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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調

2023-10-14 01:26:39 3

  一

  晚清時,閩南沿海有個叫馬浮沉的官員,因治理水患和抵抗倭寇有功,官升一品,並被調至京城任職。

  馬浮沉什麼都好,學問深、能力強,唯有一個缺點,就是家鄉口音太重,閩南話外地人聽起來如同天書,本來他在閩南生活了幾十年沒什麼問題,可一到了京城,口音就變成了大問題。

  別看馬浮沉在閩南有頭有臉、呼風喚雨,但到了皇城根下,他就什麼也不是了。這裡的一品大員、皇親貴族成災,各皇親大員之間明爭暗鬥也很激烈,馬浮沉論智商、論資歷都排不上號。

  好在皇帝重視人才均衡,各省都要選拔一些業績突出的人才充實朝廷,他們了解各地情況,便於給皇帝出謀劃策治理國家。

  馬浮沉帶著髮妻劉氏來到京城上任,半個月也沒見到皇帝。半個月後,皇帝上朝,想見見新上任的官員,其他各省的新任官員慷慨陳詞、侃侃而談,皇帝聽了很是喜歡。到了馬浮沉這裡,他憋紅了臉也慷慨激昂了一番,可是他那濃重的家鄉口音,聽得人目瞪口呆、雲裡霧裡,皇帝及大臣們愣是十個詞沒聽懂一個詞。

  馬浮沉渾然不覺,還在那裡口沫橫飛、手舞足蹈,皇帝不知所云實在聽不下去了,揮揮衣袖:「今日廷見就到這吧,各自跪安吧。」

  第一次見皇帝就碰了一鼻子灰,馬浮沉都不知自己錯在哪裡了,同僚們暗地裡都譏笑他。新到的一品大員爭先恐後拉攏關係,中堂肅順是他們巴結的重要對象。

  

馬浮沉也不甘落後,剛出大殿,他就擠開人群衝到肅順跟前,說:「中堂大人,在下馬浮沉久仰了,何時到舍下請您品嘗拙荊親自下廚的閩南小菜。」

  肅順看著馬浮沉哭笑不得,因為他只聽明白他說的「馬浮沉」,其他的一句沒聽懂,可又不能說沒聽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一四川來的道臺壓著舌頭用普通話說道:「馬大人,您能不能說得慢些?我們聽不懂。」

  馬浮沉自己不會說,但聽得懂普通話,他爭辯自己說話並不快,並繼續纏著肅順套近乎,他自顧自嘰嘰呱呱,聽得旁人頭暈腦漲,肅順逃也似的躲開了他。

  二

  因為濃重的方言,馬浮沉幾乎無法與人交流,他本是個開朗話多的人,一肚子的話只能在家裡與老妻劉氏聊聊,劉氏與馬浮沉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京城上下也只有他們兩人能說說話了,下人是新招的北京當地人,只能憑主人的手勢和意會伺候他們。

  誰願結交一個啞巴官員?馬浮沉比啞巴還不如,起碼啞巴還比較安靜,馬浮沉說話讓人聽不懂,偏偏還像出籠的小鳥一樣特愛說,一開口就吵得人頭暈。漸漸地,誰見了他都躲,馬浮沉被冷落出了官場,皇帝不喜歡他,同僚不待見他,但馬浮沉以前的功績還在,又沒有犯過錯,便被扔到一邊無人問津,俸祿照拿。

  肅順大人六十大壽,請了幾乎所有在京官員,唯獨沒請馬浮沉,因為他不想找個亂叫的鳥來折磨耳朵。

  半年後,馬浮沉總算有了個家鄉的貼心人,他原來的同僚範成也被召進京城,範成年輕才四十出頭,精力旺盛、聰明絕頂,他來京城首先拜見馬浮沉,兩人邊飲邊聊,馬浮沉說:「京城是旗人的天下,我們是外鄉人總被人排擠,你要混出頭可不容易。」

  範成一拍胸膛:「英雄不問出處,何況我是從富庶之鄉來的有功之臣,定能在京城站穩腳跟。」

  範成可與馬浮沉不同,他勤奮好學,深知交流的重要,他首先要過的就是語言關,他與京城官員侃侃而談,馬浮沉跟在屁股後面只有聽的分,反正他插話進去,招來的也是白眼。

  年末歲初,每個官員都要述政績,範成苦學了半年,口音硬是把家鄉味去除了大半,還能用京片子與人對話。中堂肅順很喜歡,跟他交流了好幾個來回。

  輪到馬浮沉了,他提起一口氣正準備發表演說,肅順皺皺眉:「今兒先聽下一位吧,馬大人稍安。」恍似一根針刺在充足氣的氣囊上,馬浮沉差點摔一跤,範成同情無奈地看著他。

  範成決定提點提點馬浮沉。事後,他到馬家小坐,他告知馬浮沉在京城不受待見的原因,就是他的家鄉話。範成說:「想要吃得開,就要學皇上喜歡聽、同僚聽得懂的話,這是官調,您不會官調,何以在官場立足?」

  馬浮沉嘆息道:「我也知道要學會官調,我自生下來就在閩南,說夢話都是這個味,我一把年紀了,你讓我改了語言不如罷了我的官。」

  放棄母語的確很不容易,範成只能替馬浮沉惋惜了,他不會官語,仕途寸步難行。

  三

  馬浮沉頂個閒職,有大把的時間玩耍,與夫人相聚,倒也過得愜意。這天,府裡招進一位叫阿喜的下人,阿喜與其他下人不同,他對主子的意思很快就能心領神會,劉氏就讓他在近前伺候。

  此時,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四方叛黨起事,皇帝躲到熱河一病之下駕崩了。留守京城的馬浮沉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與劉氏經常為國家命運長籲短嘆,更為西太后與顧命大臣之間的權力鬥爭焦心,只可惜,早被人遺忘的馬浮沉只有嘆息的分。

  這天,馬浮沉去找範成話家常,偌大京城也只有這位同鄉能聽懂他的話了,下人回報範大人不在。第二天馬浮沉再去,範成還是不在。馬浮沉回去跟劉氏說:「範成整天在忙什麼?最近朝廷一定有變,範兄弟小心引火上身。」

  接著,馬浮沉忍不住滿腔的怨氣,埋怨朝廷腐敗、軍隊乏力,感嘆百姓流離失所,他說到動情處,將桌上的水杯也拍到了地上,旁邊伺候的阿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幾天後,阿喜突然失蹤了,馬浮沉懶得理會他的去向。如今人心惶惶、身逢亂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閒得發黴的馬浮沉總算有了事做,河北近郊的饑民鬧事,朝廷官員誰也不想去,就派馬浮沉去了,範成不解,他問中堂大人:「馬浮沉說話沒人能聽懂,去安撫饑民靠譜嗎?」

  肅順眼珠一轉:「本中堂自有道理,馬大人本是能人,不能閒在家裡白吃國家俸祿。」其實老奸巨猾的肅順有他的陰謀,他當然知道馬浮沉無人能聽懂的天書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讓饑民怒氣更盛,他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逼迫西太后放權。

  馬浮沉硬著頭皮來到近郊,果然他不知所云的嘰嘰呱呱,讓饑民們更加惱怒,鋤頭、石頭砸了過來,侍衛們擁著馬浮沉落荒而逃,半路上卻被一隊手執刀斧的強人所劫,看賊人的旗幟,他們都是白蓮教的。不堪一擊的清軍很快敗退,馬浮沉被俘。

  被關在柴房的馬浮沉哀嘆:自己沒死在倭寇手上,卻死在同胞手裡,真是冤枉。

  柴房門被人推動,馬浮沉聽到有人說:「馬浮沉是個好官,他憎惡朝廷、關愛百姓,只是他三代官宦才會給清狗賣命……」聽聲音,怎麼那麼耳熟呢?像失蹤的阿喜。

  這個人果然是阿喜,他給馬浮沉鬆了綁,把他給放了,並用正宗的閩南話說:「你也算生不逢時,你和夫人說的真心話我都聽到了,你走吧。」

  這時馬浮沉才明白,阿喜是白蓮教的人,他被安插到馬府本是做細作的,沒打聽到有用情況,卻將馬浮沉用閩南話與夫人憂心朝廷昏庸、國破家亡的話聽的明明白白。

  馬浮沉暗吸口冷氣,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家鄉話無人能懂,卻不料阿喜也是同鄉,幸好他是白蓮教的,若他是朝廷派來監視的,他說了那些謾罵朝廷的心裡話,豈不是要遭殃?

  四

  馬浮沉撿了條命跑回了京城。不幾天光景,朝廷已人事大變,西太后發動政變,聯合六王爺,收拾了肅順等顧命大臣,肅順一黨受到了牽連,與他走得近的範成也在列。

  範成被充軍離開京城時,馬浮沉親自相送,兩個故人相對灑淚。人世間的浮浮沉沉誰人能料?馬浮沉以前不招人待見,現在雖然繼續不招人待見,但也沒有招禍上身。

  押解的士兵看在馬浮沉是一品大員的分兒上,也沒有為難他們。兩人正在話別,前面來了一隊饑民搶奪路邊飯莊的食物,店傢伙計亮出菜刀,一場流血衝突在所難免。

  馬浮沉衝上前大聲喊道:「大家別鬧別搶,要填飽肚子也要保住性命。店家把食物都拿出來給這些可憐人吧,我來付帳!」

  範成驚呆了,馬浮沉這幾句話正是北方普通話,雖不標準,但完全能讓人聽懂。饑民和店家得到安撫,馬浮沉出了幾塊銀子穩定了局面,饑民和店家都對他感激不已。

  「馬大人,您的話……您不是不會說官調嗎?」範成問道。

  馬浮沉自幼念書習文、學習儒家,哪能不懂中國文字的書面正音?他長嘆一聲:「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讓人聽不懂的也許才是最好的官調,您以後會明白的。」

  不用以後,範成現在已然明白,可惜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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