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隻羊

2023-10-08 18:55:19

秋後山區的深夜，乾冷乾冷的。抬頭看不見星星，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面，山是黑的，樹是黑的，蜿蜒起伏的山路是黑的。一輛機動三輪車刺眼的車燈如一道流星從山間公路划過，很快又被身後的夜色癒合。

車上坐著兩個人，大黑和小亮。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小亮，雙手使勁抱著蜷縮的身體。但即便把身體蜷縮得再小，寒冷還是無孔不入，出門前他就曾勸他大：「這麼冷，這麼黑，大，咱可別去了！」大黑興衝衝開著車，心想這小子怎麼就不隨我呢？黑怕什麼？冷怕什麼？這樣才更安全，更不容易被人發現。

小亮還小，才15歲，還不敢不聽他大的，因為他還得吃他的喝他的。再過幾年，他才可以去他嚮往的城市打工；也只有到了那時候，他才不用被他大牽著鼻子走，跟他一樣偷雞摸狗。

想到從今以後再也不用和別人搭夥了，大黑就壓制不住自己的興奮。打仗還得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這樣不光安全可靠，成果也全都歸自己家了。至於小亮，他想他一回生兩回熟，歷練歷練就膽大了。

白天早踩好點了。到了地方，大黑在僻靜處把三輪車停好，囑咐小亮說，兒子，你的活兒挺簡單，一會我把那家的石頭牆掏好窟窿，你只負責把那六隻羊趕出來就行了！記住，六隻。

小亮蹲在父親的身邊，靜靜地聽著父親掏牆的聲音。聲音很輕，只有他們倆才能聽見。儘管聲音很輕，可那一塊塊沉重的石頭，還是把小亮的心敲得有些疼。六隻羊啊，明天清早，主人突然看不見了自己一天天餵大的羊，還不得心疼死啊！小時候，他家養的羊賣了或者殺了，他都會急哭的。他輕輕拉了下大黑說，大，我們回家吧！石頭是沉重的，可大黑扒開石頭的動作卻是很輕的，輕車熟路了，他的心裡也感覺越來越輕快，他每扒開一塊石頭，那六隻肥羊就靠離他近了一步。

「傻小子，你怕啥？這種鬼天氣，誰也發現不了咱們的！」大黑用只有小亮能聽到的聲音說。

「好了！進去吧。」大黑用手護住小亮的頭和後背，把小亮推進去，最後還輕輕拍了拍小亮的屁股。

其實他根本不用那麼仔細護住兒子的身體，因為為了叫每隻羊能夠順利鑽出來，他掏的這個洞已足夠大，爬著進去的小亮是沒有那些站著走出來的羊高的。

一股冷風順著小亮的屁股跟進來。他很快摸到了那六隻羊，因為冷，它們都緊緊擠在一起。

小亮輕輕摸著一隻羊的頭、後背和屁股，就像他大摸他一樣。他也和這些羊們一起擠成一堆，擠在牆角，羊們溫暖著他。

他有些忘了自己是來偷羊的，他，似乎也成了其中的一員。

他不忍心，一點兒也不忍心下手。

「找到了吧？快點啊！」他大的聲音順著窟窿鑽進來，也像一股冷風一樣。

這麼溫暖的羊群，很快就會變成他大斧頭下的冤死鬼，太殘忍太殘酷了。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吧，要是下次，就是大把自己打死，也不來了！小亮開始一隻一隻向外趕羊。他知道，每隻羊被趕出去的時候，還來不及叫一聲，就會被他大的斧頭照準羊頭用力一劈，奔赴黃泉了。

他愛撫地摸著每一隻羊的頭、背、屁股，甚至尾巴。每一隻羊離開他的時候，也就把貼近他身體的那份溫暖一起帶走了。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已經到了最後一隻。小亮剛剛一摸到牆角，沒有了依靠的第六隻羊就主動把身體靠向他。

小亮心軟了，喃喃出聲說，你這畜生什麼都不懂啊，唉。你肯定還是一隻和我一樣年輕的羊啊，如果你知道是我禍害了你的夥伴們，你還不得用你的角頂死我啊！小亮緊緊抱著第六隻羊的脖子，半蹲著，他的另一隻手幾乎摸遍了羊的全身。這隻羊用臉輕輕摩挲著小亮稚嫩的臉，痒痒的，暖暖的，小亮有淚水順著這兩張臉的夾縫落下。

快點啊，還沒摸著呢？大黑在細聲喚小亮。

「沒有啊，大，等我再找找——」小亮不由得騙起了父親。

他準備爬出去，他想告訴父親，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第六隻羊了。這樣想著，小亮就開始向外面爬。

他爬出洞口，正準備抬起頭和父親講話的當兒，父親的斧頭迎頭向他砸來。

小亮也像那五隻羊一樣，還沒來得及叫一聲，甚至還沒來得及抬起他的頭，就一頭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