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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套娃

2023-10-06 21:53:10

(一)

大學畢業不久,孫豔玲就在城裡找到一份待遇還不錯的工作。更叫人開心的是,同事劉凱也是一面坡人,貨真價實的老鄉。老鄉見老鄉,雖說用不著兩眼淚汪汪,卻也格外親切。一個文靜靚麗,一個英俊帥氣,一來二去,壓根沒用月老牽線搭橋,兩人便萌生愛意,發誓要相親相愛廝守一輩子。發誓容易,上下嘴唇一碰連下輩子都能捎上,可真要做起來就難嘍。這不,昨天回了趟一面坡,名義上是看望母親,實則是讓母親相女婿。面對一表人才、出類拔萃的準女婿,母親自然一百個滿意,沒得挑。誰知今天一早,劉凱便辭了職,人間蒸發般消失了。

找不到人,摸不到影,孫豔玲心急如焚,一遍遍撥打劉凱的電話。從早打到晚,劉凱終於開了機,孫豔玲忙問:「凱子,到底發生了啥事?為啥連人影都看不到了?是為了躲著我嗎?」

電話那端,劉凱沉默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回道:「對不起。我父親的腿……唉,讓我再好好考慮考慮,行嗎?」孫豔玲一聽,大聲追問:「伯父的腿傷是不是加重了?你沒帶他去醫院?」

此前,劉凱曾跟她說過,在他五歲那年的一個雨夜,有個賊溜進他家院子,牽走了一隻羊。父親聽到動靜,抓起木棍就追。一面坡本就坡陡路滑,再加上大雨「譁譁」下個不停,追著追著,父親一腳踏空,滾下山坡摔斷了左腿。此後不久,一家人搬進城,再沒回過老家。每逢陰天下雨,瞅著父親不停地捶打傷腿,疼得滿頭冷汗,劉凱都會心裡暗暗發狠:有朝一日抓住那個偷羊賊,也敲斷他的腿!

聽著孫豔玲急切的詢問,劉凱欲言又止:「不,不是。玲子,你不喜歡周叔,對吧?我也不喜歡。」

周叔,是孫豔玲的繼父。劉凱這時候提起周叔,莫非,他父親的腿傷和周叔有關係?不可能,周叔是個癱子,除了雙手和頭能動外,半步都走不了。很有可能,劉凱是怕落累贅。想想看,這面一個殘疾,那面一個癱子,將來結婚負擔肯定小不了。實話實說,儘管她不喜歡周叔,甚至有些煩他討厭他,可他畢竟是繼父,哪能狠心不管?想到這兒,孫豔玲心頭泛酸,悶悶地掛了機。

強忍著淚水,孫豔玲發了一陣子呆,電話又響了。是母親打來的,一接通就高興得直喊:「玲子,小劉是個好孩子,媽和你周叔都相中了。你周叔讓我問問你,你們準備啥時結婚?」

聽母親開口閉口都是「你周叔」,孫豔玲頓覺氣惱,拖著哭腔喊:「我的事不用他管。不結了,黃了!」

「玲子,你咋了?別嚇唬媽——」

「媽,我就不明白,你在一面坡守了大半輩子,到底為啥,圖啥?」孫豔玲搶過話茬,將滿肚子的悶氣和火氣全倒了出來:「知恩圖報沒錯,可不能沒個頭吧?他是幫過咱,可你已經照顧了他二十多年,吃喝拉撒睡,哪樣不用你操心?就算天大的恩也該還完了。媽,我求你了,你就離開那個窮地方到城裡來吧,我能養得起你……」

(二)

這一夜,孫豔玲眼沒合一下。她衝母親喊,擺明了是衝周叔去的。這個周叔,在孫豔玲的眼裡活脫脫就是個老賴皮。剛記事時,周叔花招特別多,一會兒拿出串冰糖葫蘆,一會兒用泥巴捏只泥人,擠眉弄眼地逗她:「玲子,叫爸爸,叫爸俺就給你。」那時,孫豔玲最喜歡吉祥娃娃,就撅著小嘴說:「你要給我做一套吉祥娃娃,我就叫你爸爸。」

吉祥娃娃又叫套娃,是俄羅斯特產的木製玩具。一面坡與俄羅斯只隔著兩座大山,鎮裡也有人在做這種小玩物。但若想做出一整套漂亮、考究的套娃,要用最好的材料樺樹木。開春時節先砍了樹,再剝去樹皮慢慢晾乾。要做中等尺寸的娃娃,起碼要晾兩年;要做多件套的,一般需晾五六年。然後經過手工楦空、雕刻、著色才能成型,比繡花都費工夫。就周叔笨手笨腳的樣,擺弄泥巴有兩下子,可做這細活,絕對比登天都難。見他噤了聲,孫豔玲小臉一揚,脆生生回道:「連娃娃都不會做,今後,別再讓我管你叫爸爸!」

等孫豔玲漸漸長大,她曾幾次問母親為啥收留他,還和他過日子。聽隔壁阿婆說,周叔的腿腳本就不利索,又在採石場撞上啞炮,差點進了鬼門關。他是個孤兒,在一面坡沒親人,寡居的母親就把他拉回家,一直伺候到今天。不過他也真夠賴皮的,從此「安營紮寨」不說,居然還做白日夢,想白賺個女兒!可每次問,母親的回答都短得只有三個字:他人好。

人好?不能跑不能顛,往俗氣裡說,一分錢都掙不到,再好能好到哪兒去?

這一夜翻來覆去琢磨得頭都大了,忽聽「咚咚咚」,有人敲門。

這麼早,十有八九是劉凱。孫豔玲賭氣不開門。不料,敲門聲越來越急:「玲子,你在屋裡嗎?快開門啊!」

是母親。只因幾句氣話,母親竟趕了一夜的路跑進城來了。門一開,母親便抓住孫豔玲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快告訴媽,出啥事了?小劉他欺負你了吧?」

「媽,我、我……」

話未出口,孫豔玲已扎進母親的懷裡,「嗚嗚」哭起來。母親拍著孫豔玲的頭,說:「玲子,媽知道你心裡想的是啥。有些事,媽本不想讓你知道。其實,媽沒騙你,你周叔他真是個好人,媽打心眼裡喜歡他——」

說著說著,母親的眼眶裡噙滿了淚花。原來,在嫁給父親前,母親就喜歡周叔,周叔也喜歡她。可是,周叔連個遮風避雨的窩都沒有,姥姥怎肯讓女兒遭罪受苦?實在拗不過要死要活的姥姥,母親只好嫁給了做山貨生意的父親,可日子過得並不幸福。轉過年,母親懷了身孕,父親卻出了事,下雨天在鳥不飛失足摔了下去。鳥不飛,是一面坡通往山外的必經之路,非常陡滑。那時,母親天天挺著大肚子,起早貪黑地侍弄幾畝薄田,周叔看不得她苦,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幫襯她,總算讓她平平安安生下了孫豔玲。

「玲子,你記不記得,你周叔從啥時起不再逗引你叫爸了?」母親問。

「好像是六歲。」孫豔玲遲疑回道。母親擦擦眼淚,接著說:「那天,你罵了他聲『癱子』,他一整夜都沒睡。天亮的時候,他跟我說,他真是渾,咋能讓丫頭管他叫爸?我一聽,趕忙問他不想認你當閨女?他說,啥認不認的,你就是他丫頭,親丫頭,將來,他可不能拖累你。玲子,你知道他是咋受的傷嗎?」

孫豔玲說,聽人講是在採石場遇上了啞炮。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是因為一隻吉祥娃娃。」

吉祥娃娃?孫豔玲不由一怔。印象中,從小到大,周叔也沒給她過啊。孫豔玲正想問,放在手邊的電話突然「嗡嗡」叫起來。

一接通,電話裡便傳出了焦急的詢問聲:「你是孫豔玲吧?我是劉凱的媽媽。劉凱不見了,電話也打不通——」

劉凱不見了?孫豔玲禁不住渾身一顫,很快想起劉凱說的話:你不喜歡周叔,我也不喜歡。難道,周叔和劉凱父親之間真有什麼過節?

(三)

的確有過節,而且還不淺。孫豔玲一說出劉凱父親的名字,母親就慌了神:你周叔偷過劉凱家的奶羊!

「媽,你說啥?周叔是個賊?」

「別胡說,你周叔偷羊也是為了救你。我生下你時沒奶水,見你餓得哇哇直哭,他才壯著膽去劉家偷奶羊的。」母親扔下話後,抬腿就往門外走。她來看孫豔玲,把周叔獨自留在了家裡,萬一劉凱去找麻煩,一個不能動的癱子連躲都沒法躲,指定吃大虧。手忙腳亂地剛推開門,一輛輪椅出現在面前。

輪椅上坐的,竟然是周叔。

母親忙不迭地問:「老周,你,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俺這不好好的嗎?」周叔抬手撓撓頭,一臉難為情地望著孫豔玲,「俺,俺也想來看看玲子。」

孫豔玲徹底愣住了。周叔幾近全癱,從一面坡到車站,少說也有二十裡山路,母親不在身邊,他是怎麼走出來的?還有,我住在這兒,只有母親來過兩次,他又怎會找到?不等想出個名堂,就見劉凱抱著一個足有半米高、被苫布罩得嚴嚴實實的大物件走進了門:「玲子,快幫把手。你猜,這裡面是啥?」

孫豔玲此時顧不上打開看是啥東西,急急地問:「你去一面坡了?」

周叔是偷羊賊,又害得劉凱父親摔斷了腿,恨在心裡埋藏多年,又怎會輕易放下?劉凱抬手擦了把汗,愧疚回道:「玲子,對不起,是我太小心眼了。」

「到底咋回事?你快說啊。」孫豔玲追問道。

劉凱說,那天,他和孫豔玲回一面坡,用手機拍下了孫豔玲母親和周叔的照片。回城後,他拿給父母看,母親一眼就認出了周叔:他就是偷羊賊!劉凱當場就蒙了:女友的繼父是害父親摔斷腿的賊,這也太巧了吧?母親氣哼哼地說,她也是搬到城裡多年後才弄清個中原委的。一天下雨,父親的腿疼得鑽心,邊捶邊罵周癱子。這話恰讓母親聽到了,很快聯想起偷羊事件。再三逼問,父親支支吾吾說 好像是他。母親要報案,父親連聲制止:「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也沒個證人,單憑我說有啥用?就算是他偷的,也只偷了一隻,又不是一群,大案子都忙不過來,警察哪會管這點破事?再說,是我自己摔的,又不是他推的……」琢磨琢磨父親說得在理,母親也只好強忍下了這口怨氣。

舊事重提,思來想去,劉凱決定再走一趟一面坡,問個究竟。就在進門那刻,他看到周叔正借著黯淡的燈光,一刀一刀異常吃力地刻套娃。他隨口問了一句:「你刻它幹嗎?」周叔頭也沒抬,樂滋滋地說:「我丫頭要嫁人了,給我丫頭做嫁妝。」說這話時,周叔滿眼都是喜氣。

「你周叔雖然癱了,啥都幹不了,可他的手還能動。」母親掀開了蒙在木頭上的布罩:「這個二十件套的套娃,他一年刻一件,瞞著你整整刻了二十年。他偷羊害小劉的父親出事後,就偷偷逃去了採石場,掙的錢一分不剩都給了我,讓我養活你。有一天,炸藥裝好了,他剛躲進山坳,卻發現塞在懷裡的套娃掉在了半路上。他真傻,又跑回去撿,誰想……」

「媽,你別說了,都怪我任性。這些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孫豔玲哽咽失聲。母親嘆口氣,說:「是你周叔不讓提,他不想拖累你。」

「其實,周叔他偷羊,還有個同夥呢。」劉凱幫孫豔玲擦乾眼淚,又道出一樁連孫豔玲母親都蒙在鼓裡的舊事:這個同夥就是劉凱的父親。在一面坡,周叔提起了劉凱的父親,說他們是老朋友,劉凱這才得知偷羊的真相。周叔找劉凱父親借錢,打算給孫豔玲買奶粉。可劉凱的父親懼內,又擔心劉凱母親亂猜忌,兩人一合計,偷羊吧,羊羔已斷奶,母羊的奶汁足著呢。明明是做戲,可兩人非要演得像真事,結果,假戲成真,劉凱的父親一不留神摔下了山坡。

孫豔玲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件精雕細刻的套娃。讓她難以置信的是,套娃居然是比照自己的模樣刻的。母親紅著眼圈,哽咽失聲:「你周叔傷殘後,用了二十多年的時間只做了這一件事。一歲一件套,一套刻一年,一天都沒停過……」

一件件打開,孫豔玲看得真真切切,每套的底部都刻著一行小字:俺的丫頭,25歲;俺的丫頭,24歲……俺的丫頭,6歲;俺的丫頭,滿5歲了,長得真水靈……

看著看著,孫豔玲止不住淚流滿面:「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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