題,省廳刑偵處與古城公安局通過電話會議商議,做出如下處理意見—— 第一,善後工作由古城公安局具體負責。 第二,基於芮小丹是自殺的事實,本著不提倡、不鼓勵、不默許警察自殺的原則,決定對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稱號,不做宣傳,不發撫恤金,不記功,不以組織名義開追悼會。 第三,立即對芮小丹打給丁元英的電話進行調查取證,立即對案件事實進行取證,在通知芮小丹家屬的同時一併告知案件事實,給家屬一個對處理決定消化、理解的時間,避免無謂的誤解、矛盾,保證善後工作順利進行。 第四,在與芮小丹家屬的正式見面會上宣布對芮小丹的「五不」處理決定。 第五,省公安廳刑偵處和古城公安局的領導連夜趕赴秦谷縣,以組織名義對芮小丹家屬表示慰問,以個人名義參加告別儀式。 電話會議做出善後工作部署之後,省公安廳刑偵處政委於當夜9點率幾名屬下驅車從明川出發趕赴秦谷,古城公安局副局長和刑警隊長及兩名刑警隊員當夜9點30分驅車從古城出發趕赴秦谷。從時間上考慮,越野車途經山西太原進入陝西前往秦谷,大約900公裡的路程需要15個小時,次日中午即可抵達秦谷,是最快的路線選擇。 芮小丹在從警的6年裡曾經多次被省公安廳刑偵處抽調執行重大案件的偵破任務,歷次都是出色完成任務。在古城公安局刑警隊,她是為數不多的堅持在刑偵一線的女性,無論是本職工作還是人際關係都得到領導和同事的較高評價。因此,芮小丹的善後工作引起了省市兩級公安機關的格外關注。 芮小丹的自殺給每個領導和同事的心理都帶來了一個感情上的矛盾,每個人都明白芮小丹的做法避免了一切後續事情的發生,沒有事跡、沒有病房、沒有慰問,她的死使她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擔,甚至不會讓別人為此支付一滴讚美的筆墨。 人們在猜想:芮小丹在向自己心臟開槍的那一刻心裡是怎麼想的,是對生活失去信心的絕望和懦弱,還是續寫她悲壯的英雄夢? 2 芮小丹的電話意味著什麼,丁元英心裡如明鏡一般。 在芮小丹執行任務的一個月裡,這是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丁元英從來沒有感到時間像現在這樣如此漫長,他的精神緊張到了窒息,他的心像是懸在深淵的邊崖。他在做著各種假想,也許正在追捕……也許正在周旋……也許正在審訊……他是一個證到「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的人,他是一個從來不會去做祈禱、只判斷事物和接受結果的人,而今天,他做不到「如是觀」了,他祈禱,不住地祈禱…… 不管感情驅使他做多少種幸運的假想,而理性卻清楚地告訴他:小丹不幸了。因為兩個小時過去了,在這種特殊時刻,如果芮小丹已經脫險,她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報平安。 果然,晚上將近8點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來人正是兩名身著警服的人,這使他心存的最後一念幻想粉碎了。來者自我介紹,兩位是古城刑警隊的王福田和趙國強,既是來調查芮小丹的電話,也是來通知芮小丹的情況。 丁元英請他們坐下,直接問:「小丹還活著嗎?」 王福田和趙國強都是經驗豐富的刑警,並沒有馬上回答丁元英的問題。趙國強從公文包裡拿出一盒印泥、筆和一疊稿紙放在茶几上,客氣地說:「丁先生,小丹的情況我們隨後再談。據我們了解,小丹在今天下午的5點30分給你打過一個電話,通話時間是36秒。我們需要做個筆錄,詳細了解這個電話的具體內容,請你給回憶一下當時你們的原話。」 丁元英儘可能地把芮小丹的原話複述了一遍,說:「小丹的原話就是這樣,即便有出入也是個別詞句,意思不會有出入。」 趙國強一字不漏地做著筆錄。 王福田問:「然後呢?你說了什麼?」 丁元英回答:「我什麼也沒說,停了幾秒小丹掛斷了。」 王福田不解地問:「你怎麼可能什麼都沒說呢?至少會有個提醒、有個囑咐吧?」 丁元英說:「小丹有6年警齡,不用囑咐。」 王福田的情緒有了一點變化,說:「用不用是一回事,囑咐不囑咐是另一回事。」 丁元英沉默了,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王福田不滿地看了丁元英一眼,思索了片刻,問:「你確定小丹就說了那些嗎?就沒有再說別的話了嗎?你再仔細回憶一下。」 丁元英說:「確定,小丹就說了那些。」 王福田又思索了片刻,問:「你認為小丹告訴你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或者是她希望你能說點什麼?按紀律她是不該把案情告訴親屬的,可是她告訴你了。」 芮小丹的這個電話在常人的判斷裡只能有兩種解釋:1.訣別。這是一個合格刑警的自然做法。2.芮小丹處於職業本能與求生本能的矛盾中,她在這種矛盾的心理驅使下給他打了電話,期望他能給她一個影響她心理傾向的意見。丁元英心裡非常清楚,王福田和趙國強作為芮小丹的同事當然傾向於第一種解釋,可以通過他的證詞排除第二種解釋,突出芮小丹作為刑警臨危不懼的正面形象。 丁元英更清楚,無論是哪一種解釋都會帶出一個他對芮小丹的感情問題。如果是第一種解釋,人們會質問:以他與芮小丹的感情,既然他知道是訣別為什麼不阻止?他怎麼可以無動於衷?如果是第二種解釋,人們會哀嘆:當芮小丹期望他說一句話決定選擇的時候,而他卻給了她一個高尚而殘酷的沉默。雖然有兩種解釋,但是這個問題無論怎麼判斷,都會推導出他對芮小丹面臨生命危險卻漠然視之的結論。 如果按第二種解釋推導,那麼他對芮小丹的死也應負有一定責任。 然而,芮小丹作為合格刑警還需要證明嗎?「證明」即是對她的不尊重。他對芮小丹的感情還需要別人的理解嗎?「需要理解」即是對這種感情的褻瀆。 丁元英答道:「我只講事實,不認為。」 王福田與趙國強相互對視了一眼,意思是:只能這樣了。於是趙國強將詢問筆錄遞給丁元英,說:「你看一下,如果沒有出入就請寫個日期籤個名,按幾個手印。」 丁元英看了看記錄的內容,拿起筆在問話記錄下面籤上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然後用手指蘸了蘸印泥按了幾個手印。 趙國強收好詢問筆錄,說:「丁先生,你是小丹的男朋友,我們是小丹的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雖然我們沒接觸過,但是刑警隊的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小丹對你的感情。現在我代表古城刑警隊通知你,小丹已經不在了,是自殺。」 王福田說:「情況是這樣……」他把通報過來的情況複述了一遍,然後說:「如果你知道小丹其他親友的電話,也請你代為轉告。那……我們就告辭了。」 趙國強走到門口,轉過身說:「丁先生,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待小丹,作為小丹的戰友我對你感到失望,也為小丹那麼在乎你感到不值。」 兩名古城刑警隊的人走了。 丁元英用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印泥,想著要不要給歐陽雪打電話,因為8月5日法院開庭,歐陽雪和肖亞文都在北京做開庭前的最後準備,這個時候告訴她們這個消息顯然會對她們的狀態有影響。思忖再三,他還是拿起了電話。這兩個人都是芮小丹最好的朋友,這麼大的事如果不告訴她們,這種心理責任負擔不起。 電話裡,他剛說了幾句就從歐陽雪的聲音裡聽到她哭了。 打完這個電話,他打開電腦上網查詢秦谷縣的地理位置,查詢交通路線,查詢古城機場的航班方向和時間。距離秦谷最近的機場是寧夏自治區的銀川河東機場,古城沒有直通銀川的航班,只能從西安中轉。古城到西安的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9點30分,西安到銀川的航班有12點50分一班,正好趕上。從銀川到秦谷不到300公裡,坐汽車4個多小時,也就是明天傍晚可以趕到秦谷。 確定了去秦谷的路線和時間,他開始做出行的準備。有什麼可準備的呢?無非是帶點路費而已。他去臥室的寫字檯抽屜取錢的時候,看見了和錢放在一起的那枚刻著「法」字的橢圓形玉佩。他拿在手上,看了看上面的「法」字,看了看背面的日期,而寫字檯上鏡框裡的芮小丹也正站在山峰朝他凝望,那被山風吹散的長髮,那憂鬱而期待的眼神…… 丁元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著芮小丹的臉龐和長發,心裡喃喃自語道:「當生則生,當死則死,來去自如。丫頭,不簡單哪。」 他像平常一樣打開音響,芮小丹最愛聽的那支《天國的女兒》旋律充滿了整個空間,在音樂聲中,他在客廳裡緩緩地踱步,踱了一會兒又坐到沙發上,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工夫茶具。他將茶杯、聞香杯、公道杯、蓋碗一一用茶巾仔細地擦拭,那種專注神情似乎是在做著一件極精細的工作。 然而,無論他怎麼對抗、舒緩、掩飾,都無濟於心頭的疼,那是一種心如刀絞、無可忍受、無可遏抑的——疼。他以為他是明白人,他以為他可以從容、達觀,但是當他靜靜地泡好一杯茶靜靜地喝到嘴裡的時候,這杯茶卻被喉嚨的一團東西堵住了,也就是在他試圖咽下這杯茶的一瞬間,一股生理無法控制的東西突然從胸腔噴出,他本能地緊閉上嘴,快步走到衛生間的洗手池,吐出的是一口鮮紅鮮紅的血。 過去他一直認為傷心吐血是文學的誇張描寫,而這一刻讓他體會了,那不是文人的誇張描寫,那是沒到那個傷心處。也就在這一刻,他的理性、他的堅強……崩潰了! 他突然渾身無力,眼前金星亂舞,似有千萬根針刺入心臟。那種像巖漿一樣爆發出來的絞痛撕心裂肺,胸腔哽咽得讓人想哭都哭不出來。他打開水龍頭衝掉血跡,擦擦嘴,到客廳關掉音響和電熱壺,關掉所有的燈,無力地伏在床上。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床頭的電話響了,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拿起電話。 電話是王福田打來的,他客氣地說:「丁先生,很抱歉,這種時候還打擾你。小丹的父親剛給局裡打過電話,說是有幾句話讓轉達給你,言辭有些過激。」 丁元英說:「沒關係,請講。」 王福田說:「芮先生的意思是,他們家不歡迎你,不希望在秦谷見到你,就是拒絕你參加小丹的後事。丁先生,我們只能尊重家屬的要求,請你不要去秦谷,避免大家在秦谷發生不愉快。希望你理解小丹父親的心情,也希望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丁元英問:「是因為小丹的那個電話嗎?」 王福田說:「是的,芮先生不能接受你對小丹的態度。」 丁元英說:「行,我不去。」 放下電話,打開檯燈,他伸手拿來寫字檯上芮小丹的照片,躺在床上凝神地看。 這張照片是和那枚玉佩同一天拿來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先是與歐陽雪談股東出資,然後是小丹在公園廣場跳街舞,後來在小丹家裡聽音樂。就是在那天晚上,在公園廣場,他曾告訴她:只要你一分鐘是警察,你這一分鐘就必須要履行警察的天職,你就沒有避險的權利;但是,國家機器不缺一個遲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會應該多一個有非常作為的人才,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義和通俗的平等意識可以理解的價值。 而眼前的一切竟不幸被他言中了。 也是在那天晚上,她依偎在他懷裡陶醉地說:到時候我就躺在你的懷裡聽音樂,聽你給我講天國、講地獄,我就在你懷裡悄悄死去了,我的墳墓上開滿了細碎的勿忘我,在微雨的清晨,你穿過蜿蜒的小路而來,手裡拿著一枝花在我的墳前默默佇立……不行,你還得給我撒海裡,你望著無際的大海,落下了兩滴狼狗的眼淚…… 而今……而今……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她的墓地在哪兒。她留給他的是永生的魂和永恆的美,是關於「作為價值」與「人生價值」更深刻、更本質的思考。 3 古城公安局和省公安廳刑偵處兩路人員驅車晝夜兼程900公裡,歷時15小時,於3日中午12點20分抵達秦谷。 歐陽雪、肖亞文是8月2日晚在北京接到丁元英的電話得知芮小丹不幸的消息,而此時距離開庭只剩下2天的時間。兩人在淚水和悲痛中擱置了所有的工作,迅速查詢能夠最快抵達秦谷的交通路線,於8月3日上午乘坐北京至銀川10點15分的班機,中午11點55分飛抵銀川河東機場,下午13點乘計程車行程4個小時,傍晚17點20分到達秦谷。 芮偉峰是8月2日晚在上海的家裡接到古城公安局的電話通知和傳真筆錄,傳真筆錄裡有數名刑警的目擊證言,有通緝犯黃福海、劉東昌的目擊證言,這些目擊證言在證明芮小丹與通緝犯交火的真實情況的同時,也證明了芮小丹自殺的事實。 然而在這些證言筆錄裡,惟有丁元英的那份詢問筆錄讓悲痛中的芮偉峰憤怒了,他了解女兒對這個男人的感情,他堅信這個男人能夠影響女兒的決定,所以他無法接受這個男人高尚而殘酷的沉默,無法接受這個男人對女兒面臨生命危險的漠視。他認定丁元英對女兒的死負有一定責任,因此拒絕丁元英前往秦谷。 被芮偉峰阻止前往秦谷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芮小丹的母親張慧敏。芮偉峰既向前妻告知了情況,又阻止張慧敏回國。這不僅是因為張慧敏是德國籍辦理中國籤證需要時間,更重要的是張慧敏的精神和身體很可能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芮偉峰在兩名弟子的陪同下於8月3日從上海虹橋機場登機,乘坐8點50分飛往銀川的航班,中途經停西安,下午13點降落銀川機場,受到了銀川影視界朋友的接待,與代表警方前去接機的曾華、黃文賢見了面,兩輛車於傍晚18點到達秦谷。 當晚,警方與芮小丹家屬、親友的見面協調會在秦谷賓館會議室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古城公安局副局長,有刑警隊長雷劍峰,刑警周偉、馬林,有省公安廳刑偵處政委和陝西警方的官員,有曾華、黃文賢和秦谷縣刑警隊王隊長,其中雷劍峰、周偉、馬林等人都是以芮小丹同事和朋友的身份列席會議。 芮偉峰、歐陽雪、肖亞文作為芮小丹家屬、親友參加會議。 會議預定兩個議程,一是移交遺物,出具證明,宣布並解釋古城公安局的決定。二是聽取家屬的意見、要求,商議告別儀式的主辦和日期。會上,各方領導相繼發言,對芮家的不幸表示哀悼和慰問,對芮小丹的表現給予高度評價。之後,古城公安局副局長向芮偉峰移交芮小丹的遺物和秦谷縣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證明。 古城公安局副局長陳述了公安局方面的意見,說道:「坦率地說,這是我從警幾十年來最難啟齒的一次發言。在座的各位心裡都明白小丹,但是站在廣義的社會倫理的角度,自殺畢竟被普遍認為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特別是警察自殺,社會影響更不好。因此,古城公安局基於小丹是自殺的事實,決定對芮小丹不授予烈士稱號,不做宣傳,不發撫恤金,不記功,不以組織名義開追悼會。這很殘酷,但這就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社會價值體系。」 芮偉峰花白的頭髮顯得有些凌亂,拿著香菸的手微微顫抖,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菸,燃燒的香菸仿佛成了一個支點,支撐著他的精神不至於垮掉。這時,他表態道:「人沒了,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沒要求,也沒意見,只求儘快結束這一切,結束這種場景的煎熬。」 副局長說:「基於同樣的理由,芮小丹的人身保險將得不到保險公司的理賠。局裡研究決定,芮小丹發生在秦谷的善後費用將由古城公安局承擔。」 芮偉峰說:「這個我不接受,這不是情緒,也不是風格,是我的女兒必須由我打發。」由於芮偉峰不提任何要求,當晚的見面協調會進行得很順利,沒有出現常見的那種家屬糾纏不清的情況。會上商定明天上午舉行告別儀式,明確了各項事務的具體分工,明確了具體的時間、地點、規格、步驟,以及領導發言、發言的順序,其中包括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的發言。 歐陽雪和肖亞文在協調會上一直沒有發言,她們的身份既不是家屬也不是單位,沒有法定權利,也就沒有實質的發言權。 肖亞文只在上大學的時候見過一次芮偉峰,芮小丹在她面前極少提到父親,她在電視裡偶爾會看到他出現在訪談類的節目裡。歐陽雪從小就認識芮偉峰,或許是因為他和自己的父親都是離婚的男人,或許是因為小丹的態度,總之她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淡漠。 肖亞文心裡很不贊成在告別儀式上念悼詞的做法,她很困惑,這不是評職稱,也不是求職應聘,悼詞是念給誰聽呢?在坐的這些人還需要通過悼詞了解小丹嗎?小丹還需要通過悼詞被說明嗎?小丹從來活的都是自己,沒活給別人,如今不在了,不能自主了,就得由著好心的人們按照他們的方式擺布了,只是他們不知道,他們越是這樣做,卻是離那個真實的芮小丹越來越遠。但是,那是他們的真心,也是他們的權利。 肖亞文只在會議臨近結束的時候提了一個問題,她說:「我和歐陽作為小丹的朋友向芮叔提個問題,小丹會被安置在什麼地方?是老家古城,還是上海?」 芮偉峰迴答:「小丹跟我回上海。」 肖亞文又問:「我們通過什麼方式知道小丹的墓址?」 芮偉峰說:「這個問題我不想在這個場合回答。」 肖亞文沉默了。 4 1998年8月4日上午9點30分,芮小丹的告別儀式在秦谷縣殯儀館舉行。 秦谷縣殯儀館在縣城東面,離縣城大約三公裡的距離,炎炎烈日下,周圍是看不到盡頭的黃土荒灘,白牆圍起來幾棟青磚灰瓦的平房和高高聳立的巨大煙囪在這個地方顯得更加孤零、悽涼,由於當地的風沙,殯儀館裡那幾棵原本就不高的樹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幾乎將原來的綠色都遮蓋住了。 告別廳裡,芮小丹的遺體安放在十幾個花圈的後面,她穿著警服,警徽以下的身體被一條潔白的綢緞覆蓋著,臉上受傷的一側被一束鮮花遮擋。幾位領導做了短暫的講話,最後是刑警隊長雷劍峰代表古城全體刑警隊員致悼詞。 歐陽雪站在那裡根本就沒聽清別人在說什麼,她腦子裡轉來轉去都是芮小丹的臉,心裡一直無法接受芮小丹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這些年來她對芮小丹有一種不是血緣卻勝似血緣的感情,突然之間,一直在支撐她精神的東西失衡了,內心的絞痛使她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種失去親人的滋味,身邊的一切都像是一部遙遠而虛幻的電影。 芮偉峰無法承受眼前的情景,轉身出去了。 肖亞文感覺到胸口像被重錘撞擊了一樣,胸悶、哽咽、疼痛。她想放聲痛哭,又怕招來別人勸慰,只能壓抑著、忍受著。 告別儀式結束之後,各位來賓按程序依次退場,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把遺體推走。肖亞文和歐陽雪遲遲不忍離開,目送著推車向側門離去。 就在推車即將消失的時候,肖亞文突然發現了什麼,急叫一聲:「等一下!」 這聲急迫而真切的女性尖叫讓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停下了腳步,使剛剛出了告別廳門口的人不由主地回身打量,包括歐陽雪也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肖亞文快步追上推車,把手伸進白綢下面應該是芮小丹雙腳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是空空蕩蕩,情急之下脫口說了句:「小丹不能沒穿鞋就走。」說著脫下自己的兩隻皮鞋放進芮小丹雙腳的位置,這才允許工作人員推走。 門口回身張望的幾個負責具體事宜的刑警驚訝地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眼神裡充滿了自責與懊悔,分明是在自責:怎麼沒有想到這個細節? 芮偉峰一見肖亞文光著腳出來,當即就明白了,對銀川的朋友說:「你去開車,帶亞文到縣城買雙鞋。」 歐陽雪說:「你光著腳別跑了,我去給你買鞋。」 肖亞文說:「行,你去吧,買36碼的,我在這兒和芮叔說幾句話。」 旁邊的人知道肖亞文和芮偉峰有話要說,於是都到休息室去了。芮偉峰往門口臺階的左側走了幾步,臺階下邊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片陰涼。 芮偉峰說:「呆會兒你們不用租車了,坐我們的車回銀川。聽說你們明天開庭,也真難為你們了。銀川到北京的班機下午6點有一趟,你們到了北京還有點時間。」 肖亞文直截了當地問:「芮叔,您什麼時候告訴我們小丹的墓址?」 芮偉峰說:「如果你承諾丁元英不會來打擾小丹,我安置好了就通知你。」 肖亞文說:「我不能。」 芮偉峰說:「那我就無能為力了。小丹是我女兒,是我的掌上明珠。我女兒有機會避險而沒能避險,如果是小丹不聽丁元英勸阻,那我無話可說。但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丁元英連一句擔心的話都沒說,我甚至都能想像出來小丹當時的心情。這個情況我會如實告訴小丹的母親,我們有權對小丹的墓地保密,有權保護我們的感情不受傷害。」肖亞文說:「通緝犯是四名死罪的武裝暴徒,離縣城只有20分鐘路程,任何一個警察都會明白,如果讓這樣的武裝暴徒進城會對群眾生命安全有多大威脅。」 芮偉峰說:「那是小丹的事,我說的是丁元英。丁元英的話對小丹有沒有影響?」 肖亞文答道:「有。」 芮偉峰又問:「有多大影響?」 肖亞文回答:「很大。」 芮偉峰說:「但他沉默了,我女兒沒了,這對一個父親已經足夠了!他失去的只是一個女人,他還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可我失去的是女兒,不可替換,不可再生。就為這個我不能原諒他,也用不著他拿著一堆高尚再來看小丹。」 肖亞文注視著這個眼角和唇邊帶著深刻的皺紋、鬢邊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的老人,那種掩飾不住的痛苦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憔悴、蒼老。她完全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卻不能贊同他的道理,於是拿出一張名片遞過去,說:「您想保密,那是您的權利。如果您改主意了,請您告訴我。我想說的是,您根本不了解小丹,而您憑藉的也僅僅是血緣的權利。」 最後一句話讓芮偉峰慍怒了,本來就悲痛的心情更加堵悶,頓時感覺到頭重腳輕,腦子裡嗡嗡作響,身上一陣陣地出冷汗。他勉強支撐著想抽支煙,可是拿打火機的手卻不受控制地發抖,打了幾下也沒打著火,於是把打火機一扔,走了。 肖亞文光著腳坐在臺階上捂著臉,哭了。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嗓子裡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似的,連哭聲幾乎都發不出來。她只覺得芮小丹短暫的一生就像一顆美麗的流星划過天際,劃出一道悽豔絢麗的光芒,轉瞬間就消失了。 她所能夠留住的,只有心裡的那道悽豔的光芒。第四十三章 1 1998年8月5日下午2點,中國音響界第一例反不正當競爭訴訟案在北京正式開庭審理,法院第四審判庭國徽高懸,審判長高坐法臺正中,審判員分坐兩邊。原告深圳樂聖音響有限公司由法人代表趙青總經理、訴訟代理閻希成、蔣漢臣律師三人出庭,被告北京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由董事長歐陽雪和總經理肖亞文兩人出庭。 此案由於媒體的前期炒作以及商業倫理、音響價格走勢、伯爵公司高價收購、敗訴既跳樓等諸多熱點,已引起社會廣泛關注,法庭旁聽區座無虛席,有來自16家新聞媒體派出的記者,有音響業內人士,有社會問題研究機構的人士,也有音響發燒友。庭審情況,北京星際有線電視臺法律頻道向北京地區進行現場直播。 此時,在距離法庭12公裡之外的北京梅林宮飯店,還有一個人正獨自坐在豪華套房的客廳裡通過有線電視關注著庭審進展,這個人就是此案的核心人物——林雨峰。 他坐在寬大、舒適的沙發裡,面前的茶几上擺著一瓶冰鎮的可口可樂、一包香菸和一隻玻璃菸灰缸,電視裡庭審的聲音夾雜著房間裡中央空調微弱的響聲。他靜靜地看著電視裡庭審的場面,旁聽區的座無虛席和諸多新聞媒體的參與讓他感到寬慰,他對訴訟結果已經不放在心上了,他所期待的是真相大白,是通過庭審把幕後的丁元英推到媒體評論的前臺。法庭裡惟一讓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坐在被告席上的僅僅是兩個20多歲的女子,格律詩公司連個律師都沒請,這其中既有人數、性別、年齡、專業的不對稱,又有強弩之末與四兩撥千斤的不對稱,這使樂聖公司的陣容既成了兩個女子的陪襯,又受到了丁元英的輕視。 電視裡,法庭調查階段正在進行—— 原告代理人蔣漢臣律師正在發言:「被告以違反勞動法、環境保護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相關規定為手段獲得產品低於正常的生產成本,以偽造商品產地的方式對商品質量作引人誤解的虛假表示,從產品的生產階段就已經存在不正當競爭,那麼延續到市場的也必然是不正當競爭。被告以低於成本價銷售以樂聖旗艦套件為主要組件的格律詩音箱,勢必會使不明真相的消費者誤以為樂聖公司的產品暴利,以至產生反感和排斥,致使樂聖將不再是最受發燒友信賴的品牌。被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已經造成樂聖公司生產銷售系統全面陷入癱瘓,嚴重損害了樂聖公司的經濟利益和品牌形象,必須依法承擔侵害責任。」 接著,蔣律師向法庭出示證據: 蔣律師出示的證據裡除了音箱生產廠家、音箱製造行業專家、音響行業協會、技術檢測部門分別出具的23份成本評價意見書和一份由樂聖公司計算的格律詩音箱最低成本綜合評估報告,更重要的證據是原本由被告提出的證據,一份是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一份是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關於公司宗旨的決議》,還有一張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音響機架生產過程錄像光碟。 蔣律師經過審判長的準許,當庭播放了農民生產過程錄像,然後發言道:「為了說明事實真相,我們就不能不提到一位表面上似乎與本案無關的重要人物,那就是格律詩公司和王廟村生產基地的總策劃人丁元英。我們欽佩丁先生與格律詩公司扶貧的善舉,但是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這種生產方式沒有土地、廠房的投資,沒有安全保護、環境汙染和各種社會保險的成本,沒有休假,沒有福利,沒有老人和孩子的概念……這種所謂的扶貧就是讓我們的農民兄弟不惜犧牲家園和健康而在那種惡劣的條件下廉價出賣勞動力,以換取格律詩公司得以實施不正當競爭的本錢,無異於奴隸式的剝削、榨取,這種成本對於法制與文明的工業化生產根本沒有可比性。」法庭現場是兩臺攝像機同時拍攝,鏡頭不斷地轉換、變化。林雨峰一邊專注地看著蔣律師發言,一邊更加專注地觀察記者和旁聽群眾的表情反應。蔣律師的發言情緒激憤、措辭嚴厲,列舉了有關法律依據,闡明了原告主張。當蔣律師提到「總策劃人丁元英」的時候,記者和旁聽群眾都程度不同地呈現出詫異和探究的表情。 根據法庭調查順序,下面將由被告方格律詩公司的當事人闡述觀點。 肖亞文畢竟是警官大學刑偵系畢業而又有一些社會閱歷的女人,心理素質穩定。她拿起早已準備好的應訴提綱鎮定地發言道:「審判長,各位法官,剛才原告代理律師已經向法庭陳述了事件經過,我就不再重複了。在此,我向法庭陳述如下幾點意見:一、凡是商業競爭都具有排他性,因此我對本公司合法競爭的排他性不做辯解。二、原告訴稱我方偽造商品產地的說法沒有事實根據,如果從王廟村訂購箱體就算商品產地,那麼樂聖旗艦套件佔格律詩音箱63%的成本,其音箱產地就可以標識深圳嗎?沒有法律根據。三、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否存在隸屬關係不是由哪個人口頭認定,是要以事實為根據,事實上是兩者之間的關係完全是獨立法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係,是市場經濟的商務互動關係。」接著,肖亞文向法庭出示了如下證據: 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喇叭、箱體、接線柱、標牌、包裝箱等音箱組件進貨發票 北京格律詩音箱成本明細表 1996年10月26日的《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 1997年3月7日的《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關於公司宗旨的決議》 古城王廟村與北京格律詩公司音箱箱體的訂購合同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音響機架生產過程錄像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經營執照、個體工商戶證詞 古城王廟村個體工商戶成本核算表、生產成本原始記錄 ………… 原告和被告雙方經過法庭陳述和出示證據之後,法庭調查的焦點很快明晰了。訴訟雙方都清楚,事實不一定勝於雄辯,事實得益於雄辯。法院追求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相一致,但是追求與實際之間本身就存在距離,法院通過證據最終認定的是法律真實。 審判長說:「原告之所以訴稱被告偽造商品產地及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隸屬關係,其證據作用是為了證明被告在產品生產階段就已經存在不正當競爭。現在本案的焦點問題是:一、王廟村個體工商戶與格律詩公司是否存在隸屬關係?二、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的生產方式是否構成不正當競爭?請雙方就這兩個焦點問題提出證據和辯論意見。」 肖亞文說:「審判長,我請求法庭準許我方的證人出庭作證。」 審判長說:「準許。」 於是,王廟村個體工商戶四個證人進入法庭證人席,這四個人分別是:記錄1996年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的王廟村小學教師趙麗靜、王廟村基督教教會包裝場王曼、王廟村板材加工場李鐵軍、王廟村漆面加工場吳志明。他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或許由於緊張,或許是法庭的空調在這麼多人的屋子裡已經不足以達到製冷降溫的效果,他們的臉上都浸出了細小的汗珠。 電視臺趁法庭對證人進行身份確認和證人義務、法律責任提示的例行程序空檔,不失時機地插播一段商業廣告。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取代了王廟村6個證人的畫面,廣告一個接著一個,好像沒完沒了似的。林雨峰也趁電視插播廣告之際喝了一口飲料,點上一支煙,身體靠到沙發上稍事放鬆。 廣告之後畫面切換到法庭,來自古城王廟村的四個證人逐一當庭作證—— 第一個作證的是王廟村小學教師趙麗靜,她說:「我是教師,對村裡的生產情況不是太了解,我只證明1996年那份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的記錄是我親手寫的,當時他們在會上說什麼我就記什麼,後來每個開會的人都在會議記錄上簽了名字。」 蔣律師問:「為什麼要做這個會議記錄?」 趙麗靜回答:「我不知道,可能丁哥的意思是留個憑證,證明大家當時都同意了他提的那個幹法,避免以後有人埋怨,事後埋怨這種事在農村不稀罕。」 第二個作證的是王廟村板材加工場李鐵軍,他說:「歐陽找俺幾個來北京當證人,讓俺告訴法院俺和格律詩公司是啥關係,俺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咋說。你要說沒關係吧,那公司借給俺錢買設備,買生產材料;你要說有關係吧,俺就沒有跟公司搭過邊兒,公司只跟包裝戶籤合同,包裝戶才跟俺籤合同,俺只和打磨戶籤合同。俺從包裝戶接訂單和訂金,自己買板子下料,再賣給打磨戶,打磨戶把膩子打磨好了就賣給漆面加工戶,漆面加工戶拋光好了就賣給包裝戶,就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賣下去,全都是現金交易。」 李鐵軍的證言像一段繞口令,讓許多人聽著都忍不住笑了。 第三個作證的是王廟村基督教教會包裝場王曼,這是一個20多歲的姑娘,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信徒,她先在胸前劃了一下十字,這才說:「我向主起誓,我說的都是實話。王廟村的包裝戶就是基督教會,要說公司跟包裝戶有啥關係,除了公司借給包裝戶收購產品的資金之外,就是和公司籤訂合同的關係,教會基本上都是婦女,掙個包裝費。」
蔣律師問:「什麼產品?產品和包裝上有沒有你們的生產標識?價格是誰定的?」 王曼回答:「最開始沒啥價格,幹完以後一核算就有價格了,時間一長價格就越來越清楚了。產品不一定,有機櫃板子,有音箱的空箱子,合同訂啥俺就做啥。商標沒有,咱這又不是成型的東西,都是按合同做的半成品零件。其實說白了,就是公司幫助王廟村的農民建了一個生產體系,公司要想把錢收回來,就必須得給農戶訂單。農戶也知道這個道理,你把價格抬上去了,公司的產品賣不出去,農戶也掙不到錢。」 蔣律師冷不丁問道:「公司給你們開多少工資?」 王曼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愣了一下,納悶地回答:「沒人給開工資,農戶掙的都是利潤的錢,幹不好的有時候還賠錢。」 肖亞文立刻向審判長說:「抗議!原告律師是在誘導證人。」 審判長說:「抗議有效,請原告代理律師注意。」 蔣律師馬上歉意地說:「我收回剛才的問題。」 第四個作證的是王廟村漆面加工場吳志明,他說:「他們幾個把該說的都說了,我也不知道該說啥了,再說也還是那些,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憑良心說俺王廟村的農民都不想讓公司輸官司,再咋說人家公司也是扶貧,公司垮了俺就沒訂單,俺還欠著一屁股債可咋辦哪,俺也不想坑了公司,人總得有點良心吧?」 蔣律師問:「公司不管你們,誰來控制成本、質量?誰來監督勞動效率?」 吳志明說:「監督啥,那不是給人打工,那是自己的生意,你想偷懶、想浪費隨便,一道一道工序都是連本帶利的現金交易,出了問題你賣不出去就算窩手裡了,一賠就是連本帶利的賠,關別人啥事?誰也不會去做這冤大頭。」 蔣律師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那種生產方式違反了勞動法、環境保護法和禁止使用童工的規定,是違法行為。你們很苦,包括你們的孩子和老人,你們有權要求自己的合法權益,有權要求合理的勞動報酬,你們不是誰的奴隸。」 吳志明一聽就來氣了,說:「你這人咋說話呢,農民種地算不算生產?農村哪家的孩子不到地裡幹活兒?我咋從來沒見有人管過,那就不是使用童工了?都別說那好聽的,俺村是貧困縣裡的貧困村,能有個活兒幹就不錯了。城裡咋啦?到城裡就能跟城裡人一樣了?還不是照樣幹最髒最苦的活兒,到頭來連工錢都不給,還不如俺現在這樣呢。俺就信丁哥說的那句話,別把自己太當人了,吃人家吃不了的苦,受人家受不了的罪,做人家做不到的成本和質量。除了這,再說啥都是假的。」 蔣律師問:「你們是只接受格律詩公司的訂單還是其它訂單都接受?如果樂聖公司或其它公司也向你們訂購箱體,你們能接受嗎?」 吳志明說:「那俺巴不得呢!只要是俺能做的,俺都接,越多越好。丁哥從一開始就跟俺說這個道理,俺也是為了將來能多接活兒這才拼命的,要不然圖啥?」 蔣律師早在開庭前就已經把格律詩公司的證據研究得精透,此時明知向證人問不出什麼結果,但是還得這樣問,不能放過一絲一毫的機會。 證人作證之後退席,庭審繼續進行。 審判長問:「訴訟雙方除了現有的證據,還有沒有新的舉證?」 蔣律師說:「我有問題需要向原告當事人歐陽雪提問。」 審判長說:「準許。」 蔣律師說:「我在向歐陽小姐提問之前先向法庭讀兩段1996年格律詩公司預備股東擴大會議記錄,先把一個基本事實確定下來。」 這兩段記錄是: 第一段記錄:歐陽雪發言:我參加這事就三個原因:一是大伙兒請大哥操持這事,我相信大哥;二是這事有扶貧的性質,是積德的事;三是我出的那些錢是我能賠得起的數。我出一百萬,但是有個條件,公司的大事咱們可以商量,但日常管理我做不了,一是不懂,二是沒時間。如果大家同意我這個條件,我就算上一個。 第二段記錄:丁元英發言:從現在起,格律詩預備公司就存在了。我向公司談兩個硬指標,一是明年3月註冊公司、申請音箱專利,二是明年6月要發到歐洲十套頂尖級工藝的音箱和配套的機櫃、音箱腳架。這兩個硬指標不存在爭取、儘量這些彈性詞,而是必須。圍繞著這兩個硬指標你們該準備專利資料的準備資料,該向農戶下訂單的下訂單。農戶這邊有三個硬指標,明年3月必須註冊個體工商戶,明年4月必須完成發往歐洲的產品。明年6月必須得有批量的產品進入北京市場。為此,農戶添置設備傳授技術該幹什麼幹什麼。馬上要入冬了,這個冬天是不要命的冬天。 蔣律師提問道:「歐陽小姐,格律詩公司在你加入之前的醞釀階段就已經確定了扶貧的性質,包括已經確定的生產方式和經營方式,用你的話來表達就是大哥操持這事。你作為格律詩公司51%股份的控股股東,一不懂技術,二不懂管理,三沒有時間。我請問,你後來是通過什麼方式履行董事長的職責?丁元英在會議上說,我向公司談兩個硬指標,這兩個硬指標不存在爭取、儘量這些彈性詞,而是必須。他還說,農戶這邊有三個硬指標,農戶必須如何如何。顯然,丁元英不是在和誰協商,是在下達命令。我再請問,股東和農戶有沒有可能違抗丁元英的命令?公司和農戶在丁元英的手裡是不是一盤棋?」歐陽雪答道:「第一個問題,公司有大事我會找大哥幫我拿個主意,就是丁元英。第二個問題,股東和農戶不可能違抗命令,因為是他們請大哥幫忙的,是他們給了丁元英命令的權力,包括我。你請人家幫忙就要聽人家的,不然就別請。我感覺,公司和農戶在丁元英手裡是一盤棋,他既得考慮農戶的前途也得考慮公司的前途。農戶如果只是打工的就沒有長遠前途,也就沒有做一番事業靠市場生存的積極性。公司的產品如果完全被農戶控制,公司就不安全,公司必須得保持一種靠市場也能訂購配件的選擇。所以,丁元英讓農戶和公司既從產權上獨立又在市場上聯繫,不然只會越扶越貧,還得把公司搭進去。」 蔣律師說:「剛才農戶說到城裡幹活連工錢都不給,還不如這樣。我們不否認社會上有這種現象,但這並不表示因為彼更違法而使此就合法。客觀存在與法律允許是兩個概念,社會上違法犯罪每天都在發生,不等於因為存在就可以允許存在。由於諸多方面的原因,農民兄弟缺乏對複雜事物核心規律的判斷以及自我維權意識,我們可以理解,也感到很痛心。如果沒有格律詩公司的組織策劃和資金支持,就沒有王廟村這些專門針對格律詩公司產品生產的個體工商戶。如果沒有公司的訂單,這些個體工商戶就無法生存。格律詩公司實際上是以市場經濟的方式達到行政管理的目的,因為農戶沒有選擇,本質上還是隸屬關係。」 肖亞文反駁道:「市場經濟的依存關係不等於資產權利的隸屬關係,如果對方律師認為兩者屬性等同,請你拿出法律依據。扶貧不是給予,不是慈善,是向農民輸入一種市場經濟的生存觀念,建立市場經濟的生存方式,丁元英先生正是基於這樣的考慮才從產權的根本上讓農戶獨立。王廟村窮是客觀條件,過去幾十年輸血式的扶貧為什麼越扶越貧?就是因為農民在等救世主。丁先生用產權獨立的方式告訴農戶,從來就沒有救世主,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靠農民自己。轉變了觀念的農戶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正是我們黨一慣倡導的艱苦奮鬥的光榮傳統。」 蔣律師不假思索地說:「反對!過去是給黨幹,現在是給自己幹。」 肖亞文立刻對審判長說:「反對!審判長,我認為原告代理律師不可以把黨的利益與貧困農民的利益相對立。」 審判長立刻說道:「反對有效,法庭提請原告律師注意自己的言辭。」 蔣律師懊悔自己犯了一個不高明的錯誤,只得再次歉意地說:「對不起,口誤,我收回剛才的那句話。」 肖亞文說:「原告律師出於推定格律詩公司不正當競爭的需要而無視事實主觀認定公司與農戶是隸屬關係,已經背離了以事實為根據的法律原則。如果原告認為王廟村個體工商戶的生產方式構成了不正當競爭,第一要拿出法律依據,第二要明確起訴對象。」 蔣律師說:「貴公司從1997年拿到樂聖旗艦套件到1998年一直在生產,卻沒有一對音箱進入市場,全部集中在音響博覽會一次低價售出,其用心路人皆知。貴公司把低成本的好處過濾走了,把不是人的境遇和違法的麻煩留給農民了,這就是貴公司所謂的扶貧?可悲的是,貴公司拿到了好處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肖亞文說:「本公司無意昭示扶貧的意圖,原告律師指責本公司是剝削榨取,那麼請你告訴我什麼才是真正的扶貧?我向你懺悔,向你學習。」 什麼才是真正的扶貧?這個問題一下子把蔣律師給問住了。 閻希成身為深圳明華律師事務所所長,也是事務所的首席律師。在此案最初的訴訟計劃裡他本來沒有參加,只是案情發生了逆轉之後他才決定介入這個案子。從開庭到現在他一直沒有發言,冷靜觀察分析庭審變化。他注意到肖亞文一直緊緊抓住「法律依據」這個法律空白的法寶,如此無休止地爭辯下去將對原告的主張越來越不利,反而會成了格律詩公司扶貧善舉的義務宣傳員。庭審進行到這個程度,他覺得是該他說話的時候了。 他向正欲開口的蔣律師做了一個阻攔的手勢,從容地站起來,說道:「審判長,各位法官,坦率地說,我作為一名律師從接到這個案子就沒敢對勝訴抱有幻想,首先是因為法律的空白,中國的法律還沒有哪項條款能觸及到生產階段的不正當競爭。其次是因為起訴對象的空白,真正的被告應該是格律詩事件的幕後策劃人丁元英先生,而我們這位丁先生恰恰不具備訴訟主體的條件。所以,我們無法從法律真實的角度去證明王廟村農戶與格律詩公司的隸屬關係,即使證明了隸屬關係,也沒有法律依據證明不正當競爭。」 閻律師的話引起了旁聽區的一陣騷動,有人相互低聲議論,有人嘴裡不自覺地發出嘖嘖的嘆息聲,記者的照相機紛紛對準肖亞文噼裡啪啦一陣拍照,似乎審判已經有結論了,肖亞文作為可能勝訴的被告當事人無疑代表了太多的法律與道義欲說不能的思考。 騷動過後法庭又恢復了平靜,閻律師繼續發言:「我們欽佩丁先生扶貧的慈悲,我們也看到了,丁先生是怎樣懷著一顆慈悲的心去利用法律空白、從窮人身上獲取能量、蒸發訴訟主體、過濾法律和社會責任。丁先生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逼迫樂聖公司屈從,獲取樂聖的套件和銷售網絡,王廟村的箱體和生產基地。樂聖公司走出困境的惟一出路是依託現有的格局與格律詩合作,從既得利益裡分出一塊蛋糕給王廟村,沒有選擇,只能屈從。丁先生給王廟村發了一回善心,就從樂聖公司割掉箱體生產給王廟村,就分享別人的銷售網絡,樂聖公司的直接損失就是600萬。這叫什麼?這叫殺富濟貧!強盜能搶多少?搶完了得殺頭坐牢,丁先生心懷的慈悲比赤裸裸的強盜更惡劣!」肖亞文氣憤地站起來說:「抗議!這是惡意貶損他人名譽,且與本案無關。」 審判長看了看閻律師,語調複雜地說:「抗議有效,請原告代理律師注意言辭,不要說與本案無關的內容。」 閻律師答道:「好的,我改正。」然後繼續發言道:「在Hi—Fi音響市場,樂聖是為數不多的能與洋貨抗衡的民族品牌,就這麼被同胞兄弟從背後捅了一刀。格律詩事件並不在於它自身有多少能量,而在於它引爆了能量,在於它修改了競爭規則。一旦這種行為被法律和社會默許,那就無疑向社會傳遞了一個信息:我可以這樣競爭。各行各業凡是適合這種生產方式的產品都會捲入這種惡性競爭,我們看到的將是這樣一幅畫面:一邊是洋人對中國的產品實施反傾銷,一邊是國人在自己的窩裡惡鬥。」 肖亞文起身反駁道:「反對!這是用泛民族主義取代法律。法庭現在是依據法律對本案進行庭審,而不是依據本案去評判法律。」 一直保持沉默的樂聖公司總經理趙青終於開口了,他站起來說道:「肖小姐,市場價格競爭的法則是,有人叫牌,你就得跟著下注,沒有選擇。資本往成本低的地方流動是經濟規律,發達國家的勞動密集型產業都往貧窮國家遷移,就是因為廉價勞動力。如果法庭的判決證明我們對法律和道義有誤解,我向你們懺悔,向你們學習。」 看到這裡,林雨峰心裡默默自語了一句:「夠了。」隨即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當著法庭的眾多媒體,蔣律師、閻所長和趙青的發言先後把丁元英的面目揭露無遺,已經達到了這場訴訟的預定目的,而且為爭取勝訴做了最大可能的努力。他同意肖亞文的觀點,法庭現在是依據法律對本案進行庭審,而不是依據本案去評判法律。 格律詩公司勝訴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丁元英鎖定的東西。判決後即將出現的媒體評價也是顯而易見的,那是他林雨峰鎖定的東西。但是,這些已經成了既定事實的結果現在對他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退掉客房,去正天集團向韓楚風打聽丁元英的地址。 林雨峰要見識見識這位不曾謀面的對手,彼此做個了斷。 2 炎熱的夏天,太陽像燒紅的火球一般烤著大地,林雨峰一出梅林宮飯店就感到蒸騰的熱浪席捲而來,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像要被烤裂一般隱隱作痛,他打開車門,汽車座椅被曬得滾燙,車裡瀰漫著一種特有的混合氣味。他上車先打開空調,然後開車上了大路。 林雨峰沉靜地開著車,腦子裡還在縈繞著庭審的場面,心裡有一種解脫的輕鬆感。汽車行駛了30多分鐘來到正天集團總部大樓,鑲嵌在總部大樓正面的「正天集團」四個巨大的金字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耀眼的金光,大樓門前的廣場上有稀稀落落的行人,幾個身穿制服的保安在來回巡視。林雨峰左右觀察了一下,在大廈旁邊找了個地方停車。 進入正天集團總部大廈,裡面的清涼與外面的炎熱恍若兩個世界,林雨峰在一樓大廳的平面索引圖上得知總裁辦公室在三樓,於是直接乘電梯到了三樓,整個樓層靜悄悄的,門上的標牌顯示著會議室、會客室、辦公室等等。他來到總裁辦公室門前,第一道門開著,這是一套寬大的、分為裡外兩間的辦公室,外面是秘書辦公的地方,一位身穿職業套裝的女子正在操作電腦,一看就知是總裁辦公室秘書。 秘書見有人進來,停下手裡的工作起身禮貌地問道:「先生,有事嗎?」 林雨峰說:「我要見韓楚風先生。」 秘書歉意地說:「對不起,韓總正在開會。」 林雨峰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請你通報一下,就說樂聖公司的林雨峰求見。只要你告訴他林雨峰這個名字,他一定會見我。」 秘書猶豫了一下,說:「請您稍等,我這就去給您通報。」說完她出了辦公室,來到走廊盡頭的會議室,輕輕推開門進去。 會議室裡正在開會的全是正天集團的高層領導,室內瀰漫著濃濃的煙霧。秘書走到韓楚風身邊低聲說:「韓總,樂聖公司的林雨峰先生求見。」 韓楚風微微一怔,說:「請林先生到我辦公室稍等,我馬上就來。」 秘書出去後,韓楚風合上自己面前的文件夾,說:「這事你們再討論一下,我去處理點事情。」說完站起來出了會議室。 來到總裁辦公室,韓楚風和林雨峰握了一下手,說:「林先生請坐。」 林雨峰坐下說:「想必韓先生知道我的來意。」 韓楚風說:「林先生是音響界的知名人物,元英是我朋友,你們那場官司又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林先生來應該是跟元英有關係的事。」 林雨峰說:「我想去古城跟丁先生當面談談,把這些不愉快的事做個了結,但是我不知道丁先生在古城的地址。」 韓楚風說:「你稍等。」然後從辦公桌上拿了張信箋把丁元英的電話號碼和詳細地址寫下來交給林雨峰。 林雨峰接過信箋看了看,問道:「為什麼告訴我?」 韓楚風說:「林先生是有身份的人,這是我對林先生起碼的尊重。如果你覺得我不會告訴你,你就不來了。」 林雨峰心裡突然感覺到很不是滋味,他想到韓楚風可能會把丁元英的地址告訴他,但是韓楚風對他至少會有敵意的防範,沒想到韓楚風這麼直爽,心想:他們到底是不是朋友?如果是,韓楚風就一點不考慮丁元英的安全嗎?於是問道:「你不擔心嗎?」
韓楚風淡淡一笑說:「我不告訴你,你就找不到他了嗎?我告不告訴你都不影響我對這位朋友負責,除非我不存在了。」 林雨峰頓時有一種被人俯視的刺痛感,也對韓楚風產生了幾分敬意。他嘴角隱隱流露出一絲複雜的微笑,說:「你可以打電話通知丁先生,我這就去古城找他。」 韓楚風說:「元英是明白人,應該知道你早晚要去找他說道說道。我要通知他,無非是讓他有個應對,這對你對他都不尊重,還是讓這事保持它本來的面目比較好。」 林雨峰心裡一震,收起信箋站起來說:「那我就告辭了,謝謝你。」 韓楚風也跟著站起來送客。 林雨峰走了幾步忽然轉身說:「如果不介意,韓先生可以解釋一下你那輛寶馬730汽車的事嗎?當然,你可以不解釋。」 韓楚風笑笑說:「那是我跟元英打賭輸的車,朋友間的一點談資。至於打的什麼賭,得等到我不做正天總裁的時候才能抖摟。」 這是一次短暫的會面,韓楚風將林雨峰送出辦公室,轉身返回會議室。 3 林雨峰離開正天集團總部大樓,獨自開車前往古城。 北京到古城市的高速公路上,林雨峰的車速一直保持在100多公裡的時速,晚上8點鐘到達古城。他早已把手機關掉了,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繫。過了古城公路收費站之後他在路邊停下車,打開後備箱,在夜色中從雜亂的工具箱底部掀起一層皮墊,摸出那支史密斯—韋森CS45手槍,回到車裡用毛巾把手槍擦乾淨,放進那個黑色公文包裡。 進了市區,他一路打聽著來到嘉禾園小區,在小區門衛辦過進入登記手續,按保安的指點駛到丁元英住的樓前,拿上黑色公文包鎖上車門直上三樓。 摁動門鈴,門開了,一個文弱書生般的男人出現在他眼前,這個男人臉色呈現著一種病態的憔悴和蒼白,只是在他疲憊的目光裡依稀可見一種少有的銳利和從容。林雨峰不可能知道,此時的丁元英正深陷在失去芮小丹的極度痛苦裡不能自拔。 丁元英打量了一下陌生人,問道:「請問你是……」 林雨峰答道:「樂聖公司,林雨峰。」 丁元英禮貌地說:「是林先生,你好,你好,請……」剩下的那個「進」字還沒等他說出來,一隻黑黝黝、冷冰冰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腦門。 林雨峰關上門,用槍頂著丁元英,眼睛環視著房間。空調的涼風徐徐吹來,吹散了沸騰的電熱壺冒出的蒸氣,顯然丁元英正在獨自喝功夫茶。 林雨峰充滿殺氣的目光盯著丁元英臉,戲弄地說:「怕死嗎?」 丁元英說:「豈止是怕死,生老病死都怕。」 林雨峰用槍逼迫著說:「坐回去再喝最後一杯茶,權當我給你喝行刑酒了。」 丁元英坐回沙發,關上電熱壺加熱開關,繼續泡茶。 林雨峰從丁元英臉上找不到一絲的恐慌,擺弄茶道的手不抖不顫,嫻熟自如,似乎不是置身於槍口下,而是置身於無人之境。 丁元英倒上一杯茶,端起。 林雨峰站在一邊,把槍口頂在了丁元英頭上。 丁元英喝完這杯茶,放下杯子,又去倒第二杯茶。 林雨峰的槍沒有響,卻是冷冷地說:「我看你不像怕死的樣子。」 丁元英淡淡地說:「生老病死,有誰因為怕就躲過去了?」 林雨峰坐下來把槍放到茶几上,說:「你比強盜都壞,我不缺殺你的心,但是我不像你那麼痞性,我給你機會,容你選擇。你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料定了我不會殺你?答對了我免你一死,答錯了你也死個明白。」 丁元英說:「你不缺殺我的心,缺一個殺了我還不影響你自我評價的理由。如果我說料到了,你就用開槍證明我判斷的錯;如果我說沒料到,你就用開槍證明我撒謊的錯。」 林雨峰沉默了,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煙點上一支,目光凝視著丁元英的眼睛。他一口一口地抽菸,一團一團的煙霧從他口中吐出,在房間裡升騰、飄散,隨著煙霧的升騰、飄散,房間裡的氣氛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似乎緩和了,似乎離血案更近了。 此時此刻,面對這樣一個一臉憔悴的男人,林雨峰從心裡再一次感嘆殺富濟貧設計的精緻,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時間與空間的協調、看似平庸而大智若愚的招數……就這麼在不知不覺裡融為一個期望的結果,這需要多麼嚴謹的思維和對繁雜事物的精確判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棋差一著,那是一種只有雄性文化底蘊的人才能體驗到的刺痛。 林雨峰輕蔑地問:「殺富濟貧,真能救了貧嗎?」 丁元英說:「不能。」 林雨峰追問道:「說說,怎麼個不能?」 丁元英平靜而淡漠地說:「殺富富不去,救貧貧不離。救主的文化唯救主可說,救主不是人,是道,得救不是破了戒的狼吞虎咽,是覺悟。格律詩的扶貧是不治之治,說扶說救都是虛妄,賴著痞性胡說,充其量也是個現代版的灰姑娘,跟你們樂聖化點緣而已。」 林雨峰鄙夷地道:「這就是你最不地道的地方,什麼都知道,還什麼都幹了。你汙辱法律、奴役農戶、敗壞市場風氣,你毀掉了一個響噹噹的民族音響品牌,從你身上哪兒還能找到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應有的社會責任和道義,你又算得了什麼英雄好漢!」
丁元英無言以對,只能沉默不語。 林雨峰拿起手槍,從槍裡退出兩顆子彈放到茶几上,居高臨下地說:「我來古城,是要見識一下你是何許人。這兩顆子彈本來是給你的,你留著。你死不死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讓你太自以為是了,我要讓你知道我看不起你。你慢慢懺悔去吧,別指望我在你設計的屈服條約上簽字,向你這種人屈服我感到羞恥。」 說完,林雨峰把槍收進黑色公文包裡,起身而去。他已經達到了來古城的目的,不但見識了丁元英是何許人,也貶損了丁元英的精神,獲得了心理上的滿足。臨出門的時候,他轉身向起來送客的丁元英扔下一句話: 「你記著,我埋到土裡也比你多一口氣。」 4 古城之行,林雨峰了卻了一樁心事。 那輛黑色尼桑風度轎車該加油了,他自己也是一天沒吃東西,此時也餓了。出了嘉禾園小區,他找到一家加油站把油箱加滿,在街邊的一個小吃大排檔吃了一碗既不算京味也不算陝味的手工撈麵,然後開車上了高速公路,他沒有回北京,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行駛。這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多鐘了,他一邊抽著煙一邊駕駛,清涼、自然的晚風吹進車窗,既沒有夏日的炎熱也沒有空調冷風的呆悶,悠然自在。 抽完那支煙,這時候他打開了手機,信息欄上顯示出一串趙青的電話號碼。他正要給趙青打過去,手機鈴響了,又是趙青的電話,於是他趕緊接聽:「趙青嗎?我是雨峰。」 趙青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天!你怎麼回事?」 林雨峰笑笑說:「我正出古城,剛會過咱那位丁先生。」 趙青鬆了一口氣,說:「我想你也是去古城了。怎麼樣?何許人哪?」 林雨峰說:「小子還可以,算個人物。」 趙青說:「這邊當庭宣判了,樂聖敗訴。」 林雨峰哈哈一笑說:「這麼慘?連個擇日宣判都沒混上?行啊,也踏實了。」 趙青問:「你怎麼把客房退了?」 林雨峰說:「我不回北京了,雞公山是有名的避暑勝地,我到山上溜達溜達。你先把閻所長他們打發回去,然後和司機一塊兒飛武漢,順便視察一下武漢公司的工作,咱們在武漢會合,讓司機從武漢把車開回去。」 趙青一聽就急了,說:「雞公山離古城七八百公裡,你一個人開車不行。這樣,要麼你立即調頭回北京,我帶兩個司機出北京一路迎你。要麼你把車開到鄭州住下,我和司機最遲明天中午趕到鄭州,我陪你去雞公山,閻所長他們交給志偉打點。」 林雨峰泰然而家常地說:「嗨嗨,我怎麼聽你話裡有話,想哪兒去啦?我就是有點心情不好,失眠睡不著覺,咱是人哪,還沒成仙嘛。你讓我折騰折騰,散散心,折騰累了痛痛快快睡上一覺就過來了。說好了,武漢會合,我掛了。」 趙青急忙說:「別掛,別……」 林雨峰掛斷通話,關掉了手機。 這輛黑色尼桑一路高速行駛,見車就超。右車道路面常常比左車道有較大損壞,行駛在上面很顛簸,一些大貨車就佔著左車道行駛,任你怎麼閃燈鳴喇叭就是不往空著的右車道上避讓,林雨峰就頻頻從緊急停車帶超車,如果是平時他的司機開車,這種違章超車他絕對不會允許。就這樣急駛了5個小時,他在夜裡兩點多到達鄭州黃河大橋。 8月的黃河正值汛期,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林雨峰把車靠邊停在黃河大橋中段的緊急停車帶,下車走到護欄旁,將那支史密斯—韋森CS45手槍扔進黃河。為了把這支槍從深圳帶到北京,他事先把槍藏到工具箱裡,硬是派兩名司機輪換開車行程2700公裡到北京,而面見過丁元英之後,既然不宜打死他,這支槍也就沒用了。 處理掉手槍,林雨峰駛出黃河大橋。他估算了一下,距離雞公山還有300多公裡,於是過了黃河橋收費站又加了一次油,繼續沿107國道南行。 時而走高速公路,時而走國道,兩側只有劃一的護欄、防眩板和各種標誌,極易導致視覺和心理疲勞,人在極度疲勞的情況下駕駛,也極易發生暫時性的大腦空白。林雨峰本來就沒有長途駕車的經驗,完全是憑藉一種特定的心態支撐著大腦的興奮。他開啊開啊,終於在早上7點多的時候駛入大別山,從駛離北京開始算起,他已經連續行駛了1000公裡。雞公山越來越近了,而他給自己設計的生命終點也越來越近了。 他知道訴訟之後等待著他的都是什麼,股東、債主、公司幹部……方方面面的人都來跟他做工作,然後是樂聖去與格律詩接洽,然後是談判、妥協、籤字畫押,無論你是扭扭捏捏還是半推半就,其結果都早已經被人註定了。 他是樂聖公司的董事長、大股東,他無法躲避,但是他實在不願去面對這些了。他也不想讓人看出來他是自殺,他所設定的死,只是由於疲勞駕駛所導致的一次意外事故。 雞公山是大別山西端的一個支脈,因形狀酷似雄雞挺立而得名,是中國著名的四大避暑勝地之一,自古就有「三伏炎蒸人慾死,清涼到此頓疑仙」的美譽。這裡層巒疊嶂、溪泉流湧,猶如一幅令人陶醉的畫卷詮釋著人間仙境的真義。大別山的盤山公路像一條帶子似的纏著山體蜿蜒而上,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一邊是懸崖。那輛黑色轎車由於長途跋涉幾乎看不到原來的本色了,已經完全被灰塵覆蓋。這時候的林雨峰實在太困了,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不知為什麼,他腦海裡恍恍惚惚浮現出小時候常聽的一首歌: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他在心裡蒼涼地感嘆:人,原來是可以被憋死的。 林雨峰看了看腳下的山崖,心裡說:就這樣吧。方向盤一偏衝下山崖,接著是汽車翻滾跌撞的響聲,接著是谷底閃起一團火光……第四十四章 1 深圳樂聖音響有限公司訴北京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不正當競爭一案以樂聖公司的敗訴而宣告結束,一場訴訟在樂聖知名品牌的烘託和媒體的大肆炒作下使格律詩公司一夜之間名揚四方,諸如扶貧的公司、發燒友的朋友、價格最低質量最好的產品……幾乎所有的化妝品都塗到了格律詩品牌的臉蛋兒上,沒有花一分錢廣告費而獲得了最好的廣告效應。同時,這場訴訟也把樂聖公司逼上絕境,或倒閉,或就範,已經沒有多少迴旋餘地。 一時間,報紙、電視、網上圍繞著得救標準與得救之道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而林雨峰的微妙之死更激化了有識之士針對丁元英個人的痛斥。 《是法律的失敗還是文化的失敗?》一文摘錄: 法律是社會道德的底線,是解決最基本、最表面的問題,不解決文化的根本問題,文化的問題只能由文化的覺悟解決。一個民族的文化屬性就是這個民族的主,主宰著這個民族的文明、榮辱、興衰。一個民族最強調道德的時候,正是這個民族道德最淪喪的時候。 《給強者的道德構建一個文化平臺》一文摘錄: 法律治標,文化治本。法律對於滋生法律的文化土壤無能為力,對於越過法律潛入文化土壤地帶從事更大損害、更大掠奪的行為無能為力,法律是維持社會秩序的最後一道防線,是最軟弱、最無奈的強大。法律的神聖是緣於道德文明的崩潰,關注弱勢,激勵強者構築更高的道德平臺和獲得更大的綜合效應,需要相應的社會文化。 《誰在移動道德底線?》一文摘錄: 我們觀想一個由人民政府制定了一個允許人民富起來的政策,如果這個允許人民致富的政策是這個政府對人民的恩賜,那麼所有因為這個政策掙了錢的納稅人無疑應該對這個政府感恩戴德。如果這個允許人民致富的政策是這個政府本該如此作為的天職,那麼所有因為這個政策掙了錢的納稅人就無須對這個政府感恩戴德,而是滿意。如果用納稅人的錢幫助弱勢群體,納稅人的榮譽、價值怎麼體現?弱勢群體應該對誰表示感謝?這個恩德應該記在誰的帳上?納稅人是應該感恩戴德,還是應該享有榮譽?納稅人有沒有可能在解決了自身的生存之後再去追求更高的生命價值? 《關於殺富濟貧的思考》一文摘錄: 構築強者的道德平臺是一個複雜的社會工程,道德平臺太低,勢必擠壓弱勢群體的生存空間,而過高的道德平臺又必然存在兩個問題:首先是很少有人能攀援上去,沒有可操作性。其次是過多的幫助不利於社會進步,弱勢群體得到的輸血越多,則自身的造血功能就越差,就越接近死亡。道德平臺理想的高度,是優勝劣汰的法則與人人平等的道德兩者之間的平衡。主流的文化,是優勝劣汰的文化,是不給落後觀念生存空間的文化。然而,如果不關愛弱勢,道德還有價值嗎?等級是客觀存在,如果我們連等級的存在都不敢承認,社會又怎麼可能去建立一種更高級的道德文化?如果沒有個體的文化價值的量變,又怎麼可能會產生民族的文化價值的質變? 《弱勢群體的得救之道在哪裡?》一文摘錄: 計劃經濟的弊端在於社會為弱勢文化提供了生存、繁衍的溫床,解決這個問題主要依靠政治理想的教育。市場經濟的弊端在於產生貧富兩極分化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矛盾,解決這個問題主要依靠社會利益調節機制。計劃經濟制度,政治是人的最高價值,獲取社會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惟一通道是首先得到權力。市場經濟制度,經濟是人的最高價值,獲取社會財富和社會地位的通道多種多樣。獲取平等的社會值,就必須付出惰性的代價;獲取活力的社會值,就必須付出等級的代價。這是由人的自然屬性決定的,這就是天道,就是客觀規律,而社會利益調節機制的制定則有賴於強勢群體的道德價值指標和對社會穩定的天然需要。 《最好的強盜最壞的英雄》一文摘錄: 某某某殺了一個與他無怨無仇的人,葬送了這個行業惟一能與洋貨抗衡的民族品牌,這不叫扶貧,這是殺富濟貧。他把「扶貧」作為一面旗幟高高揚起,用那麼多人的勞動、汗水、眼淚甚至鮮血把這面旗幟染得更紅。 《當奶媽走了以後……》一文摘錄: 假如沒有某某某這樣一個幕後人物,王廟村能有今天嗎?然而有了這樣一個幕後人物,王廟村就真能得救嗎?它的本質仍然是在不是人呆的地方幹不是人幹的活兒,拼的就是「不是人」。這種以農舍和廉價勞動力為基礎的小農經濟生產方式具有先天發育不全的缺陷,根本談不上高端技術儲備和後續產品開發。如果以犧牲農民的基本生存權來換取競爭優勢,將把相當一部分適合這種生產方式的產業拖入絕境,無異於打家劫舍、開倉放糧,陷入小農經濟的低水平惡性競爭。
《扶貧的出路在哪裡?救世主在哪兒?》一文摘錄: 民無「主」,並非真的無主,而是沒有對客觀規律認識的「主」,只有依賴強者道德的「主」,即為「你要為我做主」,等待父母官的拯救。殺富可以濟貧,但本質是濟,不是得救。基督教讓他們靠上帝,佛教讓他們靠佛恩,傳統文化給了農民什麼?誰來給農民做主?農民的得救之道在哪裡? 《假如「格律詩模式」蔓延》…… 《弱勢群體的得救之道在哪裡?》…… 《得救的標準是什麼?》…… 《以扶貧的名義……》…… 《痞性?德性?道性?》…… 《強者的邏輯與強盜的邏輯》…… ………… 在這種特別時間、特別事件的大背景下,丁元英知道各種社會評論會鋪天蓋地,也知道自己會招惹一片噓聲。至於別人是什麼觀點?對與不對?他已經不再關心了,因為芮小丹不在了,這一切於他而言就沒有意義了。 誰都知道,中國的文化屬性是沉積了幾千年的問題,決不是一時一地的一次討論就可以有所覺悟。得救之道是一個久遠的話題,這個事件所引發的有關法律、道德和文化屬性的討論僅僅是一種延續,人們今天討論,將來還會因為別的事件繼續討論下去。 然而,丁元英這個名字卻無疑已經臭名昭著。
1998年10月4日下午,肖亞文和劉冰應丁元英的約見同車從北京來古城。肖亞文按丁元英的交代,把劉冰送到丁元英的樓下,然後開車去維納斯酒店,迴避了。 劉冰自從退股以後一直處在一種尷尬而懊悔的心態裡,此時來見丁元英不免生出幾分生疏和拘謹。他敲開門,極不自然地笑笑說:「丁哥,你找我?」 丁元英請劉冰坐下,把煙遞過去,說:「我這兒準備準備,最近就走了。趁中秋節叫你過來,有幾句話咱們絮叨絮叨,你也趁這空兒回家過個節。」 劉冰說:「丁哥,你看小丹的事我也沒啥表示……」 丁元英擺擺手不讓他說這個,自己點上一支煙,把打火機遞過去,說:「劉冰,咱們終歸是有段唱片的交情,臨走我多句嘴問問,以後怎麼打算?」 劉冰這次把煙點上了,說:「沒啥打算,先混著唄,看看以後咋樣。這公司咋說也是我從白手起家就跟著幹起來的,有感情了,只要公司不趕我,我就跟著走。」 丁元英說:「公司剛籌建那會兒,好多事都得顧及人情。現在公司改組了,就得走新章程了,搞市場只靠人情不行。你心裡得有個數,只有你行,你才有機會。」 劉冰搖搖頭說:「退股的事我把歐陽雪傷了,肖總對我肯定有看法,她現在正忙著跟樂聖公司談判,好多事顧不過來,等她騰出手,我估計就該收拾我了。」 丁元英問:「既然你預見到結果了,你的堅持為的是什麼?」 劉冰說:「我好歹也是創建公司的元老,我的資歷只有在這個公司才有用,換個地方就沒用了。肖總真要趕我,我認命。肖總要是給我個機會,那我在公司就有希望。我也想過自己幹點事,可現在啥生意都不好做,還是呆在公司裡穩當,起碼不至於賠錢吧。」 丁元英問:「如果當時對訴訟沒點判斷,你們會不會退股?」 劉冰說:「不會,我們不知道丁哥已經事先算計好了。」 丁元英到裡屋拿來一個牛皮紙的檔案袋放到劉冰面前,文件袋的紙張、顏色、字跡都顯得有些陳舊,檔案袋被封線纏上,用膠水和紙條把口和白線全部封住,上面又覆蓋一層紅色蠟封。檔案袋上的建檔日期是1996年11月12日,封條的日期是1998年10月3日,檔案袋的名稱是《格律詩公司文件》。 過去的兩年裡,劉冰在不同場合曾經多次見到過這個檔案袋。 丁元英說:「根據民事訴訟法,如果有新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的,可以在判決生效後兩年內提出再審申請。公司要趕你不會等到兩年,這個檔案袋裡的原始文件作為新發現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如果再審推翻原判決,你清楚公司會面臨什麼後果。」 劉冰呆呆地看著,神情緊張,頓時有一種陰森森、冷颼颼的陰謀感。他下意識地把這個用封條和封蠟雙層密封的檔案袋拿在手裡,仿佛抓住了命運的主宰。 丁元英說:「這點唱片的交情,我能幫你做的就這些了。你記住,這東西只能用來保住工作,不能成為你要挾別人的籌碼。我這麼做已經很不要臉了,你別讓我更丟臉。」 劉冰連連點頭說:「我懂,我懂。」 丁元英說:「行,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明天是中秋節,你早點回家看看。」 劉冰從拿起那個檔案袋就一直沒有放下,似乎生怕丁元英改了主意。這時他馬上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說:「丁哥,你還要和肖總談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丁元英把劉冰送到門口,臨開門時囑咐道:「劉冰,肖總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只要你行,你就有機會。如果你自己不行,你走到哪兒都一樣。」 劉冰再次連連點頭,一邊出門一邊說:「我懂,我懂。」
劉冰走後20分鐘,肖亞文接到電話來見丁元英。
肖亞文提著一個精緻的月餅禮品袋上樓,一進門就從禮品袋裡拿出一盒月餅和一個快遞郵件放到茶几上,說:「大哥,明天是中秋節,給你買了幾塊稻香村的月餅。郵件是小丹父親寄來的,昨天剛收到,上面寫的轉交給你。」 丁元英打開快遞郵件,裡面是一個信封,信封郵戳和文字顯示是8月17日古城公安局寄給上海遠恆影業公司芮偉峰。這個信封裡還套著一個信封,是法蘭克福大學寄給古城刑警隊芮小丹的,裡面是一張入學通知書,入學時間是1998年10月20日。 從時間上推算,這份入學通知書在芮偉峰手裡擱置了一個多月。芮偉峰很清楚,丁元英不必親眼所見也會知道這份入學通知書的存在,因為芮小丹留學本來就不是一個問題。芮偉峰時隔一個多月把芮小丹的入學通知書寄來,顯然是在寄與不寄的問題上曾經猶豫。入學通知書本身並不重要,而通過這個方式可以表達一種抗議和憤怒。 肖亞文看著一個套一個的信封,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明白了芮偉峰的寓意。芮偉峰的做法無可指責,但是芮偉峰並不真正理解女兒的幸福和滿足,也不真正理解芮小丹在丁元英心裡的分量。她自己就被芮小丹那種超然、豁達的生死觀深深地感動了,能夠從容地跨越這一步需要許許多多因素的組合,需要超越常人的境界。類不同,價值觀必有不同,那是兩個世界不必相互關注也不必非要聽懂的聲音。肖亞文理解芮偉峰的做法,卻在心裡為丁元英抱不平,她知道失去芮小丹對丁元英是多麼殘酷。 丁元英把入學通知書和三個信封收到一起,問:「談判談到第幾輪了?」 肖亞文說:「大的合作框架還沒談就基本確定了,昨天是第3輪談判,主要是解決細節上的一點爭議,確定10月9日晚上8點19分在古城明珠飯店舉行籤約儀式。」 丁元英不解地問:「8點19分,怎麼還有整有零?」 肖亞文解釋道:「這是樂聖方面的意思,公曆10月9日正好是農曆8月19日,按公曆是取『實在長久』的寓意,按農曆是取『發,要久』的寓意,是個雙吉日。籤字時間也是取『發,要久』的寓意,是個吉利時辰。南方的商人講究這個,就隨他們了。在古城籤約主要是照顧王廟村的農戶,因為有幾個項目是樂聖與農戶直接籤約,農戶能省點去北京的費用,也顯得樂聖公司親和。」 丁元英將一把鑰匙放到肖亞文面前,說:「凍結在索林特的資金5月份就到期了,柏林那邊的事情得處理,我就不在古城呆著了。」 肖亞文說:「這個我想到了。我什麼時候來接你?訂幾號的機票?」 丁元英說:「最近幾天你正忙,這些事由楚風安排人去辦就行了。這房子的租金12月份到期,承租人現在是歐陽雪的名字。我走了以後搬家的事還得麻煩你,等你忙過這陣子以後抽空兒把房子退了,東西還放在楚風那套房子裡。」 肖亞文收起鑰匙說:「行。」 丁元英說:「我在古城賣過唱片,也因為這個跟劉冰有一段唱片的交情。你是格律詩的掌門人,念我過去給公司做過點事,我賣個老臉,跟你提個要求。」 肖亞文說:「大哥,我做了什麼錯事讓你這麼寒磣我?」 丁元英說:「劉冰留在公司本意不在打工,如果在你們和樂聖公司合作的敏感期間劉冰沒有什麼特別不當,可以考慮給他點股份,讓他有個實在的前途。如果他有特別不當,可以調整他的工作,但是不要辭退,給他一個繼續留在公司的就業機會。」 肖亞文說:「行,我記住了。」 丁元英說:「歐陽雪是個很務實的人,當初入股公司既有礙於情面的原因,也有支持扶貧的心態。從她本意上說,她對飯店以外的經營沒興趣。你接手公司對她是個解脫,如果沒有必須她出面的事就不要打擾她,她只有在酒店裡忙著心裡才踏實。」 肖亞文點點頭,突然轉而說:「大哥,有幾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作為小丹的朋友可以提這些問題嗎?對這些問題我有自己的看法,但那是我的看法,我要問的是你的看法。」 丁元英說:「可以。」 肖亞文問道:「小丹為什麼自殺?」 丁元英回答:「因為她認為自己沒用了。」 肖亞文說:「沒用就自殺,一般會被認為是踐踏生命的尊嚴。」 丁元英說:「言說尊嚴,還有尊嚴嗎?能被踐踏的尊嚴就不是尊嚴,是禮貌。可以言說的尊嚴,是相對有尊嚴,畢竟無尊嚴。」 肖亞文問:「小丹給你打電話,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丁元英說:「小丹的電話只有一個意思,道別。面對這樣的道別我能說什麼?我有什麼可以說的?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她,小丹也知道我不會阻止她。小丹不會因為有了我的阻止而有選擇,我也不是因為阻止不了她而沒阻止。」 肖亞文重重地問:「為什麼?」 丁元英平靜地說:「因為,她是警察。」第四十五章
那個名為《格律詩公司文件》檔案袋在劉冰臥室的電腦桌醒目的位置上放著,劉冰的手指搭在檔案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打,呆呆地望著窗外一群打麻將的人,聽著麻將桌那邊傳來的嬉笑、爭吵、洗牌的嘈雜聲音。現在距離籤約宴會只剩下3個小時,他的心在感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消失,他覺得自己的命運現在是以分鐘來計算了。今天晚上8點,深圳樂聖音響公司與北京格律詩音響公司的籤約宴會將在古城明珠飯店的中型宴會廳舉行,8點19分正式籤字。 無論社會輿論怎樣評價這場訴訟,也無論樂聖公司怎樣敵視格律詩公司,都不影響一個基本判斷:樂聖公司走出困境的惟一出路就是依託現有格局與格律詩合作。儘管法庭的唇槍舌劍和林雨峰的墜崖事件還餘音未散,而生存與發展的需要最終還是讓樂聖公司的高層管理人員拋開個人感情使兩家公司走到了一起。經過3輪的艱苦談判,樂聖公司分別與格律詩公司和王廟村生產專業戶達成了一攬子的合作—— 樂聖公司獨家有償使用格律詩品牌和音箱設計專利,獨家經營雙組分音箱,今後推出的樂聖旗艦雙組分音箱命名為:樂聖-格律詩。 格律詩公司的音響機架產品全面進入樂聖公司銷售網絡。 樂聖公司將王廟村確立為「樂聖-格律詩」和「樂聖旗艦」及其它高檔音箱箱體的生產基地,由格律詩公司對箱體質量提供有償擔保。 樂聖公司撤掉高檔音箱箱體的生產線,將設備按工序分解,折算價格後以加工費償還債務的方式借貸給王廟村生產專業戶,由格律詩公司承擔債務風險擔保。 通過合作,樂聖公司既能甩掉高檔箱體勞動力成本高的劣勢,又能保留PVC貼面音箱和普通家庭影院音箱對機械化程度要求高的優勢,既能大量回籠資金,又能對格律詩公司和王廟村專業戶保持一定程度的牽制,必將大幅度降低生產成本,增強產品的市場競爭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格律詩公司和王廟村專業戶幾乎已經成了樂聖公司生產經營體系中的兩個鬆散型聯合體,如果不考慮面子因素,樂聖公司無疑是這次資源整合的最大贏家。 有人說這是訂單扶貧,也有人說這是生產機製造血扶貧。無論怎麼形容,歸根到底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訴訟使王廟村的農民獲得了更多的就業機會。 作為格律詩公司的創始人,劉冰親歷和目睹了格律詩公司的演變,而當公司即將跨入歷史性發展機遇的一刻,他自己卻成了格律詩既得利益的局外人,沒有了轎車,沒有了可以拿出名片的身份,沒有了成功人士的做派與周圍羨慕的目光……竟然被一個半路闖進公司的女人呼來喚去,看不到前途與希望,只有孤獨、茫然和苦悶。格律詩公司的勝訴把他在精神上拋進了痛苦的深淵,僅僅一個錯誤的判斷就讓他與那個近在咫尺的錦繡前程擦肩而過,那該是一種怎樣的煎熬?怎樣的心痛? 他嚮往的是一種衣食無愁而又高雅的生活,開著高級轎車,挾著精美的公文包,隨時向部下發布命令,部下恭恭敬敬地緊隨其後向他匯報工作,還有一個漂亮的女秘書為他處理文件、端咖啡……有音樂、有朋友,有被人羨慕的目光注視…… 當一切似乎絕望的時候,丁元英的「新證據」檔案袋使他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曙光,他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既緊張不安,又充滿了被拯救的渴望。 他反覆暗示自己:人人都是為自己,人人都自私,所謂的「朋友」只不過是一個名詞而已,根本不具備更多的含義,而金錢是衡量一切人際關係的惟一準則。他被一種強大的力量主宰著,血液逐漸升溫,想像力隨之膨脹,仿佛手中已經真的把握住了什麼。 他思索、權衡,再思索、再權衡。他不甘心,他也不能甘心! 如果等到肖亞文要清除他的時候他才使用「新證據」檔案,他的人格和尊嚴就已經受到輕蔑了,所維護的不過是一個打工的機會,沒有實質意義。 如果是一個出於良知和正義感的人在籤約儀式前一分鐘的關鍵時刻把「新證據」的黑幕當眾曝光,那將是一個爆炸性新聞,他劉冰就是一個改寫樂聖公司命運的人物,真相大白於天下,伸張了正義,捍衛了法律,他無疑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成為英雄,必將演出一幕幕被記者團團包圍的風光場面……而樂聖公司作為「新證據」黑幕曝光的最大受益者,自然知道應該如何回報。 如果有了樂聖公司的條件墊底,那就水漲船高,可以依託這個基礎再向格律詩公司要求更大的利益。畢竟現在是格律詩公司更輸不起,畢竟自己在格律詩公司還有資歷,歐陽雪和肖亞文要想躲過這一劫就必須得給他開出更高的價碼。 誰給的好處多就跟誰交易,一舉解決生存和事業問題……劉冰越想越自信,越想越覺得不能再猶豫,他的手不由地攥住了那個能改變他命運的檔案袋,心裡湧起了一股出徵決戰的悲壯。他要告訴眾人,他劉冰也是力挽狂瀾的人物,非等閒之輩。 他心裡默默自語:前途命運在此一舉了。 於是,他整理了一下髮型、領帶、西裝,出發了。
明珠飯店是位於古城繁華商業區的一家三星級酒店,格律詩公司的會議接待處、樂聖公司的籤約代表、音響界特邀嘉賓和部分新聞記者都在此入住。 劉冰在明珠飯店下了計程車,付過車費,直接上了11樓。樂聖公司北京音響店經理於志偉是樂聖公司的普通幹部,住的是11樓的標準客房,而樂聖公司的兩位高級幹部則被安排在6樓的高級套房。 劉冰摁下於志偉房間的門鈴,門開了。於志偉一看是劉冰,熱情地說:「劉主任,請進,請進。」 劉冰進屋見寫字檯上放著幾份展開的文件,寒暄一句:「正忙呢?」 於志偉說:「不忙,趙總要求每個人都把協議最後再看一遍,看看還有沒有疏漏。你這東家不去招呼客人,怎麼跑我這兒了?」 劉冰坐下,搖搖頭髮了一句牢騷:「說是讓我回來配合歐陽雪搞接待,可歐陽雪根本就沒給我分配一項具體工作,就這麼幹晾著。今非昔比,不招人待見了。」 於志偉笑笑說:「這種話你可千萬別在我這兒說,別讓人誤解我搬弄是非。」 劉冰說:「我來找你是有事,有大事。樂聖的人我只和你熟,我想見見你們趙總,在見趙總之前我得先跟你打招呼,聽聽你的意見。」 於志偉問:「什麼事?」 劉冰說:「法律規定,如果有新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可以在判決生效後的兩年內提出再審申請。我想問問你,如果再審能推翻原判決,現在對樂聖公司還有沒有意義?」 於志偉一怔,立刻警覺起來,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劉冰說:「如果我在趙總和肖總正要籤字的時候把格律詩的內幕文件當場公開,你們就有了新證據,就可以向法院申請再審,樂聖公司就能勝訴。如果勝訴對樂聖公司已經沒有意義了,那我就沒必要這樣做了。如果對你們有用,你們能出什麼條件?」 於志偉心裡暗暗思忖:這是真的?還是圈套?現在離籤約宴會只剩下兩個小時了,而樂聖公司又是處在必須合作的位置……然而於志偉很快否定了「圈套」的可能,雖然樂聖公司是處在必須合作的位置,但是格律詩公司更需要合作,這也是格律詩公司之所以挑起一場商戰的最終目的。從人品上判斷,丁元英、歐陽雪和肖亞文都不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於志偉一笑說:「兄弟,你是想錢想瘋了。丁元英是什麼人你比我們了解,就算真有你說的新證據,那麼重要的內幕文件能落到你手裡?」 劉冰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我跟丁元英還真是有點交情。丁元英要回德國了,他也看出來肖總可能會對我下手,所以特意給我留了一個保飯碗的招兒,那個內幕文件的檔案袋就是他親手交給我的,貼了封條,還做了蠟封處理。」 於志偉說:「你怎麼知道那裡面肯定就是內幕文件呢?」 劉冰說:「我了解丁元英,他這個人從不撒謊。他的意思只是讓我在必要的時候拿這個嚇唬嚇唬肖總,能保住工作就行。但是,我可不想就這麼一直打工。」 於志偉說:「現在咱們兩家公司正合作,你這樣做合適嗎?」 劉冰說:「如果你們能讓林董事長瞑目而沒去做,你們這樣做合適嗎?推翻判決,那格律詩就完了,所有的東西都得歸你們樂聖。趙總是有臉面的人物,我不讓你們為難,咱誰都不去幹那種偷雞摸狗的事,我表面上是出於良心和正義感站出來揭露真相,跟你們樂聖沒一點關係,你們是後來被感動了才給我獎勵。你估計,趙總能給我點什麼?」 於志偉在腦海思考著一系列的問題:如果錯失一個可以推翻原判決的機會,這個責任他承擔不起。如果是一場鬧劇斷送了兩家公司的合作,這個責任他也承擔不起。如果把這個難題上交給趙總,那就等於把趙總拖進了是非之地,連個緩衝帶都沒了,劉冰連丁元英這樣幫他的人都能出賣,還有什麼不能出賣的呢? 劉冰見於志偉沉思不語,就從上到下拍了拍衣服說:「你是怕我身上有錄音吧?我還沒小人到那個份兒上。這屋裡就咱倆人,你說什麼都死無對證,我說什麼也死無對證。你對樂聖公司的情況很了解,我就要你一句話,你估計能給什麼條件?」 於志偉說:「兄弟,我聽你聊這些就已經冒著丟飯碗的危險了。」 劉冰說:「我懂,我就是再不是人也不能出賣你呀。」 於志偉說:「我知道你在格律詩公司的處境,你的心思我也明白。這樣吧,咱們先定個小人協定。你仁義,我就仁義;你不仁義,也就別怪我不仁義。」 劉冰說:「你放心,我這個人最講義氣。」 於志偉說:「如果你的新證據能把這一局扳過來,格律詩音響店就歸樂聖了。如果你對公司有特別貢獻,以我最保守的估計,你至少可以得到10萬元的一次性獎勵,你可以擔任格律詩音響店的副經理。按公司規定,副經理有音響店10%的利潤提成。」 劉冰問:「就這些?」 於志偉說:「我說過了,這是最保守的估計。如果你純粹就是要錢,也可以按律師代理費的三分之一計算。如果你想當經理、有配車,那得看你以後的工作業績。」 劉冰站起來說:「行,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考慮考慮。」 於志偉起身送客,說道:「我再重複一遍,你仁義,我就仁義。」 劉冰點點頭,說:「我要是不仁義,你可以什麼都不認帳。」 3 深秋季節,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大街上的路燈都亮了。 劉冰出了明珠飯店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取檔案袋,而是沿著護城河漫步、思考。傍晚的秋風帶著一股濃濃的寒意,河邊的垂柳早已失去了夏日的婀娜風姿,裸露的枝條上殘留著一些隨時都會飄零的稀稀落落的黃葉,在冷冷的秋風裡顯出幾許悽涼。
劉冰走在堤岸上,既有一種大戰臨近的緊張,又有一種主宰命運的悲壯。雖然於志偉的最保守的估計並不是劉冰最滿意的條件,但卻是可以接受的條件,畢竟比沒名沒分的打工強了很多。而且,下一步就該輪到歐陽雪開價了。 劉冰清楚,儘管肖亞文是控股股東,儘管她是董事長兼總經理,但是她的身份和地位是得益於歐陽雪的支持,至少在她還沒有完全坐穩之前,歐陽雪的意見對她肯定會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而他和歐陽雪都是古城人,多了一層同鄉的關係,更容易溝通。 他忍不住在心裡自語了一句話:丁元英,你也有失算的時候! 劉冰走著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座小橋,小橋旁邊的一片空地是一處小吃排檔,一字擺著十幾個攤位,有砂鍋面、水餃、餛飩,有小菜、小炒、啤酒等等,每個攤位的鍋裡都冒著熱騰騰的蒸氣,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味。 他這才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晚飯時間了,這時候也有了點飢餓感。他站在一個攤位前猶豫了片刻,找了一隻小凳子坐下,要了一個什錦砂鍋、一個雞蛋灌餅和一瓶啤酒。他已經知道今天晚上將會發生什麼,也就不打算再吃什麼籤約宴會的大餐了。 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思考應該向歐陽雪開出什麼價碼。以格律詩公司650萬元的價值計算,他給自己內定了三個條件:一、格律詩公司20%的沒有墊資負債的股份。二、擔任格律詩公司總經理的職務。三、配備一輛25萬元以上價位的轎車。 他慢慢悠悠地吃了一頓飯,時間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抬手看看表已經7點20分,離籤約宴會還有40分鐘,於是到路邊招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取檔案袋。 回到自己的音響發燒屋,劉冰把檔案袋對摺了一下裝進公文包,站在窗前抽了一支煙以穩定情緒。不管他怎麼分析、判斷和自信,他還是控制不住心裡的緊張。他想,大凡幹大事的人都是這麼過來的吧? 樓前的麻將局還在繼續,只是樹上多了兩盞燈,兩盞燈下擺了三桌麻將,其中一桌就有劉冰的父親和幾個退休的鄰居,他們打得熱火朝天,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激烈的爭吵,參戰的人因為誰出了不該出的牌爭吵,觀戰的人譏笑他人臭手也爭吵。劉冰不喜歡打麻將,那東西太鬧,沒品位。他尤其對麻將桌上的摔牌看不慣,出牌就出牌嘛,何必非要摔牌?摔得跟說書先生拍醒木一樣響亮,好像摔得不響就不足以顯示牌技的高超。 劉冰既羨慕他們又為他們感到悲哀,羨慕的是他們不必計較面子、名分,一個個活得輕鬆自在。悲哀的是他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輩子,賺來的僅僅是衣食溫飽,他們似乎不知道還有一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存在,還有高雅和榮耀的存在。 劉冰覺得,天上有那麼多閃爍的星星,總有一顆會是屬於他的。 4 1998年10月9日晚上8點整,樂聖公司與格律詩公司及王廟村農戶的籤約宴會於明珠飯店5樓中型宴會廳裡正式舉行,出席宴會的有各籤約方代表、新聞記者和音響界特邀嘉賓一共60多人,由古城明珠禮儀公司提供籤約宴會的禮儀服務。宴會廳裡的氣氛既沒有過分的熱烈也沒有明顯的拘謹,平和、愉快而富有禮節性。 劉冰沒有進宴會廳,而是站在休息廳的窗前透過玻璃冷冷地看肖亞文致開幕詞,他看著肖亞文作為中心人物被拍照、服侍、簇擁,心裡酸溜溜的,甚至肖亞文的一個微笑、一個手勢都讓他感到不舒服。 餐廳門口站著兩位迎賓小姐,他走過去對其中一位小姐說了幾句話,又指認了一下坐在5號臺的歐陽雪,然後站在一邊等著。 片刻,迎賓小姐把歐陽雪叫出來了。 歐陽雪問:「我看見你在玻璃窗外晃來晃去,怎麼不進去?」 劉冰示意了一下公文包,說,「這兒說話不方便,到那邊坐。」 大廳左側是一個「咖啡園」,由盆景圍成,高出地面約有半尺,擺著四五張精巧的小圓桌和高靠背椅子,旁邊是一個酒臺。歐陽雪跟劉冰走過去,她從劉冰的神色裡已經感到了有什麼事情發生。劉冰將50元錢遞給迎上來的女招待,要了兩杯咖啡。 歐陽雪坐下,問道:「什麼事?」 劉冰打開公文包,拿出檔案袋在歐陽雪面前展示了一下,說:「這是丁哥親手交給我的公司內幕文件,這些文件可以作為新證據推翻原判決。肖總和趙總一會兒就要籤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不想當眾公開這些文件,也不想讓這些文件落到樂聖公司手裡。我想跟你提幾個要求,如果你答應,就什麼事都沒了。」 歐陽雪腦子「嗡」地一下就漲了,驚愕地喃喃道:「你……敲詐我?」 劉冰說:「我敲詐你?當初你那麼痛快就答應我們退股,肖亞文剛入股才幾天伯爵公司就出650萬收購格律詩,丁元英早就知道訴訟結果可什麼都沒說……這些都說明什麼?你們從來就沒有真誠過。」 歐陽雪震驚了,剎那間嗓子裡發不出聲音。 劉冰說:「我就三個條件,第一,給我20%的沒有墊資負債的公司股份。第二,總經理的職務得由我擔任。第三,公司給我配一輛25萬以上價位的轎車。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跟你們一樣活得像個人。」
歐陽雪聲音已經變得沙啞了,說:「都說音樂薰陶人,你聽了那麼多的音樂就薰陶成了這樣?看來這音樂你聽不聽的也沒多大關係。」 劉冰說:「乾脆點吧,你答不答應?」 歐陽雪說:「亞文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公司的事得由她決定,如果亞文因為這件事徵求我的意見,我不同意。我從不記得公司有過什麼內幕文件,如果是大哥人為造成的後果,我會去找大哥問個明白。」 劉冰說:「你考慮好後果,別怪我沒給你機會。」 歐陽雪冷冷地說了一句:「我是擺餛飩攤過來的,不吃這個。」說完轉身走了,那種眼神裡流露出的冷漠足以撕裂任何一種自尊。 劉冰被刺痛了,他望著歐陽雪離去的背影也冷冷地自語了一句:「既然你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他知道歐陽雪會去找丁元英,但是晚了,現在找誰都沒用了。 他極力表現出從容地點上一支煙,但是剛抽了一口就將整支煙擰進菸灰缸,他那雙微微有些顫抖的手終於拿起了那個主宰他命運的檔案袋,撕開,抽出裡面的文件。 突然,他驚呆了! 檔案袋裡根本沒有什麼內幕文件,全是潔白的複印紙,白得耀眼,白得讓人眩暈。他像被鐵棒猛擊了頭部,目光呆滯,大腦裡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人抽去了筋骨,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力,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血液驟然凝固……他本能地意識到:完了! 一個聲音在他胸腔裡迴蕩:丁元英,你撒謊,你撒謊! 過了片刻,劉冰從極度震驚的痴呆狀態中恢復了神智,他多麼希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而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咖啡桌,桌上依然是白紙,並沒有奇蹟發生。他呆呆地望著那些白紙,猶如望著一堆嘲諷,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恐懼和絕望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從骨子裡絲絲往外滲透。 他明白了,就在他觸動檔案袋蠟封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推開了地獄之門,而他的自信和夢想不過是吹一個泡泡糖而已,可憐透了。他對樂聖公司不再有用了,他對格律詩公司不再有用了,周圍所有的人都會鄙視他…… 一位女招待發現他臉色蒼白、神情異樣,走過來問:「先生,您不舒服嗎?」 劉冰揮了一下手說:「走開,我沒事。」 女招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咖啡桌上的複印紙,小心地走開了。 劉冰神情恍惚地將桌上的那沓白紙裝進檔案袋,站起身,抱著檔案袋和公文包朝著樓梯走去,上到6樓,站在一扇窗跟前拉開窗戶,抬頭仰望夜空。 秋夜的天空星光閃爍,而滿天的繁星在劉冰眼裡似乎都變成了一隻只冷漠的眼睛,充滿了輕蔑與鄙夷。他知道,只要從這裡住下一跳他就解脫了,從此再沒有痛苦和自卑,再也不用去面對孤獨、恐懼和無所歸依。他悽然一笑,從檔案袋裡抽出複印紙連同檔案袋用力向上一揚,白紙從6層樓的高空紛紛揚揚往下飄落,像一隻只盤旋飛舞的白色蝴蝶。 在強者與弱者之間,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 在道德與敗壞之間,自己是一個多餘的人! 世界太大了,大得能包容罪惡、陰謀、眼淚…… 世界又太小了,小得竟然沒有他劉冰的一塊立錐之地…… 他爬上窗戶,既像勝利者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對著夜空大聲喊道:「丁元英,你撒謊啦!你撒謊啦……」然後縱身一跳。 接著,地面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 樓下的噴水花池旁邊,劉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從他的嘴裡、頭上流出的血在黑夜的秋風裡很快就凝固了。風吹動著他的頭髮,也吹起了飄落在地的白紙。不知哪裡有音樂聲隱隱傳來,被風撕裂成斷斷續續的音符,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夜空裡……第四十六章 歐陽雪下樓到明珠飯店停車場開車,去了嘉禾園小區。經歷過失去小丹,經歷過退股事件和那場你死我活的訴訟,她已經不再那麼容易傷心流淚了,她只是想找大哥問問,那個所謂的內幕文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她擔任董事長期間,格律詩公司所有形成決議的會議她都參加了,從來沒有討論過任何需要保密的議題。公司所有籤字蓋章的文件一直都由她保管,她也從來沒見過什麼所謂的內幕文件。她不明白,大哥怎麼可能會交給別人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汽車行駛了20多分鐘進入嘉禾園小區,歐陽雪遠遠看見丁元英樓下停了兩輛車,其中一輛就是她非常眼熟的寶馬730轎車,車旁邊站著韓楚風、李志江、司機小趙和三個保鏢模樣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重要人物趕夜路的陣勢。 她心裡陡然一空:大哥要走了。 她知道這種場合不能再往前靠近了,大哥事先沒有通知她,顯然是不想讓人送別。她把車拐進一個路口停下,透過車窗靜靜地注視著。她隱隱約約意識到,那個所謂內幕文件的檔案袋不會像劉冰想像的那麼簡單。小丹不在了,古城已成了大哥的傷心之地,大哥之所以等到這個時候才離開古城,是擔心格律詩與樂聖的合作可能出現的問題,不可能會給格律詩公司設置障礙。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肖亞文的號碼,她按下接聽鍵,手機裡傳來肖亞文異樣的聲音:「歐陽,出事了,劉冰跳樓……死了,地上全是白紙……」
歐陽雪的腦子再一次「嗡」地一下漲了起來,劉冰……跳樓了?剛剛20多分鐘前還在跟她說話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她心裡突然像倒了五味雜陳,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她問道:「亞文,你上次來古城,大哥說過劉冰什麼事沒有?」 肖亞文說:「大哥說劉冰留在公司的本意不在打工,如果劉冰在最近的敏感期間沒有什麼特別不當,可以考慮給他點股份,讓他有個實在的前途。」 歐陽雪明白了! 那邊丁元英從樓裡出來了,眾人紛紛上車,丁元英和韓楚風坐進寶馬車裡,兩輛轎車駛向嘉禾園小區大門,匯入馬路上的車流中消失了。 歐陽雪失神地望著大門外的車流,心裡自語:大哥,你又要挨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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