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人物傳記原文(莫言短篇小說掛)
2023-06-20 03:17:03
四
我跟隨著皮發紅和翠竹進了家門。娘兩手沾著麵粉出來,對著父親發牢騷:
「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皮發紅不高興地說,「大隊裡工作忙,我能不管嗎?」
「忙什麼?我看你是瞎折騰,家堂軸子,也是隨便燒的?」娘嘟噥著,「不知道多少人背地裡咒你呢,你就等著報應吧!」
「這是公社革委的指示,不是我的發明。」
「你聽到風就下雨。」娘說,「誰家沒有祖先?只有孫悟空是從石頭縫隙裡蹦出來的,其他的人,都是爹娘生養。」
「你就甭給我『大家雀操鴿子——瞎唧喳了』。」皮發紅不耐煩地說,「天下大事,不是你們娘兒們能夠理解的。」
「燒了家堂軸子,掛什麼?」娘不依不饒地說。
皮發紅將腋下夾著的寶像展開,說:
「看看,我把毛主席請回來了。」
我看到,各家繳納家堂軸子時換取的毛主席像,都是一個留著大背頭的標準像,但皮發紅展開的寶像,卻是毛主席去安源時的形象。那時候毛主席很年輕,穿著長袍,留著大分頭,肩上背著一個包袱,手中提著一把油紙傘。
「怎麼樣?」皮發紅得意地炫耀著。
「這個毛主席很漂亮。」我說。
「不能這樣說毛主席。」皮發紅說。
「主任,如果沒有事,我就先回去了。」翠竹說。
「你不是病了嗎?」皮發紅問我母親。
我母親不高興地說:「你咒我幹什麼?誰告訴你我病了?」
「皮錢告訴我你病了,這不,我把翠竹都搬來了,給你看病。」皮發紅說。
「我沒有病,」我娘說,「我看你才有病,而且病得還不輕。」
「我看你是神經病,」皮發紅說,「翠竹,你也回家收拾收拾吧。」
皮發紅說話時,翠竹已經走到大門口。我娘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低聲但很清楚地說:
「革命革命,上邊不要臉,下邊不要腚!」
皮發紅臉色發青,怒衝衝地說:
「王桂花,你說話要小心呢!」
「我不小心你能怎麼樣?」我娘毫不軟弱地說,「才當了幾天主任?就腚溝裡插掃帚——扎煞起來啦!這個折騰法,我看你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我先把這個小話放在這裡擱著,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好男不跟女鬥,沒空跟你嚕嗦。」皮發紅說,「皮錢,過來,咱們掛像!」
「怎麼掛?」我問。
「早就準備好了。」皮發紅從口袋裡摸出一盒圖釘,得意地說,「用這個,按上就是。」
皮發紅站在一條搖搖晃晃的凳子上,往桌子後邊的牆壁上,按毛主席的畫像。我說:
「爹,您可要站穩立場,掉下來,可就麻煩了。」
「你這孩子,怎麼不說過年的話呢?」皮發紅說。
「過年也是『四舊』,應該革了『年』的命!」我說。
「哎呀,兒子,真是不可小看了你!」皮發紅驚訝地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公社革委沒有指示,今年這個『年』,咱們還是過吧。」
皮發紅用四個圖釘,把毛主席的寶像釘在了牆上。然後,他和我一起,從炕頭上,把娘做好了的八個供碗,擺放在桌子上。擺筷子時,我說:
「爹,只有毛主席一個人,擺那麼多筷子幹什麼?」
「毛主席一家為革命犧牲了六個親人,他們都要來吃呢。」皮發紅說。
「燒家堂軸子時,你不是說人死了沒有靈魂嗎?沒有靈魂,他們怎麼能來吃?」
「毛主席家的人不一樣。」
「毛主席家的人不是人嗎?」
皮發紅被我問愣了。張口結舌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火。聲色俱厲地吼我:
「你給我閉嘴!問那麼多事幹什麼?」
「我看皮錢問得很好。」我娘在裡屋不冷不熱地說,「連一個孩子的問題都無法回答,你們這個革命,我看也是狗操豬——稀裡糊塗。」
「小孩的話,小孩的話最難回答,」皮發紅說,「連孔夫子都被三歲小兒項橐給問短了嘛,何況我?」
「唉唉唉,」我娘說,「皮大主任,你可要注意了,孔夫子可是被你們批判過了的。」
「嗨,我還把這話茬給忘了,可見封建流毒是多麼難以清除!」皮發紅說,「我說夫人,我知道你是高小畢業,認識一千多字,知道小米裡含有維生素,雞蛋裡含有蛋白質,你就別跟我叫勁了。革命,不是挺好嗎?」皮發紅指指院子裡那圈明瓦亮的大金鹿,說,「不革命,能有大金鹿嗎?」又指指娘腿上的條絨褲子,「不革命,你能穿上條絨褲子嗎?」然後問我, 「皮錢,你說,革命好不好?」
「很好,好極了,」我說,「革命很熱鬧,革命很流氓,不革命,你哪裡能摸到翠竹姑姑的屁股?」
「好啊!皮發紅,你這個流氓!革命革命,革到女人腚上去了!」我娘手持著擀麵棍衝出來,對準皮發紅的腦袋就是一棍——嘭——皮發紅慌忙用手去遮攔——嘭——這一棍打在皮發紅的手骨上——你他娘的還真打——「我打死你這個色鬼!」
皮發紅主任捂著頭竄到院子裡,大聲說:
「王桂花,我要和你離婚!」
「你要是不離,就不是人做的!」我娘怒吼著。
「革命啦!革命啦!」我得意地嚷叫著。
嘭——我聽到自己頭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眼前金花亂冒,接著看到王桂花紅彤彤的臉,和那臉上瞪得溜圓的大眼,接著聽到她說:
「小兔崽子,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嘭——這一棍子也打在了我遮擋腦袋的手骨上。我抱著頭,竄到院子裡。和皮發紅站在了一起。
王桂花著擀麵棍衝出來,我跟隨著皮發紅跑出院子,跑出胡同,站在大街上。
五
已經是傍晚時分,大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個人影。皮發紅摸著頭上腫起的大包,怒衝衝地說:
「你這個混蛋小子,我啥時摸翠竹姑姑的屁股了?」
「剃頭的時候,你的手就在她的屁股上,看到我進去,你的手就縮回去了。」
「你一定是看花眼了,小子,」皮發紅語重心長地說,「小孩子,眼睛不要那麼尖,不該看到的事情,不要看。看到了,也不要說。說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看,我挨了兩棍子,你也挨了兩棍子,是不是?」
「想不到她這麼狠毒。」我摸著頭上的包說。
「狠毒,你才知道她狠毒?」皮發紅說,「不過,再狠毒,她也是你的娘。」
「快過年了,我們怎麼辦?」
「你跟著我,去檢查幾戶人家,在大街上磨蹭一會,等她的氣消得差不多了,咱們就回家去。好不好?」
「好。」我說。
我跟隨著皮發紅,沿著大街,迎著夕陽,往前行走。他那雙大皮靴踢踏著凍得堅硬的地面,發出很大的聲響。臨街的人家,多半都大門緊閉,新貼的對聯,紅紅黑黑,沒有一點喜慶氣氛。有好幾戶人家,竟然貼著白色的對聯。我知道這些貼著白色對聯的人家,新近死了人。往年裡這個時候,早就有鞭炮聲此起彼伏,家家戶戶的大門,也都是敞開著的,因為按照古老的說法,這個時候,正是祖先回家過年的時刻,他們的車馬,發出我們陽世的人聽不到的聲音,從荒郊野外,或者是另外一個繁華世界,匯集到村子裡,各歸各家,院子裡撒著的穀草和黑豆,就是為那些我們看不見的騾馬準備的。這個時候,關著大門,無疑是把祖先關在了門外。那麼,村子裡這條大街上和每條胡同裡,應該是車馬擁擠,那些憤怒的祖先,正在用拳頭敲打著子孫們的大門,並且發出怒吼:不孝的子孫們,開門!也許,他們很能理解人世的變化,今年暫時不回來了。或者,那邊也正鬧著革命,他們也不能夠回來了。我越想越糊塗,索性就不去想這些問題。我父親皮發紅或者是不甘寂寞,或者是忠於職守,在走街的過程中,大聲喊叫著:
「提高警惕,嚴防破壞。掛好寶像,準備過年!」
我感到無聊,也跟著喊叫:
「提高警惕,嚴防破壞。掛好寶像,準備過年!」
當我們行進到村子最西邊那條絕戶胡同時,一股陰森森的涼風,從胡同裡吹出來。我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說:
「爹,都說這條胡同裡有鬼。」
「胡說,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鬼。」皮發紅說,「再說了,有鬼怕什麼?無產階級就是專門和鬼鬥爭的。」似乎是為了進一步地安慰我,他指著自己胳膊上的紅衛兵袖標說,「這個是避邪的,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毛主席保護著我們呢,你說,什麼鬼不怕毛主席啊?」
「我聽人說,到了半夜時,這條胡同裡就會出來一頭小黑驢,來回亂跑,脖子上的鈴鐸,叮叮咚咚地響。我還聽人說,有一個小貨郎,挑著擔子,來回走,但這個貨郎,只有兩條腿,看不到他的上身。」
「完全是胡說八道。」皮發紅說,「告訴我是誰說的,過了年就開他的批鬥大會。」
這時,一個黑黝黝的影子,從路邊的一叢蠟條樹中,颼地竄了出來。我嗷地叫了一聲,撲到皮發紅的懷裡。皮發紅拍打著我的脊梁說:
「兒子,不要怕。有我呢。」
但我感到,皮發紅的手也在顫抖。我說:
「他們說,這叢蠟條裡也有個鬼。」
「什麼鬼?那是一隻貓。」
我們正說著,聽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顫抖著,喘息著說:
「是主任嗎?」
我又一次嚎叫起來。皮發紅也猛地轉回身,大吼著:
「是誰?!」
「是我,皮主任,」那個蒼老的聲音說,「我是萬張氏。」
「原來是你,」皮發紅說,「嚇了我一大跳,你不在家裡老實待著,出來幹什麼?是不是想搞破壞啊?」
「瞧您說的,皮主任,我這麼大歲數了,活了今天沒了明天的,還搞什麼破壞?」
「不搞破壞,你出來幹什麼?」皮發紅說。
「我正要去找您,」萬張氏說,「我有事想向您請示。」
「說吧,什麼事?」」
「你說,我家的像怎麼掛?」
「你家還掛什麼像?」皮發紅不耐煩地說,「你家是地主成份,兩個兒子當國民黨兵,被解放軍擊斃,你自己說,還掛什麼?」
「可我的二兒子和小兒子是當解放軍被國民黨軍隊打死的。」萬張氏怒氣衝衝地說。
「你家還有兩個兒子當過解放軍?」皮發紅不陰不陽地說,「我怎麼沒有聽說過呢?」
萬張氏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層層解開,拿出兩張發黃的紙片,說:
「這是一九五年時,韓區長親手發給我的烈屬證。」
皮發紅接過那兩張紙片,放在眼前胡亂一瞅,隨手扔在了地上,說:
「這玩意兒就算是真的,又能怎麼樣呢?你大兒子和三兒子是國民黨士兵,被解放軍擊斃;你二兒子和小兒子是解放軍戰士,被國民黨軍隊打死,正好,兩個對兩個,將功折罪。但你家老萬是地主,你是地主婆,所以,你還是有罪的。劉桂山當支部書記時,不讓你參加義務勞動,是他包庇你,那是不對的。所以,你家過年,沒有資格掛毛主席的寶像,而且,從明天開始,你必須參加義務勞動,你不找我,我還把你給忘記了。」
又是一陣邪風,從絕戶胡同裡刮出來。風裡挾帶著一股子屠戮牲畜的血腥氣味,還有一股子燎燒毛髮的焦糊味道。好像這條胡同裡,有一家屠場。我感到脖子後邊一陣陣冒涼氣,頭皮一炸一炸的。聽人們說,這就是見到鬼之後的生理反應。我緊緊地抓住皮發紅的手,但他不斷地把我的手甩開,好像我這樣做讓他非常反感似的。我只好去揪他的衣角,但他的衣角也不讓我揪,只要我一揪住,他就猛地轉一個身,試圖把我甩開。但恐懼中的我,手上產生了很大的力量,使他無法擺脫我。這樣,我就躲在了他的身後,獲得了一點安全的感覺。我看到,隨著這股邪風的吹到,眼前的景物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原先還算明亮的天,變得昏暗了,原先很熟悉的環境,也變得陌生了。尤其是,適才這個衰老的連站立都不穩的萬張氏,突然變得矯健起來。皮發紅將她的烈屬證扔在地上,邪風吸引著烈屬證往前跳動,仿佛兩個調皮的小精靈,跳跳歇歇,歇歇跳跳。萬張氏顛著小腳去追趕她的烈屬證,嘴巴裡發出慘痛的呻喚:
「我的兒啊~~~你們白死了啊~~~」
萬張氏追隨著烈屬證進入胡同深處。這正是我們脫身的好時機,但皮發紅卻跟隨著萬張氏進入了胡同,好像鬼附了他的身。我哀求著:
「爹,咱們回家過年去吧?」
皮發紅猛地回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我。我看到他的眼睛裡噴射出磷火一樣的光芒,在磷火照耀下的那張臉,變得很陌生。我嚇得快要死了,剛想鬆開這人的衣角,撒腿逃跑,逃回家去找我的娘,但這個適才千方百計不讓我抓住他的手的人,卻突然用他的冰涼潮溼的大爪子,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現在是我想掙脫他的手,但他的手牢牢地把握住了我。我只好被他拖拽著,深入了這條絕戶胡同。
為什麼把這條胡同叫做絕戶胡同呢?因為這條胡同裡的人家,不是寡婦,就是光棍,夫妻雙全的,也沒有後代。我們平常裡是輕易不到這條胡同裡來的。但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卻鬼使神差般地來了。萬張氏追趕著她的烈屬證,烈屬證跟她調皮。兒啊~~兒啊~萬張氏就把烈屬證當成了她的兒子了。這時,迎面來了一個人,手裡舉著一盞紙糊的紅燈籠。從這盞紅燈籠出現那一刻開始,天就完全黑了。
舉燈籠的人,左腳踩住了一張烈屬證,右腳往前一跨,把那張還想逃竄的烈屬證也踩住了。這時,萬張氏也就追到了他的面前。
「皮發青你這個雜種,你把我兩個兒子踩壞了哇~~」
萬張氏的哭叫,告訴我們這個打著紅燈籠把除夕的夜晚迎來的人,就是我父親皮發紅的族弟皮發青。在那個「親不親,階級分」的年代裡,按說我父親應該和皮發青格外親才對,因為皮發青既是我們的本家,上溯三代都是赤貧,那真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壠,但皮發青和我父親皮發紅卻天生地不對付,在這個村子裡,最不把我父親這個主任放在眼裡的,就是這個皮發青。
皮發青彎腰從腳底下把那兩張烈屬證撿起來,遞到萬張氏的手裡,說:
「老太太,回家去吧,把這兩張烈屬證掛起來就行了。」
萬張氏拿著自己的烈屬證,顫顫巍巍地走進了自己家那兩間低矮破敗的小屋,這樣的屋,連我這樣的小孩子,都要彎著腰才能鑽進去。
「皮發青,你家的像掛好了沒有?」我父親皮發紅氣洶洶地問。
皮發青把手中的燈籠高高地舉起來,照著我父親的臉,說:
「掛了,是不是想來看看?」
「是的,我就是要看看。」
「那就來吧。」皮發青轉過身,在前面引著路,在胡同裡走了一陣,拐進一條幽暗的小巷。他那盞燈籠射出的光芒僅僅把他身體周圍那一圈黑暗照得昏黃,昏黃之外,是一片漆黑。我們在漆黑之中,頭上是閃爍的群星,和一道道拖著長尾巴的流星。在一個低矮的柴門前,我父親皮發紅突然停住了腳步,問:
「我說皮發青,你打著盞燈籠想去幹什麼?」
「找歪腳印。」
「什麼?」
「找歪腳印啊,每年的除夕晚上,我都要打著燈籠,把我這一年裡留在村子裡各個角落裡的那些走歪了的腳印找回來,然後放在罈子裡收藏起來。」
「簡直是鬼話,」我父親皮發紅說,「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只有鬼是不留腳印的,只要是人,都會留下腳印。」皮發青推開柴門,率先進入,然後問我們,「進來,還是不進來?」
「你以為我怕你嗎?」我父親皮發紅說,「哪怕你是龍潭虎穴我也敢闖!」
我和皮發紅跟隨著皮發青進了他家的院子,發現院子兩側豎立著許多紙人,這些紙人,都是在「文革」初起時,村子裡遊行時扎制的象徵著那些著名的壞人的傀儡。想不到這些傀儡都集中到這裡來了。皮發青高舉起燈籠讓我們把傀儡們看清楚,嬉笑著說:
「他們正在開會呢。」
進了堂屋,他舉起燈籠,照著那幅已經高高掛起的家堂軸子。那上邊,那些穿著蟒袍戴著烏紗帽的人們,用仇視的目光盯著我們。
「好啊,」我父親皮發紅惱怒地說,「皮發青,你竟然敢抗拒公社革委的指示,私自藏匿家堂軸子,並且膽敢掛起來!你趕快給我摘下來,換上毛主席的寶像。」
「本來我也想掛毛主席的寶像,」皮發青說,「但我昨天夜裡做了一個夢,夢到毛主席對我說,『皮發青啊,你們想掛我的像也可以,但不要把我的像當成你們的家堂軸子。你們的家堂軸子上,都是死人啊。你們把我的像掛在家堂軸子的位置上,擺上供品,你們這不是咒著我死嗎?告訴我,這個主意是誰出的?他想幹什麼?」皮發青嚴肅地看看皮發紅,點點頭,繼續說,「我一琢磨,可不是嘛,把毛主席當家堂軸子掛,就是把毛主席當成死人嘛!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這個大主任,掂量掂量吧!」
這時,一陣陰涼潮溼的風從院子裡刮進來,那些排列在院子兩側的紙糊的大人物發出一陣簌簌落落的聲音,中間似乎還夾雜著嗤嗤的冷笑。我的頭髮直豎起來,脊梁溝裡冷颼颼的。那個紙糊的燈籠上的紅紙,被裡邊的蠟燭引燃,變成了一個火球,轉眼間燒光,熄滅,屋子裡一團漆黑。在火光最明亮的那一個瞬間,我看到家堂軸子上那些人,一個個橫眉豎目,下巴上那些美麗的鬍鬚,都扎煞起來。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一聲,轉身就跑,但額頭撞在了門框上,一陣頭暈目眩,一腚坐在地上。這時候,我聽到黑暗中,一聲脆響,分明是一個人的腮幫子,被另外一個人狠抽了一巴掌。那麼,只能是皮發紅的腮幫子被皮發青抽了一巴掌。我聽到皮發紅喊叫著:
「你竟然敢打我?!」
緊接著又是一聲脆響,皮發青也喊叫起來:
「你竟然敢打我?!」
「我沒有打你!」
「我根本就沒動手!」
皮發紅點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中那家堂軸子上的人,仿佛隨時都會從畫面上跳下來。皮發青的鼻子裡,流出來兩道綠油油的血,眼睛裡閃爍著綠色的磷火,就像被逼到絕境的貓眼裡發出的那種光芒。
皮發紅拉著我的手,逃出了皮發青家的堂屋,在他家院子裡,那些紙人渾身哆嗦著,仿佛要跳起來攔阻我們。我們奪門而出,聽到身後一片紙響。
在這條絕戶胡同裡,萬張氏打著一盞紅燈籠,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地叫喚著:
「兒啊,兒啊,回家來過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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