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螞蟻不會保持緘默

2023-10-10 04:04:09

    兩年前,因為重度的抑鬱症,醫生建議我去安靜的鄉下居住,於是我在靠近鄉村的地方租了一套農家院子。這裡空氣清新,周圍也沒什麼鄰居,有很高的圍牆,牆裡栽了不少果樹。有兩棵果樹特別高,一棵橘子樹,一棵李子樹,一到夏天就會掛滿橘子與李子。

    院子裡有兩套平房,很寬敞,雖然沒有經過裝修,但是顯得很樸素。這裡很安靜,只是偶爾房東大媽會上門來向我推銷殺蟲劑。

    這裡的螞蟻特別多,一到了下雨前,門檻裡外就會爬滿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螞蟻,黃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讓人看了直起雞皮疙瘩,背心往外冒冷汗。

    在這個院子裡,就這樣過了兩年,我的抑鬱症卻似乎並沒有什麼好轉。在今年複查的時候,醫生對我說,太安靜的地方也不好,最好還是要與人多溝通、多交流。於是,我決定把院子中的一間平房分租出去。

    我把吉屋出租的招貼貼在鎮上的牆壁上,第二天,就有一對夫妻找上了門。

    這對夫妻是在黃昏的時候來的。

    我用腳刨開了佔據著門檻的螞蟻,不好意思地說,「這裡的螞蟻特別多,大概要下雨了吧。」

    那位丈夫羞赧地笑了笑,說,「沒關係,只要安靜就好。」

    我知道了他們的名字,男的叫李巖,女的叫霍瞳。

    這對夫妻並沒有帶太多的行李,連電視也沒有。在這鄉下,我想不出他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度過漫漫長夜。也許只有在床上度過吧。一想到這裡,我就為自己的淫褻想法愧疚不已。

    這鄉間的夜晚的確安靜,安靜得就像墳墓一般。而我買的這套院子,房間的隔音並不好。所以,我可以很輕鬆地聽到李巖與霍瞳之間的談話。我發誓,我並不是要偷聽他們的夫妻夜話,但是他們的聲音總是像水銀瀉地一般向我的耳膜湧來。

    他們似乎非常熱衷床上的那件事。幾乎一到了夜幕降臨,我就會聽見他們熱烈的聲音。呻吟、嘶叫,高潮迭起。

    這對我這麼一個單身男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

    當他們沒有做愛的時候,他們總是在爭吵。可每次他們爭吵的時候,總是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遠遠不像他們做愛那麼放肆。但是我依然大致聽出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所在。

    李巖與霍瞳是私奔出走的,李巖好象是放棄了城裡的妻子與工作,與霍瞳來到了這裡躲避塵世,他對此很不滿意。可每次他要發火的時候,霍瞳總是輕描淡寫地反駁幾句,他就不得不偃旗息鼓。

    唉,別人的事還是少管的好,我連我自己的事還處理不好呢。我常常都對自己這麼說。可一到了晚上,我卻還是豎起耳朵偷聽隔壁的聲音。

    一周後,我要去城裡買些生活必需品。當我回到院子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討厭的螞蟻又佔領了我的門檻,要下雨了吧?抬頭看了看天,烏雲正慢慢聚集,突起的風颳得院子裡的橘樹李樹颯颯作響。很奇怪,今天居然沒聽到那對夫妻談話的聲音。平時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做飯了,可今天卻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得像墳墓一般。

    我懶得去理會別人的事,也許他們趁著我出去的時候又溫存了一番,現在正在床上休息呢。

    我準備去做飯,可一看到菜礅上張牙舞爪的大堆螞蟻,我就倒足了胃口。於是我決定泡一碗方便麵將就對付一頓,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

    站在門外的是霍瞳。

    「這房子是不是會漏水?馬上就要下雨了。」她輕聲地問。

    我撓了撓頭,好象那房間真的有些漏水,他們搬進來的時候我忘記了說明。

    我只好說:「明天我去買水泥,幫你糊一糊房頂吧。」

    「不用了。」霍瞳說,「我自己去鎮上買吧。」

    「那怎麼好意思……」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忽然想起什麼事:「咦,你家先生呢?怎麼今天沒有聽到他說話?」

    霍瞳一愣,定定地站在原地,眼圈紅了,一串淚水從眼眶裡落了下來。

    「他走了,他回城了,他還是捨不得那個女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說完,她跌跌撞撞地向她那間平房跑了過去。

    我嘆了一口氣,垂下了頭。當我低下頭的時候,又看到密密麻麻的螞蟻正成群結隊緩慢爬過了地板。我的心頭不由得一陣抓緊,毛烘烘的,陰颼颼的。

    第二天一早,當我起床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我跨出到處是螞蟻的門檻,發現霍瞳已經出了門,她是去鎮上買水泥了吧。

    我決定到鎮上去喝點小酒,喝完了酒後,我又在鎮裡的錄象館看了一下午武打片。接著我又去小酒館喝了幾兩酒,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說實話,我有些不想回家,我有點害怕看到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螞蟻,這些螞蟻總是讓我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恐懼,總是讓我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進門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戴著手套滿身泥濘的霍瞳。她嗅到了我的一身酒氣,關切地問我怎麼了。

    我淡然笑笑:「沒事,酒有點上頭,馬上就回房睡了。」

    我知道,只要我的頭一沾著枕頭,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

    午夜夢回的時候,我頭疼欲裂,酒後初醒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我扶著馬桶劇烈地嘔吐著。在馬桶的邊緣,無數細小的螞蟻正在緩緩移動,慢慢爬過我無力的雙手。好不容易我停止了嘔吐,然後看著這些蠕動著的螞蟻,一埋頭,又吐了。

    我掙扎著將自己的身體移到了窗邊,躲在窗簾後向外望去。月亮像個橘子一樣掛在空中。

    一大清早,我就被一陣敲門聲鬧醒了。我披上外衣打開門,看到霍瞳站在門外,冷冷地看著我。

    「陪我到院子裡走走,好嗎?」她問。

    踏著很鬆軟的落葉,我們來到了院子的那棵李樹下。這裡的土特別鬆軟,軟得就像才翻過土一般。我覺得腳上麻痒痒的,低頭一看,腳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

    我點上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菸頭上的菸灰向後走了一截。我蹲了下來,用菸頭細心地點著腳上的螞蟻。

    螞蟻一隻一隻燒焦,落在了地上,變成了塵土。

    「你不會以為我叫你到院子裡來散步,只是為了來看你對螞蟻處以極刑吧?」長時間的冷場後,霍瞳問道。

    我不置可否地答了一聲:「哦?!」

    她也蹲了下來,就蹲在我的面前,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死死盯著我的瞳孔。

    她一字一句地問:「昨天晚上你都看到了吧?」

    我笑了,我猜我的笑容一定很燦爛。

    是的,我都看到了。

    當我午夜夢回推開窗戶時,橘子一般的月光正好投射到了院子中。霍瞳那妖媚的身軀正曼妙地勾下,手裡拿著鏟子慢慢調合著水泥。

    她將沙與水泥混合在一起,堆成了小山的形狀,然後在小山的頂部刨開一個洞,將水慢慢倒了進去。手裡的鏟子不停攪動著,水泥、沙、水混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堆爛泥。

    她手拿著鏟子,一點一點將水泥鏟進了一個已經挖開的大坑。用不了多久,這個大坑就會被水泥佔滿,再過一會時間,這些水泥就會變得堅硬無比,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下面還藏著什麼東西。

    「是的,沒有人會知道水泥裡還藏著什麼東西,哪怕藏著的是一具屍體。」我微笑著對自己說,「除非有人用大型電鑽切開水泥才會找到。可是,誰又會事不關己,無聊地跑到這裡來用電鑽切開地底的水泥塊呢?」

    我看著月夜下忙碌著的霍瞳,我猜,她埋在地底的東西,即將被無數螞蟻吞噬身體吧。我知道,她埋掉的就是李巖,那個和她一起租了房子的男人。

    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秘密的,除了這裡密密麻麻的螞蟻。可惜螞蟻不會說話,它們會永遠保持緘默。

    我端了一杯酒,站在窗簾後,欣賞著這美妙的景色。月光中,霍瞳驀地站直了身,擦了擦額頭的汗,忽然轉過了身,直勾勾地向我所在的窗戶望了過來,在月夜中,她的眸子熠熠發亮。我連忙閃身躲到了窗簾之後。

    「你躲到窗簾後也沒有用,我已經看到了你。」在霍瞳的眼睛裡,隱約流露出了一絲疲憊與無奈。

於是我說:「你知道我看見了,那又怎麼樣?」

    這時,她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笑容,幽幽地對我說:「你知道嗎?一開始,我並沒有在這棵李樹下挖坑,而是選擇了另一個地方。」

    她眼中頗含深意地望了望我。

    我不置可否地說:「那又怎麼樣?」

    她揚起了手,指了指一旁:「我一開始選的是在那棵橘樹下挖坑。」

    一絲冷汗從我的背心滲了出來,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

    霍瞳沒心沒肺地繼續說,「當我的第一鏟挖下去時,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刨開了面上接近一米的泥土,下面竟是巨大堅硬冰冷的水泥塊,腳上爬滿了螞蟻。你這裡的螞蟻可真多啊。」

    我的身體禁不住發抖顫慄,嘴皮不停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說,這水泥塊裡,你究竟埋了誰?」霍瞳一字一頓,向我緊逼。

    我頹然坐在了地上……

    不錯,橘子樹下的水泥塊裡藏了一具屍體,一個女人的屍體。她背叛了我,離開了我。當我在這裡養病的時候,她還來百般嘲笑我。我終於受不了,將她埋在了地底。沒有人知道她在那裡,除了我。只有我知道她被藏在水泥中,與那些永遠會保持緘默的螞蟻呆在一起,直到腐爛。

    從我埋下她的那一天起,屋子裡就開始聚集了越來越多的螞蟻,各種顏色各種大小的螞蟻。

    當我早晨在洗手間裡剃鬚時,每次都看到鏡子上爬滿了黑色的小螞蟻,伸長觸鬚搖頭擺尾,騷手弄姿。

 當我想要如廁時,又會看到黃色的小螞蟻連接成長隊緩慢在馬桶上移動,他們爬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條淡淡的黃色水漬,像一道油脂,更像是螞蟻的血液。

    是包裹在水泥裡的屍體引來了這些螞蟻嗎?每當我想到這裡,我都會不禁感到一陣悽惶與森然,還有羞愧。

    但是,我絕不後悔。

    「我也不後悔!」聽完了我的話,霍瞳正視著我,堅定地對我說。

    我閉上了眼睛,直到現在我都記得當水泥傾倒進坑中時,看到那個女人的身體慢慢被掩蓋,看到螞蟻鑽進她的嘴唇,再從鼻孔裡爬出來,我的心裡是多麼地悲涼。不知道現在霍瞳的心裡是否和我一樣悲涼。

 我摟著霍瞳向我的房間走去。在我的懷裡,她是那麼地柔軟,我摟著她柔軟的胸,她沒有反感,將嘴湊到了我的耳邊,細而柔順的頭髮拂過我的面頰,弄得我痒痒的。

    這樣的感覺就像……螞蟻慢慢爬過了我的身體。

    我禁不住渾身一個顫慄。

    這時,霍瞳輕輕在我的耳邊,用最小的聲音對我說:

    「你知道嗎,其實我並沒有殺死李巖,我只是在他喝的水裡加進了三唑倫,讓他昏睡過去。直到我把他扔進坑裡,他才醒過來。那個時候我已經將水泥倒了下去,迅速硬化的水泥固定住了他的小腿。」

    一股寒氣從我的小腿向上升去,涼意滲滿了我的每一個毛孔。

    「當水泥倒下去的時候,他親眼看到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被掩蓋,眼睛裡全是驚恐。他的嘴被我用布塞住了,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響。當水泥淹到他的胸膛時,他完全崩潰了,眼睛裡全是淚水,妄求我饒他一命。不過他錯了,凡是想離開我的人,都得死!他會永遠和那些螞蟻呆在一起,只有螞蟻才不會出賣我!」

    我說不出話來,這真是個可怕的女人。我默默地扶著她走過庭院,當我踩過地面上,感覺地上微微凹凸不平,一定是螞蟻又在聚集了。

   「你的女人死了,我的男人也死了,我們殺人的方法也是一樣,你沒有後悔,我也沒有後悔,難道我們才是天生的一對?」她喃喃地說。。」

    進了屋,我們在爬滿螞蟻的床上瘋狂做愛,霍瞳的叫聲是那麼肆意,欲望在陰冷的房間裡瀰漫,我們忘記了時間,更忘記了究竟我們做了多少次。

    我只知道當我們筋疲力盡倒在床上時,身體上都爬滿了黑色黃色紅色褐色的螞蟻,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它們輕輕噬咬著我們的表皮,想要從咬出的傷口中爬進去。於是我和霍瞳在床上翻滾著,壓死了一隻又一隻螞蟻。

    我們赤裸著身體站在床邊,看著曾經雪白的床單,上面已經留下了無數屍骸,螞蟻的屍骸。螞蟻們的體液將它們的屍體沾在了床單上,變成了黃褐色的痕跡,就像是一塊骯髒的,滲滿了屍液的裹屍布。

    就這樣,每天我和霍瞳在擠滿螞蟻的床上瘋狂,在滿足彼此的同時,又不斷殺戮螞蟻。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些微不足道的螞蟻在我的眼中不再可惡,反而變成了可以讓我們衝動某種欲望中的情趣。

    我們向窗外望去,橘樹李樹正在茁壯成長。樹下的秘密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除了那些螞蟻,那些不會說話的螞蟻。

    那一天,一起床就發現是個不晴不雨的好天氣,我與霍瞳決定去鄉間的大山裡去踏青。我們在山裡玩得很高興,甚至還在山中的溪水裡裸泳了一番。我們這才知道原來在冰涼的溪水裡做愛,竟然也是一件讓人興奮到崩潰的樂事。

    當我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當我們走到圍牆外時,就聽到裡面傳出了突突突的巨大聲響。

這是什麼聲音?我驀地一愣,跨進了大門。

    一群人正圍在那兩棵李樹與橘樹旁,突突突的巨大聲響正是從那裡發出來的。

    我看到一個老婦女向我跑過來,是居委會的大媽,她大聲對我說:

    「小夥子,你家是怎麼搞的?衛生局的殺蟲老師發現你家裡全是白蟻!他們用儀器查找到了螞蟻的老巢,就在那兩棵李樹與橘樹的下面。他們還找來了電鑽,鑽開泥土就可以直搗黃龍!」

    她興奮地大叫,「以後這裡再也不會有該死的螞蟻了!」

    我慘然地看了一眼霍瞳,我看到她的眼中閃出了和我同樣的悽然眼神。

    幾個工程師正興奮地走到電鑽旁,注視著挖開的大洞。

    只聽到吱的一聲破響,電鑽停止了工作。我知道,這是因為電鑽碰到了比它更堅硬的東西。

    依稀聽到大媽還在我的耳邊嘮叨著,「這些白蟻真夠厲害,聽說是雜交出來的品種,嘴裡分泌的唾沫,就連水泥也可以腐蝕出巨大的空洞來……」

    我的臉上一片死灰。

    原來螞蟻也不會永遠保持緘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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