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寫白雪公主的童話故事的格式(用先鋒的形式書寫古典的中年)
2023-06-11 12:25:48 1
《白雪公主的簡歷》
陳丹燕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中年,是走過滄海桑田、見過生老病死、留下過戀物者的私家回憶的人生未完成時態。在這本書裡,正是這樣的中年況味充盈了圖文並茂的一切意象、人物離合的一切情節、歐洲古典文藝的一切烙印。這是陳丹燕書寫的中年,既有古典的內核,又有先鋒的形式。
陳丹燕
月季·古典的中年況味
2020年農曆八月十六,我們在上海辰山植物園為陳丹燕的新書《白雪公主的簡歷》慶生。這是繼《我的旅行哲學》《馳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閱讀》《捕夢之鄉——〈哈扎爾辭典〉地理閱讀》等11冊旅行散文後,陳丹燕攜手浙江文藝出版社推出的實驗小說新文本。作為中國作家中第一個走遍世界的背包客,她邊走邊寫近30年,堅持一個職業作家對歷史與現實、時間永恆等問題應有的思索。這一次,她從旅行中凝鍊出三個意象,編織出一個首尾相連、圖文互文的小說文本,提供了嶄新的寫作方式和閱讀感受。
慶生與賞花之外還有一臺重頭戲:陳丹燕和植物園的胡園長共同主持了命名儀式,將一株奶黃色重瓣月季命名為「翻譯家」,身為世界文學的讀者和作家,她用這種詩意的方法表達了對翻譯家們的感恩之情。陳丹燕是當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卻有著古典的詩意,那是源自19世紀歐美文學的啟蒙、20世紀世界文學的拓展、延及21世紀旅行的恆久精神動力。
給月季起名這件事太行為藝術了,簡直能讓整園花朵自動演起戲劇:「詩人的妻子」彳亍在「柴可夫斯基」旁邊,紫色的「赫敏」聰慧又不失憂鬱地遠眺圓滿的「朱麗葉」……花影下的人也在字裡行間,人影就像註腳。夜色曖昧時,仲秋圓月帶著紅塵的紅,慢慢升起,贏得所有人的注目禮。天空空,雲朵躲,月光像銀鹽,灑在傳說中神仙住過的辰山,定格成一張永遠古典的照片。
「朱麗葉」是嫁接過的月季
月季,是小說《白雪公主的簡歷》第三篇「蛇果」中的重要意象。主人公梅是個音樂家,有個分居兩地、愛了13年的情人伯恩海德,還有個混血外甥悌爾,他有個日本女友。梅已到了懂得欣賞殘花枯美的人生階段,「如此不堪,但實際上非常耐看」。這便是中年況味之一種:肉身成熟,感受充沛,愛和性時而具象、時而抽象,而且並不總是合體的。
接下去的章節是這一家人各自對愛的追憶。梅的表姐——曾在特殊的年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女人——寫了許多美麗的月季,是回憶愛情時對花對人的觀照,也是在莎士比亞、歌德、普希金、普魯斯特、柴可夫斯基等歐洲藝術家作品中遊走的心跳軌跡。再接下去是表姐夫的自白,進入更古老的修道院,去到米開朗琪羅的故鄉,進入讓埃舍爾得到靈感的古堡,讓微小的歷史不斷被深化,微妙的感官不斷被淨化。再接下去的章節由悌爾的日本女友書寫,寫在德島淨琉璃人形劇場的歷史深處,寫到了日本人偶背負的命運故事,記起了曾外祖母1942年用古莊家的老師傅手染的藍布一針一線縫出了人偶阿弓身上的和服……
雲圖·圖文小說的新範式
2020年最圓滿的月亮升起前,夕陽最後一抹紅光下,有人發現天邊有大小兩片雲彩組成了生動的驚嘆號!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小說中的第二則故事——設定在陳丹燕最熟悉的上海:上世紀40年代蓋的老房子,搬到露臺上的縫紉機咔嗒咔嗒地響。故事裡的兩代女性被同一種疾病糾纏,同一種中藥的氣味繚繞,「生命真短促,遺傳又是如此缺乏想像力」。一對從小到大的好朋友見證了彼此在生老病死前的成長,或者說,不肯順從命運。
喜歡看雲的母親向女兒描述了雲下的世界:愛情、癌症、草原、血緣、紐西蘭、愛爾蘭……「在照片上,雲卻是這樣激烈不安的面貌」,她還拍下了兩朵坐在舊煙囪上的雲,「假裝自己是煙」。她是要告訴女兒,命運就像雲一樣「突然顯現」。
在書裡,我們一口氣看到了陳丹燕這麼多年來在世界各地拍下的那麼多雲,虛構的情節與真實的雲圖完美融合,文字和圖像互相激發想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影像的積累催生了陳丹燕這次的實驗創作,隔著時空的圖片素材在情節中升華為嶄新的、直觀的線索,極具個性的風格化語言在小說體裁中得到了最恰如其分的展現。就這樣,來自數次旅行途中的雲成為圖文小說中重要的元素——不僅是配圖,不再是裝飾,而是小說人物構造的一部分,也是作家創作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陳丹燕
雲圖、月季、人偶……因其細膩豐富的美都足以成為戀物的對象。無論戀物者使用的是鏡頭還是文字,在反覆對焦、失焦、描摹、刻劃、聯想或留白中,被賦予寓意的這些「物」衍生出其文學性的存在。這些故事感傷而不哀,從容地跨越時空,並連綴起人類歷史上無數的絕妙創作,女主人公都有堅韌、多思、睿智的特點,恰如莫言在評價這本書時所言:「陳丹燕持之以恆地描繪和剖析旅行中的世界與自我,她以女性的細密敏銳感知自然的終極神秘,並神遊在與世界各地那些曾經的偉大心靈交流的內心世界中。」
人偶·「戀物」的最高級別
內心世界的神秘是文學的永恆主題。我本人最推崇的是小說中名為「懸絲」的第一個故事,因為它有豐富的層次,刻畫出中年況味之複雜的內心世界。而且,這個故事中的人偶也最能體現本書的互文性:歐洲的人偶和日本的人形首尾呼應,意象互相套嵌,用第三個故事裡的由美子所說的那句話來理解第一個故事最到位:「人形是沉默的、被操縱的,操縱者也是沉默的、被操縱的。」
故事設置在布拉格老城,巴洛克風格的木偶博物館,以及德國黑塞的格林兄弟故居——陳丹燕曾循著《哈扎爾詞典》去塞爾維亞找字裡行間的夢囈源頭,所以,這樣的地理設定讀來特別親切,特別陳丹燕。
美國中年男人本「覺得自己就像這座城堡一樣,高懸在自己的少年和老年之間」。 他是在經濟危機爆發後被解僱的失業者,但失去的又何止是工作?他藏到百年歷史的木偶中去,試圖脫離現實——包括妻兒,包括有關靈魂的古老的人生難題——試圖讀懂德文版的《浮士德》。他要清潔成百上千的木偶,讀懂它們的表情、衣飾和背景故事,甚至將自己代入類似的形象:或是穿著亞麻外套的中年男子,或是殷實人家的少年。
自認是一敗塗地的中年人,還要奔向魔鬼嗎?
人不斷與人偶比對,確立相似點;人不斷地欣賞人偶的表情,「你臉上那種吃驚最好看」;人在人偶的寓言中尋求移情,「被女人傷害,就像舌頭上的黏膜被滾燙的布丁一下子燙掉一樣」,「她恪守婦道,視野狹窄,所以是非觀才會這樣堅硬,她站在丈夫身邊,就像一道樓梯上的扶欄那般可靠和乏味,毫無心肝」,「大多數男人在未被擊潰前都一樣」。 每一張陳丹燕親自拍攝的木偶照片都恰如其分地擔任了主角的配角,第三人稱故事裡的主人公用第二人稱細數人偶的故事,就是這樣,作家借人物之口,傾訴出自己對中年的深刻體認。
本再次迎來李平——把《白雪公主》從20歲演到了50歲的中國提線木偶演員,她曾以純美風格廣受歡迎,中年時卻深入格林童話的黑暗,明白了女巫「脫離男人們的審美觀」所以才是自由的,這才懂了白雪公主的悲哀。去年,她來看過女巫的木偶,還找出了黑塞木偶戲家族的白雪公主。她感應得到古老木偶蘊含的靈力,「林立的線繩是木偶的生命,就像人類命運的軌跡……同時也是悲劇性的」,但她無法衝破自己的瓶頸,仍在尋覓靈感,尋求物我兩忘的創作境界。大師告訴她:「天才演員的最後三分心血,常常也不得不爛死在心裡。」
當她寫到那些天生就會自暴自棄的提線木偶、兩米高的小丑帶著沉重的眼神、古老的白雪公主木偶身體上留下了歷代演員的標記線和繩結、至少有十代孩童看著浮士德木偶從巴洛克時代的忠厚演變成蒸汽時代的失落……我們也讀懂了「戀物」的最高級別:那並非物質泛濫的商品時代裡對物的消費,而是——本該就是——對人造之物、天地造物、精神造物、時間造物的不斷琢磨,領悟,乃至讓物再生,永生。陳丹燕已在旅行文學中充分表達了她對於文學造物的痴迷,但只有在小說的格局中才能如此盡情地展現她對非文學造物的文學性凝視。
作家一生痴迷文字,演員一生痴迷表演,這些都是古老的藝術行當,背負著「舊世界的靈魂」,也都要用一生的身心靈去換一點點自足,並自認無法企及圓滿。故事裡,那兩個把自己的靈魂注入提線木偶的身體的中年人形象耐人尋味,特別古典。白雪公主和女巫的靈魂漸漸合一,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對話漸漸默契。
中年,是走過滄海桑田、見過生老病死、留下過戀物者的私家回憶的人生未完成時態。在這本書裡,正是這樣的中年況味充盈了圖文並茂的一切意象、人物離合的一切情節和歐洲古典文藝的一切烙印。這是陳丹燕書寫的中年,既有古典的內核,又有先鋒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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