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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吃飽飯電影推薦(精疲力竭的電影之旅)

2023-06-04 08:49:39 2

一半出於好奇,一半受其邀請,我和詩人烏青踏上了對他新電影《九裡達》的一場放映之旅。我是中途加入的,約在杭州碰面。

此前他已走過西安、石家莊、北京和上海。西安那場,安排在一家livehouse,來了三十多人,最後剩餘五人。他在門外抽菸,觀眾魚貫而出,拍拍他的肩膀,「哥們,我真的有事。」石家莊那場,在一間負四層的地下室,是朋友的房子,看上去像避難所。放映時,投影儀壞了,重新借了一臺電視機。地下室的好處是來的人看得都很認真,因為手機收不到信號。

作為此次旅行的背景,我對這部電影和導演做個簡短的介紹。《九裡達》,講了一個來自浙江省的殭屍在泰國各地閒蕩。這是一部個性化的小製作電影,花費一萬美金,烏青擔任製片、編劇、導演和剪輯。主演是他的朋友張所思。一個80後小夥子,頭髮捲曲,卷得要炸開。聽說他熱愛音樂,對此有獨特的審美,為這部電影創作了配樂。根據烏青的介紹,這部電影的特色是:取消故事的後現代形態,獨特的鏡頭語言,分裂的人格關係——主人公擁有三重人格,烏青本人在片中飾演了一個人格,濃厚的情緒——疏離、絕望和深處的悲哀。此外,片長也是不可忽略的特色,長達兩小時五十分鐘。對於觀眾的屁股,可是個不小的考驗。

我能夠參與電影的「宣發」,很大部分原因在於我寫了一系列有關詩人的報導,引起了烏青的注意。去年夏天,我在成都採訪過他。他的兒子剛出生三個月,他忙於家事,對我的到來不甚其擾。2012年,他的一些詩,例如《對白雲的讚美》,《假如你真的要給我錢》、《月下獨酌》等被人公布在網上,遭受了強烈的譴責,認為他的作品是對詩歌的褻瀆。網絡上對他的評價多帶戲謔,暗示他毫無才華,是個賣弄把戲的文學騙子。

那些詩寫於2000年左右,正值網絡論壇興盛時期,一些詩歌論壇建立,例如「詩江湖」、「橡皮」和「他們」,在裡面活動的詩人有于堅、韓東、楊黎等。也有很多年輕詩人,出現了一場浪潮般的寫作運動。韓東認為烏青有「偉大的文學抱負」,「一個天才正處於他的青年時代」。還有少數詩人和作家讚揚烏青,認為他樹立了獨特的風格,無法歸類。他的詩情感克制,詞彙簡單,沒有繁複的象徵物,他的小說絮絮叨叨,喜歡事無巨細地描繪某次事件。他的作品闡述了人的孤獨、無聊和絕望,在荒誕的社會中生存,最終將其逼向死亡。

在我看來,烏青的處境是詩人在這個時代的某種隱喻,一種悖論的存在——生活在語言的世界裡,不被現實接納。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知道。因此,當烏青問我是否願意來一場「在路上」的採訪,我答應了。一位詩人拍了一部實驗電影,到不同的地方放映——這個帶有美式色彩的《滾石》式的旅行計劃,聽起來很有趣。

4月15日晚上7點30分,杭州

我們來到餘杭區綠汀路上的一輛粉紅色公交車。這輛公交車的所有者康良,是烏青的朋友。幾個月前他從北京搬到杭州創業,從無錫報廢車廠拉來這臺車,卸了發動機,剩下車身,花費一萬五千元。車停在離他公司不遠的地方。路牌指示這片區域叫「未來科技城」,但非常偏僻。樓房正在建造,車開過路邊捲起灰色的塵土。

對於我們的到來,康良很高興,抱怨杭州沒有喝酒交談的朋友,文藝生活單調。電影在這臺車上放。由於車內座位有限,這場放映售賣電影票,三十元。數據顯示有十個人買了票。車上的設備齊全,有投影儀、白色幕布,兩臺一米高的音箱,啤酒和即食臘肉,後面的座椅改成了一張榻榻米。如果有發動機,也許我們還能開著去哪兒轉轉。

我不知道人群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車廂擠滿了,很多人站著,像下班高峰期的公交地鐵。車內約有二十人。我坐在榻榻米上,實際上是一塊很硬的木板,站立的人群阻隔了視線,我只能看見他們的屁股。於是,我躺下來,打了一會兒盹。等我睜開眼睛,車廂空了。第二排多出一個空位,我移到那裡,驚訝地發現前面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可能是她的女兒。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腿上,靠著桌子睡著了。我搞不明白一個母親為什麼會帶女兒看這樣一部電影。她們在那兒坐了兩個小時,後來小女孩困得要癱倒了,她們才離開。一直堅持看完的,除了相熟的兩三個朋友,還有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和一個清瘦的留著長頭髮的男孩。那兩個女孩告訴我,她們是杭州城市學院大二的學生,在《大學語文》的課堂上,任課教師用批判的口吻提到烏青的詩,她們是衝著烏青來的。其中一個女孩從包裡掏出一疊試卷,請烏青籤上自己的名字。

電影結束後,兩個女孩問了一連串的問題。這段對話可以代表大部分人對此片存在的疑問。如下:

「你當初為什麼想拍這個電影?」

「我覺得現在的中國電影過於強調故事和敘事,忽略了鏡頭語言。我想拍一個開放式的東西,我希望拍一部無法敘述的電影,雖然你看了這部電影,別人問你這部片子講了什麼,你是沒辦法說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他也去看。如果是一個可複述的電影,必要性是什麼我就很懷疑了。」

「一般的電影都是可以複述出來的,我從來沒看過不可複述的,除了你這部。」

「不不,很多電影是不可複述的,這和我的寫作是一脈相承的。」

「就是不想表現任何東西,是嗎?」

「我希望我的片子包括我寫小說,能產生閱讀障礙,不太好讀。一個故事很流暢,你看小說和看電影沒有區別,因為它就是一個故事。文學難道是可以替代的嗎?文學如果可以用影視替代,那麼文學的價值在哪裡?影視如果可以複述,那麼這部電影的價值又在哪裡?」

「為什麼你的片子要這麼長?」

「我只是想製造一些觀影障礙,就是想讓一些人看不下去,然後他就走了。我認為這是一部飛片。當第一個鏡頭炸出來的時候,如果你在迷幻的狀態下,你就進入那個世界,很願意待在裡面,這部電影是個夢境。就像看《2001太空漫遊》。」

「你看過《路邊野餐》嗎?」

「首先我是一個詩人,我是寫這樣的詩的,所以我非常不認同《路邊野餐》的詩歌,影像上不可能跟他有任何接近。」

「你能評價一下《路邊野餐》的詩嗎?」

「它還是利用了文學的語言表達意象,語言還是工具,因此我覺得那不是詩。」

4月16日下午2點30分,杭州

在杭州萬象城內的庫布裡克書店,我們做了第二場放映。書店旁邊是一家百老匯電影院,近期熱映的電影是《速度與激情8》,製作成本約2.5億美元。烏青說,他挺喜歡看這類商業大片。2012年夏天,他痴迷於蝙蝠俠,從淘寶花費四百多元購置了一套帶有披風的蝙蝠俠衣服,包含一副遮住上半邊臉的黑色面罩。他扮成蝙蝠俠,凌晨時分走在街上,希望碰到個搶劫犯或者流氓,結果一無所獲。他有些怪癖好,這些癖好被他寫進小說,構成了主人公古怪性格的一部分。例如,他在中學時和另一個男同學成立了「金屬眼鏡偵探社」,所做的事情就是跟蹤班裡的女同學。他弄清了所有女同學的家庭住址,回家的路上會幹些什麼,記了一本厚本子。這個癖好一直保留到他上大學。

場地是一位叫惡鳥的人聯繫的,今天下午他和他的妻子也來了。他是「聯邦走馬」計劃的負責人,印刷了約六十種詩集和小說集。蘇聯有一個形式主義創新團體,音譯過來叫「走馬」,在史達林時期受到政治壓制,轉為地下。聯邦走馬的意思是類似這樣的機構和小團體聯合起來。他們的書籍裝幀和書名,帶有邪典電影的風格,張顯了一種怪異而且極具西方色彩的文學審美趣味。

2012年,烏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逃跑家》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副標題是「一生中總該會有一次沒心沒肺的逃跑」,其包裝路數和市面上的暢銷小說沒什麼不同,僅僅指向對庸俗生活的逃離,類似「說走就走的旅行」。2015年,聯邦走馬重新印刷了這本小說,書名改為《萬有壞力》,副標題是一行英文,可譯為「邪惡/壞的力量永遠與你同在」,封面全黑色,如同它的名字暗示了此書的毀滅傾向。但有一些作者並不十分贊同他的做法,認為他的包裝實際上遮蔽了作者本身真正希望表達的。惡鳥嚴格把控了對書稿的絕對控制權。他拒絕一切來稿,只向自己認為具備新鮮血液的寫作者約稿,作者無權幹涉書籍的名稱、設計和版式。不過我第一眼瞧見他時,倒有些意外。他穿著普通,戴一副角質邊框眼鏡,左手佩戴腕錶,和我打招呼的方式是輕輕握了握我的手。談到聯邦走馬,他對自己的審美非常自信。他是烏青少數的擁躉之一,印刷了大量烏青的詩集。他稱烏青是個「懸崖式」的詩人,不需要日常經驗的緩慢積累,一開始寫詩便直抵詩意。

庫布裡克書店起源於香港,是為了配合百老匯電影中心而設的一個藝術、文化交流場所。我以為《九裡達》在這裡或許會受到一些熱衷藝術電影的人的歡迎。烏青向我提到了影響他此次創作的一些作品,其中包括《唯神能恕》,《遁入虛無》(這兩部均入圍過坎城電影節),以及安迪沃霍爾的片長八小時的《帝國大廈》。

實際情況比我料想的要糟糕。專程來看電影的不到十人,多數在玩手機。更多的人在休閒區喝咖啡,偶爾抬頭掃一眼屏幕,對他們來說,它和貼在牆上的電影海報無異。這次放映更像一次午後聚會。它播放的環境過於明亮和吵鬧,令人無法專注。以我自己為例,我只在那兒呆了一會兒,就出去逛商場了。等我拎了一隻購物袋回來,約有兩三個人在盯著屏幕。

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坐在第一排,目不轉睛。我坐在他們後一排的位置,說,我是個記者,我想了解喜歡烏青電影的是些什麼人?

「我是做房地產銷售的。」男孩說。「我是做IT網際網路的。」女孩說。

「你們怎麼知道有這場放映的?」

「我們從2003年就開始關注烏青了。我們都是烏青的微信朋友。」

「你們喜歡烏青什麼呢?」

「從他的東西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有種夏天睡完午覺昏昏沉沉有點無聊不知道幹什麼的狀態。很瑣碎很真實,就這種感覺。」女孩說。

「你覺得呢?」我問男孩。

「你在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個作家像烏青那樣寫出那麼無聊的東西來,這個世界找不到啊,那就喜歡了。我覺得能把無聊表達出來就挺了不起的,他表達了一個人70%的生活狀態,然後又很詩意,就好啦。」男孩說。

「你能理解他嗎?」

「我能,我關注他十多年了。」

我不厭其煩地列出這段對話,意在說明欣賞這部電影的觀眾首先是烏青詩歌的愛好者,或者這麼說,他們接受了烏青作為一名詩人存在。他們能夠坐上三個小時而不挪動屁股,既可能是被影像的某些畫面打動——千真萬確,這部電影沒有講述任何故事,你只能看見一個穿著汗涔涔T恤衫的男子走來走去,也可能是基於對導演的信任。他們希望從烏青的電影中獲得和從他的詩中所獲得的同樣的東西。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深層的情感聯繫——烏青安慰了他們。

4月17日下午3點10分,楚門

我們在溫嶺火車站下車,而後搭乘一輛麵包車前往他的家鄉楚門。這趟行程不在計劃內。昨天下午,烏青的父親給他打了個電話,說他寄養在老家的兒子發燒了,希望他抽空回家看望兒子。

我和他起了一次爭執。烏青希望我留在杭州,等他從老家回來。我表示抗議,同時意識到他和他父親之間微妙的關係。2015年,他接受《Ellemen》雜誌的採訪,主題是「故鄉」。他說,他的父親經常用魚竿打他,有一次甚至把魚竿打斷了。那篇採訪充滿了對父親和家鄉的憎惡,他說:「說得邪惡一點,如果我父親去世了,我可能挺願意回家待著。」文章採用第一人稱口述,標題是「烏青:我視死如歸鄉」。雜誌出刊後,父親看到了這篇文章,父子關係再度陷入低谷。母親告訴他,父親憂傷了很久,心臟病都快犯了。前年,他結婚,有了孩子。老人抱上孫子,算作兒子給予的安慰。他們之間的關係緩和了很多。烏青害怕我的出現,會使他父親想起這件事。最後,我們達成了一個協議,我們一起回楚門,但不去他家。

汽車在公路上行駛。路邊聳立著連綿的山峰,霧靄環繞,模糊了山上的植物。天空露出洗舊的牛仔褲的顏色,雨水沿著窗戶流淌,空氣裡脹滿了水蒸汽。當地人叫「三八天」,溼氣大,牆壁能滲出水來。這裡臨海,多島嶼,我們即將抵達的楚門就是個半島。以前這裡交通不便,路不好走,從楚門到杭州得花上八個小時。我搖下車窗,風灌了進來。

1996年,烏青18歲。他高中畢業,沒高考,在玉環大酒店做酒吧招待。玉環是楚門上面的縣,是座島,四面環海。他租了一間屋子,每個月能拿到一千塊錢的工資。他的工作枯燥,實際上不需要調雞尾酒或者製作咖啡,縣裡沒人喝這些。他只需要按照酒單,像個發貨員從箱子裡拿出白酒和啤酒交給服務員即可。一天結束後,他清點酒水,把帳單記下來。他極度壓抑,自覺人生無望,難道終生就困在島上?他經常一個人爬山,在山上待著,看報紙、自慰、睡覺,也遭遇過危險,落入湍急的溪流,抓住樹枝爬上了岸。後來他寫了一篇小說《唯有爬山可以阻止我對自己舉起槍》。工作大半年後,他決定逃跑。跑了兩次,均以失敗告終。

第一次是杭州。他的初中同學周勇在浙江工業大學念書,他帶了行李去找他。周勇安排他住在學校的賓館裡。第二天他的父母找到周勇,把他從賓館抓了回來。兩個月後,他又跑了。這次,他決定不能再去杭州了,買了一張去西安的火車票。坐了四十多個小時,抵達西安。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去外省。火車呼嘯,自南往北。山脈不見了,所望之處是平坦的土地。他看著窗外,既興奮又害怕。他在西安呆了五天。北方入秋得早,他感冒了,身上帶的錢快花完了。他爬上大雁塔,站在塔頂,認定自己的人生已經徹底失敗。他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出走,等他真正來到外面的世界,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謀生。他在大雁塔上念了一首韓東的《有關大雁塔》,最終決定放棄。一個禮拜後,他再次回到楚門。

車開了一個小時。我們抵達楚門。烏青送我到鎮南的一家賓館,說第二天就來找我,帶我四處逛逛。為了籌備《九裡達》,去年10月他把兒子送到老家,由父母照顧。他說,之所以有那麼強大的動力完成這部作品,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希望能從繁瑣的家庭生活中解脫一陣子。

4月18日下午1點,楚門

楚門比我想像的要大,要繁華。這裡的土地有一半是填海所得,因此出奇的貴,房價每平米超過兩萬元。我住的賓館對面是一條河流,河面上是一座彎曲的拱橋,岸邊有婦女就著河水洗衣服。這裡有一種介於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過渡感。我住的這條路上有很多嶄新的樓房,開了幾間咖啡館和裝飾新穎的餐廳。河對岸的房屋低矮,黑色牆壁上布著青色的苔蘚,再遠是山巒,山背後是海。

烏青在鎮上讀完了小學和中學。他的父親當兵退伍後,在鎮上的農業銀行工作,母親是機械廠的出納。爺爺奶奶住在村裡,每年寒暑假,他從鎮上回到村裡生活。這部電影的名字起源於村裡傳說一種叫「九裡達」的黃蜂,意思是追人只追九裡路,要是人能跑出九裡,方可活命。

這個下午,他耐心地向我介紹這裡的街道、房屋、河流、食物、方言和生活習慣。他在講述這些事物的時候,順便也會回憶一下他的少年往事。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有點像置身劇場,烏青在表演一場獨幕劇。比如南興街,他介紹這條街的歷史,它出現於八十年代後期,是鎮上第一條開始有樓房的街道,時髦的新事物從這裡冒出來。接著他說,每周他會去這條街的電影院看電影。他指向前方一片被拆除的空地,只剩下粉刷的白色牆壁,上面寫了「休閒中心」的字樣,「那裡原來是座電影院,代表了鎮上最前沿的文化,我的整個童年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

南興街左拐是十字街,由四條狹窄的街道組成。楚門中學在十字街上的一個院子裡,非常小,只有兩棟樓。上廁所要穿過院子,到街對面的公廁。他入學前一年,這裡發生了鎮上唯一一起兇殺案,一個男同學上課期間上廁所,回去的路上被另一個男同學捅了一刀,當場斃命。這場命案使他整個初中不敢在上課的時候獨自上廁所。

出了十字街,是一座山。楚門小學在山上,沿著階梯爬了好一會才到達。我們在校門外的石階上坐了下來。他說:「我差不多就是坐在這樣的臺階上突然間決定當一個作家。」我環顧四周,古樸而安靜,的確是一個孤獨少年憂愁和做夢的好地方。朝遠處望去,整個楚門盡收眼底。

和烏青共處的幾天裡,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鮮明的孤獨感。表面上,他脾氣溫和,除了偶爾談論文學和電影時失去控制顯得情緒激動。更多的時候,例如現在,他坐在那兒,既自卑又羞澀,像一隻舞蹈的提線木偶被扯斷了線。這種情緒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常幹些聽上去毛骨悚然的事。除了上文提到的跟蹤女同學,在玉環大酒店工作時,他買過一架俄羅斯進口望遠鏡,偷窺了對面的三口之家約半年之久。他腦袋裡塞滿了關於自殺的想像,有一次真的吞下一瓶安眠藥,洗了胃之後活了過來。

他告訴我」烏青」的由來,他的原名叫鄭功宇。「烏青」來自一個夢。有一晚,他夢見自己在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他很害怕,隨後摸到一面牆。由於牆面帶有熟悉感,他猜測是某個親戚家的房子,他沿著牆壁走,摸到一張凳子,他繼續走,摸到了門。他推開門,以為終於走出了這個房子。開門後,發現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更讓他恐懼的是,他以為他來到了屋外,實際上走進了另一間屋子。等他再回頭,房子消失了,之前的屋內變成了屋外。烏就是黑,青指青年。他說:「這個夢讓我特別害怕,影響了我一輩子。我覺得我的人生就是這個過程,從一個黑的空間走到另一個黑的空間,你所做的努力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

4月21日中午12點15分,廈門

我們沒有在楚門待太久,繼續上路。考慮到我的陪同,他決定提前出發,覺得沒有邀請我去家裡作客是不禮貌的。兩天後,我們到了廈門。廈門的放映安排在黃厝的塔頭,一個民宿的客廳,時間是晚上七點半。我們提前去調試設備。這間民宿的老闆叫陳默,是張所思的朋友。他本人和他的名字一樣,不善言辭,而且極瘦,是我見過最瘦的男孩。他有輕微的強迫症,要求隨手關門,廁所的門,客廳的門,院子的門......搞得我和烏青神經緊張。在客廳待了一會,我們藉口觀光,去海邊散步。

塔頭和廈門給我的印象不同,雖然屬於景區,非常蕭條。隨處可見歇業的商店和等待出租的空房子,可能是城市旅遊業過度擴張的結果。不過海景很漂亮,比我前一晚在廈門大學附近走過的白城沙灘乾淨。遠處,一些男人赤裸上身,從水裡爬出來,還有三四個中年女人穿著豔麗,站在巖石上拍照,海風吹起她們的裙子。

「我現在很理解我這次放映,我突然間覺得很好。我明白了它真正的意義是什麼?」烏青突然開口。

我沒說話,等待他說完。

「理論上它不重要,我在網上公開不就完了嗎?在過程中我明白,就是我要看到來看這部電影的人嘛,它是電影的獨立性的一部分。很多導演實際上沒有機會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誰來看你的電影,以及經歷整個過程。我非常生動地見到了這些人的狀態,他們入睡了,感動了,離開了,無視也好,默然也好,這個過程很生動。」

「可是他們確實沒有什麼耐心,很多人在玩手機。」我忍不住向他抱怨。

「我的第一部電影《爬山小說》在廣州一家酒吧放,有人直接朝我砸酒瓶子。他們覺得這個片子太無聊了。」

「你什麼感覺?」

「我勉強露出尷尬的笑容,後來他們就走了。」

廈門是這趟行程中最蕭條的一場,在一臺約45寸的電視機上放映。晚上廈門突降暴雨,只來了五人。影片快結束時,三個打扮奇怪的男孩突然闖進來,加入觀影。一個男孩毛髮旺盛,滿面鬍鬚,皮膚黝黑,像個東南亞人,另一個男孩胖乎乎的,頭髮燙得像一包方便麵,最小的那個穿一件黃色的碎花襯衫,皮膚白皙,嘴唇通紅。放映結束後,三個男孩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們家玩,給我們念了自己寫的詩。他們對這部電影沒什麼興趣,其中一個男孩大聲喊著:「太臭了。」

4月23日晚上7點,深圳

電影是當下最流行的藝術形式,它關乎審美、權力和消費。從另一個層面上看,電影也是一門關於自由的藝術,創作者可以自由地實驗,試探邊界。對於《九裡達》,儘管一路跟隨導演的巡迴放映,我從來沒有完整地看完它。如果不是採訪,作為一名非專業人士,我更樂意看一部標準製作的好萊塢電影,而不是《九裡達》。但我仍然喜愛它,原因是它的獨特性。它傳達了「烏青式」的電影觀,打破既有的電影套路,創造一種隨性而至的鏡頭語言。用他浪漫主義的說法,他用影像寫了一首詩。其更深層的觀念是,自由是作為創作的目的而存在的。

廈門之後,還有兩站,分別是深圳和廣州。我們有些疲憊。在深圳,我們見到了詩人於小韋。於小韋是南京人,在深圳開公司,80到90年代寫詩,是民刊《他們》的作者。他不留詩稿,僅有的詩集《火車》,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聽說是韓東幫忙收藏,散作才得以集結。他個頭高大,舉止溫和,話不多。他的詩作像在描繪一幅畫,我幾乎看得見畫中的色彩。如果念出來,又會產生一種美妙的節奏感。當晚,烏青在他家放了一遍電影。我問他觀後感。他說,非常振奮,「那樣的影片,用很自由很隨意的方式去做,太抓人了。」

深圳的放映在舊天堂書店,位於華僑城創意園區。老闆名叫阿飛,有點像古惑仔的名字。他是湖南人,性格奔放,早年搞過樂隊。這家書店裝潢復古,經常舉辦獨立音樂的演出。店內陳列了很多磁帶和黑膠唱片,其中一些在市面上很難找到。在深圳,舊天堂算一個文化地標。我問他為什麼願意放映烏青的電影?他說很喜歡烏青的詩,當著黃燦然的面也說烏青好,說他具有難得的誠實,「他是他自己。很多人寫詩不是他自己,成為另外一個想像的自己,很假,沒意思。」

有四十一人觀看了電影,是人數最多的一場。由於放映在咖啡區,有些人可能原本就在喝咖啡。雖然烏青說他不在意觀眾離場,「那是他們的權利」。但看得出來,他有些失落。這次,他躲在書店外面的走廊,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等到快結束時才進去。剩餘十六人。

十點半,我們和阿飛告別。「你覺得怎麼樣?」我問阿飛。

「我睡了兩下,打了三個盹,覺得還行。不像他的詩實際上。"他轉向烏青:「你還不算最慘的,最慘的只剩下我們店裡的人。我們噪的時候挺噪的,你聽過馬木爾嗎?」

4月25日晚上7點30分,廣州

廣州是最後一站。今晚結束後,我們將各自登上返程的飛機。我鬆了一口氣。這次採訪超出了我有限的記者經驗。我很少和採訪對象如此密集地待在一起,這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況——在大量與他共處的時間裡,我得想方設法地將採訪延續下去,到後來談話變得不著邊際。另一方面,在路上的感覺是混雜的。你不知道你的生活往何處去,而過去又那麼容易被遺忘,一切仿佛被切斷了,既短暫又漫長。

所幸烏青不是一個乏味的人,他時常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匪夷所思。有一次他告訴我,原本《九裡達》有一些限制級的鏡頭,包括口交和自慰,後來剪輯的時候沒有放進去。聽說是他妻子的意見。他之前的兩部影片《爬山小說》和《壞詩人》,都曾出現男人自慰。他說,自慰是孤獨的象徵,充滿了悲傷。

從深圳到廣州很方便,搭乘廣深線,約一個小時能到。火車上,烏青情緒沮喪,轉而對放映產生懷疑。他對我說:」你可以把我描寫成一個殭屍,我就是一個拍電影的殭屍,一個不置可否的人的狀態。你說我這個人渴望成功嗎?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好像又渴望又牴觸。「

他停頓了下來,又繼續說。

「我是一個失敗的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我的身份是迷失的。我認為我是一個詩人,但是社會認為你是一個搞笑的人,其次我是一個作家,我出的書沒什麼人看。是一個導演嗎?我拍了十七年電影,拍了三部正兒八經的長片,電影圈沒有人知道這個人。」火車繼續行駛,他喝了口水,接著說。

「這個人他拍了一部對人類一點意義都沒有的,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在別人看來甚至不算一部電影。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場放映,沒有一個正規的地方,在地下室,在別人家,在公交車上。我簡直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怎麼能有這樣一個人。」

我該對此作何反應?我看著窗外,無話可說。

我們這趟行程的最後一個放映地點,在番禺大學城的」坊間文化「。烏青用三百元包的。傍晚依舊下了雨。從廈門到廣州,南方的雨無窮大,不曾停止。我們決定最後一晚放鬆點,撬開啤酒,喝了起來,外面的雨可能停了或者更加猛烈,管他呢。當晚有十四名觀眾,最後剩下五人。我習以為常。

「放點音樂吧。」有人提議。

我坐在椅子上,烏青站在熒幕前面,突然開始跳舞。留下來的一位住在廣州的詩人說,「你的電影前面太刻意,太冗長了,你只顧自己玩,沒有和觀眾互動,讓人無法忍受。」

「不是刻意,是任性。兄弟,為什麼我們不可以任性呢?有誰敢在電影裡任性呢?中國人太他媽壓抑了,太不自由了。」他手舞足蹈,嘴裡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摘來的草。

頭頂上的吊燈散出暖黃色的光,音樂也是暖黃色的。空氣裡有尼古丁、啤酒和口香糖的味道。我產生了一種幻覺,或許這一切都是夢。這部電影,零碎的對話,喝空的酒瓶和丟棄在地上的菸頭,都是虛假的。等到明天,我登上飛機的那一刻,它就像一束光消失了。

— — 完 — —

題圖,《九裡達》劇照,其餘所有圖片都由李純拍攝。

李純,正午員工,關注文藝圈以及驚悚社會圈,有事可跟她[email protected]

本月輪值主編是謝丁,有事可找他:[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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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