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吻
2023-10-10 15:38:00 4
將她的鮮血從手上洗去後(一開始感覺鮮血黏糊糊的,接著感受到熱水的溫度,手變得滑溜溜的,紅色水流在水槽裡打轉,仿佛粉色的雲團奔向遠方),他想起了與她的第一個吻。直到此刻,他才覺得那個吻怪怪的。為了她,他毀掉了自己的人生,都是那個初吻引發的。那個吻,不同於其他所有的吻,因為那個吻是前所未有的,它不單充滿她的熱度,她唇上的椒鹽味道,還蘊含著一種新意,也就是那種跨出第一步時難以掩飾的激動。
過去的幾個月裡,那個初吻柔軟而刺激的感覺不斷在奇怪的時刻重返,無論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都是如此,有時,甚至在他親吻她的時候,那個吻的感覺會疊加在其他的吻之上;他能喚起初吻的記憶,經常是這樣,可當那個初吻的感覺突然襲來時,帶來的刺激洶湧澎湃,就像此刻一樣。有時候,勁道太猛,令他身軀搖晃,必須伸出手握住什麼東西,才能避免摔倒。
「今晚不行。」第一個晚上,她是這麼說的,指尖如蝶翼般划過他的皮膚,紅唇與他的嘴唇廝磨後,突然離去;接著又突然融入他的嘴裡,讓他以為對方已經改變了心意,今晚就能與之共度良宵。可她又離開了他的懷抱,莞爾一笑,只說了句「今晚不行」。
她以為是自己在拒絕他,以為自己掌握了控制權。不,他的耐心等待並非是因為她想要這麼做,而是因為等待本身會繃緊欲望之線,讓熱度進一步上升。
一定是等待催生出了這種感受:那個吻(在頭幾天裡,那個吻是他擁有的一切)漫流過記憶與肉體,佔領了身體的每個角落。然後,在他無法預料到的時刻,這種感覺遽然凝聚、增強,宛若海浪一般襲遍他的全身。
就像是眼下這個時刻。
此刻,伴隨著第一個吻的滋味而來的,還有痛苦,這倒是頭一遭。痛苦並不全然讓人不悅,它增添了一種甜蜜,讓那個吻的感覺更為柔和。痛苦來自於懊悔之情。最初,他只留下一份記憶,如今伊人已去,那份記憶成了他僅剩下的一切。
似乎她不得不離開。
似乎她想要離開他。
這就是他所見到的真相,儘管其他人都沒有察覺到。可她已經清晰地表明態度,假如她對他說過,那麼其他人肯定也知道。但之前他以為那只是誇大其辭的胡言亂語,其他人肯定也如此認為。只是不久後,當她拉起那根從蛛網上垂下的蛛絲,將他牢牢粘住,然後笑著旁觀一切時,他才意識到誰才是真正的獵物。
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希望自己能早點看透真相,可他無法那麼說。他比其他男人都要聰明,肯定也比她聰明,可他終究是個男人。在她主動接近他時,他自然想要她。當她撲到他的懷裡,獻上那個初吻時,他只感到許諾與驕傲。
她是以客戶的身份找上他的。他稍後得知,她以一模一樣的手段接近其他男人,可在當時,他一直被蒙在鼓裡。
「傑弗裡?貝廷格一直是我的律師,直到現在。」她在他辦公室的椅子上坐下,嗓音乾脆利落。她身穿一件柔軟的羊毛外套,與棗紅色的頭髮非常相配,寬鬆的灰色短衫比象牙色的肌膚要略顯得深一些。因為寒冷,她的面頰紅通通的。當她蹺起腿時,一塊就要融化的冰從靴子上滑落到地毯上。他裝腔作勢,擺出彬彬有禮的虛偽表情,其實他真正的注意力透過那羊毛外套和絲質短衫,全集中在衣服底下的豐滿胸脯、深不可測的乳溝和下半身的幽暗私處上。
他注意到她和貝廷格在一起過,見到如油畫般豐富細膩的她,與猶如一張褪色快照的貝廷格在一道喝酒,他當然和所有人一樣詫異。他那時不知道女子是貝廷格的客戶,也不認識什麼克萊默、羅賓斯或薩頓。他尚未了解她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她做過什麼。可是,在發現事情的真相後,他仍無法坦率地說,自己會以不同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
她第一次來見他時,隨身攜帶了一隻羊羔皮公文箱,上面有把銀色小鎖。裡面裝著極其重要的文件,她這麼告訴他。作為她的新律師,只有在她過世之後,他才需要執行公文箱裡的文件,他需要撬開小鎖,按照她在文件裡表述的遺囑來辦後事。眼下他只需要把公文箱鎖進辦公室的保險箱。他肯定有保險箱吧?
當然有。他從女子手裡取過公文箱,讓手指在她肌膚上流連多時,緩緩地嗅入她身上散發出的猶如盛夏的體香。
一開始,他是個一絲不苟的執業律師。他倆之間發生的事兒,先是出現在他的想像中,接著很快就出現在黑夜與白天裡,可這絲毫沒有讓他背離自己的職責。換作一個性格軟弱的人,也許早就魂不守舍了。他告訴自己,大概這就是女人要離開貝廷格的緣由。貝廷格是個孬種。他大概從未給她提過建議,只是任由女人牽著他的鼻子,帶他四處亂轉。至於他自己,絕不會那樣:每次女人命令他以低得嚇人的價格售出某項物業,或者起草一條遺囑附錄,把一筆遺產留給某家可疑的機構時,他總是會加以反對,據理力爭,再提供代替方案。他告訴女人,她是個有錢的女人,可如果不加節制地揮霍,任你有金山銀山照樣有山窮水盡的一天。
此話一出,出人意料地引來女人的一聲苦笑:她解釋說,是因為「丈夫」這個字眼。她以前的老公是個律師,一個冷酷無情、卑劣無比的男人,對她的孩子或朋友嚴加管束,毆打她,拘禁她,讓生活變成一座沒有盡頭的地獄。他曾經不止一次威脅說,如果他被惹毛了,會殺了她。女人看不起自己的懦弱,懦弱讓她不敢強硬地對待丈夫,不敢做真正的自己。她在秘密晦暗的幻想中謀劃著如何反抗丈夫;她思忖著,她當機立斷地承認,自己也許在孤獨、痛苦和畏懼的驅策下,一度瘋狂。
「那你做了嗎?」他開口問,感覺在她說話的同時,欲望在體內滋長。他仿佛看見女人帶著瘀青、身體顫抖、畏縮在一個漸漸逼近的陰影下。
「殺了他?他死了。」女人輕蔑地說,「在我鼓起勇氣殺掉他或是反倒被他殺掉之前,他就一命嗚呼了。」
女人說,丈夫的遽然離世,讓人大吃一驚,她獲得的一大筆遺產,是唯一讓她愉快的東西。(聽到這,他的臉龐立刻亮堂起來,思緒跑到昨天晚上,兩個人火辣的親吻,一起達到高潮。)女人故意停頓了片刻。接著,她面帶微笑,沒有任何補充或例外,繼續說自己打算如何花這筆巨款,想花在哪些地方。
他沒有應答。他穿過房間,合上房門,在辦公室地毯上和她纏綿起來。
兩人肉體交纏時,她滿足了他的任何要求,不管有多麼怪異、痛苦或丟臉。另一方面,在白天的生意事務方面,不管他如何使出說服技巧、連哄帶騙,或是堅持己見,可總是沒能奏效。但他每次都努力嘗試,因為他並沒有被女人牽住鼻子。
此刻,在他忙活的時候,那個初吻的記憶又如洪水般流經他的全身,他也發覺自己浸沒在別的記憶裡,不是他特意尋找的記憶,但還是開門歡迎。把她的屍體用毯子裹好,運到山坡上,拋下她。她曾經帶他來過這裡,告訴他自己喜歡這個山坡。他聽見了她的嗓音,帶著嬌喘的柔聲細語,猶如寒冰一般,沿著脊椎上下滑動。清潔房子時,血腥味演變成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仿若叢林綻放的花朵。沒人會到這座河對岸與世隔絕的廢屋裡尋找她,也不會有人因其他原因到這兒來。但他天生小心謹慎,還是衝走地上的血跡,把床墊翻轉過來。
他們本來無須溜到這個秘密地點來偷情,何況這個鬼地方讓他倆都感覺毛骨悚然。他倆都單身,也都是成年人,本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繁華熱鬧之所談情說愛。可她找到了這座房子。當她在城外一家路邊餐廳的餐桌旁告訴他這座房子時,她穿著絲襪的腳趾沿著他的腿肚子上下摩挲。兩人同意,在公共場合時,他們最好還是以律師和客戶的身份一起露面。
活計做完後,他擦乾了身體,掌心的溫度令他聯想起她宛若白色天鵝絨般的肌膚,總是比他的皮膚來得溫暖,仿佛她居住在一團溫熱的雲朵裡,向他伸出了熾熱的手。
這時,他想起,對自己而言,總是她向他伸出手。可他弄錯了。
上周,她突然來到他的辦公室,坐在同一把椅子上(這回她臉上汗水晶瑩閃爍,那天真是又潮又熱),宣布她對他不滿意。不滿意?那麼早先的那些呻吟、飛速的心跳、溫柔的嘆息算是什麼?
「我要炒你魷魚,」她說,「不再需要你的服務了。」
「你怎麼了?」他怒斥道,大步邁過房間,合攏房門。
她立刻站起身,打開房門,「我要拿走我的文件,請拿出來吧。」她依舊站在門口,衝著保險箱頷首。
「你是不是——?」
「我和德萊葉先生有約。德萊葉和霍爾特律師事務所的德萊葉先生。」她的話語裡仿佛有寒冰滴下。他想起了第一天早晨見面時,她的那雙靴子。她看了眼手錶,「如果你選擇不歸還文件,我將別無選擇,只能向警方和職業道德委員會投訴。」
他想知道女人話裡的意思,「投訴?」
「是的,扣押我的文件不還,會令投訴加重。按我的想像,即使在律師之中,利用職業之便揩客戶的油、佔她便宜,和不加掩飾的盜竊之間,還是有天壤之別的。」
他備感震驚,靜靜地佇立在原地。
她揚起眉毛,「和寡婦做愛,讓她分心,不會注意到那些心懷不軌的糟糕建議?那足夠投訴條件了,你說是吧?你為我操作的幾次交易損失了數千美元。我要炒了你。從今天算起,一周內我就要向職業道德委員會和警局送上投訴書。」
兩人相伴的晚上,她曾經柔情似水,淫聲浪語不斷。那些調情的話兒,連帶著她溫熱的氣息,灌入他的耳中,讓他愉悅不已,卻從未讓他感到震驚過。可現在,從她冷酷的口中說出的簡練而卑劣的話語,讓他目瞪口呆。
「那些交易,都是你的主意,全部都是。我每一次都提出反對。我的文件裡有備忘錄、信箋——」
「無疑是後來偽造的。」
「不是!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在我跟你玩完後,不管你是否被判有罪,不會再有富裕的寡婦來找你。」
內部對講機突然響起,秘書告訴他,10點鐘約好的客戶已經到了。他頭昏腦漲,打開保險箱,把羊羔皮公文箱交給了女人。
女人隨即轉身離開。
那晚,他夜不能寐,後一個晚上,依然睡眠極差。對她的思念、惶惑和新生的畏懼,攪得他心亂如麻,怎麼也忘卻不了。兩日後,他仍舊驚魂難安。結果,他在這件事上還是個幸運兒。
這一天,他沒做多少工作,中午沒過多久就離開辦公室,去了一家鑲嵌了橡木板的酒館。(在這種時候,有什麼事能讓他集中注意力?)律師常在那家酒館裡討價還價、爭論不休,或者用酒精讓自己遺忘。
「你的面色不佳嘛。」酒保薩米招呼道,仿佛他需要別人告知才會曉得。他搖了搖頭,沒做解釋。薩米了解自己該做什麼,他倒了一杯酒,說了幾句體己話。「你至少不像貝廷格那麼倒黴。」薩米衝著酒吧角落裡一個聳肩曲背的人影,抬起下巴示意道,「他正在接受調查,你聽說了嗎?職業道德委員會的盤問,還有警方的調查。」
他凝視了紋絲不動的貝廷格許久;喝下去的蘇格蘭威士忌慢慢釋放熱量,讓他腦海清晰起來。他從吧檯上拿起第二杯酒,向貝廷格走去。他給貝廷格買了一杯酒,接著是第二杯,心情鬱悶的貝廷格開始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來,語不成句,眼睛望著面前的杜松子酒,嘟囔著「黑寡婦婊子」,揭開了內心的秘密。
是女人給貝廷格設了局。貝廷格是她之前的律師,可在貝廷格之前,還曾有過克萊默、羅賓斯和薩頓。每個人都成了女人的英雄,把她從前一位無能的律師手上拯救出來(至於正式的投訴或指控,她對誰也沒提起)。每個人都被女人命令去做很失策的交易,低價賣出,高價買入。每個人在那座廢屋裡和女人纏綿後,都不再那麼激烈地反對。
每個人都被女人毀了。
貝廷格出於同行之誼,向他表示同情,宣稱自己恨透了她,還假裝憤怒無比,發誓要報仇雪恨。可他看得出來——隨便哪個人都看得出來——如果女人那時走進這家酒吧,貝廷格肯定會像條哈巴狗一樣,跟在她身後乖乖爬出去。
他離開了貝廷格,沉浸在自艾自憐的情緒裡。正是黃昏時分,他邊散步邊思考。灰暗的天空逐漸漆黑時,他琢磨起這一點:每一份投訴都確實提交了,正如女人所說的,對他的投訴會在她突然做出指控、變換律師一周後提交。星光閃爍,仿若在夜空中戳出一個個洞眼,他這時想到了另一點:女人談起自己不敢用自殺來拯救自己,逃離丈夫的獸行時,語氣裡的自我嫌惡。城市的街道變得靜悄悄時,他仿佛聽見女人在說,花遺產是唯一一件讓她感到愉快的事。
突然間,他窺見了別的律師從未看透的一點:女人布下的局到底是為誰而設下的,誰才是計劃針對的目標。
於是,他照著女人的願望一步步進行。他給她打去電話,問她是不是已經提交了對他的投訴和指控。女人說還沒有。他約她在那座屬於他倆的河對面的廢屋裡見面。「談談這事。」他說道。女人同意的時候,他從她的嗓音裡聽到一種期望得到滿足的顫抖聲音。
今晚,他將給予女人她企望已久的東西,滿足她的心願。
心願。她駕駛的汽車前燈光束把他引到了門口。女人踏上門廊時,他早已等候在那兒,並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兩人靜靜地佇立,時間仿佛停止了,直到女人默默地把身體貼到男人身上,紅唇抵住男人的嘴唇。他領著女人上了床。他徐徐解開她的衣服,上衣、裙子、絲綢內衣,用銀色手銬把她綁在床上,手銬是他倆頭幾次約會時拿來的。他藉助雙手、嘴唇和舌頭,慢慢地和她做愛,讓她漸漸接近高潮,和她一起達到快樂巔峰。事畢後,他沒有解開手銬,她也沒央求他這麼做。他輕輕地摟著她,撫摸她的頭髮,而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緊閉,雙唇微啟。
他接著起身,給她戴上了眼罩。女人溫柔地微笑著。他最後吻了她一次。那個初吻的味道、氣味和刺激如海浪般衝進來,襲遍他的全身,接著平息下來,顯露出最後一吻如緞子般柔滑的滋味。
最後一吻。
他現在明白了,她試圖驅使貝廷格和其他每個她接觸過的律師到這一步,希望哪個人能給她解脫。降臨到他們身上的災難,是對軟弱性格的懲罰。
而他是個強硬的人。
當他把刀子刺入女人心臟時,刀片上光芒閃爍。
她朝著他弓起身,很愉悅的樣子。她沒有尖叫,而是發出他不久前剛聽到過的嬌喘聲,歡愉達到頂點時的嬌喘聲。
他在壁爐裡焚燒掉了她的衣服,把她的錢包和屍體裹在一起,再把屍體放在女人開來的汽車的後座上。他開車到能俯瞰城鎮的山坡上,在林子裡挖了一個墓穴,最後,在群星閃爍的夜空下,跟她道了永別。
把她的汽車拋棄在樹林深處後,他一個人走回到那座廢屋,駕駛自己的車回家,酣睡了整晚。
第二天在辦公室,他一早上完成了許多工作,那天下午也是成果纍纍。他決定去酒館一趟,給貝廷格買杯酒。終究是貝廷格幫了他大忙。當然,他也幫到了貝廷格、克萊默、羅賓斯和薩頓,儘管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該向誰表示謝意。投訴人杳無音信後,對他們的指控永遠也落實不了。他解救了這幾個人。
他正要離開辦公室時,警方登門拜訪。他們沒有浪費時間,徑直以謀殺女人的罪名逮捕了他。
「我們收到她律師打來的電話。」
男子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保羅?德萊葉?」
帶頭的警探解釋起來。昨晚,女人給德萊葉留下一條訊息,說她早上會打電話來。如果到了早上10點,她還沒打電話來,德萊葉要打開保險箱裡那隻羊羔皮公文箱。結果女人沒打電話來,德萊葉遵照指示,撬開公文箱的鎖。裡面放著如何去往那座廢屋以及附近山坡的指示,還有一張便條,要求當局檢查她的前一位律師為她操作的交易記錄。那張便條裡還說,她也拿不準,不過她始終覺得自己遭到律師欺騙。她打算和律師攤牌,而這個律師也是她的情人。並且正如便條裡所述的,女人感到很害怕。
便條裡沒有寫明律師的名字。
不過,她也交待了,這兒所說的律師便是她的上一任律師。
警方度過了一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上午。他們找到了廢屋、女人的屍體和汽車。他們在翻轉過來的床墊上發現了她的血跡。他們也發現了男人的指紋。
警方帶走了男人。
當他腳踩在人行道上時,那個初吻的味道、氣息和刺激仍然在伺機而出。它們重重地衝遍他的全身,令他腳步趔趄起來,因為他戴著手銬,沒法伸手抓住什麼東西。他隨即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