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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人物風玲(故事小說佳作推薦)

2023-06-07 07:27:58

作者簡介

房光,1959年3月生,山西靈丘人。1980年代初開始學習寫作,先後在省內外文學刊物發表小說、散文、隨筆類作品多篇。中國作協會員,山西省作協全委會委員。

小鳳

小鳳手指上的指紋兒,像眉毛一樣細。十個指頭肚上,有九個簸箕,一個鬥。

小鳳的手指我都熟悉成這樣了,我對她可以叫做了如指掌了吧?小鳳今年二十八歲,男人二柱坐禁閉,婆婆六十七歲,女兒秀秀七歲,兒子盼盼不滿二歲。另外,家裡餵著一頭牛一群雞一隻奶羊一口豬一條狗,種著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地多在村後的梁上,一塊在村前的河灣裡,馬蓮坡上也有兩小塊。馬蓮坡上的兩小塊,哪一塊都不足一畝,一塊剛夠八分,一塊勉強算是八分二釐。就這些了。

二柱坐禁閉前,小鳳不管地裡的活兒,多數地一趟也沒去過,都尋不見在哪兒。家裡那時候也沒餵豬和奶羊,更沒餵狗,只養了一頭牛和幾隻雞。地和牛由二柱照料,她只做飯和拉扯孩子,喂喂雞。小鳳性格皮遢,嫁過來幾年了,隔牆鄰居的門都沒登過,跟村裡人還很生疏。村裡人對她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長了一身綿肉。這有個典故。結婚時她跟二柱年齡二十大幾了,入了洞房都懂得要幹啥事兒,可畢竟是初婚,都是生手,兔不了磕磕絆絆不順溜。二柱先是呀地叫了一聲,誇了她一句說,好綿的肉呀!不久,他從她屁股蛋上抽了一巴掌,惡狠狠道,你是一個石女!院裡有人接話了,怪聲怪氣說,二柱,悠著點兒,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哦!小鳳和二柱的頭次夫妻生活,從頭至尾都是在窗外好多耳朵的傾聽中完成的。再往前追,小鳳從小就不急溜。小時候她小胳膊小腿,眼睛惶恐不安,是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她有一個秘密,十七歲那年初冬,曾偷偷愛上一個來村裡收購玉米的後生。那後生笑起來黝黑光滑的臉上,會突然出現許多迷人的笑紋兒。玉米從口袋裡倒出來的聲音,也那麼好聽,讓她的心直晃蕩。他一連來村裡收了三趟玉米,每次她都站在街角,遠遠地看著他跟村裡人做生意。可是,不知為什麼他沒來第四趟,她也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十七歲那年,小鳳其實已出落成一個養眼的大姑娘了。她個子不高,身材偏瘦,有白白淨淨曬不黑的好皮膚,真的養眼著呢!她話少,一天說不了幾句,好多時候只是點點頭,搖搖頭,抿嘴笑一笑。有人給她介紹二柱,她看二柱像是藏在心裡的那個人,抿嘴笑了笑,一樁大事就定了……

前面說了,二柱是小鳳的男人。他還是一個霸道的什麼都不讓小鳳插手的男人。在他眼裡,小鳳充其量也就是有一身綿肉,別的全都靠不住。連做飯她都靠不住。比如,二柱下地回來想吃黃糕,她做下的卻是莜麵酸菜餃子,要不玉米面滴猴子。二柱心裡不痛快,不拿她出氣才是怪了。二柱瞪圓眼衝她吼一聲,欠揍,我見了你就犯病!小鳳覺得自己該罵,下頓就做了黃糕。二柱這次想吃的偏偏不是黃糕了,今天他饞莜麵酸菜餃子,玉米面滴猴子也湊乎。二柱衝她吼,你就會跟我鬧調呀?小鳳想,活該活該,為啥今天沒做莜麵酸菜餃子沒做玉米面滴猴子呢!小鳳也不會熬草藥,讓她給老娘熬一壺草藥,每次湯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二柱不衝她吼行嗎?小鳳心服口服,覺得人家二柱吼得有道理。小鳳習慣了做一個受氣包。二柱剛坐禁閉那陣子,沒人衝她吼了,小鳳心裡沒著沒落,老大的不適應,夜裡偷偷哭過好多次。這瞞不了我。

二柱是二年前的農曆六月初四讓警察給帶走的,小鳳當時沒覺得多嚴重,以為二柱沒殺人沒放火,只是掏了村外一臺變壓器的銅芯,不會有啥大事。婆婆嗚嗚咽咽哭,小鳳勸婆婆說,您老還不清楚自個兒的兒子嗎?他沒事兒,自個兒的身子骨要緊,別哭壞了身子吧。婆婆本來就是一個藥簍子,受了驚嚇更起不了炕了。過了些日子,二柱被判了二年零三個月徒刑,小鳳一下子傻眼了。男人是家裡的頂梁柱,男人坐了禁閉就是柱子倒了梁斷了,就是天塌了。小鳳腦子木得轉不過彎來,像廟裡的泥胎,呆呆坐在炕上。秀秀那年五歲,不大懂事兒,也乖模乖樣坐在炕上,後來歪倒睡著了。她大睜著倆眼,什麼也不看,一直坐到了太陽快要落山,才回過神來。又懷孕六個多月了,肚裡的孩子憋蜷壞了,踢了兩腳,把她給踢醒了。她揉揉肚子,覺得心口堵著一團氣,硬得像石頭,要把她憋死的樣子。她伸開手模模秀秀的臉,彎下腰親了一口,又親了一口,下炕出了門。

小鳳一直出了村,雙腿飄著越走越快。我跟著她出了村,也是越走越快。村後的梁下有一片小樹林有一眼泉,傍晚蕩滿酸溜溜的潮氣,蛙鼓成陣。小鳳進了小樹林,腿一軟「撲騰」癱在地上。她伸出兩隻手,瘋了一樣拔樹下的草,拔一把扔了,拔一把扔了,轉眼間扔得遍地都是草了,草根子白白的。陡地她的身子蛇似地弓起老高,抱住一棵樹,哇地嚎了一聲。她的那聲嚎太怕人了!青蛙隨之一靜,野外死寂。她噎了幾下,拔出一口氣,哭出聲來。二柱呀——她哭著咬牙罵道,你……你個龍生的,鳳養的,龍生鳳養的虎羔子呀!她的頭髮脖頸脊背手腕紅紅的,腋下、腿彎和足踝處暗影幢幢,與她抖動的身子一起變幻莫測。

她哭著罵,你個頂門立戶的活菩薩啊,你個一聲喝斷當陽橋的莽張飛啊,你個喔喔、你個牽魂線要命鬼啊!你丟下老的,扔下小的,撇下肚裡不通人言的不管了,叫我咋活人呀,老天爺呀……小鳳的哭聲在樹林裡繚繞,一直傳出老遠,天邊的一抹紅霞暗下去,暮色圍上來。小鳳哭著像喝了酒那樣,臉色和嗓門生動起來。她哭著罵,你個沒良心的死二柱呀,你倒好,你張開嘴吃便宜飯去了啊?把我閃在半路上,你叫誰管、管、管我呀,你叫誰給我拿主意呀,你叫誰罵我呀,嗚嗚……哭著小鳳埋怨起自己的名字來。人說鳳凰落架不、不如雞,她哭著說,為啥我偏叫了這麼個晦氣名字呢?雞都有人管,我哪如只雞呀……哭到天黑,小鳳摸摸肚子,心口那團硬氣不在了,軟溜溜熱乎乎,不哭了不罵了。身子又乏又困,不知哪兒隱隱發痛。她想,不行,我得歇歇,我不能就這麼倒下。她就地靠在樹上。靠在樹上感覺是靠在了二柱的身上,嘴裡一酸淚又要流下來了,覺得忍不住又要哭了。她陡地想起了秀秀。秀秀醒了嗎?肚飢了嗎?接著想起了婆婆。婆婆該喝藥了,二柱不在了,藥還沒人熬。她沒頭沒腦爬起來,拔腿跑出了小樹林……

小鳳的娘家在十裡外。小鳳的哥哥聽說二柱出事了,來看小鳳。哥哥四十出頭,鬍子凌亂,老面的像個六十歲的人。哥哥說,人嘛,不走的道走三遭,想開點兒,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小鳳見了哥哥就抹開了眼淚,摟著秀秀哽哽咽咽說,我……我想得開,我不會尋死。哥哥說,那是。牛你不用愁,地裡有草,拉到地裡它自個兒就能吃飽,餓不死。地你也別愁,有我咧!小鳳點點頭,淚流的唰唰的。哥哥一大家子人,三四十畝地,牛驢羊一大群,忙得病都顧不上得一回,哪幫得了她呀!農田地裡的活兒,都是趕季節的活兒,一耽誤就是一年,耽誤得起嗎?二柱扔下的地該種了該鋤了該收割了,哥哥家的地也該種了該鋤了該收割了,哥哥又有幾雙手啊!哥哥呵呵笑著說,小鳳,沒事兒,不就兩年零三個月嗎?一眨巴眼就過去了!小鳳點點頭,淚流得唰唰的。

小鳳一個人鑽在家裡蒙頭睡了幾天,開始出門了。小鳳這年二十六歲,身材仍然偏瘦,衣服乾乾淨淨,眉眼清爽,看上去還是那麼養眼。她笑起來唇紅齒白,讓人覺得親極了。一家鄰居孩子多,醃菜不夠吃,小鳳送給他們一盆醃蘿蔔,有紅蘿蔔,有白蘿蔔。另一家鄰居是小兩口,男的叫三瘋子女的叫春兒,吵著吵著打起來了,碗摔了一地。她趕緊跑過去,站在兩個人中間,笑著說,你倆誰要是有氣沒處兒出,打嫂子幾下吧。兩個人都在氣頭上,三瘋子罵春兒只顧打麻將不顧家,春兒說放屁,老娘白天給你做飯黑夜讓你睡,哪處兒伺候的你不舒服?小鳳笑眯眯看著他倆罵,兩個人覺得沒趣,也就住口了。小鳳接著打了幾個比方,兩個人咧嘴笑成了爛梨兒。

幾天下來,左鄰右舍都喜歡上了她。尤其是春兒,跟她好得像親姐妹一樣,兩人有事沒事老在一塊兒。接下來,她早早安頓婆婆和秀秀吃了飯,拿起抹布繞家擦一圈兒,腳不沾地出了家。走在街上,見誰家的街門開著,順腳就進去了。小鳳跟別的閒串門兒的女人不一樣,不是坐在炕上張家長李家短嚼舌頭,像個不分你我的親閨女親妹子,有啥活兒幹啥活兒。你做針線她幫你做針線。你打掃家她幫你打掃家。你的孩子哭鬧,她抱在懷裡就哄孩子。你家老人病了,她一天三趟上門,給你燒開水,用熱毛巾敷頭。村西四喜的媳婦生孩子,小鳳主動上門接生。她過去可沒給哪個女人接過生,真有點膽底虛。但她自己生過孩子,覺得生孩子跟往鍋裡下餃子差不多,沒啥大不了的。炕上的蓆子撩開了,鋪了厚厚一層幹黃土面兒,足夠兩大筐。四喜的媳婦仰躺在幹黃土面兒上,羊水破了,大腿根溼了一灘。

小鳳直接用一雙蒼白的發抖的手把溼土拔拉開,又把旁邊的幹土划過去,墊在她的屁股底下。她肚子一陣一陣疼,頭上直冒白毛汗,只要緩過一口氣,張大嘴就罵四喜。罵四喜貪圖痛快,讓她遭罪,發誓今後再不讓四喜沾邊兒,要讓他守著女人打光棍。家裡當時有四喜的娘,有幾個嬸子大娘,四喜臉上掛不住,滿臉通紅,耳朵脖子通紅,蹲在地上抽菸。她罵著罵著不罵了,黑嘴唇抿成了一道縫兒。小鳳看出來了,時候到了。小鳳從兩側掐住她的腰,輕輕抬高猛地擠了一傢伙,下面變得像一個棉袖口,出現了一個頭髮溼亮的小腦袋。生孩子說不難也難,說難有時候也不難。四喜媳婦生得沒什麼懸念,出奇順當。剛剛看見小腦袋,「咕嘟」一下,一個嬰兒落在幹黃土上。剪斷臍帶,孩子閉著眼睛啼哭不止,四喜媳婦身子松松垮垮,閉了眼喘息,一臉笑容。小鳳卻成了一個血人,臉蛋上也有血。四喜能不感激嗎?說話都尋不見嘴了。四喜要給小鳳錢,讓她買一身新衣服,把弄髒的衣服換了。小鳳哪能要呢?她笑笑說,什麼呀,四兄弟,你也太見外了吧?事後,四喜給兒子起名叫鳳生。這事一傳十十傳百,沒兩天一村子人全知道了。大夥一條聲說,二柱媳婦兒咋就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呀!

這就到了夏鋤季節。連我都替小鳳發愁,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跟往年一樣,種了穀子、黍子、黃豆、葫麻、山藥啥的,她對付得了嗎?鋤地有好大的講究,五穀六豆,播種有遲有早,出土有先有後,長勢有強有弱,首先何時「開鋤」就有大學問。民諺說「谷鋤針,豆鋤瓣,山藥鋤個花點點」,就是指穀子、豆子、山藥的最佳開鋤時機。每種莊稼鋤法也不同,各有各的套路招數,穀子、玉米、高粱啥的是要間苗的,黍子、豆子、莜麥、山藥一類不間苗,少了一道手續。一般來說,一種作物要鋤三遍以上,一遍跟一遍不一樣,連叫法、工具、姿勢、疼痛部位也不一樣。比如鋤穀子,頭遍用的是短把薅鋤,蹲著鋤,叫開苗。開法是從小苗正面鋤一鋤,左右兩面各一鋤,叫三鋤一苗。這麼鋤疼痛部位在兩條腿上。二遍三遍用長把大鋤,站著鋤,分別叫「蹚」叫「摟」。疼痛部位不在兩條腿上了,到了後腰眼那兒。「 蹚」的時候,要挽一個小指頭粗的草圈,套在鋤鉤上,為得是讓鋤起來的溼土順勢攏在小苗根部。這有三個作用,一是穩住小苗,一是保持水分,再是便於生根、紮根和舒根。田鋤好了,也有說法,叫「草死苗活地發暄」,當然這是最高境界了……小鳳懂得這麼多奧秘這麼多訣竅嗎?別人開始鋤田了,她牽著牛,扛著一把大鋤,挺著一顆大肚子,喘著粗氣上了村後的梁。

我記得清清楚楚,小鳳這年先鋤得是一塊黍子。她上了梁,沒有馬上動手,將牛趕在旁邊的一個墳盤裡吃草,手柱著鋤把,背朝北,面迎南,站在了草塄上。當時太陽還不高,我在她西側。梁起起伏伏,莊稼散了一坡。她遠遠近近晃了兩眼,看見好多地裡有人鋤田,有的好把式鋤得飛快,像在大步流星丈量土地那樣。她站了好久,才挽高褲腿,動手脫鞋脫襪子。穿著鞋鋤田傷苗,鋤田得光著腳。莊稼人錢來得難,也有省鞋的意思。她把鞋和襪子脫下來放在草塄上,小腿肚圓圓的,腳背上血管藍藍的,趾甲明亮。進了黍子地,地皮被雨淋得死板一塊,壟背上長滿雜草,腳硌得生疼,哪只腳都疼。

小苗一拃來高,看上去跟草沒啥兩樣,順著壟溝直溜溜伸遠。人說行家出生,自帶三分,小鳳是不懂那麼多鋤田的講究,但她是農民的閨女,農民的媳婦兒,懂得鋤田就是要把草鋤掉,將苗子留下。鋤田無非就是重複幾個固定的動作,先將鋤遠遠向前探去,手上使了勁兒將鋤片挖進土裡,緊接著將鋤順著壟背拉回來。可就是這麼幾個簡單的動作,說起來容易幹起來難啊!小鳳的臂力欠火候,一鋤下去,鋤片「吃土」太深了,拉了幾下拉不動。二鋤太淺了,擦著地皮滑回來。第三鋤又太深了。第四鋤好像不深不淺剛好在分寸上,成功地鋤了一鋤。鋤片在土裡割斷草根,發出脆脆的聲響,新鮮的土味兒潮乎乎迎面撲來,小鳳感到莫名的興奮。她嘴裡嘟囔了一句什麼,又把鋤向前探去。

這天前晌,小鳳鋤了六壟,粗粗合算大約三分地的樣子。臨近正午,太陽毒得像火爐,她的衣服胸前背後都叫汗打溼了,眼睛被汗蝕得生疼。她坐在草塄上,眼裡轉著淚。半天鋤了三分?她想,半天鋤三分,一天就是鋤六分,也就是半畝多那麼一點兒,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鋤一遍就得四五十天?下雨天生病了什麼的,難免要有耽擱,還得往後拖,這得了嗎?地要鋤三遍,那不鋤到冬天下雪了嗎?這不把莊稼荒了苗嗎?一時眼睛模糊的啥也看不清了。面前黍子地的壟背上,有深深的腳印窩兒。風吹雨淋看不出腳的形狀了,看得出還是一個個腳印窩兒。那是二柱種地時留下的。二柱要是不坐禁閉,哪用小鳳吃這麼大苦啊!小鳳想起二柱,嘴裡酸酸的,直想哭幾聲。她沒哭,現在她得給自己拿一個主意。要晌午了,是下地回家做飯吃飯,還是接著再鋤一壟半壟?她揉揉眼睛往坡下看,鋤田的人都還沒住手,脊梁黑黑的還在鋤。那是些男人,下了地剩下的只是吃飯歇晌。她不一樣,她比他們多一頂營生,得做飯、伺候婆婆秀秀吃藥吃飯、洗鍋涮碗、餵雞啥的。她盤算一陣,決定再鋤一壟。她想,沒啥沒啥,他們不是要躺在炕上歇晌嗎?自己不歇晌不就行了嗎!她站起身子,看了一眼地頭的牛。牛不吃草了,也在看她,目光溫柔。她衝牛說,等等,過一會兒再回家吧!她緊緊攥住鋤把,用力拉了一鋤。鋤過的地裡土溼漉漉的,黍苗子沒了雜草纏磨,顯得無比清秀,淑女似的。

第四天後晌起晌後,小鳳牽著牛下地,半路上碰見一個老漢。老漢對她說,二柱媳婦兒,小心點兒,半後晌要下雨!她直想笑。大睛天,天藍得像瓦,剛剛出窯的那種新瓦,天上有一顆太陽,亮得不敢看,哪來的雨呀!老漢指著東南說,我聽見了,雨從那邊過來了,走得不算快,估計半後晌就到咱這兒了。她笑笑說,好的!她暗想,這就叫大白天說夢話,真是老糊塗了!鋤到半後晌,天氣陡地變了,平地擰起一股冷風,不久地上一暗,從東南那面捲來一疙瘩一疙瘩黑雲。黑雲滾動著,轉眼攪在一起把天遮蓋住了。一個男人在梁頭上奔跑,邊跑邊喊,雨來了,雨來了——聲音像掛在樹上的布條,被風吹得忽忽悠悠。小鳳急了,提著大鋤,三步兩步出了黍子地,又從地頭起撿上鞋襪,赤腳就往小道上跑。

跑出四五堰地,沒打閃沒響雷,雨噼裡啪啦下開了。雨點子稀稀拉拉,落在地上一砸一個坑兒,騰起一團團土腥味兒雨味兒。梁上坡下鋤田的人不見了,連一個人也看不見了,滿坡的莊稼滿坡的草都是驚恐萬狀的樣子,小道躲躲閃閃,也是驚恐萬狀的樣子。她看出來了,這雨來勢不小,清楚山水要是下來,麻煩可就大了,心裡更急了。她正沒頭沒腦跑著,聽見有人叫,二嫂,跑不出去的,快來窯裡避避吧。她四下亂看,看見斜對面的土崖根有一孔土窯,鄰居三瘋子伸出一隻手,在衝她擺手。她緊跑幾步到了土崖根,立在地上。那孔窯太小了,也就能鑽一個人的樣子,兩個人不是放不下,可得擠在一塊兒。他是男的,她是女的,兩個人夥鑽一孔小土窯,哪是個事兒呀?三瘋子縮小身子,往一邊靠靠,騰出一個空隙說,二嫂,快點兒,快進來!她咧咧嘴,站著沒挪動。三瘋子說,二嫂,別愣著了,你受得了,肚裡的孩子受得了嗎?雨點子更密了,她瞄一眼自己的大肚子,彎腰鑽進土窯。

從土窯裡往外看,雨像粗粉條搖搖晃晃從天上垂下來,梁頭上霧蒙蒙騰起大團雨煙,坡上的野樹東倒西歪,莊稼和草全變成了落湯雞。三瘋子說,好險呀,你們家地邊也有土窯,你不避雨跑什麼?小鳳想起墳盤後邊是有一孔土窯,只是沒想到那是避雨用的。她過去不下地,沒想到在野外幹活還有避雨這一說。她笑笑說,呵呵,急昏頭了。她嘴裡搭著話,心裡彆扭的不得了。這土窯也太小了,她的大半個身子靠在三瘋子的懷裡,一隻手沒處放,只好放在他的腿上。三瘋子說,呀,二嫂,你的腳流血了!她的腳劃破了,有一道血口子。她說,不疼,沒啥。三瘋子說,幹土面兒止血,我給你撒點兒。她想把腳藏起來,哪有地方藏啊?三瘋子捏起一撮幹土面兒,兩個指頭搓著,拈在血口子上。又捏起一撮幹土面兒,拈在血口子上。幹土面兒從腳上流下,腳涼涼的痒痒的,身子也涼涼的痒痒的,像有蟲子竄。

她說,這雨咋還不停呀!三瘋子盯著她的腳,獨自說,人跟人原來腳都不一樣啊?好看,好看死了!她的後背能感覺到三瘋子的心在跳,手能感覺到他的腿肉肉的熱熱的,臉上耳朵上脖頸上也有他說話時從嘴裡哈出的熱氣。他是一個男人,她現在靠在一個男人身上,手放在一個男人的腿上。她說,這雨要下到啥時候啊?三瘋子說,二嫂,聽人說你的肉、肉綿。她說,什麼呀?三瘋子的一隻手鑽進她的衣服,在她的肚子上滑來滑去。她覺得他的手像木銼,澀拉拉的。她的乳頭一疼。她低聲說,你鬆手!那隻手不動了。她說,你……真鬆手了?後來,他倆纏在一塊兒親在了一塊兒,還哼哼吱吱說了不少廢話和肉麻話,其間還提到了二柱和春兒,直到雨停下來。我明白,多虧那孔土窯太小了,是的太小了,雨也停得正是時候兒,要不還不知要出多麼離譜的事兒呢。大男大女,乾柴烈火的,想想吧。

那天傍晚下地回了家,小鳳把自己和秀秀的行李搬到了婆婆住得西屋,電視機也搬到了西屋,和婆婆住在了一起。她對婆婆說,住在一塊兒黑夜也好有個照應。晚飯後睡下,婆婆說,二柱家的,難為你了!小鳳說,沒啥。婆婆唉聲嘆氣地說,我是你的一個大累贅,我咋不死了呀!小鳳笑笑說,哪個人不老呢,誰老了還能跟年輕時一樣呀?婆婆抽抽搭搭哭了好大一氣,罵了二柱好大一氣。夜裡小鳳翻來覆去,好歹睡不著。她一把一把擰自己的大腿,一遍遍想,二柱要走二年零三個月,這二年零三個月,自己跟守寡差不多,寡婦門前是非多,自己要管住別人,先得管住自個兒,不然就丟人敗興成了破鞋了!

第二天一早,小鳳繞村亂轉,回家時懷裡抱著一條小狗。

從這天起,小鳳變了一個人。她頭髮蓬亂,臉上黑龍劃虎幾年沒洗似的,身上衣服一件比一件老式破舊,鞋是一雙圓口布鞋,上面有好幾塊補丁。那是她婆婆的舊衣服舊鞋。她牽著一頭牛下地,看上去又老又邋遢,怪可憐寒磣的。

小鳳家那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鋤了一遍。不是她一個人鋤完的,大夥幫了她大忙。她為大夥做了不少好事,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懂鍋冷炕熱啊!有人鋤完一塊地,要倒地了,從她的地邊路過,幫她鋤半天。與她在村前河灣隔畔種地的父子三人,先用一天時間鋤了她的地,才鋤自己的。四喜當然要幫幫她了。他咬著牙一個勁兒鋤,提前鋤完了自家的地,一連給她鋤了五六天。三瘋子也沒少幫她幹活。這麼多人幫她,她那點地還算什麼?她天天下地幹活,飯量比過去大了。過去一頓吃一碗小米粥,喝一碗米湯。現在吃兩碗小米粥,喝兩碗米湯。鋤罷地的第三天,哥哥汗湫湫來了。哥哥惦記著她這個妹妹,惦記著她的地,來幫她鋤地。見了面,哥哥說得頭句話是什麼?小鳳你胖了!聽她說地都鋤過了,哥哥紅著眼窩,直埋怨自己窩囊不中用。

閒下來,小鳳騰開身子,穿著一身舊衣裳,又開始張家出李家進串門兒了。她笑嘻嘻進了家,仍像是一個親閨女親妹子,見了啥活兒就幹啥活兒。她想好了,入冬到明年開春這段時間,她要拿人情把種地的路鋪好鋪平整。鋤田和收秋,一個人一雙手勉強能對付。種地不然,牽牛、搖耬、抓糞、磨地、砘地啥的一條龍作業,最少也得四五個人才夠手,不費點心思行嗎?一天剛出門迎面碰見三瘋子。三瘋子壓低聲說,我聽見二嫂院裡汪汪的,餵狗了?她愣了愣說,秀秀就愛個狗。三瘋子說,二嫂沒洗臉?她紅了臉就走。

農曆十月初五,小鳳生下了兒子盼盼。盼盼的名字是她起的。她給兒子起名盼盼,意思是盼著二柱回來。當時秋收了,該割的割了該打的打了,也是大夥幫她收打的。她有一個發現,三瘋子給她幹活,跟從前不一樣了。別人來幫她幹活,他也來了。沒別人來的時候,他也不來。他明顯是在迴避著什麼。她想,好啊,這就對了!生盼盼前十來天,村後梁上、村前河灣、馬蓮坡上的地耕了,一塊不剩全耕過了。哥哥又來了一趟,因為秋收了,地也耕了,像鋤田時那次一樣,當天又返回去了。她生盼盼時心情放鬆,所以生得像下餃子一樣省勁兒。盼盼過滿月,她和秀秀一趟一趟來來回回跑,端著碗給鄉親們送了大半天喜糕。那天黑夜,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五年前生秀秀,小鳳的奶水像一眼泉,孩子吃不了,二柱有時還要吃,腰子溼裡巴幾從來就沒幹過。這回生下盼盼,可能是因為二柱坐禁閉受了刺激,要不幹活累的,奶不夠吃了,盼盼餓得老是哇哇哭。這樣,她賣了一口袋黑豆,買了一隻奶羊。

轉眼入了臘月,小鳳連跟春兒嘰嘰咕咕的功夫也沒有了。她把吃奶的盼盼丟給婆婆,剛剛還在這家用餄粩床壓粉條,又在另一家搖著小石磨做豆腐,過一會兒又換了一家跟人生豆芽,哪家殺豬她手裡拿著一根箭稈翻腸子,哪家殺羊她像洗毛巾一樣洗肚子,哪家殺雞她拔雞毛,哪家刷牆她剪窗花貼窗花,哪家拆洗被子、褥子、衣服她飛針走線,紅白事她更是跑裡跑外……大年三十,小鳳傻眼了。她只顧給別人家瞎忙活,自家的事全撂下了耽擱了,連一張寫對聯的紅紙都還沒買下。這個年過得那才叫灰鍋冷灶呢!二柱不在了,家裡啥都沒安頓,要人沒人要物沒物,婆婆躺在炕上抹眼淚,盼盼沒來由地笑,狗在院裡讓鞭炮聲嚇得沒完沒了一個勁兒瘋叫,哪像是過年啊!只是有一條,她抱了兩抱玉米稈,把家燒得暖和極了,一盤土炕熱乎乎的,坐在上面看春晚挺好的,睡覺也安穩。小鳳覺得安穩。

過了年就忙開了,頭件事自然是送糞。種地沒糞跟炒菜沒油一樣,再好的手藝都白搭。人人都在送糞,小鳳也就送糞。茅圊掏了,牛圈出了,院裡有好大的一堆糞,要一齊送到地裡。那年冬天一共下了四場雪,最後一場下得大,壓斷了好多樹枝。有四場雪坐底,開春後又得了六寸雨,墒情賴不了,人們的勁兒就大了。地消了沒幾天,向陽坡上草芽子冒出來,像一根根繡花針,尖尖的十分可愛。過了驚蟄第九天,小鳳把牛套上小平車,一趟一趟往地裡送糞,哥哥騎著驢來了。哥哥仍穿著一件棉襖,腰裡系了一根繩,比上年又老了幾分。哥哥說,小鳳,我今年就是把地荒了,也得先把你的地種上。小鳳說,地荒了了得嗎?哥哥說,二柱坐了禁閉,我也沒替你出過力,你嫂子天天都在叨叨我!小鳳怎麼勸,哥哥都不走,只是蹲在地上一鍋一鍋抽菸。他把驢都騎來了,哪那麼容易返身就走啊!吃了晌午飯,哥哥就跟小鳳一起送糞。

莊戶人離不開牛,沒牛沒法兒種地。村裡一家養兩頭牛的不多,一般只養一頭,因為兩頭牛就有兩張嘴,就得兩張嘴的盤纏不是嗎?種地得兩頭牛才成,這就得合夥了。小鳳家有一頭牛,四喜家有一頭牛,一起合夥了。三瘋子家一頭牛也沒養,也跟他們入股合夥,只出人手。播種的時候,哥哥犟勁兒來了,還是不走,說是不把小鳳的地種上肯定不走。小鳳只得依他。三家合在一起,加上哥哥,人手滿夠了,吹笛的掐眼的全有了,那就種吧。

小鳳的哥哥搖耬,四喜和三瘋子兩個人抓糞,小鳳在前邊牽牛,春兒在後頭砘地,還多出一個人來,四喜的爹在地邊倒背著手閒轉悠。搖耬是技術活兒,光下巴子是攬不了的。多大一塊地該下多少子種,地旱不旱該下多少子種,颳風天耬怎麼搖,不颳風怎麼搖,搖得速度快慢,直接關係到出苗率,關係到一年的收成,鬧著玩嗎?頭天種小鳳家村前河灣裡的一塊地,種黍子。小鳳的哥哥可真是一把好手,從地上抓一把土,拋高扔了,風向風力心裡有數了,將耬上的「子眼」拔小,往耬鬥子裡掬了兩掬種子,嘴裡說,頭歇夠了!雙手扶住耬把,叉腿站穩,換了一個人似的,腰硬了眼也亮了,扯開嗓門吆喝一聲。聲音還未落下,牛就提起蹄子邁開步了。耬上吊著一枚銅鈴,是「打子」用的,牛走起來銅鈴響起來,太好聽了!四喜和三瘋子一遞一個跟上去,糞笸籮懸在胸前,抓糞的手法都很嫻熟,有板有眼。小鳳和春兒的活兒沒多大技術含量,是人就行。

開耬種了沒幾步,四喜的爹從地邊晃蕩過來了,瞥了一眼,看見壟溝不深不淺,勻生生直溜溜,又晃蕩走了。他們一邊打哈哈,一邊該幹啥幹啥,刀馬不亂,看上去種地種得非常享受。小半前晌,一歇種下來,到了地頭,耬鬥子裡的子種剛好搖完了,沒多一粒沒少一粒,真是絕了!坐在地頭放歇抽菸,四喜的爹誇了小鳳的哥哥一句。四喜的爹說,看不出你真有兩下子!小鳳的哥哥沒謙虛,笑笑說,不是吹,咱有內功!四喜的爹暗想,這不是吹是什麼?四喜的爹跟小鳳的哥哥抽菸,一鍋一鍋抽。四喜跟三瘋子在地上劃了一個大方框兒,裡頭套一個中方框兒,中方框兒裡再套一個小方框兒,一個手裡拿著土坷垃,一個拿著草棍兒,面對面坐著「放三」。

小鳳和春兒閒扯。歇夠了站起來,四喜的爹對小鳳的哥哥說,我搖兩下?小鳳的哥哥年齡比四喜的爹小多了,論輩分該稱呼人家一聲大伯,哪好意思讓老人家難堪沒面子?忙斜開身子。四喜的爹眯眼瞧了一眼地,往耬鬥子掬了兩掬子種,揚起鞭子一晃,一隻手將鞭子插在脖頸和衣領間,另一隻手已把耬搖得叮噹響了。一歇種下來,也是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四喜的爹站住,問小鳳的哥哥說,後生,你看我老漢手藝如何?小鳳的哥哥忙說,老手舊胳膊,厲害厲害!四喜的爹說,你覺得還放心?小鳳的哥哥說,那當然,放心放心!四喜的爹說,那好,那你後晌就回去種你家的地去吧!小鳳的哥哥聽了,直眨巴眼。

吃了晌午飯,小鳳的哥哥騎著驢走了。

三家的地合起來八十多將近九十畝,前後種了一個多月。後邊的剛種下,種得早的都發芽出土了。

開鋤前小鳳養了一口豬。買化肥她花了一千多塊錢,錢是東湊西借的,欠下的債得秋後賣了糧食才能償還。有人不用東湊西借,賣了一口豬,買化肥的錢就有了。小鳳受了啟發,也捉回一口小豬。她鋤田的情形吧,跟去年差不多,一個人鋤了一小部分,別人幫著鋤了一大部分。也是鋤了三遍,一遍沒少,都沒誤農時。從小鳳本人來說,去年鋤過一季了,手和胳膊有勁了,也會使勁了,比去年鋤得要輕鬆得多。秋收前,小鳳除了仍然東家出西家進,又辦了兩件事兒,秀秀滿了六歲,她買了書包鉛筆,把秀秀送到村裡的學校念書了。趁著農閒,騎自行車去了一趟鄉衛生所,給婆婆抓回幾包草藥。

第二年開始秋收的前一天後晌,小鳳抱著盼盼進了隔壁的三瘋子家,一邊哄孩子一邊跟春兒說笑。三瘋子坐在院裡的門臺上磨鐮刀。他腳下放著三把鐮刀,要磨好三把鐮刀。聽見小鳳和春兒說到有趣處兒,也不誤從院裡插一嘴。小鳳坐在炕上奶孩子,春兒在地下收拾家。這房一堂兩屋,大甕、乾草編的糧食囤子、大鬥小笸籮啥的堆得濺天溢地。春兒裡裡外外來回跑,腳不沾地。小鳳說,一會兒我把孩子奶著了,跟你一塊弄吧,你急啥呢?又沒狼追你攆你!春兒說,門臺上就蹲著一個狼。三瘋子笑著接話說,哪像個家,整個兒一個豬圈!

春兒在堂地忙乎,猛地看見甕旮旯裡有一個硬紙盒,掏出來打開一看,一雙新錚錚的黑色高跟皮鞋,驚叫了一聲。她說,從他娘哪兒蹦出一雙皮鞋!她把硬紙盒「噹啷」扔在地上,提著皮鞋進了家讓小鳳看,嘴裡說,你看,真他娘怪了,一雙皮鞋!三瘋子出現在家裡,瞥了一眼小鳳,噢了一聲說,喳喳啥?有啥怪的?前幾天我下城買化肥,路過商場,給你買了一雙嘛!春兒說,呀,你也會幹人事兒?這可稀了罕了!拿手捏捏,湊近聞聞,叫著說,還真是皮的,不是人造革的哩!三瘋子說,當然了!春兒想起什麼,抬頭盯著三瘋子說,不對,給我買的咋不告訴我,你塞到甕後頭幹什麼?三瘋子愣了一下說,老虎還有一丟盹嘛,打過手忘了。春兒腳上穿著一雙布鞋,當下坐在炕沿上,脫了布鞋就試著穿皮鞋。皮鞋太小了,或者說腳太大了,怎麼穿都穿不上。

春兒嘟嘟囔囔說,咋這麼小呀?太小了呀!三瘋子意外地叫著說,啊?小了?不能吧?春兒吭吭哧哧還在穿,看樣子非要穿上去不可。三瘋子彎下身子瞄了一眼說,啊呀,小了?咋鬧了?春兒終於洩氣了,將皮鞋扔在地上說,他娘的,沒穿皮鞋的命!三瘋子急得什麼似的,一跺腳說,咋就小了!三瘋子的表現有點兒過頭,春兒認真看了他兩眼,陰陰笑著說,我問你,你不是給哪個浪布袋女人買的吧?三瘋子仿佛受了侮辱,惱怒地說,放屁!春兒笑著說,我越看你越像,你心裡有鬼!三瘋子說,你才有鬼咧!小鳳剛才一句話沒說,這時候說了一句。她提議什麼時候三瘋子下城,讓他從哪兒買的還去哪兒換一雙大號的。三瘋子晃著身子出了門。他坐在門臺上接著磨鐮刀,還在一個人獨說獨念,怪怨自己心操天上了,屁放磚上了。

三瘋子出門後,春兒衝門外努努嘴,壓低聲嘻嘻笑著說,就他那熊樣兒,黑夜連我都管不飽,哪還有力氣找野女人?量他沒那本事!小鳳說,人家哪是那種花心人呀!春兒從地上把皮鞋撿起來,端詳著滿臉遺憾說,多好的一雙高跟兒皮鞋,可惜小了點兒!小鳳說,換換吧,遲穿上幾天。春兒忽然翻翻眼睛說,哎呀,對了,我看這鞋你穿差不離兒。沒等小鳳反應過來,春兒叫著說,你試試,你試試。說著就把手裡的皮鞋就往小鳳的腳上穿。小鳳沒來得及推辭,鞋就穿腳上了。鞋像是量著她的腳定製的一樣,鞋頭尖尖的,鞋口方中帶圓,能看見部分腳趾縫兒,合腳的不得了。春兒叫著說,鬧好了,你穿上得了!小鳳將鞋脫下來,嗔怪春兒道,這可是人家專給你買的,我算啥人呀?春兒說,他還不知猴年馬月才下城,換個屁呀,就你的啦!

小鳳當然沒要那雙高跟皮鞋。她抱著盼盼回了家,心還在咚咚跳。好懸呀!三瘋子做事也太出格了,怎麼能那樣呢?春兒說得對,三瘋子心裡有鬼,他裝得太不自然了,漏洞百出。她敢肯定,那雙高跟皮鞋,三瘋子原本就不是給春兒買的,是給她小鳳買的。去年鋤田時在土窯裡避雨,她的腳劃破了,他說黃土面兒止血,給她的腳上拈過幹黃土面兒。他見過她的腳,誇過她的腳,還記著她的腳,要打扮她的腳。她有一個疑點,弄不清春兒當時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還是故意裝糊塗。過了好大一陣,她才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後,她腦子裡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雙高跟皮鞋。可別說,她還真的愛上了那雙高跟皮鞋,就像已經穿上了那樣,腳上老有異樣的感覺。她一遍遍想,他可真細心呀,眼窩兒真準呀!她想,往後春兒果真硬要給自己那雙高跟皮鞋,自己不妨一分錢不少把它買下來……想著,自己都沒有覺察到,臉上堆滿了笑。從心底漾出來的那種笑。婆婆惶惶不安盯著她,小心地問,二柱家的,你……你怎麼了?她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暗暗罵了自己一聲,嘴上說,您老是沒見,咱家……咱家的莊稼長得可太好啦,明兒個就要開鐮啦!

吃了晚飯,餵了牛餵了豬餵了奶羊餵了雞餵了狗,伺候婆婆吃了藥,秀秀翻著一本書念書,小鳳坐在炕上抱著盼盼看電視劇。電視上老是這個摟那個抱的,還「吱吱」地親嘴。小鳳眼花繚亂,怎麼看那男的都是三瘋子女的都是自個兒。在二柱之前,十七歲那年,她偷偷愛過一個收購玉米的後生。她見過他三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姓啥叫啥。二柱之後,三瘋子是唯一讓她心動的男人了。他抱過自己,手摸過自己的身子,親過自己的嘴,心眼細眼窩毒……她被那雙高跟皮鞋給打動了。真打動了。

這年秋天下霜遲,過了秋分仍未下霜,基本上也沒刮什麼大風,秋收得十分從容。小鳳每天趕著牛牽著奶羊下地,先拔了菜籽,然後割了穀子割黍子,割了葫麻莜麥黃豆黑豆,掰玉米棒子擰葵花盤兒,砍玉米稈葵花稈……忙了不覺天長,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轉眼進入掃尾階段。這其間,四喜他們好多人,幫她幹活兒都出了大力流了大汗。他們似乎欠著她補報不完的人情。

可是,這個秋天小鳳過得一點兒也不心寬,她是孤獨的。自己一個人幹活孤獨。人多了一塊兒幹活,有說有笑孤獨。黑夜睡下孤獨。她的心裡空空的,沒著沒落。她的飯量又小了,又吃成一碗小米熬粥,又喝成一碗米湯了,眼窩深了眼睛大了,差不多成了一個黃臉婆。這都是三瘋子給害的。他老躲著她,仿佛她是他的一個仇人,仿佛升不見辰那樣。她現在雖然還穿著舊衣服,又要洗臉了,有時還要照著鏡子抹點護膚霜啥的,甚至塗紅了一次腳趾甲。他卻在躲她,不跟她單獨在一塊兒。下地明明看見他走在前邊,可他突然就走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人影兒了,分明是怕她追上他嘛。有時他走在後面,卻是越走離得越遠,分明是不想追上她嘛。

後來,她發現自己只要在哪邊幹活,他必定不到哪邊了。自己去他家找春兒,他立馬躲得沒了蹤影。也是怪啊,他越是躲她,她越是想見他,不見活不成了似的。她老在想他身上酸酸的汗味兒,想他下巴上硬錚錚的鬍子茬,想他那隻木銼樣的手……她鑽在莊稼地裡做營生,一個人偷偷哭過不知幾次,傷心極了。她想,我怎麼了,我是狼會吃了你嗎?她越想越氣,發誓見了他要問個清楚拔根。

農曆八月上旬的一天,前晌她在後梁上一個人割莜麥,後晌也是在後梁上一個人割莜麥。天氣太晴了,站在後梁上一眼能看出大老遠。對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看得出是一群黑毛山羊。羊倌嗓子野野的,唱著一支什麼山曲。吼一聲,隔好久再吼一聲,聲音居然沒有斷,還連在一起。她的目光從對面的山坡上收回來,看見後梁上莊稼大多數割倒了,地裡空了,地皮黃黃的,一時覺得說不出的傷感,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沒心腸割了,坐在塄頭上,坐了半天。塄頭上的雜草都乾枯或接近乾枯了,從四外圍過來簇擁著她。太陽不高了。她想,天又要黑了!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天收工沒等到天黑,太陽離落山還有一大截兒,她就提著鐮刀下了後梁。走到後梁下的小樹林那兒,她走不動了,站住了。小樹林裡有一層落葉,碎碎的黃黃的。一溜泉水也碎碎的黃黃的,看不出在流,無疑在不停地流著。她不是在看樹葉看泉水。她有一個預感,三瘋子一會兒下地要從這兒路過,在這兒能逮住他。模糊眼時分,從東邊移過來一團黑影,離得近了,果然是三瘋子。她的心跳起來。三瘋子走近了,她陡地堵在當道上。她說,你給我站住!三瘋子吃了一驚。他顫聲說,二……二嫂?

她說,你看看我的臉!他低著頭沒看。她加大了聲說,你說,你為啥要躲我?三瘋子回頭往身後掃了一眼,著慌地說,二嫂,後頭有人!沒等她聽清,大步流星走了,幾乎是溜了。小鳳在小道上站到天黑,沒看見一根人毛。別說人了,鬼也沒一個。她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又狠狠擰了一把。夜色裡還能看出村子黑乎乎的輪廓,一個月牙掛在村子上空。拖著兩條軟腿往回走,她想,三瘋子呀,你算什麼三瘋子?你是一個三呆子!

從這天起,小鳳把三瘋子從心裡拔出來扔了,像扔了一個打碎了的碗,像扔了一個雞蛋殼兒,像扔了一個吃剩下的杏核。我清楚,她再也沒有想過他。一次也沒有。她跟他又成了以往的鄰居關係。另外,他還是春兒的男人。

農曆十月初五,小鳳炸了一鍋糕,給盼盼過了一周歲生日。盼盼長得像二柱,脾氣也不小的樣子。他會圓著舌頭叫娘了,四顆上牙四顆下牙長出來了,扶著窗臺兩條腿顫顫達達能站住了。

村裡唱了一臺戲。哥哥來看戲,給小鳳帶來一條羊腿,一顆羊心。他家裡今年殺了一隻羊。他說,我看開了,好受的受一輩子,好耍的耍一輩子,好吃的吃一輩子。小鳳沒有立刻把羊腿羊心吃了,一直凍到了過年。

臘月那陣子,小鳳跟往年一樣,也是馬不停蹄東家出西家進,但沒忘了自家的活兒,早早磨了一鍋豆腐,生了豆芽,壓了粉條,特別是提前買下一張紅紙,兩架鞭炮。再加上哥哥給的那條羊腿那顆羊心,年過得有葷有素,像模像樣。

開春種地哥哥沒有來。小鳳叮囑他千萬不要再跑了。還告訴哥哥,今年鋤地你也別來了,鋤地時二柱就回來了。哥哥是實在人,真的就沒來。種地還是去年的原班人馬,四喜的爹搖耬,四喜和三瘋子抓糞,小鳳和春兒的營生調換了,春兒在前邊牽牛,小鳳在後頭砘地。他們嘻嘻哈哈種得輕鬆。我看在眼裡,跟著也是一身輕鬆。

二年零三個月滿了,二柱回來了。其時,夏鋤差不多過半,家裡的莊稼,小鳳鋤了快一半。記得那天小鳳是在馬蓮坡鋤穀子,鋤的是第二遍,也就是「蹚」,下地時天已大黑。她手忙腳亂圈了牛,圈了奶羊,抱柴做飯。婆婆縮著身子躺在炕上,盼盼在哭,秀秀雙手端著一本書,盯著書,念念有聲。突然,狗叫開了,叫得兇極了。生人進了院,狗才這麼叫。狗沒見過二柱,認不得二柱,一個勁兒叫。小鳳頭皮一緊,忙出了家。院裡黑乎乎的,立著一根黑柱子,那就是二柱。

那天二柱進了家,瞄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老娘,瞄了一眼秀秀,看見盼盼愣住了,定定地盯著盼盼,神色有點兒怕人。老娘吭吭幾聲,紅了眼就哭。盼盼反而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圓,嘴張得大大的。秀秀手裡端著書,愣在那兒。二柱回來了,顯然打破了什麼,帶來了什麼。二柱要對小鳳說句什麼話,嘴岔抽了抽,沒有說出口。他提起暖壺倒了一碗水,三口兩口喝了。又倒了一碗水,又三口兩口喝了。然後,抹了一把嘴,抱頭蹲在地上。他沒戴帽子,頭皮泛青,身上穿得還是過去那身衣服,一件高粱面色夾克,一件皺皺巴巴的帶前開口的藍褲子。腳上的鞋變了,過去是一雙舊皮鞋,說白了是一雙舊人造革鞋,眼下不是了,成了一雙黃球鞋,鞋帶也是黃色的那種。

二柱回來的第二天,小鳳病了。病了的小鳳不能下地鋤田了,從婆婆的西屋搬了行李,住回自己的屋子,照常做飯、餵豬、餵雞、餵狗。二柱從第二天起就趕著牛、牽著奶羊、扛著大鋤去了馬蓮坡,接著鋤小鳳沒鋤完的穀子。小鳳很快覺察到了二柱的變化。他變得有點兒斜視,看人時目光躲躲閃閃,老要盯著自己的腳。話也少了,非說不可的時候才說一句半句,聲音小得像蚊子叫。人性也跟過去不一樣了,小鳳無論做下什麼飯,菜囤子晾片子貼餅啥的,他埋頭便吃,從不嫌好道賴。他身上那股霸道勁兒蕩然無存,豈止不衝著小鳳吼了,總是一副奴裡奴氣等著小鳳衝他吼的樣子。

小鳳病好了沒再下地幹活。梁上、河灣、馬蓮坡那二十四畝六分二釐地與她沒相干了,牛和奶羊沒相干了,天氣是陰是晴沒相干了。她穿上了從前換下的衣服,身材好像仍有點偏瘦。別看二十八了,生了倆孩子,頭髮蓬鬆烏黑,臉和脖頸白白淨淨,眼睛清澈明亮,小腹平滑,雙腿修長,仍然像過去一樣養眼。她整天鑽在家裡,不再東家出西家進了,與隔壁的春兒也好久不見一面。每天晌午,她都要睡一個長長的午覺,睡醒了也不馬上起來,還要一動不動躺一陣。睡過午覺,有時她盯著窗戶大半天發呆,看遠方山的影子,看樹的無聲顫動的影子,看鳥飛過的影子啥的。想起前二年零三個月裡的事兒,她覺得自己那麼費解,那麼可笑。她想,那個女人真是我嗎?

我時時跟小鳳在一起。她往往意識不到或者忽略了我的存在。沒什麼,我不會怪怨她。可是,我有時也會犯迷糊,我弄不清有件事兒是一件真事兒,還是一個夢——夏末一個靜謐的午後,唰地一聲響,三瘋子唐突地把小鳳堵在了堂地,瘋了般抱住就親。她剛剛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午覺,還沒完全醒明白。看清三瘋子,她掙脫開,想都沒想,順手抽了他一個大耳光。她冷冰冰說,討吃貨!知道嗎?二柱不在,你是二柱,二柱回來了,你三瘋子就是個三瘋子!影兒一閃,三瘋子不見了……

2012年11月24日於煮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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