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與魯迅的矛盾(魯迅和周作人為何失和)
2023-06-07 02:07:26 2
1923年5月10日晚上,魯迅和二弟周作人、三弟周建人在北京八道灣周府「小治餚酒」,兄弟三人談笑風生,很晚才睡,周母聽了,內心歡喜,為他們的怡怡深情感到欣慰。周母三十多歲便守了寡,含辛茹苦把三兄弟培養成人,眼看著三兄弟成家立業,感情又這麼好,想不高興都難。但是誰都沒想到,這頓飯竟然是三兄弟聚在一起吃的「最後的晚餐」。
僅僅過了兩個月,也就是7月14日晚上,魯迅單獨在自己屋裡吃飯,「自具一餚」。17日晚上,周作人在日記中記載了兄弟倆失和的具體原因,但是被他用剪刀剪去了大約十個字,這樁公案也就永遠成了一個謎。魯迅在生前沒有一個字發表,周作人也在回憶錄中說:「關於那個事件,我一向沒有公開地說過,過去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18日上午,周作人來到魯迅房間,親自交給魯迅一封絕交信,全文如下。
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承擔得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夢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
魯迅讀了信一頭霧水,派人去後院請周作人過來把話說明白,但是周作人「不至」。半個月之後,即8月2日,魯迅帶著妻子朱安離開八道灣,搬到了磚塔胡同。
1924年6月11日,魯迅回到八道灣取自己的書和物件,周作人和妻子羽太信子突然從屋中跑出來「罵詈毆打」。當時在場的還有一個見證人,便是二人的母親魯瑞。據魯瑞跟老三周建人回憶:周作人隨手拿起一本書,遠遠擲來;魯迅隨手拿起一個陶瓦枕,遠遠回擲,雙方爭執不休。周作人打電話叫來兩個朋友,羽太信子向二人訴說魯迅的過錯,「多穢語」,羽太信子說不完全的,周作人從旁補充。魯迅說,即使我有千錯萬錯,但是我當年為了你們的生活提前回國,這總沒錯吧。周作人一揮手說,以前的不算。
經兩位朋友勸和,魯迅取了書和物件走了,兄弟倆此生再沒有見過面。
對於二人失和的原因,所有人都很納悶,周母是最直接的見證人,也不清楚,感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道理來。我只記得,大先生對二太太是有意見的,因為她排場太大,用錢沒有計劃,常常弄得家裡入不敷出,要向別人去借貸。」三弟周建人當時不在北京,未能親眼見證這場衝突,後來魯迅也沒有跟他說過,但他認為,二人「沒有觀點的分歧,而是起源於家庭間的糾紛。」魯迅夫人朱安也說,二太太對魯迅夫婦很不滿,曾經大聲告誡孩子們,不要親近他們,不要吃他們的東西,「讓兩個孤老頭冷清死」。
當時魯迅在教育部上班,月工資300銀元,周作人在北大教書,月工資240銀元,這還不說兩人都寫文章,都有稿費收入。當時周家一個傭人月工資兩塊,別人家都是一塊五。周氏兄弟當時買的八道灣房子,花了三千塊錢,魯迅後來單獨買了一套四合院,花了八百塊錢。就是說,兩人收入還是很高的。
但是收入高,支出也高。家裡財政大權歸羽太信子掌管,羽太信子是日本人,喜歡日本的東西,不僅經常上街買日本貨,而且經常請人從日本「代購」,出入都坐小汽車。周氏兄弟雖然工資高點,但是畢竟只是工薪階層,並未富商巨賈,家裡幾十口人張嘴吃飯,既要應酬,還要供孩子念書,因此經常搞得寅吃卯糧,只好出去借錢度日,而借錢的重任,便落在魯迅身上。
大家應該都借過錢,也應該都體會過借錢的難處,古語云「從來上山打虎易,不及開口求人難。」不是迫不得已,誰都不想借錢,一文錢逼死英雄漢,說的也是借錢難。借一次兩次,魯迅忍了,經常出去借,魯迅忍不了,於是和羽太信子的矛盾越來越深,終於徹底爆發。
或曰,家又不是魯迅一個人的,周作人也有出去借錢的義務啊。這就要說到魯迅對周作人唯一不好的評價了:昏。他跟周建人說,啟明頗昏。又跟許廣平說,周作人頗昏,不知外事。所謂「外事」,就是跟外人交往之事。周氏兄弟父親早逝,魯迅十幾歲便承擔起長兄的責任,長兄如父,魯迅「肩負著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可以說,周家「從小康墮入困頓」時所有的苦,都讓魯迅吃了。因此我們看魯迅的回憶文章,對青少年時期鮮少快樂的記憶,有的只是族人和路人的冷眼和難堪,但是周作人的回憶卻與他截然不同,因為他們遭遇的事情不同。
魯迅結婚第五天,便帶著周作人去了日本。周作人在日本期間,「所有對外事由都靠魯迅出面」。沒錢花魯迅出去借,沒書看魯迅出去買,周作人每天睡到自然醒,翻譯一些外國小說。有一天犯懶,睡到魯迅回來還沒起,魯迅恨鐵不成鋼,揮拳就打,同屋住的許壽裳趕緊拉開了。周作人回了國,在杭州一所中學教書,鬱郁不得志,也是魯迅踏斷蔡元培門檻,自稱「晚生」,才把周作人弄到北大教書。周作人初期打不開局面,也是魯迅幫他把關寫教案,介紹學術界的朋友,方才在教授圈站住了腳。周作人生病休息,給蔡元培的請假條都是魯迅代寫的。
由此可見,周作人是個如假包換的「書呆子」,每天不怎麼跟外人共事,孤僻疏冷,所以魯迅說他「頗昏」。因此魯迅只能自己出去借錢,指望不上周作人。
了解這個情況,就能理解周作人絕交書中「薔薇的夢」是什麼意思了。薔者,從牆;薇者,從微,薔薇意即細小的草木。薔薇花柔弱的枝條需要依仗堅牆或竹籬的扶持才能繁茂生長。周作人在日本期間,翻譯了一篇外國小說《黃薔薇》,三萬字左右,託蔡元培賣給商務印書館,掙了六十元稿費。「此書體式取法於牧歌,描寫鄉村生活,自然景物,雖運用理想,而不離現實,實為近世鄉土文學之傑作。周君譯以簡練忠實之文言,所譯牧歌尤臻勝境。」
大意是說,「薔薇的夢」就是依靠別人生活的田園牧歌式的美好夢想。周作人此前就是一朵薔薇花,一直依靠魯迅這堵高牆或者籬笆牆保護,給他遮風擋雨。但是自從某件事(誰都不知道什麼事)發生以後,周作人意識到「以前薔薇的夢原來都是夢幻」,遂「想訂正思想,重入新的生活。」就是說,我要自己生活了,不能總是依靠你。
魯迅搬出八道灣,大病一場。他給自己取了「宴之敖者」的筆名,表面意思是「宴會上被驅逐出去的人」,魯迅解釋為「被日本女人趕出家門的人」。魯迅沒有指責兄弟,矛頭直指弟媳。
1925年10月,周作人發表了一首翻譯的羅馬詩人寫的悼念兄弟的詩,名叫《傷逝》,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兄弟,你收了這些東西吧,都沁透了我的眼淚,從此永隔冥明。兄弟,我只囑咐你一聲,珍重。
這首詩和他寫給魯迅的絕交信遙相呼應,絕交信最後一句也是「願你自(己珍)重」。
魯迅看到此詩二十天後,寫成小說《傷逝》。這是魯迅一生中唯一一篇「愛情小說」,講述了兩個感情深厚的男女大學生畢業後同居,終因缺錢勞燕分飛,導致一死一傷的悲慘故事。在這篇小說中,男主角「涓生」為了兩人能夠活下去,跟女主角「子君」提出分手,子君於是死掉,涓生獲得新生,「寫下了我的悔恨和悲哀」。在這篇小說裡,涓生最擔心的,便是子君離開他之後毫無生活能力,會「死掉」。
這篇小說當時沒有發表,直到第二年才發表。許多人不明白魯迅為何要寫這篇小說,只有周作人讀懂了。四十多年後,周作人說:「《傷逝》這篇小說大概全是寫的空想,因為事實與人物我一點都找不出什麼模型或依據。要說是有,那只是在頭一段裡說:『會館裡的被遺忘在偏僻裡的破屋是這樣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已經快滿一年了,事情又這麼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依然是這樣的破窗,這樣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這樣的窗前的方桌,這樣的敗壁,這樣的靠壁的板床。』」
會館便是紹興會館,當時會館裡住了兩個人,一個是魯迅,一個是周作人。就是說,魯迅在兄弟失和之後,重新回過紹興會館,重溫了兄弟倆在這裡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因此周作人說:「《傷逝》不是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我深信我的感覺是不大會錯的。」
寫完《傷逝》十天後,魯迅又寫了《兄弟》,這篇小說以1917年周作人在北京患病的經歷做素材,無情地揭示了「兄弟情深」的不可靠。
1927年4月3日,魯迅又以幹將之子為父報仇的故事寫了新編小說《鑄劍》,其中幫助幹將之子復仇的黑衣人名叫「宴之敖者」。在這篇小說中,宴之敖者成為「被利用的人」。
從《傷逝》到《兄弟》再到《鑄劍》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兄弟失和的認識有個漸變的過程。一開始,他也悔恨,也痛苦,希望二人可以重歸於好,畢竟血濃於水,火比灰熱。他把自己和周作人比作一種名叫「脊令」的小鳥,脊令在《詩經》中是「兄弟急難」的代名詞,如果兄弟遇到急難,做兄長的依然可以不計前嫌,出手相助。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周作人的冷漠和疏離讓他傷透了心,再者他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和許廣平重組家庭),也就對周作人這個「頗昏」的兄弟關注度沒那麼高了,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據知情者回憶,魯迅晚年最常翻看的,便是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晚年經常翻看的,也是魯迅的文章。周作人在回憶錄中說:「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
魯迅和周作人小時候,都拜過一個和尚為師,和尚給魯迅取了法名「長庚」,給周作人取了法名「啟明」,「東有長庚,西有啟明,兩星永不相見。」
沒想到一語成讖。
這套《魯迅作品集》十冊只需幾十塊錢,物美價廉,需要的朋友可以買一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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