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色
2023-10-13 04:47:44 2
三姑娘臨著窗,黃昏的日光沉下去,晚霞在西山照出一片火紅來,樹還是棵棵的樹,樹梢上是只只的鳥,鳥叫著三姑娘的心,此刻,她在沉思裡,遊於這黃昏的美中,當小五已去,四桃未來,她是怎樣的希望做一隻鳥,飛落到那些樹上,唱一個雋永的世界來。
三姑娘,確切地說應該是珊姑娘,因為小五有「五」,四桃有「四」,所以三姑娘就叫「三姑娘」了。關於三姑娘的確切年齡,這是個迷。若是有人問,三姑娘便會反來問問她的人:你說我還在我媽的肚皮裡的時候算不算歲數呢!回答:不算。三姑娘又問:那我睡著的時候算不算歲數呢?回答:算。三姑娘又問:可是我睡著的時候和我未生前我卻都是沒有印象的,既然我不知道,那我還在長大嗎?後來據三姑娘私下裡對四桃說,她在天黑後會變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就像琴子出嫁時的樣子,可是早上日頭一出來,她一睜開眼睛,卻又變的這般小,四桃說三姑娘在做夢,可問題是三姑娘不知道那個是夢,所以她不知道那個是真的她。
這時,小五牽著牛回來了,四桃摘著滿滿一籃豆莢回來了,三姑娘手裡託兩紅桃,笑若秋花地站在門口。她是怎樣地喜悅於這種等待後的相見。半天的時間不長,可是三姑娘是怎樣地害怕獨處啊。
三姑娘也喜歡跟著小五去放牛,牛放在壩上,兩個人跑到壩下,壩下一條清澈河水,河上有綠州,州上有白鳥,三姑娘坐在河邊石上,脫了鞋,把腳伸進河裡在那戲水,小五脫光衣服像魚一樣滑到河裡。
然後,黃媽風一樣跑來了,黃媽是小五和四桃的媽,卻不是三姑娘的媽,所以黃媽會打小五和四桃,不打三姑娘,三姑娘自然不用怕黃媽,但是小五怕,小五憋在水底不出來。黃媽問三姑娘,小五呢?三姑娘答,不知道。黃媽又問,牛呢?三姑娘答,在壩上吃草呢?黃媽氣了,吃的是草嗎?三姑娘答,是草,我親眼見地。黃媽更氣了,牛有腳嗎?三姑娘奇怪了,牛自然是有腳的,而且比人多兩條。黃媽說,牛會自個跑去吃稻子不。三姑娘知道了,原來是牛自己跑去吃了人家的稻子了,三姑娘想這牛倒聰明,知道草沒稻子好吃,可稻子是人吃的,雖則是牛幸苦地犁出的地,可那也是人吃的東西,誰叫牛是為人服務,而不是人為牛服務呢!
這時,小五在水底憋不住了,猛一頭衝了上來。
黃媽氣急了,大叫,好你個小仔子,躲在水底,你再躲啊,有本事一天不出來,你上來。
不上來。
上來,我不打你。
不上來。小五自然是知道這時候上去,是免不了一頓打的。
好,你別上來,一天別上來,晚飯也別回來吃哩。黃媽拿小五沒辦法,說了這話,扭著屁股悻悻地走回家的路了。
小五果然不回去了,小五自然是怕的,沒理由不怕,黃媽是他媽,因為是他媽所以理所當然地可以打他,而且每次非要打出形式來,讓他知道打就是打,而不是做作地。三姑娘偷偷地藏了兩個饅頭,要給小五送去。
這時黃媽說,三姑娘你去,先讓那兔仔子回來吃飯,吃飯時我不打他,吃好飯了,我給他三分鐘時間去躲,讓我找到了,我就打。
小五回來吃飯了,吃飯的時候黃媽果然沒打小五,吃好飯,小五還坐在那裡。
黃媽說,你跑啊,怎麼不跑啊,我給你三分鐘呢!
小五低著頭,不跑了,你打吧。
黃媽說,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我沒看好牛!
人家倖幸苦苦的種出糧食來,你以為容易啊。知道嗎?就牛吃的那一小角,都可以供他們一家吃一個月了。我打你是要你明白糧食的寶貴。
黃媽就真的脫了小五的褲子,打小五雪白的屁股了,這讓三姑娘也回憶起她媽打她的情景,可是,她是多麼希望她的媽還像從前那樣還能這樣地打她啊。
每晚小五四桃都睡著的時候,三姑娘都還未睡,因為她知道,這個時候黃媽會進來給他們蓋好被子,黃媽輕輕地進來,把她們踢亂的被子整理的嚴嚴實地蓋著她們的身體,三姑娘就越發覺得的溫暖,暖到心窩裡。每當黃媽的手整理到三姑娘的被角時,三姑娘總是故意把手搭在黃媽的手的上,黃媽就會把三姑娘的手輕輕地放進被子裡,黃媽的手在三姑娘的心裡是這樣寬大溫暖,仿佛那就是真正地三姑娘的媽的那雙手,這時,三姑娘都想起來抱著黃媽,叫一聲「媽」啊。可黃媽確切地不是她的媽。
那三姑娘的媽呢!三姑娘不知道,自從她離開三姑娘後,三姑娘就再沒見過她。
聽人說,在三姑娘未生前,她的爸在當地是出了名的好人,好男人,好幹部,好同志,那語氣仿佛是三姑娘出生後使她的爸一下子變成壞人,壞男人,壞幹部,壞同志了,仿佛一切罪惡的源頭都是原於她的出生,在一段時間內,這使三姑娘無比憤慨,三姑娘想即然都是她的罪過,那她的爸就不應該生下了她―――她想她還不如不出生呢!
當三姑娘開始記事的時候,她的爸在當地已經是出了名的酒鬼和賭鬼了,一個酒鬼加上一個賭鬼,那種層度的可怕是可以想像的。
然後,三姑娘的媽開始在三姑娘的耳伴老是反覆的念叨:你爸以前是個好人,好男人,好幹部,好同志,最重要的是你媽的好丈夫―――雖然,自從你出生後他就沒做過你的好爸爸,但是以前,他總跟我說,他會做一個好爸爸的。這些話使三姑娘無比羞愧,她突然明白那真的都是她的罪過。
當三姑娘開始懂事的時候,三姑娘記得她的爸有一次和她的媽吵的很兇。第二天,三姑娘的爸就牽了三姑娘去了醫院,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三姑娘的爸就不牽三姑娘的手了,自顧自的走去,而且越走越快,當她的爸終於消失在三姑娘的視線裡時,三姑娘仿佛意識到,他的爸是要拋下她了―――不要她了。三姑娘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三姑娘聰明,她往回走回了醫院,然後,她的媽就把她找回去了,三姑娘想她的媽是要她的。
從這一天開始,三姑娘的爸與三姑娘的媽就是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了,吵到最後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三姑娘站在邊上,看著她的爸媽瘋狂的動作,她的眼裡是怎樣多的淚啊!
三姑娘的爸不理三姑娘,三姑娘就覺得這不是她的爸。可是三姑娘的媽還是這樣的愛三姑娘,三姑娘覺得這是她地真正的媽,可是三姑娘的媽是三姑娘爸的女人,三姑娘的爸是三姑娘媽的唯一丈夫。
三姑娘是三姑娘的爸的領導生的。這是事實,還是造謠。
三姑娘聽她的爸媽的吵架,漸漸地聽出一些事實來,其中三姑娘的爸反覆的提到一個「姓汪的人」。這個名字總是伴隨三姑娘的爸帶著極度憤怒與嘲諷的口氣出現的。
你跟姓汪幹的好事,還想瞞老子多久,好啊,生出孽種來了,給老子戴綠帽子,給老子戴綠帽子……早知道你們舊情未了,舊情未了啊,你個裱子。
一提到「姓汪」的以後,三姑娘就發現她的媽沉默了約莫一分鐘,一分鐘以後,三姑娘的媽眼底兩行淚,然後發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嘶吼。
你個雜碎,你個害人非淺的狗東西。都是你,還有臉說我―――當初你發現你那領導是我的同學以後,你也知道他是我的舊情人,可是你還是怎樣的求我去給你拉關係,讓你上調―――你要是真男人,要是真有本事,我當初跟你說這事時,你怎麼不去幹那「姓汪」的啊,反而越發討好人家,越像一條狗一樣,你是看最近「姓汪」的被雙規了,才覺得的陪了夫人又折兵了吧!可見你這樣男人除了自私自利,一點男人的血性也沒有啊!
你說你是被「姓汪」灌醉了酒後幹的,誰相信啊!怎麼不會是你求著人家幹你呢!
你這個畜生!
你這個裱子!
終於有一天,在吵聲中,三姑娘的爸光榮「下崗了」,據說是三姑娘爸主管審批的一個建築工地倒塌了,三姑娘的爸被撤職了,成了平民。一個平民自然沒什麼可稀罕的,家裡開始冷清起來,再不似從前那樣的過幾天就有人提著東西來慰問,有遠房親戚,有鄰居,有莫名奇妙來的人,有某總,有某同志,一個個卑躬屈膝,一張張笑容可掬。現在沒人叫三姑娘的爸「陳處長」了,陳處長變成了老陳,又慢慢地由老陳變成了陳某,最後變成了「那東西」。
陳處長開始喝酒,喝的昏天暗地。喝完酒,回家來就和陳夫人戰爭,從口上到手上,最後到床上。
你個裱子不想跟老子幹了嗎?是被姓汪的那東西幹飽了吧!
你個畜生!
你個裱子!
突然有一天,陳夫人領回家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背著一個修腳箱。
珊兒叫白叔。
三姑娘想為什麼叫一個修腳人做叔叔呢!那語勢仿佛那就是三姑娘的親叔叔一般,三姑娘自然不叫。
珊兒到門口去玩,你爸回來了,就進來告訴媽。
三姑娘就坐到門口去了,在那裡逗螞蟻玩。
有一天,三姑娘的媽問三姑娘。
媽要是走了你跟媽走嗎?
媽,你去哪裡!
很遠很遠的地方!
爸也去嗎?
不去,媽跟白叔一起去!
那我不去!
三姑娘是這樣的討厭這個修腳的人。因為他一來,三姑娘的媽就要讓三姑娘坐到門口去。
三姑娘的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三姑娘的爸成天的不回家,三姑娘一個人,三姑娘肚子餓,可是三姑娘太小了,她還夠不到櫥房裡的煤氣灶,三姑娘又沒錢,連買包子吃的錢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三姑娘挨著餓,獨自沿著若大的熱鬧的街走著,她是怎樣地想在這茫茫地人海中發現她的媽啊。當這些人群終是茫然地走著,視她若無物般,她才意識到她的媽真地不在其中,她的媽真地離她而去了。
三姑娘跑到她爸喝酒的地方,她看見她的爸伏在案上,像一堆爛泥,腐爛著的樣子,仿佛渾身都是臭味,也沒有人理他,各人都自顧自地悠然地喝著杯中的美酒。三姑娘走過去,輕輕地扯了一下她的爸的衣裳,她是怕她的爸啊,怎樣地怕她的爸啊。這時她的爸突然直起身,猛然睜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仿佛突然從地獄歸來的鬼一般,望著三姑娘,望的三姑娘的心立馬就縮了一半。然後,他猛然地舉起桌上的杯酒,大口的大口的喝起來。
爸,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
媽走了!
走了,走了更好,裱子,裱子……
爸,我肚子餓!
別叫我爸,我不是你爸,你肚子餓也別來找我,找你那「姓汪」的爸去。滾!
三姑娘就滾出來了。但是三姑娘將去哪裡呢!三姑娘想起了她那慈詳的外婆來。外婆在鄉下,三姑娘記得那村的名字,但是不記得怎麼走了,於是三姑娘見人就問某某村怎麼走。
三姑娘終是找到了她的外婆。
這個村是極安詳的,樣樣都仿佛靜止著,像水井,祠堂,土灶,土地廟,電線柱上的鳥,風,花,草,樹及石頭,唯有到各自特定活動的時間,一樣樣才被人看到眼睛裡,提到的手裡,開始煥發青春,開始復活了。鳥開始飛翔,風開始吹,花開始開放,草尖沾上露珠,土地廟香火燎燒。
三姑娘的舅與舅母,是極平常極安靜的一對農村夫妻的樣子。
但是有一年,去縣城裡賣兔子的舅父,逢上了一個大型摸獎的活動,這天,兔子賣的好,於是閒來無事的三姑娘的舅父手癢,就去摸了一張彩票,這本沒有什麼,全當是娛樂活動了。可問題是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彩票―――這是一張一等獎啊。那就意味著平白中撿了三十萬啊!這就意味著一向不富的舅父一下子變成了富人,這就意味著一些以前不可能發生的事要發生了,這就意味著不平靜。
果然,三姑娘的舅開始賴於做活,開始伏在麻將桌上去了,有時一伏就是一整天,煙也越吸的歷害,酒也越喝的歷害,再後來是整夜的不歸。漸漸地連木訥地舅母都發現舅父出了問題,不僅僅是打麻將,她已感覺到舅父在背叛她們的感情了,當有一次,三姑娘看見舅父鬼鬼鬼祟祟進了寡婦「田美人」家,並且舉報給了舅母,舅母就開始跟蹤了舅父,這幾夜舅父都是在寡婦「田美人」的床上過的。
於是,那場仿佛久遠般的戰爭又在三姑娘的眼前爆發了。
這年冬,外婆去世了。
舅父不要三姑娘,三姑娘又成了孤兒。
三姑娘將去哪裡呢!三姑娘真正地無家可歸了。
當三姑娘餓倒在某個村莊的某塊田地上時,黃媽來了。黃媽以前在過年的時候總要來三姑娘家,那時黃媽就會給三姑娘家送來許多田貨,青菜,蘿蔔,蕃薯等等,還總會有一兩樣給三姑娘的禮物,像雀鳥,鴿子,一隻小兔子或者一條彩魚,黃媽說這些都是小五捉的,三姑娘想黃媽的家一定是一個樂園了,天空中到處飛著鳥,田野裡到處跑著小兔子,池塘裡到處遊著魚,所以三姑娘總會在年將近時,這樣急切地期盼著黃媽的來,她是這樣地希望黃媽帶她去她的家,和小五一起捉鳥捉魚捉兔子。
黃媽的男人很早就死了,黃媽的男人在一個工地上當建築工,從架子上摔下來了,工頭說,黃媽的男人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因此他只給了黃媽一點錢,黃媽不相信,因為黃媽知道她的男人是極其小心慎重的人,於是黃媽跑到工地上,黃媽看到那些架子只是用普通的尼龍繩縛著,黃媽就和工頭吵起來了,這時三姑娘的爸正好來工地視察,那時三姑娘的爸是個好人,好男人,好幹部,好同志。
黃媽和她的男人是村人出名的好夫妻,在村人的印象中她們從來沒紅過臉,吵過嘴,更不要打架了。黃媽說,以前在饑荒年代時,她的男人會把碗裡的最後一口粥都留給她的,寧願自己挨著餓,黃媽的男人總是說,黃媽是女人要生孩子的,所以黃媽比他精貴。
三姑娘的爸又官復原職了,這是真的,連三姑娘的爸自己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不相信了,後來三姑娘的爸才知道,領導的領導是他以前的部下,是以前三姑娘的爸還是好人好男人好幹部好同志時的部下,以前他還是三姑娘爸的部下時,三姑娘的爸就很器重他。
三姑娘的爸還是走馬上任了。
這時三姑娘的媽也回來了,三姑娘的媽獨自一人,拖著疲憊的身體,拖著破舊的箱子,踽踽地回來了。
那個修腳的人騙走了三姑娘的媽所有錢,獨自跑了。
三姑娘的爸和三姑娘的媽和好了。
但是這時三姑娘的爸卻被檢查出:不能再生育。
於是,三姑娘的爸和三姑娘的媽開始到處的找三姑娘。
三姑娘在黃媽家裡,仿佛這已然是她的家了,她是這樣的喜歡這個家,黃媽,小五,四桃都對她這樣的好,讓她感覺到溫暖。
於是三姑娘狠命地搖著頭,大聲喊:不歸,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