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把東西拿出來(把小說還給小說)
2023-06-05 07:34:48 2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自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寫作,究竟什麼是小說,一直是困擾我的問題。
呼喚,高歌,思考,探究,夢幻,宣洩,試驗,變異……一個接一個的文學潮流,其來滔滔。小說像戲劇演員,濃妝豔抹,遍身披掛,扮演著各種角色,演員本人卻不復辨認了。我這個念完初中就在農場鄉鎮盤桓近20年的青澀的文學夢想者,突然被卷進激流,暈頭轉向。
什麼是小說?
為了多少給自己一點信心,千辛萬苦去找小說的來歷。
翻到《漢書·藝文志》。原來先秦諸子百家就有「小說家」,是稗子般卑微的小官,收集街談巷語,道聽途說造故事。聖人看作「小道」,君子不為,世人不重。但因為多少能反映民情風俗,還有點看頭,得以持續。
顯然,中國小說的出身並不怎樣高貴,之後很長時間都不是什麼大事業。小說地位忽然提高,是近代的事。晚清梁啓超提出小說界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帶來現代意義的新小說,改革開放後東西方文化的撞擊、激蕩、交流和融匯,更拓寬了小說藝術的空間。然而,隨著小說形式發展走向極端,新時期文學陷入了尋找和確定自身發展新起點的困惑。於是,傳統敘事在現代語境中進入新的輪迴成為必然。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將小說還給小說。
肖克凡是其中的佼佼者。
作為天津實力派作家,肖克凡已經寫了多部長篇,數十部中篇,百餘短篇,其中不止一部被搬上舞臺、銀幕,多次獲各類全國期刊獎、文藝獎。但所有這些肯定似乎都沒有充分反映他的藝術成就。評論家張陵指出:「肖克凡是一個被嚴重低估的作家……《山楂樹之戀》……對他來說,其實是一部可有可無的作品。他最有價值的作品是長篇小說《機器》……直到現在,其提供的文學形象還沒有被超越,仍然像教科書一樣放在那裡。」
全面解讀肖克凡,是我的能力難以勝任的工程。我唯一能做的是從我接觸過的文本,試圖窺其一豹。
我看得最清楚的是兩個字:傳統。
「傳統並不意味著活著的死亡,而意味著死去了的還活著。」哈羅德·麥克米倫的這個表述,仿佛是對肖克凡小說的一個特別認可。
在我看來,最深的道理都是最淺近的;最美的物事都是最簡潔的;最大的底氣都是最平和的。好的小說,首先就是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好的語言。這裡的「好」,指藝術。
肖克凡的小說,可謂有此「三好」。
我挎起紫竹提盒跑出家門,身後追來祖母的聲音:「別顛!灑啦。」
沿著東興大街,我跑過什錦齋飯莊,跑過華明理髮館,跑過白傻子布鋪,一直跑向著名的「三不管」。
《紫竹提盒》就這樣把我們帶進作家的童年記憶,帶進記憶中天津的大雜院,帶到一個傾心嚮往、理解和追求美的平民老人面前。
奶奶的人生包含了兩個民間社會:梨園與市井。那隻精美的紫竹提盒,是一個生動的文學符號,其中貯滿任何時代都不會缺乏的冷暖悲歡。淋漓盡致地表現民間世界的人性溫暖和美好,是肖克凡小說最動人之處。
回憶是肖克凡小說取材的一個來源。他記憶的稟賦令人驚嘆。他能記得起看過、聽過、經歷過的任何大小事件的諸多細節。他自豪於這種個人化記憶,認為這是他的小說唯一值得說道的東西。
然而,如果僅止於此,那麼肖克凡就會是一個像我這樣只能乞助生活原型的平庸寫作者。事實上他又說過,他小說裡所謂出自個人化記憶的故事,許多在記憶之中並不存在。
看似自相矛盾,其實不然。從最初的僅僅依賴個人切身經歷的基本材料,到隨著藝術素養和文化素養的提高,逐漸把有據可查的史料,民間流傳的野史、俗諺、歌謠……所有這些早就哺育著他藝術才華的千百年形成的群體記憶,作為小說創作的原料,證明了他在小說創作上的成熟。
無論是「個人化記憶」,還是「千百年形成的群體記憶」,這種對「記憶」的執著,表現出作家對真實的恪守。正是這種恪守,造就了小說人物的立體感,可以呼之欲出,可以聽到呼吸和血脈的流動,是有著獨立品格的文學生命。
肖克凡小說的「個人化記憶」特性,帶來了他寫作的「非功利性」。在他看來,小說從來不是簡單地「說明」什麼或者表現什麼確定的主題。所謂小說的文化內涵,不過是作品自然生成的意義。他的小說不管是以哪個具體時代為背景,都不以某種姿態發言,既不想為歷史證明什麼或者否定什麼,也不想去批判什麼或者頌揚什麼。他只是恪守自己的個人化體驗,努力經由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文學形象,為人們展示一種儘可能真實的社會存在和人生圖景。
這種「非功利性」在某種程度上給人造成游離的印象,卻逼近了小說的本質,同時也就在真正意義上逼近了歷史與現實的真實。
作為生於天津的作家,肖克凡對「津文化」的理解和表達,在清晰地描繪天津底層平民生存畫卷的同時,更深刻剖析其生存方式的世俗性樣貌,最真實地展示其生存狀態和心理狀態,既呈現出他對歷史的獨到概括,豐富了小說的文化內涵和歷史內涵,也使小說人物形象飽滿,丰神獨具。
肖克凡的小說手法圓熟,調度若定,現實和象徵疊加,形而下和形而上兼顧,情節結構精巧有致,細節刻畫纖毫畢現,留白則給讀者以想像空間,較少直接作哲理闡發,以情節的提純與起伏跌宕,使平民傳奇有了濃厚的藝術色澤。
我們順利通過安全檢查。媽媽特別佩服外祖母臨場哈哈大笑,說您不愧見過大世面的人。
……
我成了重要人物只好落座,懷裡緊緊抱著小包裹。火車嗚嗚拉響汽笛,開往唐山方向。
《特殊任務》從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場景開始,把讀者引入一種精心營造的神秘氛圍、一個步步驚心讓人提心弔膽的曲折故事。
肖克凡的小說多是平民傳奇,他們的生命力以極其本真的面目袒露著,或自嘲地笑面生活,或沉默著隱忍生活,看透虛假和艱難仍不失善意,依靠人性中原始的堅韌,頑強而樂觀地演繹一場場帶淚的喜劇。他善於設置懸念,用一個個緊揪人心的疑團,推動情節發展。敘述中,他又善於隱藏自己,不露斧鑿痕跡。讀完全篇才會發現,幾乎每個情節都是下一個情節的伏筆。讀肖克凡的小說,像看精彩的演出,處處是聰慧機智的靈光。在引人入勝的世俗故事後面,是對生存環境的犀利體察,對生活真相的沉重叩問,對社會歷史的冷峻思索。在家長裡短中穿越滄桑世事,在市井煙火中透露哲理思考,在日常敘事中呈現歷史變遷,肖克凡顯示出提煉生活素材和駕馭宏大敘事緊密結合的非凡才能。
肖克凡小說的語言明顯打上了只屬於他的藝術烙印。天津人特有的語言優勢與他個人出色的幽默感相得益彰。
車鉗銑,沒法比;電氣焊,湊合幹;要翻砂,就回家。王八瞪蛋是衝工,大錘震耳是鉚工,溜溜達達是電工,輕輕鬆鬆是化驗工。
《機器》中這些來自產業工人的語言火花,讓工廠的鋼鐵稜角頓時變得柔和,也給肖克凡的小說增添了強烈的個性色彩。他的小說語言主要採用天津方言,獨特的民間俚語作為敘述的最基本話語,極為生動地反映出地域的世風民情,「津文化」深蘊其中。
肖克凡不是有城府的人。他思維敏捷,多才多藝,伶牙俐齒,妙語連珠。爭辯起來,言辭鋒利,無可招架。也許正因此,他小說的文字反而力求平淡和雋永。不過在風平浪靜、清爽利落的文字下面,是強烈的情感衝動以及語言本身的張力。
肖克凡相信,語言是對生活本質的還原。他的小說語言力求過濾掉一切雜蕪——種種流行的妝飾或是虛張聲勢的泡沫,最大限度地洗鍊至透明、近乎冷硬的境地。
肖克凡小說中的傳統敘事顯然背離了標新立異的時尚,在當下難以引發轟動效應。但他始終保持著冷眼旁觀的堅執,並不因此沮喪。他相信藝術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僅僅是真正發自內心的語言汩汩流動的韻律,就是對心靈的莫大撫慰。他說他的寫作基本上處於「無目的」狀態:「寫作是一種自律,同時又是一種自由。」這樣的寫作狀態,使他的寫作優遊裕如,舉重若輕。
羅丹說:藝術家這個詞的最廣泛含義,是指那些對自己的職業感到愉快的人(《藝術論》)。肖克凡就是這樣一個人。
回到《漢書·藝文志》的「小說家者流」,聖人即使不以為然,也不能不承認「雖小道必有可觀」。千百年來,經歷了種種變異的小說有一點始終未變,即小說是一種揭示:人世間的真、善、美盡在其中,假、惡、醜無可遁形;是一種評判:是非功過,公道自在人心;是一種良知:無論怎樣光怪陸離的表象下面,永遠有一顆為多數人認可的堅固的價值內核。小說是苦海沉浮的羅盤,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計。
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家者流」就絕不是一個卑微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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