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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伊幸太郎的小說都有哪些(與伊坂幸太郎一起寫小說)

2023-06-03 20:27:21 2

伊坂幸太郎,一個作家。

其實如果看過伊坂幸太郎照片的讀者會知道,作家本人的長相併不難看,整個人的氣質在整潔和俊朗中又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調侃,但伊坂幸太郎對於自己的肖像似乎有著某種執念。上一次採訪(見《專訪伊坂幸太郎:推理生活背後的淚與笑》),他授權了一張照片,但要求只能在報紙上出現不得出現在網絡上,這次有了些進步,給了可以隨便用的「肖像圖片」——一個根據他面部形象而創作的樹袋熊。

伊坂幸太郎(樹袋熊),1971年生於日本千葉縣,熱愛電影和音樂。1996年創作處女作《礙眼的壞蛋們》,2000年以《奧杜邦的祈禱》出道,正式躋身文壇。其作品《金色夢鄉》 《重力小丑》《餘生皆假期》《疾風號》《華麗人生》等已出版中文版。

2月16日,伊坂幸太郎受新星出版社邀請,在國內社交平臺上回應讀者提問。作為之前讀過不少他作品的人,我們也聯繫了出版社,再次對伊坂幸太郎進行了採訪。與之前的採訪不同,我們沒有再交流關於「『愛』與『親情』是否在現代社會也算是一種超能力」,「如何安排人物命運」之類的話題,而是一同構思一篇小說。通過簡短交流中對小說人物和情節的設定,相信讀者能從這位作家構思的過程中,更為直觀地感受到伊坂幸太郎內心的文學世界——一個豐富、有趣、又總是在矛盾衝突中帶著溫情的作家。

現在,當你往下看,將發現本文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專訪伊坂幸太郎,第二部分為記者宮子根據伊坂幸太郎在採訪中提供的設定,嘗試寫出的短篇故事《沉睡刺客》。故事全文共9966字,無時間的讀者可以跳過,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選擇閱讀。

採寫|宮子

在採訪中,記者宮子與伊坂幸太郎聊到「讓對方陷入熟睡」技能、讀者來信、文學與現實等設定,以下便是他嘗試寫的一篇叫《沉睡刺客》的故事。有點長,歡迎有興趣的朋友繼續往下看?

沉睡刺客

*由宮子根據伊坂幸太郎在採訪中所提設定寫出的短篇故事。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重力小丑》劇照。

作家總是有失眠的困擾,因為他們腦中的夢過於活躍,總是從作為容器的夜晚溢出,或者有時即使是白天他們也會被腦中尚未成形的、黏糊糊的夢境包裹著。解脫的唯一辦法就是讓那些發酵的夢境在烤箱中成為實體——是的,他正在廚房裡尋找這個東西,凌晨兩點——此時如果搞烘焙的話會吵醒鄰居並引來警察吧,居民樓的隔音一直都不怎麼好,儘管他認真檢查過自己的居所確認除了暖氣和下水管道那裡有一些略有縫隙的圓孔外沒有留給聲音什麼傳導的渠道,但牆本身似乎就可以一字不差地傳音。

他不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烘焙腦中的夢境,只能打開冰箱,冷藏室裡留著昨天剩下的佛卡夏。現在上面撒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寒酸,只有聖女果和迷迭香,連菠蘿都沒有,以前還有豬肘肉和扇貝,沒辦法,他需要節省開支。對作家的錢包來說,原料已經越發昂貴,想要靠烘焙夢境填飽肚子不僅要選擇恰當的時機,避免被鄰居以擾民的名義舉報,還要承擔採購費,有時還要消耗一些內心的善意——比如他經常在夢裡遇見一隻兔子,但它一直不忍心將兔子肉放在烤箱裡。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金色夢鄉》劇照。

其實只要搞兩場文化活動,參加幾次作家會談,就能撈到一筆不錯的生活費。出版商過去一直是和他這麼建議的。反正這年頭的讀者腦子裡裝滿了條條框框的概念與思想,和池塘裡密密麻麻的小鯽魚似的,拿個詞語或者哲學術語,捏在銀鉤上,一竿子甩下去總能吸引到不少條的,只要參加池塘垂釣的人多少有點名氣就行了——如果名氣足夠大的話都不用費甩竿的力氣,小鯽魚們會自動跳上來,那時候還愁什麼晚餐呢。魚不在意餌料,魚在意月亮臉投在水底的影子。

論名氣他在作家中倒是足夠的,有四五本備受好評的小說(儘管不知道是誰評的)。至於參加文化活動是否會影響形象這一點,他倒也不是那麼有所謂,人總是要吃飯的嘛。不過參加文化活動不能他一個人說話,總是要有交流,要有提問和毫無意義的對話。而他每次開口說話就會讓對方睡過去——這大概是從他成人典禮結束後的那個上午開始的。他記得那天自己作為班級代表走上了主席臺,淡藍色的紅旗,粉紅色的草地,草綠色的人臉,還有伸著耳朵貼在他嘴唇融化的話筒,緊張的氛圍令一切變形。校長讓他代表剛成年的學生發表講話,並問他的人生理想是什麼。其實稿子已經修改好了,但他忘記放在書包的哪一層格子裡了,只好憑藉記憶作答,就在他陳述自己未來人生理想的時候,所有聽眾——滿滿當當的操場——都齊刷刷倒在地上睡了過去。

從那天之後,他就發現了自己身上這個神奇的能力。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其實說了也沒用——當他要向朋友開口「我告訴你一個事情」的時候,對方已經睡過去了。擁有這個能力後,他在學校裡瘋狂地利用過,只要他不想上課,他就只需站起來回答一個老師的問題,接著全班人都睡著了然後就可以大搖大擺地翹課。一開始他無法還不知道怎麼控制其他人入睡的時間,有次語文課等他回到教室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已經醒了。老師就站在黑板中央驚愕地看著他,就像印加人看著首次抵達庫斯科的白種羽蛇神一樣。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一首小夜曲》劇照。

後來他發現這和自己說話的時間有關,只要說上十分鐘左右的話那麼對方就能睡上半個多小時,如果只是一個字一個詞的話,那麼對方幾分鐘後就會醒來——前提是,必須得真正是自己說的話,念課文不行。於是,就這麼著,在他發揮了一學期的能力後,全班成績讓他硬生生拖到了全校墊底。想起來還真是特別愧疚的一件事,尤其是那些熬夜拼命學習的同學。他想,這或許算是一種超能力吧,不過——「超」肯定是超出常人了,「能力」卻絲毫沒有發現,他不知道如果發生了世界末日需要天賦異稟的人來拯救地球,自己一說話就讓對方睡過去這一點能為人類提供什麼幫助。或許宗教裡所謂的最終審判的時候有用,當再次降臨的耶穌基督質問人類是否有罪的時候,他可以讓質問者睡過去——請您不要再問了。

他端著冰涼的佛卡夏,衝了一杯熱咖啡,回到桌子前面坐著,開始打開電腦看郵箱裡的來信。夜裡不管做什麼都像是做賊,尤其是還有微光照在人臉上的時候。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金色夢鄉》劇照。

他曾經談過一次戀愛。對他的這個能力來說,持續的時間算很久,整整一年多。他不怎麼說話。而她雖然不喜歡沉默,但是喜歡安靜。能夠打破沉默與安靜之間的對峙狀態的,是他們用紙條或信息傳遞的文字。經常是在他寫小說,或者她在彈鋼琴的時候,從頸後飛來一個紙條,有時上面的筆跡只有非常簡單的「hi,你在想什麼呢」,或者「剛才那個段落很好聽」之類的話。還有一隻名叫花椒的貓,心情好的時候會在他們之間叼著紙條跑來跑去,擔任郵遞員——或者只是為了鍛鍊身體。偶爾對方過生日的時候他會將想說的話錄製成視頻——他發現直接面對面說話不行,但錄播視頻沒事。大概是因為屏幕裡的人不是真正的人吧。

他們同居了一段時間,唯一舒適的地方在於她徹底擺脫了藝術家的失眠問題,晚上只要他在床邊說上兩句話她就能在枕頭上入眠。

唯一遺憾的地方在於她永遠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例如接吻的時候她會抬起頭看著他問是不是會一直愛自己,他無法用言語回答。其實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回答。也許可以寫下來用文字回答,但文字需要時間,即使很短暫也像是猶豫,而猶豫會讓愛情裡那些怦然激動的時刻如琥珀般在滑落的途中凝滯,讓悄悄織網的昆蟲在封閉中死亡。不過這也沒什麼,對愛著彼此的兩人來說,這些都可以磨合、適應,在愛情中沒有什麼矛盾是不能解決的——然而,生活中有。

他們終歸無法在一起生活,因為生活不僅有愛情,還有——辦事處。他不能和房東中介洽談續約問題,不能去銀行辦理任何業務,她生病的時候自己不能和醫生聊病情只能呆在走廊裡安靜地等她出來同時無法第一時間開口說出任何的問候,去餐廳不能和服務生說自己想點什麼,她和其他人發生衝突的時候他所做的最激烈的舉動也就是站出說兩句話讓雙方都睡著,然後抱住沉睡的她逃離吵架現場。

在被這些大大小小的荊棘扎了一年之後,她最終還是決定分手。她說,也許他應當尋找的是一個除了情感對生活裡的一切都無所謂的女孩,「一個水瓶座女孩」,而她是雙子座,有時候會飄蕩在與實際無關的世界裡,有時候又會被地上的事情折磨。

這和星座有關係嗎?即使是星座裡最不正常的水瓶座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他不這麼想,但也不重要了。

他繼續看信,避免自己沉浸在往日的憂傷裡。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華麗人生》劇照。

上次讀信已經是四個月前,通知欄顯示並沒有太多未讀的新信件,紅色氣泡裡的數字是11。太久不出現在公眾視野裡的他已被大多數讀者遺忘,尤其是媒體——他們在玩一種類似消消樂的遊戲,紅色對紅色,互相碰撞然後消亡。收件箱裡一封記者的來信都沒有。那群自詡為最會提問題的人,每次看到他們的提問都讓他聯想到瞎子,戴著概念和思想烤制而成的眼鏡,一旦摘下來就什麼都讀不懂。讀者也沒好到哪裡去,有些郵件的問題也很瘋,不過瘋總比白痴要好——那麼一點點。

「請問黑月亮是什麼。」

他回覆:飛機掠過時的月亮就是黑色的。太陽掠過時,月亮就會變得純黑。

下一封來信。

「我的婚姻最近發生了裂痕,我懷疑我的丈夫偷偷……」

他懶得再往下讀,直接刪掉了。

再下一封。

「已經有八年沒有讀過您的新作品了,請問您現在還在寫小說嗎?」

他認真地回覆說:我遇到了對作家來說最可悲的事,還在寫,但,只是用腦子寫,我的手不太聽使喚。(苦笑)

直到一封信讓他感到有些不同。

「您好,我很想見一下《雪絨花車》中的遊艇駕駛員,總感覺有很多心理活動和動機你並沒有在書中寫出來。例如,在最後一次去二手車市場的那天早上,他到底有沒有吃華夫餅。他只空腹喝了一杯咖啡,還是又吃了兩塊華夫餅?這很重要。」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鴨子和野鴨子的投幣式自動存放櫃》劇照。

信中所說的《雪絨花車》是他的第二部小說,好多內容他都已經忘記,信中所說的遊艇駕駛員是小說裡的主人公,也是個兇手。這是一本他並不滿意的小說,因為故事脫離了他的控制,但又沒有完全達到飛離控制的效果。它讓作家厭惡的原因是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改了主意,一開始沒打算讓他成為兇殺犯的,是其他原因,是當時的生活,還有當時閱讀的報紙頭條(譁啦啦地從屏幕上側滾下),他要表達一下當時心裡的憤怒,所以才用了這種宣洩的方式。

小說不應當是這麼寫的。小說應該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類似於海底火山噴發時在慢吞吞遊弋的綠毛海龜,它不是不知道海底正在發生什麼變化,但它拒絕用肢體做出任何回應。不過這本小說記者們倒是非常喜歡,他們喜歡的一般都不是最好的小說,而是最好提問題的小說。但最終他們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當他們抱著或許虔誠或許虛假的態度去詢問作家作為故事背景的社群結構的時候,作家選擇開口讓他們昏睡,倒在自己為小說撰寫的提綱和標註上,似乎是被某種特殊材質的捕夢網打盡的沙丁魚——罐頭?不,現在還不是,等到他們把稿子交給審核員發出來的時候,他們才正式成為罐頭。

讀者想變成書裡的人物,這不奇怪。史蒂芬·金描述的「頭號書迷」現實中大有人在。很多人守在壁爐一樣的工作間裡從下雪的日子開始等待霍格沃茨學院寄來的通知書。直到新世紀確認貓頭鷹和雪鴞已經在這個城市裡滅絕,直到人生落灰,他們依舊沒有死心。作家好奇的是,他自以為寫下了十幾個比遊艇駕駛員有趣得多、也更具激情的人物,為什麼她單單對這一個人物有興趣呢?

他在回信中反問了對方。

兩天後,郵箱裡出現了回信。

「還要我說嗎?因為這是你寫得最垃圾的一部小說,我根本讀不明白他最後為什麼要那樣做。我想要見他一面,把這些問題弄清楚。你自己肯定也明白自從這部小說之後你就再也沒寫過一本像樣的東西。哎,也可能我是個太較真的讀者了,但是,如果有些人物的東西我沒有想清楚那我可是會睡不著覺的——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睡過之前那種不必思考、毫無心思的覺了。如果你不答應的話也沒關係,我可以自己去做。小說裡他最後不是殺了人嘛,我準備自己體驗一遍這個劇情,是真的,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呢。」

他知道堂吉訶德式的偏執狂讀者在今天依然存在,當文學研究者們撰寫出上千部文學史將星星點點的作品收納到某條鎖鏈式的銀河中時,在看不見的宇宙另一側,讀者也在新的行星鎖鏈上運轉。人們嘲笑那個讀著《麥田裡的守望者》的美國槍殺犯,但其實這類人在讀者中並不少見只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拿起的都不是槍而是另一種成本更低廉質地更柔軟的東西。不過,如果對方真的因為讀了自己的書而去殺人,自己是否需要承擔一點責任呢?因為看了蝙蝠俠電影而掃射觀眾的那個事件,導演是不是應該承擔責任呢——如果只有一個人這樣做的話只是瘋狂的個例,如果有十個、二十個呢。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金色夢鄉》劇照。

他先沒有回覆這封信,還有很多問題在他腦海裡翻騰,他需要讓這些思緒安靜下來。

首要的一點是他發現自己也沒辦法為這個人物提供解釋,很明顯,唯一能阻止這個奇怪的讀者真的像小說結局那樣行兇的唯一辦法就是替她解答人物的困惑,然而這個小說人物的心理概念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作家有必要回應讀者對小說的問題嗎——毫無疑問是沒有的。

相比之下,幾天後這位讀者的新郵件倒是更讓他陷入矛盾——

「上次你信裡說作家沒有義務解答讀者的問題,確實如此,但是你難道不想想你自己,為什麼寫的小說越來越爛,直到最近已經八年還是十年了,人們再也沒見過你的新作品。你知道為什麼有些小說能夠成為經典嗎,因為作家們經歷過極端的現實情境。米沃什見過很多具屍體,陀思妥耶夫斯基差點在監獄裡丟了性命,還有從集中營裡走出來的普裡莫·萊維,參加過國際縱隊的加繆還有拉美那些什麼名字一長串的作家。而你呢,你的小說主題都和生死相關,但是你卻壓根沒有經歷過那些極端的現實,試問你又怎麼能寫出深刻的作品來呢?《雪絨花車》裡那個邏輯無法自洽的駕駛員只是人物空洞的一個表現。這個人物我不理解,你也不理解,那試問作家寫作的根基又在哪裡?」

作家寫作的「根基論」是他在年輕時嗤之以鼻的論調,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懶得回應。但是隨著寫作的枯竭,他自己也開始懷疑起這一點來。他倒不是真的要刻意和世界保持什麼距離,而是他特殊的身體稟賦決定了他沒辦法和世界產生什麼持續的交流,只能是說話-睡眠-說話-睡眠這麼一個循環的過程。他又盯著屏幕裡的信件記錄,想著這或許是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一來說不定能阻止這個不太正常的讀者要去真的嘗試兇殺的念頭,二來自己扮演這個小說裡的駕駛員去體驗一下全過程,或許能接觸到所謂的極端現實情景,他自己的寫作具備一些重量感,不那麼空洞。

他這麼想著,腦子裡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嘗試方案。

他需要的就是選擇一個合適的地點。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重力小丑》劇照。

地點是這座城市的鞋號統籌局。

小說裡的駕駛員最後殺掉了當地水果種植公司的董事長,不過那是在虛構的非洲國家,在這座城市裡他想要模仿人物行為的話,需要找個差不多的——管理著當地人的生活,同時又要帶著濃鬱的荒誕意味——儘管所有管理行為從一開始就都是荒誕的。鞋號統籌局的大多數特徵都很契合那個最終的謀殺地。它是這座城市特有的行政機構,成立於大概五十年前,當時人們喜歡在蔚藍的夏天穿著拖鞋或踩腳鞋走在路上,新來的市長在視察了一圈城市風貌後非常震怒,認為人們腳上穿著不合尺碼的大鞋子松松垮垮地走在路上,整個人的精神風貌都是頹靡的,於是下令成立了鞋號統籌局——人們還記得在搭建鋼筋棚子的那一個月裡,他們如何駐足圍觀並伸出手機拍照,像是即將行刑的犯人對著高聳入雲的斷頭臺發出自豪的感慨,腦中幻想著這棟建築完成後將會是何等令自己榮耀的地標。在人們期待了兩個月後,揭幕的它確實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城市地標。門前公告中寫著為了改良現代精神生活、樹立簡潔積極的城市風貌,每個人都只能穿契合自己的鞋碼。在工作人員上門統計後,如果因為身材變化等原因需要更換鞋碼,必須再到辦事處提交一份申請。

本來對成年人來說這也沒什麼,只是多提交一份表格,多一份記錄在案的個人數據罷了,然而這個規定後來延伸到了未成年人身上,理由是未成年人的精神風貌引導尤為重要。對青春期孩子的父母而言,他們不得不一份又一份地提交申請。總之人們都在暗地裡咒罵這個機構,但又不得不遵從它的指令行事——遵從那棟白色的、沒有弧線、用板牙似的黑色小嘴吸收文件卻從來不會往外吐出一分錢的三層大樓。人們去商店裡購買新鞋必須出示政府官方的鞋碼認證,如果發現有商店出售了與尺碼不符的鞋子,商店會被立刻查處整改。一些父母偷偷和朋友商量好,為了避免麻煩而私下拿著孩子穿過的鞋互換的行為,發現後也可以檢舉揭發。

他覺得,自己應該在這地方運用下自己的能力了。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金色夢鄉》劇照。

和小說人物不同,真正的作家不可能殺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他也是。無論他有多麼仇恨一個人或一個團體,讓他動手,即使不用當面只是在兩公裡外架起一臺狙擊槍,他也無法對著一個有血有肉的腦袋扣動那個開關。他裝模作樣地買了一些工具,裝扮得像個職業殺手一樣,其實最終的手段只是要讓那棟大樓裡的人睡著,反正就外部呈現而言,睡著了和死掉了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需要認真規劃的是時間策略。鞋號統籌大樓的結構比較複雜,他並沒有辦法直接見到需要刺殺的目標——統籌局局長。他要動手的話先要經歷一層層門衛和負責人的阻攔,當然首先要確定的一件事情是局長真的會在辦公室裡上班嗎?他無法預估自己在那棟大樓裡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找到局長,因此他需要儘可能地和最外圍的人多說話,來讓他們陷入更長的安眠。

行動的日子選在了一個晴朗的周一,這種天氣不會讓他感到緊張。儘管已經無數次使用過自己的能力,但在部門機構裡使用,卻還是第一次。他叫了一輛計程車,用紙條告訴司機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鞋號統籌大樓,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他發現這棟樓和幾年前相比沒有什麼變化,門前的兩排樹還是散發著令人心悸的甜味,半米左右的圍牆上掛著宣傳標語,唯一的變化是曾經如瓷磚般亮晶晶的白色外牆現在有些發灰。

小說裡的駕駛員最後是這樣行動的——他從尚未復甦的窄巷裡走出來,外面剛剛下完一場落滿山茶花的大雨,滿地都是,露天的商攤還沒有從這場大雨中回過神來,水果公司的衛兵們也是,罕見而急促的大雨慵懶了他們的警惕性,他們三三兩兩地在門口抽菸,伸懶腰,站崗的位置被雨水打散。他很容易就找到一個機會繞開了衛兵,踅進了大樓,手裡拿著從黑市商人那裡買來的手槍,朝著那個他熟悉又陌生的、曾經向他發來無數張通知單的地方走去。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鴨子和野鴨子的投幣式自動存放櫃》劇照。

如果要完全將小說人物的行動複製一遍來理解他的行為的話,那麼他此時也應該避開門衛和保安,悄悄潛入進去。不過有些時候,理解情境的重點並不在於一致的行動,而是要抓住其中的關鍵。這個情節的關鍵就在於「潛入」。他寫那篇小說的時候將地點設置在自己從來都沒有去過的非洲國家索馬利亞(只是因為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好聽,泛著湛藍的海色)。一個以水果種植園為主體經濟的村鎮。而現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建築高度直逼航空樓的現代都市。潛入——《現代詞典》的兩個釋義是「暗中進入;鑽進水中」——重點都在於令自己消失在對方的視野中,那麼,讓對方閉上眼睛入睡,同樣也是潛入的一種方式。

最外面的站崗門衛是不用管的,他們只是維護著一種視覺上的尊嚴,每天進出鞋號統籌大樓的人來來往往,他們不會盤查,只是作為人體雕塑筆直地站在那裡。上世紀初期,世界性疫情嚴重的時候,門衛們還會負責測量體溫,檢查口罩佩戴情況和健康證明,現在那些以及疫情中不能相見的戀愛故事和死亡軼事,都是消散的過去了。他需要解決的是裡面實際巡邏的保安,還有電梯員——試論一棟只有三層的建築物為什麼需要電梯。在一樓巡邏的保安也不必解決,他們不會緊盯著進來的人問什麼問題,只是在大廳裡溜達著維持某種毫無必要的秩序。關鍵在於二樓,那裡的保安如果見到陌生人會警惕地問他們來這裡找誰,那個時候需要他動用自己的能力讓他們陷入一小時以上的睡眠。

這個很難。當他走上二樓真正撞見保安的時候——他們是兩個人,兩個不一樣的人,只是披著制服的原因所以走過來的時候像是一對疊影。他需要面對著四隻滾動的眼睛說話。前一天他就有準備這些,「你好——我想問一下衛生間怎麼走,一樓那裡好像沒有找到……」當他剛開口的時候,兩個保安的臉上已經出現了無法支撐的睡意,等兩句話說完,他們已經倒下。但這樣他們過幾分鐘就會醒來,他必須繼續說下去。他開始對著兩個已經睡著的人敘述自己的腸胃問題。「哎呀,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有這種毛病,腸胃很不穩定,突然就很需要解決,有時候出門的時候我會控制自己不吃一些東西,但是後來發現這和出門前吃了什麼東西也沒太大關係——」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華麗人生》劇照。

他突然停住了。因為他腦子裡跳出了那個讀者在郵件裡問他的話——「比如小說裡那個兇手出門前有沒有吃華夫餅,這很重要」——這個讀者到底是誰?這個問題真的是出於無意的隨口一問嗎?到底是什麼樣的讀者會問出這句話。

他身上有了一絲戰慄,但現在他必須繼續將刺殺進行下去。

本來他以為自己講講身上出現的腸胃狀況,自己的就醫歷史,就能讓對方睡上兩個小時。但他講完後發現,時間竟然只過去了十分鐘,他還需要再講上起碼二十分鐘。於是,他開始講自己,先是表示了一下抱歉,「不好意思要讓你們就這樣睡在冰涼的地上,但我一開口就是這樣,也實在沒辦法」,接著繼續講述這一點給自己帶來的情感困擾。

他曾經發現,對方睡眠的時間不僅僅和自己說話的時長有關係,也和自己說話內容有關係,越是情感投入地講話,對方睡得越死。他其實不太願意主動回想上一段戀情歷史,因為他是真的非常喜歡那個姑娘,兩個人也曾經真的在一起生活過,每當回想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巨大的孤獨感和痛楚的撕裂感就蔓延在他的身上,真實的經歷因為時間造成的虛幻化而在他身上撕開更多難以捉摸、無法定型的傷痕。他就這樣繼續講著,講到自己都感覺痛苦的憂傷已經讓他沒有心思再做什麼其他事——他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工作,他想一路趕去那附近的甜品店等著,就在櫥窗裡遠遠地看她一眼——一層撒在身上的糖霜——然而,當他終於結束了講話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時間剛好過去了二十二分鐘。真好,他心裡想,一個人終生難忘的憂傷,化成言語,講述的時間卻只有不到半小時。兩個保安已經徹底變成了石頭,倒在地上昏睡。

說話的人越是動情,聽者就越是僵硬。這種情況在他身上也發生了不止幾十次。他調整了一下心裡的狀態,還是繼續往三樓走。解決了第一關保安後,後面再應對的時候他就輕鬆了很多,只需要把剛才講的那些東西再重複一遍就行。在第二次、第三次的講述中,情感變成了單純的文字。他用這種方式催眠了三樓的一個保安和站在走廊看手機的一個助理還有路過的兩個看起來是公務人員之類的角色。最後,他終於找到了局長的辦公室,要去進入那扇門了。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蚱蜢》劇照。

隨著一聲「請進」,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對於局長的辦公室,他之前做過很多種準備與猜想,但沒有一種符合他現在映入眼中的實際景象。房間四處瀰漫著一股催人入眠的茶葉味道,一個塞滿的書櫃裡面的書脊全是深紅色,龐大的身軀就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腦海中這樣的形象只會在拉美作家的小說插畫裡出現,那個肥胖的身軀似乎已經沉澱了上千年的脂肪,而且肉眼可見正有一圈圈贅肉沿著他的胸口下滑,最終在肚腩附近纏繞成麻油色的橡膠圈。與剛才那聲清晰的「請進」聲不同——他甚至懷疑剛才那一聲是房間裡的其他物品喊出來的——他不知道這個人的眼睛在看著哪裡。局長的那雙眼睛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是比半睜半閉更誇張的若有若無的狀態。他看不到目光與眼神,但是能憑藉直覺強烈地感受到存在。

他進來後,對方什麼話都沒有說。是的,領導們通常都不會先開口說話的,他們一定要等著你先開口——通常還要再問一遍你剛才說什麼之後再給出回應。

小說裡,駕駛員掏出了用野路子消聲器包裹的手槍,朝著水果公司董事長的腦門扣下了扳機。現在,他也到了最後的一步。

他開始開口,講話,然後,發現他的子彈像是射入了油脂中,對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從一開始,他就分不清這位局長到底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休息,現在他也分不清對方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甚至他開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辦公室巨大兩米的玻璃窗外能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他看著對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難以預測的失敗。

小說裡的駕駛員如果碰到這個情形會怎麼做——他現在竟然要求助於自己筆下寫出的人物了。不同的是,小說裡的人壓根就不會遇見這種情況,用手槍射擊對方的頭部,然後對方身體沒有任何反應,這種事情不會在小說裡發生。然而現實裡卻是一切皆有可能。

他覺得,自己可以找機會撤出去了。不管那尊龐大的身軀是清醒著還是陷入睡眠,如果他一直睡著的話,那麼就等於刺客貼近目標的時候發現目標已經是一具屍體,從而沒有再進行任務的必要,如果進門的時候他清醒著,那麼現在他肯定已經睡著了——他對於自己說話使對方入睡的能力還沒有運用失手過。該完成的事情已經完成,他轉身,準備出去。刺眼的眼光填滿室內,只有局長身軀上殘留著半明半暗的油彩。正在這個時候,那個身軀開口說了話——

「您闖進來和我說了一堆自己的感情經歷,到底是要做什麼呢。」

對方竟然沒有睡著。這完全出乎作家的預料,他在計劃行動前將備案列滿了整個字母表,但就是絲毫沒有想過會在催人入眠這個能力上掉鏈子。他還提前準備了小匕首藏在身上,為的是將自己打扮得更像個兇手,然而沒用,此時他壓根想不到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工具。他定在原地看著那尊不知道從哪裡發出聲音的人像。這個統治著市民鞋號的統籌局局長並不是用人類的嘴巴說話的,像兩棲動物用皮膚呼吸一樣,他是在用身體說話——不是身體的某個部位或皮膚,而是那種積累了上千年的油脂所堆成的一個陰影重重的輪廓在說話。即使是千尋闖進了湯婆婆辦公室的帷幕,產生的震懾恐怕也無法同此時的情形比擬。

《千與千尋》(2001)畫面。

好在,他也並沒有做什麼事情,最多就是一個市民誤闖辦公室擾亂了公務——作家想著,現在自己應該走上去道個歉,搪塞一下。局長應該會報警,自己應該會被拘留十天半個月,並不是什麼難以寬恕的嚴重犯罪。他這麼想著,一格地板一格地板地走了過去。

當他終於走近,離對方只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時,他才終於看清楚——自己的這場刺殺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成功。對方既沒有睡著也沒有清醒,他是在朦朧狀態中說著夢話——包括剛才的那一句詢問。他不會因為外界的話語而入眠,也不會因此而清醒;外面所有的話語被他昏昏沉沉的睡眠隔開,但又沒有隔絕,他的身體又會在聲波的震蕩中產生一些本能的反應,從而在無邊無際的睡眠中做出似是而非的問答。他的眼睛沒有睜開,又在盯著你,他的話沒有意識,又與意識相關,更可怕的一點是當作家湊近之後發現這個不遠處看起來龐大陰沉的油脂物體,竟然還有些半透明化,也就是說它很有可能都不是一個實體,而是由來來往往的目光匯集而形成的一個光學產物。

他不願意再觀察下去了。確定了對方並沒有意識到具體的自己後,作家立刻轉身開門,拔腿離去。出辦公室門的那一刻,即使還留在大樓裡,作家也感覺自己的雙腿重新穩定地回歸到了地面上。保安和助理們的身體還躺在地上酣睡,暫時無人發現。他從緊急出口那裡走樓梯出了一層。外面的環境還是猶如夢中,有些不太真實,但好在被常識的邏輯保護著。他鬆了口氣,立刻坐上計程車回家。

坐進車門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外面——在花壇旁邊流動的行人,在門口排隊的顧客,拉著小孩子的父母,歡笑的,悲傷的,無謂的,迷惘的,一切如常,一切都和他幾分鐘前在大樓辦公室裡看到的詭異景象沒有關係,他也不會說,人們不會相信,人們會睡著。

由伊坂幸太郎作品改編的電影《鴨子和野鴨子的投幣式自動存放櫃》劇照。

至於那位讀者所說的,缺乏對現實極端情景的體驗,因此寫不出什麼好小說。

不,他感覺他更寫不出什麼小說來了。

作者|宮子;

編輯|挪冬;

製圖|劉曉斐;

校對|付春愔、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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