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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的盛宴閱讀(盛瓊老弟的盛宴)

2023-06-07 09:56:14 2

木豐小記:讀這篇小說,關注盲人的生活,激起人心底的善。突然覺得,人只有看到殘酷,才能懂得眼前的幸福。比起這些有先天殘疾的人,我們是多麼幸運和幸福。珍惜當下的美好生活,過好每一天。

老弟的盛宴

盛瓊

平師傅正在給「大塊頭」做按摩,突然房門被推開了:「平師傅,電話!」這聲音在連呼吸聲都能聽見的小小的按摩室裡驚起,像鞭子一樣,抽得「大塊頭」渾身一震。平師傅的手陡然停了下來,然後他聽到一聲罵:搞什麼鬼!老子的瞌睡蟲剛剛上來,現在又被吵沒了!「大塊頭」翻個身,扯掉自己身上的白毛巾,坐起來。

是保安小劉緊張的聲音:哎呀,怎麼這麼晚還有客人啊?我不曉得,不曉得,那我讓他明天再打吧。不等平師傅回答,房門被「吱呀」一聲帶上了。平師傅只得有些喘息地向「大塊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他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請你躺下去,我們繼續,繼續。

「大塊頭」不情願地又在按摩床上躺好,他嚷著:前面的那套按摩不算,你要再給我做一次!

平師傅的額上掛著汗珠,他從床頭上取過一條毛巾擦了汗,然後笑著說:好的,好的,嚴局長,你是我們的老客人了,我們老闆吩咐過的,一定要做到你滿意為止。他重又在「大塊頭」的身上揉捏、拍打起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感到手下的那個身體就像麵團一樣,慢慢地被揉開了,揉熟了,揉到沒有什麼筋骨了。他的呼吸也漸漸平穩了下來。他想起了剛才那個沒有接的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肯定是老弟!這次不知他又有什麼事情?

去年臘月的時候,老弟也曾給按摩院打過電話,找他的老哥,說有急事相告。老闆接的,他不情願地說:你哥正忙著呢,你等中午吃飯的時間再打吧。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老闆早忘了這茬了,他跟人去飯店喝酒,將辦公室的門鎖得緊緊的。老弟在話筒裡聽著空洞的鈴聲,老哥則在辦公室門外徒勞地轉著,干著急。後來兄弟倆通上話時,老弟沒好氣地說:老哥,回回找你,都這麼難,你好像給你們老闆「包」起來了一樣,這哪裡是什麼按摩院嘛,簡直就是監獄!平師傅聽著弟弟的抱怨,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問老弟找他有什麼事情。老弟立刻換了一種嗓音,把「哥」叫得比蜜糖還甜:哥——,我談了一個對象了,過年的時候準備定親,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又是錢!老弟找他,幾乎都是借錢。可是。這借,又是只借不還的借。

那,你要多少?

最少也得有個四五千吧。

你要這麼多?

哥,你那些錢又沒地方花,再說,我這次是為了給你找個弟媳婦的,將來,再給你添個親侄子,是正經事呢——

平師傅想起自己的這個老弟,心裡就像打翻了一鍋粥。自己是家裡的老大,雖是個男丁.因為生下來便是瞎子,給父母帶來的不是唉聲嘆氣,就是互相埋怨。他們都說自己瞎了眼,都罵對方造了孽,但說歸說,罵歸罵,生了個兒子總不能一把掐死吧?父親明白一個瞎子一生要過的坎有多少,就給他取個名字叫「平」,一生平安的意思。家裡窮,窮人家的孩子本來就像狗尾巴草似的,何況又是個瞎子,父母便拿他當條狗養著。下田幹活的時候,就用一根繩子將他拴在院子裡,讓他自己在地上爬著玩,經常是爛泥雞屎地糊了一身。吃飯時,遞給他半碗飯。幾根鹹菜,還是讓他坐在地上吃。有時家裡的雞聞著味兒也來搶他的食,他看不見,手胡亂地揮舞幾下,就在雞啄過的碗裡繼續吃。有時一群厲害的雞嘰嘰喳喳地一擁而上,將他的碗打翻在地,將他的手啄得出血。他攆不走那些雞,氣得只有哭。母親走過來,沒有一句安慰,反而惡狠狠地打他一巴掌:哭什麼哭?連雞都能搶你的飯吃,你有什麼屁用?

雞?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因為生下來就是瞎子,這個世界對於他,懵懵懂懂的,是個又恐怖又奇怪的東西,穿,穿不過,撞,撞不動,想,想不出。他不知道父母長什麼樣,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不知道自己爬的這個院子是什麼樣,不知道陽光、雨水、樹葉、小草,所有這些奇怪的名詞背後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只能用他的一雙手小心地觸摸著,一點一點地感覺著,然後竭盡全力地去想像。可是他想得頭都要爆了。還是什麼也想不出來。他的頭腦裡整天飛著一些奇怪的蟲子,大大小小的,嚶嚶嗡嗡的,可是,你要去捉,卻又是什麼也捉不住的。

後來,母親又生了。先是生了一個女孩。接著又生了一個女孩。家裡整天充斥著雞鳴狗跳的聲音。他經常聽到父親將母親揍哭了,然後破口大罵:你這個掃帚星,你真會生呢,你生來生去,都是這些賠錢貨,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是個瞎子!你讓老子在村裡怎麼能直起腰做人呢?等母親又懷孕的時候,他就讓母親躲到老山裡的姑姑家去。他說:老子這輩子寧肯窮到做要飯花子,也一定要生出個像模像樣的兒子來!

母親回家的時候,手上抱著的那個嬰兒,就是老弟。

農村裡沒有盲校,他沒念過一天書。兩個妹妹也是有一天沒一天地上過幾年學,好歹能識幾個字,算幾題算術,小學都沒畢業,她們就在家裡幫著父母種田幹活了。只有這個比他小八歲的老弟,寶貝疙瘩似的,獨佔著父母的萬千寵愛,一直讀到了高中畢業。可是,老弟自己不爭氣,沒有考上大學,復讀了一年,還是沒考上。父母倒沒怎麼責怪他,他自己念書念煩了,堅決不考了,回家遊手好閒了一段日子,還跟村裡的人學會了打牌,賭博。父母這回終於死心了,恨鐵不成鋼地打罵了他幾回,後來就讓他跟著一個老鄉到城裡去打工。可老弟幹了一些日子,又說吃不了那個苦,還是回鄉下來了。村裡有幾個和老弟一起出去打工的小夥子,他們倒能吃苦,一直堅持著沒有回家。可是他們永遠都回不了家了。那年,他們在煤窯挖煤,煤窯發生了嚴重的瓦斯爆炸,幾十個工人被埋在了地下.生死不明。為了防止瓦斯繼續爆炸,搶險的人把煤窯給封了,他們連屍首都找不回。聽到這樣的消息,老弟就在家裡沾沾自喜。他對父母說:還是我有遠見吧?沒有跟他們下井去,是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呢?你們總怪我沒出息,其實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能把一天天平安無事地打發掉,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父母見了那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鄉鄰,見了那些哭哭啼啼呼天搶地的場面,也受了刺激,自此對老弟就有些聽之任之了。他們在心裡說:你們當初嘲笑我們養不出健康的兒子來,現在,我的兒子還在身邊活蹦亂跳著,你們的兒子倒成了戴黑紗的照片了,哼,誰能笑早呢?

這些年,老弟要讀書,家裡要起兩層的新房子,父親胃潰瘍大出血,住了一次醫院,一個錢字,壓得全家多少年都緩不過一口氣來。幸虧,那兩個曾經被父親罵為「賠錢貨」的妹妹,相繼來到城裡打工,又相繼出嫁,不僅給自己掙了嫁妝,還給家裡掙了不少的彩禮。後來,他也來到城裡。他一個瞎子能打什麼工呢?說起來,也算是奇緣吧,那次與村支書的兒子大榮的巧遇,竟讓他這塊土疙瘩飛了起來,讓人想起來就像是白日裡做了一場大夢似的。

那時,平師傅還不叫平師傅,他在鄉下,大家都叫他「平瞎子」。他平日就像狗一樣地蜷縮在院子裡,用父親剖好的竹條編著竹蓆。竹條像刀片一樣地跳著,弄不好就將他的手劃出一道血印來。可是他卻不能戴手套。有什麼辦法呢?別人都是有眼睛的,他的「眼睛」就長在手上,他總不能將自己的「眼睛」蒙起來吧?一張寬寬的雙人竹蓆,編完了,總會在蓆子的深處留下一點暗淡的血跡。父親擦擦,捲起來挑到縣裡賣,賣得好的話,可以賣到五十塊錢。他想,雖然他編得慢,吃力,但他總算沒有白吃家裡的了。

他沒有朋友。老弟的那些狐朋狗友到家裡串門,看到他,起先是吃驚,後來就跟他沒大沒小地開起玩笑來。他們逗他:你知道太陽是什麼樣的嗎?

他本來光知道傻笑,不回答。後來跟他們熟了,也纏著人家問:你說,你說,太陽是什麼樣的?

他們就笑嘻嘻地答:太陽,就是跟你們家的灶臺一樣的東西,燒著火,熱烘烘的。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摸到廚房裡,將灶臺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摸索了一遍。他想像著這樣一個大東西掛在天上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它不會掉下來砸到人家頭上嗎?它燒的柴火是誰撿的呢?會不會燒完呢?燒完了怎麼辦呢?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了一個晚上,也沒想清楚。

等老弟的那幫朋友來家時,他又把這些問題放出來,纏著問人家,人家笑得「哎喲」直叫肚子疼。後來,關於瞎子的笑話就在村裡流傳開了。

他們說:這個平瞎子真會想呢,天冷,河裡要結冰的時候,他叫我們舀幾瓢熱水澆到河裡,說這樣冰就不會結了,河水也不冷了。大熱天,他讓我們拿一把大扇子,給太陽扇扇風,說這樣太陽就不熱了。他還說呢,給大樹安一對翅膀,大樹就能飛,花兒為什麼能開呢,是因為花兒都愛笑,笑得多了,就咧開了……

有些心腸軟的女人聽了,就一邊笑,一邊說:你們別拿平瞎子開心了,人家平瞎子生下來就是個瞎子,他連自己是個什麼模樣都不曉得呢,連自己的親爹親媽都沒見過一眼呢,你們取笑一個瞎子算什麼能耐?

平瞎子聽了,也跟著大家一起傻傻地笑。等人都散了,他在自家的院子裡站著發呆,想起了剛才那些放肆的笑聲。那每一聲笑,竟然都變成了跳動的鋒利的竹片了,在他的心上劃一下,又一下,一下一下的。他覺得自己的心破碎得無法收拾了,腦袋裡像是有一隻蟬在尖厲地鳴叫著,叫得他幾乎要發瘋發狂了。於是他就戳著一根竹篙,一個人沿著村裡的那條土疙瘩路,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可是他的腳卻跟著竹篙,一顛一顛地走遠了。

走了不知多久,他覺得灌到鼻腔裡的氣息有些不同了。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村莊。風吹著他的褲管,讓他有了一點迷路般的茫然。除了手上握著的這根竹篙,在這個世界上,他好像再沒有任何可以握住的東西了。走吧,走吧,反正就是走吧,反正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吧,離開得越遠越好,管它走到哪裡呢。他的心裡堵著什麼東西,硬生生的,堵得心口那麼痛,卻吐不出來……突然,他的腳冷不防撞在一個硬硬的東西上,人一趔趄,手上的竹篙一滑,人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呢,就重重地摔了一跤,頭磕到路邊尖尖的石子上,血立刻湧了出來。他感到自己的額頭錐子扎了似的尖銳地疼痛著,又覺得自己的心卻是更痛的。他終於「哇一」的一聲,竟發出慘烈的哭號,那聲音,就像埋在地層之下的巖漿終於找到了噴發口,帶著不管不顧、山崩地裂的氣勢。淚水和著血水,還有鼻涕,一起流到他的嘴巴裡。他胡亂地拿袖管在臉上揩著,那些混雜的液體便如糨糊一樣粘了他一臉。他吃力地張大嘴,像只瀕死的魚那樣,嘴巴絕望地一張一合。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過這樣的日子呀?

死,他想到了死。一想到死,他的心便痛到痙攣,哭聲也變成了嗚咽,他的淚更洶湧了。是的,就是死了,他也是個不甘心的鬼呀!人家嘲笑他,也沒有嘲笑錯啊,他活到這麼大,確實是連自己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啊!

他活著,其實,還不如一條狗。家裡那條公狗黑皮,見到陌生人來還能兇巴巴地吼幾嗓子。見到母狗,也能攆著它的尾巴,汪汪地追個不停。那次黑皮不知跟誰家的母狗又弄上了。正好被老弟的那幫朋友們看到,他們一邊怪腔怪調地起鬨,一邊惡作劇地硬要把它們分開。兩隻狗的叫聲帶著說不出來的痛苦。他聽了,忍不住上前勸了他們幾句。這下好了,他們又找到新的矛頭了。那些玩笑真是針針帶血啊。他們說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和尚了,是不是聽到狗發騷的聲音就憋不住了,是不是也想如公狗母狗那樣的來一次呀;他們說他長這麼大,別說女人的奶子沒見過,恐怕連男人女人都分不清吧;他們還讓他去點曹寡婦的蠟燭,說那個女人是村裡最騷的女人了,怕是連瞎子去操都敞著門呢——那天,他們一直笑,一直說,直到他的臉上掛起一塊血紅的布,直到他把手裡的竹篙舉起來,他們才慌張地作鳥獸散。他拿手裡的竹篙照著空氣胡亂地揮舞著,嘴裡發出了瘋子般的叫罵。然後他就聽到老弟的喊聲:你們快別欺負我哥了,他是一個瞎子呀,十個瞎子九個蠻,還有一個豬頭三,你們難道不知道厲害啊?!……

那天,平瞎子坐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回憶著那些想忘也忘不了的往事,哭到聲音嘶啞,筋疲力盡。頭上的血結了痂了,眼淚、鼻涕在臉上也風乾了。他虛弱得只剩下一口氣,鼓鼓地在胸口拉著風箱。他覺得自己好累,好睏。後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知道的時候,他感到一隻手在拼命地搖醒他。他還聽到這樣的聲音:這不是平瞎子嗎?你怎麼躺在這裡呀?快起來,快起來!——哎呀,你哪裡弄破了?臉上都是血啊!

這就是村支書的兒子大榮。他知道,大榮是村裡最能幹的男人,比他的老子還要能幹。他十八歲的時候,一個人到城裡去闖蕩,在外面混了十幾年,現在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包工頭了。聽說,他在城裡買了幾套大房子,還娶了一個漂亮的城裡老婆,回鄉下的時候,開的是進口小汽車。不過,村裡人對他的評價並不好,說他光知道自己發財,不願意提攜本村人,這些年從來沒有將生意包給自己本村的人做過。可是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生意是生意,鄉親是鄉親,生意是不講交情的,而鄉親卻是不能不講交情的。他不能為了鄉親壞了生意,也不能因為生意得罪了鄉親。當然,他的這番「交情理論」並沒有讓村裡的人改變對他的看法,他們仍然在背後罵他「大嗇皮」。

那一天,正巧大榮帶著老婆孩子回家探親,車子開到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意外地發現了躺在路邊的平瞎子。知道來人正是大榮,平瞎子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的心從來沒有那麼清醒過,就像在炎熱的夏天拿井水從頭到腳淋了個透似的。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一線希望了,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要抓住它。緊緊地抓住它。他衝上去,一把抱住了大榮的腿,嘴裡喊著:榮哥,你救救我吧,你做做好事吧,你把我帶出去吧,你把我帶到城裡去吧,討飯都行,反正我在鄉下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榮當著老婆、孩子的面,難得扮了一回好心人,卻不料惹上了麻煩,他當即皺著眉道:平瞎子,你這是幹什麼?誰欺負你,你就找誰去!

榮哥,你發發慈悲,我活到這麼大,今天走到這裡,就算是走得最遠的一次了,我連城裡都沒去過,我就是死,也死不甘心呀!說著,淚就從他乾涸的眼窩裡流出來:榮哥,我知道你是咱 們村最有本事的男人了,你一定能把我帶到城裡去打工的,對吧?嗚——

大榮完全被平瞎子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弄糊塗了。倒是他那個漂亮的城裡老婆看到一個瞎子趴在地上哭得那麼傷心,頭上結著嚇人的血殼,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像戴著一副恐怖的面具,這樣子對於她來說就有點駭人了,超出了她同情的底線了,似乎不採取點什麼行動就不能心安了。她彎下腰來,和顏悅色地對平瞎子說:這位老鄉,你想到城裡打工,是吧?這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決的,你先跟我們回家去,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行不?但是平瞎子不為所動,他仍然撲在大榮的腿上,死死地抱著不鬆手,好像他是一條螞蟥,就吸在大榮的那條腿上了。大榮掙不開,推不脫,只得無奈地搖頭嘆氣。情急中,大榮的老婆腦子一亮,她想到自己的一個表哥正是開按摩院的,那裡面僱著幾個盲人按摩師,當下心裡有了底,帶著點豪氣對平瞎子說:老鄉,你就放心吧,別人的事情我們可以不管,但是你的事情我們不會不管的,我向你保證,你榮哥是最講仁義的人了!

平瞎子坐著大榮的小車回到了家。第二天,大榮要帶平瞎子到城裡打工的消息就傳遍了全村。大家紛紛議論道:沒想到,這個「大嗇皮」對瞎子還蠻有同情心的喲,看來,這小子賺了錢,還沒有把良心完全賠掉!

大榮本來還怪老婆多管閒事的,卻聽到四下傳來這麼一片難得的讚揚聲,連父親也笑眯眯地稱讚他——「你做了一件積德的事了」。他虛榮心膨脹,又覺騎虎難下,只得擺出更高的姿態來,將好事做到底了。他帶著平瞎子到村裡的理髮店理了個頭,又把自己一套大半新的襯衣、西褲送給了平瞎子,還給他買了一副黑色的塑料墨鏡。村裡人見平瞎子突然時來運轉,似乎有一步登天之勢,忍不住眼紅起來。有一些年輕人也想跟著大榮去城裡,但大榮對求到他家的那些人說:人家是瞎子呢,你們跟一個瞎子比什麼比?莫非你們也想瞎了眼,跟到按摩院裡,去給人做按摩呀?!一句話嗆得人家張口結舌的。

平瞎子當了平師傅是幾個月之後的事了。瞎子學按摩,倒是天生的靈氣,因為他們的眼睛本來就是長在手上的。瞎子吃住全在按摩院裡,開始每個月只是包吃包住,沒有薪水,後來有了,五百塊,後來又漲了,八百塊——因為平師傅已經是有名氣的師傅了,專門衝著他來的客人已經需要預約了。就這樣,平師傅在城裡待了下去,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個年頭。

這些年,他除了春節有幾天假以外,其餘的時間都待在按摩院裡。那一間間封閉的按摩房就像他的城堡一樣,將他和外界隔了開來。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操心了。恆溫的空調趕走了季節,鄉下的日子遠得已經陌生了。想想自己的過去,他越來越有一種飄忽的感覺,做夢的感覺了。世界在他的手下,世界只剩下他手下的那一點方寸了。他死了,已經死了,還好,還有一雙手仍是活的,而且是越活越細膩,越活越敏感,越活越有勁道的。這日子是好的,應該是好的了。一個瞎子的日子,難道還有什麼更好的嗎?

來按摩的人以男人為主,也有女人。因為來的不多,每一次都能給平師傅帶來一些特別的感受。女人是哪一類人呢?從一個按摩師傅的手感來說,女人應該是一種比男人要美好得多的人。她們柔軟,纖巧,富有彈性,有著棉花一樣溫暖的特質。她們的身上還會散發出花朵一樣的芳香。她們的聲音也像小鳥一樣,尖而細的,帶著繞梁的餘韻。——平師傅耶,你給我這兒再按重一點喲——她們像一群毛茸茸的幼雀一樣,塞滿了他的心窩,又如一場淅淅瀝瀝的牛毛春雨似的,讓他乾涸的心田充滿了潮潤的感覺。

但他終是想不出女人到底是哪一類人的。想像的須,往前伸著,伸著,再往前一點,就是一個無底的黑洞了。印象深的是個自稱叫「朱姐」的女人。第一次來,她就大大咧咧地對他說:平師傅,都說你的手藝好,我是特意衝著你來的,你要給我露一點真功夫喔。她的聲音是尖尖的,高高的,親熱的,又自說自話的,好像雲一樣在天上自在地飄。他無來由地有點緊張。他開始用手梳理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比一般人要溫熱一點,肥膩一點,帶著一些迷糊的香味。他覺得她的身體一開始就不是生疏的,好像是已經開墾過的熟地,溫順,滑溜,滋潤。他在她的身體上用一下力,那力就仿佛自己長了腳,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最合適的位置了。這樣,他漸漸地就忘了緊張了,一切都駕輕就熟起來。

朱姐不像大多數來按摩的人那樣,把按摩當作一次催眠的過程。她的嘴巴好像閒不住的,總是有一陣沒一陣地找著一些閒話聊。她說自己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這腰,這腿,比從前可是硬得多了,你給多按按。頸椎也不行了,搓兩圈麻將,就酸得要掉下來,你也要多揉幾遍。平師傅一直聽她說,這會兒就插話道:大姐,聽你的聲音,我覺得你挺年輕的,一點兒也不老呀。

咯咯咯咯,響亮的笑聲在小小的按摩房裡迴旋著,像鳥的鳴唱。我還不老呀?我都是四十歲的人了。那笑聲把平師傅嚇得一跳,他還從未聽過一個人有如此明亮的笑聲。他忍不住問她:大姐,你的性格這麼開朗,日子一定過得很開心吧?

女人還是笑:這世上到哪裡能找到開心的日子呀?都是自己找給自己的。我這人呀,就是藏不住事,擱不住氣,什麼事情過了就過了。不放在心上的。——你想想,人就活這麼一輩子,生氣啊,煩惱啊,那不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女人脆脆的聲音像是給平師傅的按摩打了節拍一樣,讓他的動作更加流暢、舒展。平師傅一心想聽這個女人說下去,隨便說什麼都成。他就引著她繼續往下說。他問她的家庭,孩子。她的話就更多了:我老公,是個做生意的,賣家具,做了好多年了,開始的時候,我幫他一起做,後來生意做起來了,就不用我了,我就在家裡專門帶小孩。我小孩不錯呢,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嘿嘿,品種齊全。現在兩個孩子都上學了,大的上初中了,小的也讀四年級了,我就有時間出來轉轉了,以前不行呢,以前,兩個孩子就把我捆死在家裡了。我老公,一直在外面忙,家是一點都顧不到的,人還行吧,就是脾氣不好,總不歸家,不過,他不管錢,錢都交給我管的。反正,就是過日子吧,我想得開的,什麼事情我都想得開的——師傅,你多大年紀,有沒有成家啊?

平師傅聽著女人說自己家的事情,就像從前在鄉下聽快板書一樣,聽得津津有味的,冷不防被女人問到自己。他慌亂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我,我這樣的,哪裡——

這有什麼?你找個女人,成個家,有什麼不行的?只要心腸好的,其他的條件倒不重要。她見他不說話,就自顧說了下去:這成家雖然也不一定有多好,但不成家肯定是不好的,太孤單了吧?而且,將來老了,病了,怎麼辦?總得有個人在身邊吧?

話說到這兒,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平師傅已經按到她的腰了。女人的腰上箍著一圈肉,腰椎按起來比別人要圓潤點,正好夠他不輕不重、不緊不慢地用力。他喜歡這樣的手感。往常他給別人揉到這裡時,都要喘氣了,出汗了,可是給這個女人揉,他的力好像是開了溝的河渠一樣,滋滋地自己往外冒。

過了一會兒,女人又閒不住,問他:師傅,你這眼睛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怎麼弄的呀?

要是別人這樣問他,他肯定要反感了,厭惡了,可是女人的詢問在他聽起來,透著一股實實在在的親近,還有一些關切。於是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生下來,就是這樣的。

喔——女人的聲音充滿了同情。她不再說話了,靜靜地躺在那裡,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一樣。

這一次,是平師傅先開口,他問:你知道不知道,我平常最恨聽到別人說什麼話嗎?

女人遲疑地說:是不是罵你是「瞎子」「瞎了眼」啊?——我猜不出。

其實,我最不愛聽別人說的話,是什麼「眼不見,心不煩」了,他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呢。其實,眼不見,心是最煩的,因為不知道煩的是什麼,其實就是最煩的。唉,連貓呀,狗呀,都能看一看的,都知道世界是個啥樣的,我卻連貓,連狗都不如啊,真的,如果能讓我看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是立刻死了,就是下輩子變成貓,變成狗了,那也心甘情願啊。

師傅,你才多大年紀?應該比我還小一些吧?嗨,你怎麼說這些話呢?你說得讓我難受死了。人生在世,本來就是受苦受罪的嘛,只不過每個人受的苦不同、罪不同吧。我這人平時就不愛考慮這些沒用的東西——師傅,我看你個頭不矮,模樣不醜,還有一手這麼好的技術,你成個家肯定沒問題的。成了家,你就不會這麼想了,你也不會這麼煩了。

平師傅很少跟他的客人聊天的。那一次,跟這個女人,是他做按摩師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次。他的手跟她的身體配合得那麼默契。他的心跟她的人,雖說不上如何親密,卻也是溫暖的,放鬆的。這真的是個善良而開朗的女人哪!她讓平師傅對女人的想像,變得空前的美好,美好得心裡想起來都痒痒的了。原來,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這麼美好的東西啊,那就是一女人。那一刻,他的眼皮上就像打上了一道陽光,就像過去冬天的時候,他躺在曬穀場上曬太陽的那種感覺。

第二天,辦公室剛一開門,找平師傅的電話就響了。果真又是老弟!

哥,找你,怎麼跟找國務院總理似的,這麼難啊——沒關係,沒關係。哥,我告訴你,我已經結婚了,我們上個月領的證,這個星期六要在家裡正式擺酒呢,你也來吧。

是嗎?你結婚了?你們不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才定的親嗎?這麼快呀!太好了,太好了,這下父母的心總算踏實了。

哥,你到底來不來呀?

我——我還要請假的。我爭取來吧。

不,就這麼說定了,你就一個老弟,你老弟就打算結這麼一次婚,你無論如何也要請幾天假的,我明後天叫姐姐去城裡接你回家吧。我不行,我這幾天忙得暈頭轉向的,我沒時間。那,那就這麼說定了,我要在家裡擺十幾桌的酒呢,熱鬧得很。

掛了電話,平師傅的心就無法平靜了。整一晚上,他都沒怎麼睡著,心裡有萬般感觸,像有無數的手指在裡面抓,抓起了皮,抓出了血。

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記得老弟小時候最喜歡欺負他了,總愛讓他趴在院子裡,給自己當馬騎。老弟折一根樹枝做鞭子,一邊抽打他的屁股,一邊發出「鎝——駕」的聲音。他爬得慢了,老弟就拽著他的頭髮,讓他爬快點。要是他不願意的話,老弟就會撒潑犯賴地去搬來父母的「救兵」。而父母呢,從來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對他一頓責罵,還罰他餓一頓飯。他窩在牆角邊,咬著牙齒,肚子裡嘰嘰咕咕地叫喚個不停,他知道,那不僅是飢餓,更是怨恨。可是,老弟總是會在某個料想不到的時刻出現,塞給他一隻饅頭或者半張餅,還像只小貓似的在他的身上蹭來蹭去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動求和——「哥哥,我們繼續玩嘛。」想想老弟就是這點好,嘴巴甜,不記恨,沒心沒肺的,所以,對老弟,他仇恨過,嫉妒過,但總是堅持不了多久。

現在老弟都結婚了,可是比老弟大了八歲的自己卻還是光棍一條。在農村,父母都是先給老哥娶媳婦,解決好老哥的問題後才會忙老弟的事。可是在他家,這麼多年來,都是圍繞著「老弟」這一個陀螺在轉的。沒有人會想到他。連他自己也習以為常了。好像他是個瞎子,那麼他能在世上活著,就已經該知足了,如果能像他現在這樣,自食其力,衣食無憂,那就更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萬幸了。

是的,他自己從前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在,在聽到老弟結婚的消息之後,他是不是就有了一點複雜的難言的心緒呢?還是,那些心緒本來就在心裡隱蔽著,只不過借老弟結婚這麼一個火引子,就動蕩起來,鬧騰起來了呢?

那一晚,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裡有一根神經突突地跳著,怎麼控制也控制不了。

平師傅穿著一套嶄新的淺灰色西服,帶著一副時新的深色墨鏡,出現在老弟的結婚喜宴上。

那喜宴就擺在自家的院子裡。十幾張臺、一百多號人,把個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熱熱騰騰的。酒席還沒開始,人也還沒到齊,先來的人就圍著臺子坐了,抽紙菸,嗑瓜子,嚼花生,吃喜糖,喝飲料,到處都是招呼聲、喊聲、叫聲、笑聲、逗趣聲,吵得耳朵都要爆了。到處都是人,一轉身,不是踩了人的腳,就是撞了人的懷。小孩子和狗都興奮著,在身旁打打鬧鬧,躥來躥去的。老弟已經帶著幾個親戚、好友,到鄰村去接他的新娘了,這會兒還沒到,喜宴這邊就交給父親、大伯、妹夫和幾個堂兄弟在張羅。母親、妹妹。還有村裡幾個好手藝的大嫂、大叔,正在房子後面臨時搭建的幾隻大鍋灶上忙碌著,嫋繞的香氣已經衝著人的鼻膜了。

平師傅手裡握著一盒煙,有點拘束地縮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有人跟他打招呼時,他就遞給人一支煙。也有人站著跟他逗一會兒趣:平師傅,你穿得這麼精神,像個新郎官一樣,你老弟都趕在你前頭結婚了,什麼時候也能喝到你的喜酒呀?他的臉上就有了尷尬之色。有人幫他解圍:人家平瞎子現在進城做了大師傅了,賺大把的錢,何愁娶不到一個老婆?到時候,沒準還能從城裡帶個姑娘回家呢。大家哈哈笑著,平師傅也跟著難為情地咧咧嘴。又有人過來湊熱鬧:平瞎子,你老弟豔福不淺呢,你弟媳婦長得水靈靈的,大眼睛,長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膚又白,可漂亮呢。旁邊人就笑說這話的人:馮禿子,你見過嗎?說得像你親眼看到過的一樣。馮禿子就說:我怎麼沒見過?今年過年的時候,她不是來過這裡嗎?大家又說:別人的媳婦,你看得那麼仔細幹什麼?小心你家那個「母夜叉」跟你打架喲。馮禿子說:她敢?老子沒在外面找個小的,就算對得起她了。大家笑道:你也就會在我們面前裝裝貓,一見到你老婆,你就變成老鼠了。笑過一番,有人問:平瞎子,你老弟結婚,你送了什麼大禮啊?平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送了一個紅包了。有多少錢呀?平師傅就憨憨地笑著,不回答了。立刻就有人接了:人家平師傅現在在城裡掙大錢了,給的紅包哪裡會少?我看,少說,也有兩三千吧。又有人插話道:平師傅雖然掙的錢多,但人家也要攢錢娶老婆呢,錢也不能亂花的,是不是啊?平師傅還是只笑不語。

人散開了。平師傅站著有點累了,想在哪裡坐一會兒。但這會兒誰也顧及不到他。到處都像炸開的野蜂窩似的,嗡嗡地吵嚷著,紛亂著,抓不住一個著實。穿了這一身新西服,就不能隨隨便便地往哪裡坐坐,靠靠了,平師傅覺得自己的腿有點酸,身子也有點僵硬了。他想:這就是結婚嘛,大事喜事嘛,不累一點,忙一點,怎麼能叫大事喜事呢?就像過年,過年不也是累的,忙的嗎?何況,過年是一年就有一次的,而這結婚,一輩子又能結幾次呢?所以,不忙得狠一點,累得苦一點,又怎麼能讓人記得住呢?這麼想著,平師傅的臉上又堆起了笑容,衝著看不見的人群,預備著。

突然一陣鞭炮長長的爆響,然後是一陣刺鼻的硝煙味,接著就聽到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紛紛的腳步,起鬨的人群,一些人從自己的身邊擠了過去。平師傅有些笨拙地往後面退著,他不知要退到什麼地方去。

新娘子真漂亮啊,她穿的那件粉色的婚紗是租的還是買的呀?

新郎也不錯喔,這一對看上去蠻般配的。

聽說他們認識沒多久的,這麼快就結婚了,人與人之間還是要看緣分哪。

你是不是眼紅人家了?——哎呀,照相的來了,讓一讓,讓一讓——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來,準備開酒啦!

又是一陣忙亂,一陣熱浪。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熱氣燻到了臉上。酒香、菜香混雜著,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裡一片熱鬧的祝酒聲,喊叫聲。仿佛一隻巨大的油鍋揭了蓋了。這喜宴就這樣地開場了。

沒有人過來招呼平師傅,人們似乎把他給忘記了。平師傅遲疑著,不知是否還應該站在原地。他怕冒失地走上前去,引起了別人的關注,讓大家把話題都引到他的身上了。他還沒有勇氣,在這樣的場合接受別人的調侃和玩笑。他想把自己藏起來,可是又覺得那也是不妥的。好歹是他老弟的喜宴,他也算半個主角。要說起來,老弟的婚事能這麼快敲定下來,和他過年前「借」給老弟的那幾千塊錢彩禮不是沒有關係的。在這個村裡,除了支書他們家冒出個在外面發了財的兒子外,還有哪家可以一出手就有這麼大的手筆呢?這麼想著,平師傅覺得自己不該走,也不該躲起來。他感到自己心裡有一股怨氣在成形,在聚集了。是老弟親自打電話、是小妹親自到按摩院將他請回家的,既然還當他是這個家的大哥,既然他是這樁婚姻的大功臣,就算這會兒他們個個都忙得暈頭轉向的,但總不能在這麼個節骨眼的時候都把他給忘記了吧?

這時,正巧上完菜準備回灶臺的大妹妹一轉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驚訝地叫了一聲:哥,你怎麼還在這兒站著呀?來,來,來,我領你去坐席吧。大妹說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縮地跟在妹妹的身後。

你坐哪裡呢?大妹剛走幾步,突然像發現了一個大難題一樣,又停了下來。

按道理講,老弟結婚,他這個當大哥的當仁不讓地應該坐到主桌上去。但是他畢竟是個……如果他這時候插進去,插在那一桌喜氣洋洋、衣著光鮮的人當中,插在村裡那些領導、長輩當中,插在新郎新娘旁邊,不說別人覺得彆扭了,就是連他自己也是膽怯得腿肚子有些發軟的。

哎呀,那邊都坐滿了人,喏,這邊還有個空凳子,你就先坐在這裡吧,我還要忙著上菜去,待會兒再來招呼你喔。大妹正好看見面前有個空位子,趕緊將大哥領過去,讓他在凳子上坐好,然後就旋風般地跑開了。

終於坐下了。平師傅就像是一條小船,在狂風暴雨中好不容易靠上了岸一樣,晃蕩的心踏實安穩了一點。一桌子的人看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突然插了進來,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來。這一桌子坐著的恰是新娘那一邊的一些親友們,誰也不認識平師傅。他們瞧見平師傅穿了一套西裝,膚色比鄉下人要白淨一點,一副大墨鏡罩在臉上,看起來像是電影裡的黑老大,不過,神色中卻又帶著鄉下人的那種拘謹和靦腆。人們覺得奇怪了。平師傅不知道身邊坐著的都是誰,但聽見一桌子的人突然冷清了下來,就明白自己方才在匆忙中坐了個「糊塗席」,心裡一邊責備著妹妹的粗心,一邊又盼望著妹妹趕緊過來招呼自己一下。不過,既然已經坐下了,他也不能表現得沒有禮貌,於是他衝四周含含糊糊地點點頭,用一種主人般的口吻說:大家吃吧,多吃點。聽到這不倫不類的招呼,有人應承了一句:來,來,我們繼續喝酒,喝酒。這話雖說是承接著平師傅的話而來的,但實際上卻有招呼大家繼續剛才的熱鬧,把這個新來的人撂一邊的意思。一桌子的人多少都有點被一個陌生人突然打斷的掃興,心裡猜測著,來人既然被主人馬馬虎虎地安排在這個席位上,肯定和主人也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關係,而且肯定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地位,又看他那麼一種奇怪生分的打扮,縮手縮腳的樣子,就從心裡把他視為「不受歡迎的人」了。本來他們應該問問來人的身份的,但這會兒,誰也沒有這個興致,大家只顧著拾起前番被打斷的熱鬧,又吆三喝四地喝起酒來,幾個人還興致勃勃地划起了拳。

坐下了,難題卻上來了。平師傅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隻碗,一雙筷子。他儘量將自己的動作幅度控制在最小的範圍裡,唯恐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筷子握在手上了,他捻著,卻不知該投向哪裡。他木訥地坐在凳子上,突然覺得時間被一分一秒地拉得很長。不吃點東西吧,肚子在這種酒香菜香的刺激下,似乎能聽得見咕咕的叫喚了,況且人已經上了桌,不吃,難道是來坐冷板凳的嗎?可是,要吃的話,又怎麼吃?筷子都不知道該往哪裡伸。平師傅這下真是有點後悔了。他後悔自己幹嗎非來湊這個熱鬧。老弟結婚,有自己什麼事?這麼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巴巴地花去了那麼些錢,可是,他得到了什麼?有誰留意到他?沒有他,老弟的喜宴還不照樣這麼快樂又熱鬧地進行著?平師傅越想越覺得心裡堵得發慌。這會兒,難道讓他對著一桌子不認識的人坦白交代:我是新郎的大哥,我是個瞎子,我吃飯是需要人幫助的,請你們幫我夾夾菜吧。這些話,在這樣的場合,他如何有勇氣說出來?如果說出來的話,會不會引起一桌子人的竊竊私語和暗自嘲笑呢?想想看,誰家的小弟結婚,做大哥的不是風風光光、人前人後地張羅應承著?誰家的大哥不是受到一家子的敬重?擺婚宴,請喜酒,講的就是個禮數、面子,這時候,就算那些禮數和面子都是平時達不到的,都是裝出來的,那也得裝啊。做人嘛,你不裝,怎麼行呢?可是,現在,人家連裝都不想裝了。說起來,還是自己的這一雙眼睛啊——

是的,就是為了這一雙無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顆心都在苦水裡泡大了,泡爛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現在,日子是比從前過得好多了,掙了錢了,可是掙再多的錢,有什麼用?這日子再過下去有什麼意思呢?這個念頭一跳出來,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麼意思?活著,像他這樣地活著,有什麼意思?老弟都娶媳婦了,將來還要抱兒子,再將來,抱孫子,一家子過得熱火朝天的,可是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輩子都要這麼孤家寡人了……周圍的吵鬧聲、起鬨聲、划拳聲、爆笑聲像鞭炮似的,噼裡啪啦地響著,襯得平師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沒有著落了。家裡人,包括用了他那麼多錢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丟下了,像垃圾一樣地丟下了。他們只會在用錢的時候,才會想起他來。也許,老弟讓他回家,只是為了那一個紅包呢?這麼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紙一樣了。他在桌子旁不斷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聲,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從他的手上飛了出去。墨鏡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終於漫上來了,轉眼,水就洶湧了,泛濫了,成災了。是的,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

「哇——」一聲哭號仿佛晴天霹靂,把周圍的人都嚇成了傻子。所有的聲音好像被掐斷了脖子一樣,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飄著。笑容還在人們的臉上凍著,放不下去。人們有些摸不著頭腦地東張西望。人一靜下來,那哭號就顯得更加突兀了,簡直有了防空警報的威力了。平師傅就像一顆突如其來的落在水裡的巨石,一聲轟鳴之後,便是短暫的寂靜,然後,漣漪就開始漸漸地擴散了。誰啊?誰啊?怎麼啦?怎麼啦?大家議論紛紛,交頭接耳。

一些人擁過來。平師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著,扯著,他被他們架起來了。他聽到七嘴八舌的聲音:怎麼搞的?怎麼跌了跤了?怎麼都沒有人照顧一下?——沒事的,沒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沒有跌壞吧?快扶到房間裡休息一下——大家接著吃,沒事的,沒事的——

這人是誰呀?有人在小聲地打聽。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麼也沒人介紹一下?

不是摔壞了吧?還是被人灌醉了?怎麼剛剛喝酒,就醉了啊?

平師傅的哭聲聽起來是複雜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義的,可是再一聽,又是單純的,沒有任何內容的,就像麵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著,扯不斷。這哭聲讓人有點莫名其妙,又讓人有點無法言說的會心會意。漣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張驚訝的臉,很快就回過神來了,那些凍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躍起來了。

架著平師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勸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你老弟結婚了,你應該高興才對呀,怎麼反倒哭了呢?可是這話也是有點不著調的,言不達意,是嘴巴裡的話,不是心裡的話。人們心裡似乎還有一種話,那話和嘴裡的話正是相反的,卻又是不能說的,無法說的。就這樣,平師傅一路嗚咽著,被幾個親友架著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那是樓下靠西頭的一間最小的房間,平時堆著一些雜物,平師傅回家的時候才收拾出來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聲音終於遠了。平師傅的嗚咽變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脫了,西服脫了,然後讓他躺到床上,又拉開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頭人一樣,由著他們弄,自己還沉浸在無法言說的悲慟中。然後他聽到大妹的聲音:你們都去吃飯吧,我來陪我哥,我一個人就行了。

靜了,這回真的靜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著大水傳過來的一樣,不真切了。這裡成了一個安全的無人的小島了。平師傅用被子遮著臉,還在沒完沒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來了。要想起來,他這一生,就是這麼兩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離家出走、碰到大榮的那一次。他那麼悲慟欲絕地大哭一場之後,命運突然有了奇蹟般的改變,他居然到城裡來了,他居然掙大錢了。……可是,現在想來,他的命運又有什麼改變呢?

大妹遞給他一條擦臉的毛巾,然後坐在他的床邊,一直說,說什麼他都是不想聽的。無非就是勸人想開一點兒的那些話唄,誰不會說?誰不會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東西。可是一個人心裡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裡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開的,都是需要自己獨個兒去消化、去忍受的。說,有什麼用?想通了,有什麼用?說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別人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把別人的老婆當自己的老婆,把別人的家當自己的家,把別人的眼睛當自己的眼睛呀!就是這麼回事,就是這麼個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還不是一樣地過?

等了一會兒,大妹該說的都說了,沒話說了。她就出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她端進來一碗雞湯,一碗堆著菜的米飯。她把湯和飯放在床邊的木桌上,對平師傅說:大哥,你餓了吧?起來吃一點吧。

他聞到了那種飯菜的誘人的香氣了。他的肚子確實餓了,肚皮貼著肚皮那樣地餓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麼能在這時候,像只狗一樣,端著飯碗就吃上了呢?在這麼大的一個場合,他爆發了,他鬧騰了,他丟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點事兒來,他不撐出點兒面子來,又怎麼收場呢?雖然,他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收場,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飯一吞進肚裡,那他就真的成了一隻狗了。可是,不吃飯,又該怎樣撐下去呢?再說,他這會兒可是真的餓了,真的累了,淚水流出來之後,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麼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虛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場大病。這會兒,他真的是想吃點兒什麼東西的。到底怎麼辦呢?

大妹還在小聲地勸他吃飯,可是他硬撐著不吃。這時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離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沒法收場了。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讓自己的哭泣變成了另一種味道,仿佛他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邊以哭泣要挾,無理取鬧,撒嬌耍賴一樣。可是這種變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這種變化推著往前跑,或是推著這種變化往前跑。於是他更大聲地哭出來,邊哭邊說: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親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麵條,不然,我是什麼也不會吃的!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他並沒有深想。但是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提出這個要求是一點都不過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婦,說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錢的功勞嗎?也可能那些錢還是起了最關鍵的作用呢。那麼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給他下一碗麵吃,彌補一下他們對自己的忽視,表示一下他們對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親手下的喜面!

現在,整個事情都變了。大妹出去了,帶著他的略顯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幫著他去和他們「交涉」了。好像他是一個被慣壞的孩子,等著讓人來哄了。他心裡當然是沒有底的,但他只能咬著牙,撐下去了。不撐,整個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樣了,就讓人看不起了,也讓自己看不起了。

時間過得真是慢呀。怎麼房門外還沒有響起那些腳步聲呢?他們會不會不了了之呢?平師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將自己的眼淚、鼻涕擦乾淨了。他坐起來,靠在床頭上。這會兒,他內心的風暴已經過去了。他的時間裡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時來幾個人就好了,要是父親母親新郎新娘一起來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掙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場了。他還應該給這對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們白頭到老,早點生個大胖兒子…… 門外終於響起了腳步聲了。單薄的卻又是急切的。是一個人的。平師傅像做了賊一樣,趕緊慌張地躺了下去,面朝裡,背朝外,還用被子劈頭蓋腦地把自己蒙了起來。

是母親的聲音:平兒,你怎麼啦?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呀,你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添亂呢?

他一動不動。

想吃麵條,我給你下一碗吧。你弟媳婦這會兒正跟你老弟在各個桌子上敬酒呢,哪裡有工夫下麵條給你吃呀?你是做大哥的,擔待一點,好不好呀?母親少見的好脾氣,說話聲是貼著心窩的。

他想動了,可是,他還是有些猶豫。

都是一家子人,你老弟結婚,你應該高興,是不是呀?等過些日子,碰到合適的,我和你爸爸也幫你物色一個。先把你老弟的事情忙完再說嘛。你別著急,你的事情得慢慢來呀。母親的聲音還是和緩的。

但這話是聽不得的。平師傅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他衝著母親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們管!你們什麼時候管過了?我知道,我是個瞎子,我丟了你們的臉了,我從一生下來,你們就巴望著我死掉,是不是啊?我沒有死掉,全是因為我命大福大,是不是啊?誰說要結婚了?誰說結的誰就結去,關我什麼事呀?

母親愣愣地看著衝她發火的這個大兒子。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著。這是她的大兒子嗎?這是那個一直有點木訥寡言溫順的大兒子嗎?他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衝她發過火呢。——聽聽,這說的都是什麼話呀?真是有點大逆不道,不識抬舉了。別以為自己現在在城裡掙了點錢了,就有什麼了不起了,對母親就可以有這種態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這麼胡鬧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現在不常回家,在家裡也算半個客人的話,真該好好地教訓你一頓不可!母親這麼一想,也有點光火了,不過,畢竟是個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勁咽了一下口水,克制著。這時,黃昏的最後一束光折射到房間裡,有一種稀薄的慘澹,有一種抓不住的溫暖。那光也映在平師傅的臉上。母親好像是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打量他。她看著兒子臉上那兩個枯枯的黑窩,看著他臉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皺紋,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皺在一起的那套嶄新的西服,不知為什麼,心裡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掛好,然後嘆出一口氣來:好了,好了,平兒,別鬧了,你這個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兒的,這會兒也該拿出點做大哥的樣子來吧?一家子人,就應該開開心心的,你讓別人在背後嚼什麼舌頭呢?我這就給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為什麼,平師傅那種做瞎子的犟勁兒上來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頭。

唉——他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一陣腳步聲就走遠了。

寂靜。死一般的靜。窗外的熱鬧漂浮起來,一切仿佛在夢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給你端來了。

一個大眼睛,長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膚又白,長得水靈靈的女人,捧著一大碗油汪汪的麵條,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見了,分明看見了。她朝他笑著。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體香得更厲害。那是女人的香,獨特的香,可以飛的香。可以遊的香。他好像在哪裡聞過的,又好像是聞所未聞的。

大哥,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們的關照啊。這碗喜面是我特意為你下的,我在裡面放了一種特別的東西,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別走,別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別把它拿走啊——

(原載《十月》2007年第2期,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盛瓊,1968年生,安徽安慶人。1989年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歷任安徽省安慶電視臺記者、編輯,廣東省珠海電視臺頻道副總監,2003年後在中國銀行深圳市分行行長辦公室工作。200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廣東省作協專業作家。在各類文學期刊上發表小說、隨筆三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命中的幾個關鍵詞》《我的東方》《楊花之痛》《小街西施》《光陰渡》等,中短篇小說《甦醒》《我的叔叔餘樂》《二女》《大逆》《仙翅》《鬍子問題》《老弟的盛宴》等,以及隨筆集《捨棄的智慧》。作品曾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及選刊。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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