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年代
2024-02-17 07:58:15
「是這家麼?」我掏出通知對了對門牌號。沒有錯,確實是這家。我點了點頭,讓她走在前面。 其實也沒什麼,只不過,讓這戶人家開門後見到的是一個女子,可能心裡要好受些吧。 她按了按門鈴,裡面傳出來一個人趿著鞋的聲音。我有點百無聊賴地看看四周,不知為什麼,突然很想抽菸。只是就這麼點時間,做事時抽菸總不太好吧。 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半張臉看了看我們。她道:「請問,這裡是鄧寶玲的住宅麼?」這男人有點狐疑地看了看我們,臉一下變得煞白,道:「你們……你們是……」她還想解釋什麼,我有點不耐煩地走上前,道:「我們是。請鄧寶玲女士快和我們走吧。」「她還在梳洗,請你們……稍微等一下吧。」我站在她身後,剛想說什麼,她已經搶先說:「沒關係,讓她慢慢來吧,我們等她。」那男人有點如釋重負,道:「請進來坐坐吧。」她已經走了進去。儘管有點對她那種心慈手軟不滿,我還是跟著她走進去。在十三個行動組中,她是唯一一個女子,那麼我畢竟還得隨著她點吧。 這鄧寶玲家裡並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乾淨,牆上,還掛著幾幅廉價的中國畫複製品,倒也並不惡俗。 一進他們家客廳,剛坐下來,我便說:「請鄧寶玲稍快一點吧,我們還要趕時間。」男人低著頭,道:「好,好。」他抹了把眼角的淚水,這時,內室的門開了,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走出來,嘴裡道:「爸,媽說……」他一見我們,象是被砍了一刀一樣,叫了起來:「爸!你說過不去叫他們來的!」男人沒說什麼,她站起身,道:「小朋友……」那小男孩衝過來,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亂抓著,兩腳還向我腿上踢來,嘴裡叫著:「不許你們把媽媽帶走!」我把這男孩拖開幾步,順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測器。還好,並沒有信號,這個男孩還是個正常人。我抓著他,對那男人道:「請把你兒子管好吧。」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淚,一把抱住這男孩,道:「小康,聽話,媽媽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你騙我!大人說過,媽媽要被燒掉的!我不要媽媽被燒掉,爸,爸,你去打他們,去打啊!」這男孩象一頭兇猛的小獸一樣,在那個男人手裡掙扎著,還想著衝過來打我們。男人死死抓著他,即使男孩拼命咬著他的手。 「小康,別鬧。」內室裡,一個女子又走了出來。我有點驚愕,幾乎有點妒忌這男人了。 這鄧寶玲居然是個美人,婚前她身邊一定聚集了一大幫獻殷勤的男人吧。雖然現在年紀不算很輕了,依然還有著很大的魅力。 「請問,你是鄧寶玲女士麼?」我也聽得到自己語氣裡有點惋惜了。 「是的。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吧。」那男孩已經不鬧了,突然,他大哭起來,叫道:「媽!媽!」鄧寶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頭,道:「小康乖,要聽爸爸的話,媽媽會經常來看你的。」她站直了,對我們道:「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她的鎮定我也不禁有點佩服,我側了側身子,讓她先走過去。 門關上了。門裡,還傳來那男孩的哭聲。鄧寶玲突然用手掩住嘴,無聲地抽泣著。她關切地道:「沒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兒子?」這是違反紀律的,可是,我也沒有阻止她這種女人氣的做法。我坐在駕駛座上,敲了敲方向盤。如果她還要回去看看,我就不發動車子了。 「不用了,多見幾次也沒用,還不是一樣。」鄧寶玲坐進了車子的後座。等她坐到前座我邊上,我按了下起動鈕。 車開了。在離開那幢樓前,我眼角掃到了那樓上下,不少窗子都開著,也幾乎千篇一律,每個窗前都有一些面目呆滯的人看著我們,沒有什麼感情,只是看著。 這車是特製的,前座和後座用強化玻璃隔開,是專門運用感染者的。當我開動車時,後座就完全被封死了,與外界一點氣也不通,完全是一個密封的鐵箱。其實,不少時候連空氣也不需要了,後座的雜物箱裡放了幾顆氰化物膠囊。那也是特製的,專門給不那堅強的人。我向局長提過幾次意見,要求氰化物膠囊不要在車上提供,可以下車後由我們提供,不然把死屍弄出這個鐵箱子是很困難的,可局長說這是上級的意思,上級說要尊重公民的選擇。 開著車,在骯髒的大街上走著,我的心裡卻更是一陣陣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時候看過的一個希臘神話,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福斯。我現在做的一切,與西西福斯不也很象麼?在那些大街小巷裡,每時每刻會出現多少感染者?我們又能處理掉多少呢? 我心裡有點煩,打開了車裡的全方位雷射音響,登時,車裡傳來一陣柔美的江南絲竹的樂聲。 那是她愛聽的音樂。我不由看了看坐在邊上的她。在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裡有點茫然。 處理場馬上就到了。我打開後座的車門,鄧寶玲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測器顯示屏上,格數又上升了一格。 「到了,請服藥吧。」鄧寶玲手裡已經抓了一顆藥,但她象是沒聽到,只是看著遠處。 處理場原先是個垃圾填埋場,現在好久沒用了,長出了不少草和灌木,倒比使用時乾淨得多。因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沒什麼生氣,時面一陣風吹過,揚起一片塵土。鄧寶玲幾乎貪婪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忽然,象是自言自語地道:「你們放了我吧。」我皺了皺眉,道:「不要想這些了,放了你,你也沒幾天好活,卻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總不想這樣吧?」鄧寶玲轉過頭,看著她,道:「小姐,你就發發善心,放過我吧,我保證不會害人的。」她沒說話。這些話我們也聽得多了,我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道:「你看看這個吧。」那是一張未公開的新聞照片,是好些年前一個體內食屍鬼已經孵化的感染者的樣子。那時感染者不多,那個感染者不知為什麼漏掉了每周一次的大檢查,可能是家裡的親屬幫他瞞下來吧。結果,當鄰居發現從那家人家裡傳出悽慘的叫聲,通知警察來時,在那戶人家裡,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夢中才會出現在景象。因為太過血腥恐怖,儘管這照片可能是讓感染者自願結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長也嚴禁發布,只是讓我們帶在身邊,給那些事到臨頭失去勇氣人看看。說實話,帶這麼張照片在身邊,我也很不舒服。 鄧寶玲看了看照片,象看見一隻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樣,一下扔到一邊。我多少有點幸災樂禍,道:「好了,請快點吧。」鄧寶玲閉上了眼,一下把那顆膠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幾百年來一直是一種有效的毒藥。雖然隨著科學的發展,自殺的手段也日新月異,但氰化物作為乾淨、迅速而無痛苦的自殺手段,很受人青睞。 看著她的身體慢慢變得僵硬,發青,我從車後箱裡取出一瓶助燃劑倒在鄧寶玲的屍體上。這具屍體雖然失去了生命,但還是有些魅力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鄧寶玲在這時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還會讓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兒子能幸運地活到輪到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們也許會想念妻子和母親的吧。 我取出槍,扣動了扳機,一道火光噴出,鄧寶玲身體一下子被火舌吞沒。在火光中,她的身體開始拼命扭動,發出尖利的聲音。當然,這聲音不是她發出的,可是聽起來卻象是她在掙扎喊著救命。我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具會動的屍體化成灰燼。 我注意到,她閉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還是女人,不論她裝得多麼堅強。這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二十八世紀的人類,也許仍然留著很久以前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已經暗了下來。今天我們已經做了三次,完成定額了。只是,我也覺得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連前些天的新聞裡也說,感染者已達百分之三點二,以一千萬人計算,該有三十二萬人。可按我們的進度,十三個行動組,每天四十人上下,做完的話那要多少年? 天空中,划過一顆流星。在那一塊寶藍色的天空裡,只不過一瞬,但讓我好象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她垂下頭,嘴裡默念著什麼。 我笑了:「流星早滅了。」「是。」她抬起頭,我看見她眼裡,依稀有點淚光。 「你還相信這些?哈哈,長不大。」「好吧,我們走吧。」她說著,飛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我本想說兩句打趣的話,可是,我的心頭一酸,沒有說出來。等她坐進車,我踩了下油門,又打開了車上的音響。 她是總局技術部主任老計的女兒。老計的興趣,一是發明各種殺人東西,二是喝酒。我剛進總局行動組時,她有時穿了一身破舊的衣服來給老計送飯。那時我也才二十出頭,看著她十六歲的身體象只有十一二歲那麼乾癟,做夢也想不到八年以後她會以總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這個一般人無法忍受的行動組裡。雖然我們是同事,私下卻從沒有交往,可是,我還是從別人嘴裡聽到過關於她家裡的事。 如果我不是親眼目睹,我也想像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軀裡,會蘊含著這樣的堅強,以至於以說怪話出名的我,也無法對她多說幾句挖苦話。 這時,我們已經回到了市中心。在大街上,忽然傳來宣傳車的聲音,一個聽上去掩飾不住驚慌的聲音傳來:「緊急通知,緊急通知,請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聽電視廣播,市長即將發布緊急通知。」我看著那輛漆得象救護車的宣傳車開過。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麼花樣來了,可能又要發藥品吧。 我手腕上忽然又發出了尖利的聲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出什麼事了?」 一回到總部,門口總臺的七號大聲道:「行動組,馬上去會議室集合,就等你們了。」我和她走進會議室,整個特勤局的人都在了,行動組的人坐在最前面幾排。可是,第六組的古文輝卻不見,和他同一組的柯祥坐在靠過道的椅子上哭得象個淚人一樣,文秘室的花瓶正從用紙巾擦著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慣他這樣有龍陽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邊。 「老王,出什麼事了?」我悄聲問坐在前面的第四組的王世德。王世德回過頭,小聲說:「古文輝被寄生了。」儘管我一向不喜歡古文輝,(當然,他也不喜歡我。)但不能否認,他確實是個很盡忠職守的人,我們這十三個特別行動組二十六個人裡,他是出類拔萃的人,比我的能力強多了,我也不得不承認。象他這樣的人,反而沒有一般人那麼過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一發了薪水就去酒吧鬼混。他和柯祥兩人總是安安靜靜地攜手走在大樓裡,讓我見了也直發毛。可是,昨天還在讓我發毛的人,今天就不見了,實在讓我感到空落落的。 「不是有治療的辦法麼?」我們身上都帶著老計研製的疫苗,在被寄生的十分鐘內,趁蟲卵尚未進入循環系統,可以殺死它。 王世德的臉上滿是無奈:「在古文輝身上失效了。」局長和老計走了進來。老計手裡抓著一卷錄像帶,他走上臺,打開錄像機,燈滅了,牆上,露出一塊亮塊。老計站在陰影裡,:「大家也知道了,六組的古文輝在今天執行任務中,受到一個食屍鬼的襲擊,儘管他及時使用了疫苗,但是發現疫苗已經失效。我們已經採取了全身換血,可是,在他血液裡,還是發現了食屍鬼的幼蟲。你們看,這是他的血液樣本放大圖。」在那塊亮塊中,是一種淡紅色,當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長條在不停地蠕動。這些小長條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誰知道,這種幼蟲不過零點零三毫米的幼蟲子,竟然會在人腦子裡長成有近一釐米長的成蟲。 這時,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用全身換血麼?」老計道:「不可能了。這些幼蟲在人體內已經開始繁衍,我約略計算了一下,每條幼蟲兩小時就對分裂繁殖一次。這種以級數增長的方式,我想大家也應該當知道,一條幼蟲在八小時後,就成為十六條,二十小時後,成為四千零九十六條。比以前三小時自我複製的時間快了許多。」有人驚慌地說:「那,也就是說,一旦被食屍鬼咬過後,那就是死路一條了?」老計站在屏幕的邊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說:「理論上,的確如此。」在剩下的二十幾個行動組成員中,發出了驚呼。以前,疫苗都發了下去,人們儘管對食屍鬼一樣害怕,卻並不太擔心。老計的話,就象是把最後一線希望也打破了。 局長在黑暗中站起身,剛想說什麼,忽然有人站起來,搶過話頭,道:「局長,我要辭職。」象有連鎖反應,一下子又站起了好幾個。這種局面局長也許也沒料到。 燈亮了。 我看見他的臉上,憔悴而不安。 「大家靜一靜,」局長晃著手,可是他的威嚴已經蕩然無存。「請聽我說一句。」人們靜了下來,他畢竟還留有以前的權威。在燈下,我看見他的頭髮已白了許多。 「剛按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極度危險名單,特勤局已受令取消,所以大家不必辭職,過一會兒去財務室領補償金,聽候遣散。」我叫了起來:「這怎麼行?火災大了,怎麼把救火的先撤了。」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決定放棄本市,給了十天時間疏散人群。」有人道:「這消息公布了麼?」「市長正在做緊急通知。請大家收看。」那個花瓶忽然尖聲哭著,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以前,花瓶發出這種神經質的叫聲,總會有不少護花使者一擁而上,可現在,也許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理睬他。 一開始,誰也料不到,一種小小的寄生蟲會造成這樣的後果。也許,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了吧。 我沒有和別人一起去財務室,而到了局長室。我沒敲門就闖了進去,局長正在收拾東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沒有在意我的無禮,道:「你領好錢了?我們走吧。」我沒動。 他看看我,詫異道:「有什麼事麼?」「為什麼不堅持到最後一刻?從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絕不能半途而廢。做人,就要做得象個英雄。」他笑了,笑容裡帶著無盡的苦澀。 「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我看著他,想看出他眼神裡的怯懦,可是他卻坦然地看著我。在這個養育了我十多年,讓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願意再做一點事,那和我一起到檢驗處去。這十天,大約要檢查近百萬人,檢驗處人手很缺。」我終於退卻了。我低下頭,喃喃地說:「好吧。」「在這種形勢下,有誰能只手挽狂瀾?不要太英雄主義了。」我退出局長室,不少人已經罵罵咧咧地從財務室走出來。以前一向很肅穆的特勤局,現在象個菜市場。 第二天,局長帶我到市區邊界的檢驗處報到。自從公眾知道出了一種寄生蟲,有點錢的早就逃了,剩下的多半是些工薪階層,自從昨夜市長的緊急講話發布以來,出境的人更多了。本來設了十個出境口,今天一下子增加到五十個,而外面更是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加上早就設好的把整個市圍起來的鐵絲網,幾乎象是要打一場大戰。這也難免,儘管出境化驗是免費的,可還是有不少人要偷逃。 對於偷越出境的人,軍隊接到命令,格殺勿論。以前很繁忙的空中計程車也停開了,軍隊每個士兵都配備有小型雷射制導對空飛彈,可以說想偷一輛空中計程車私逃的,絕對是死路一條。而假如真有一個病人逃出去,也有可能造成連鎖反應,使得全國爆發一場大災難。 我加入了化驗組。我不太會擺弄儀器,給我的任務是採血。為了防止作弊,所有要出境的人一律要經受輻射掃描、驗血、消毒三道手續,我的任務是在每個人臂彎處的靜脈上現場抽出二十毫升血,注入試管後通過自動檢測儀。 食屍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沒有發現過別的動物感染過,這類似於另一些寄生蟲只寄生於牲畜身上一樣。但為了防患於未然,所有寵物一律不得帶出外,一切隨身衣物都要經過高溫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經過嚴格消毒才能外出。通過的人歡天喜地坐著軍用卡車前往郊外的火車站等著離去。自從發現食屍鬼以來,政府極為重視,幾乎是一夜之間,市政府就軍管了。以前外出手續非常複雜,保留著平常時的人浮於事,現在卻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運作。 我的事,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後,把消毒針刺入他的動脈,抽取二十毫升的血。僅僅如此,如果這也叫事的話。 輪到下一個了。他穿著一件筆挺的西裝,料子相當高級。他撩起袖子,我象一臺機器一樣,精確而無聊地把針頭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請問,什麼時候能知道結果?」「很快,請稍等。」我把他的血液樣本壓住他的申請單。那些人大多象他一樣,急不可耐地想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人文質彬彬,看上去很象個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現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濃妝豔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實他完全不必擔心,我的手腕上戴著探測器,如果他體內已有食屍鬼寄生,探測器一定會有反應的。 「能不能快一點?我急著要走。」「很快的。」我沒抬頭,忙著給下一個抽血。這時,自動檢測儀突然發出了蜂鳴,在那邊敲圖章的人跳了起來,衝到檢測儀前。我有點奇怪地看了看那臺機器。 那人抽出了一張申請單,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我轉過頭,又有一個不走運的人了。檢驗處的門口裝有一架高靈敏度的探測儀,那些已有危險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進來,只有那些剛被寄生的人,蟲卵密度很小,才能躲過門口的探測器,可是,卻逃不過這臺號稱準備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六的血液樣本檢測儀。食屍鬼通過體液交換傳播,儘管科學家宣稱蚊蟲叮咬不會傳播,可我卻知道監獄裡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許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時我真有點幸災樂禍,因為如果來一次全民徹底大檢查,完全可以即時消滅那種寄生蟲,正是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檢查成為一紙空文,以至於我們這十三組特別行動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勞。 這時,我看見了那個人。他臉上,是一種驚愕和恐懼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剛想說句什麼,他忽然向我撲了過來。 這是不正常現象。這人體內的蟲卵並未孵化,不然不會通過大門口的探測儀的。這時的人,並沒有危險性。只有那些體內食屍鬼已經從蛹中孵化的人,才會象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樣見人就咬,在另外幾方面的症狀也和狂犬病很類似。 我根本沒有防備,但嚴格的訓練讓我的反應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託住他的下巴,他的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間合攏,咬了個空。他的雙手亂抓著,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忽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兩個身強力壯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兩條胳膊,他的腿還在拼命踢著,踢得化驗臺上的東西也在亂震。我這時才發現,他在亂抓的時候,把一個針頭扎入我的胳膊! 我的心一下抽緊。如果這是個用過的針頭,誰知會不會帶有食屍鬼蟲卵?但馬上我就放心了。 用過的針頭都扔進了放在化驗臺下的一個高能焚燒爐裡,立刻燒掉,化驗臺上的針頭都是經過嚴格消毒的,沒有用過,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針頭,上面還帶著一點血。 我的制服是不透氣的,但到底不是鎧甲,一根針頭還是輕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個小小的針孔裡,正冒出一滴圓圓的血珠。我擠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放在載玻片上,做了個樣本,交給在一邊的手工化驗員:「快給我化驗一下。」不管怎麼說,絕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貼在那針孔邊上,如果化驗員說我血液中已有蟲卵,我會立刻把那兒的一塊肉都絞下來。 那個成凡已經不再踢打了。保安還不敢放開他,危險份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給警方消滅,也許,他們也已經把他列為危險份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腦思維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過是一時神經有點錯亂吧。 「一切正常。」化驗員抬起頭看看我,我不由鬆了一口氣。 那個成凡不再掙扎,坐在地上抽抽答答地哭。每一次申請都會在中央計算機裡留下基因信號,他以後別想再出去了。可是,儘管他差點要了我的命,不知為什麼,我卻沒法恨他。我走出化驗臺,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想開點吧,就當一切都是天註定的。」他抬起頭,筆挺的西裝已經一踏糊塗:「對不起,我媽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我沉吟著。每個人都有這種那種的理由,可是,規定卻是死的,絕不能變通。局長告訴我,一定不能弄錯一個。 「這樣吧,我再給你化驗一個血液樣本,再給你用人工看一看。」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來,那兩個保安還是死死摁住他,我說:「放開他吧。」我帶他到化驗臺前,那兩個保安跟了過來,一左一右地夾著他。正在排隊的下一個道:「喂,有完沒完,我都等了半天了。」人太多,各個取樣的窗口都擠滿了人,我這兒本來就還有不少人,因為鬧了這麼件事,新來的不再排了,可已經快輪到人卻不肯走開。我陪笑道:「請不要著急,很快。」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條手臂上取了二十毫升血,又做了個血液樣本,一邊安慰他道:「機器並不是很準確,說不定會出錯。」「不會錯的。」他的眼裡充滿了絕望,卻還帶著一點明知不可能還想再試試的希望。我能對他說什麼?說他可能屬於機器出錯的百分之零點零四麼?我只能對他說:「希望機器出錯了。機器也會出錯的。」這樣的話,連我自己也覺得虛偽。 這裡,第二次化驗結果出來了。化驗員沒說什麼,遞給我一張化驗單。 每立方釐米血液中檢驗出蟲卵十二個。 這個數字並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計和他的同事們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現在,這個數字沒什麼意義,就算每立方釐米只有一個,患者一樣是被判死刑了。 他聽到這個結果,眼裡亮了:「可醫治的極限數字是每立方釐米五十個吧?」「是。」我不敢跟他說,這個數字已經作廢了。 「那我還能治好?」他的興奮很真誠,「謝謝你,謝謝你。」「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送他出去時,我言不由衷地說。 看著他的背影,我的心頭一陣顫抖。欺騙是什麼?古代一個哲人說,欺騙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惡意的實話要好。可是,一個空幻的希望,又有什麼用?「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麼?可是,當沒有希望時還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種殘忍。 回到檢驗臺前,我開始給下一個抽血。 檢驗處的人,二十四小時不斷,分為三班。我這一班到下午五點就到點了,本來檢驗處的人都實行軍事化管制,每個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報到,還沒分配給我。 回去的時候,看著街上變得空空蕩蕩,我心裡一陣陣地悽楚。說不上那是什麼,事不臨頭時總是很達觀地想,天塌下來壓的也不是我一個,可是真正碰到這種事時,每個人還是驚恐萬狀。 生命,畢竟還是最寶貴的。 路過一個正在大甩賣的小店前,我用幾乎白揀的價錢買了兩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長,我貪杯的毛病,是跟局長學的。工作後,我一個人住,好久沒去他的住處了,可畢竟他是我的養父。 街上到處都在大甩賣,到處也一樣的賣多買少,幾乎每一個人,都已經開始絕望了吧。我有點不祥地聯想到沉船。記得局長在我小時候跟我講過一個故事,別的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說赤字,船將沉時,船上的鼠會早於人感知,爭先恐後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著大包小包的人,也讓我聯想到那群老鼠。 局長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層人物的住宅,我在那時渡過了生命中最難受的十二年,整日忍受邊上那些趾高氣揚的大小人物們的眼神,也讓我過早地敏感。 門房還沒走,盤問了我許久,才讓我進院子。他一定不再記得,許多年前那個老是因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養尊處優的高幹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地也許只是居然有人送禮只送兩瓶酒吧。 局長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樓。要住獨門獨戶,他的級別也不夠,不過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時代,也不是是常人所能想像的。我按響了對講門鈴,可是沒人回答。 局長睡下了? 我看看樓上。他那間屋子的燈亮著,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門鈴。等了半天,卻聽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樓來,有個穿著風衣,戴著大帽子象做賊一樣的人走出來。當然,我不至於傻到真會以為那是個在平民公寓裡常見的「白闖」。大概,那是個為了早日得到出境證而來送禮的人吧,只不過,羞恥之心未泯。 他推開門,匆匆地走了,走過我身邊時似乎頓了頓,我沒在意。我拉住門,又按了下門鈴。儘管我有房門鑰匙,可禮貌總得有吧。 還是沒人回應。 我心中有了種不祥的預感。局長不是個顢頇的人,如果聽到了,早就該回答了。難道會…… 我衝上了樓。 局長住在四樓。我在門上敲了敲,還是沒人回答。我摸出鑰匙,剛插進匙孔,鼻端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火藥味。 出事了! 門一開,象是證明我的預感,我看見局長倒在地上,胸口,是一灘鮮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過去,抱起他的頭,叫道:「出什麼事了?」他的瞳孔已經擴散。似乎想說什麼,可是,什麼話也說不上來。 「誰,是誰幹的?」我毫不羞恥地叫著。儘管我一向只當他是我的養育人,現在,卻覺得他的確是的我父親,是我的恩人。 他沒有回答我。我也知道,這一槍正中他的心臟,他幾乎是毫無痛苦地死去的,兇手一定是個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以我受過的那點半吊子軍事訓練,也看得出那人開槍時,手非常穩,一槍命中左胸。 忽然,邊上一間緊閉著門的屋內,發出了點響動。我的心頭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褲腰上的火焰槍,儘管那並不是一把真槍,在射程內,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門邊,握住門把手。門反鎖了,我扭了兩下,門沒開,退後幾步,猛地上前,一腳踹去。 門開了,隨著門開,一個面無人色的老婦人發出了尖叫。 那是局長叫的保姆。 我有點失望,忽然,門外已經擁進了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麼事?」一個保安道。 我剛想說,那個保姆尖叫著道:「他……他殺了先生!」我吃了一驚,但馬上發現,我手上握著一把手槍,還一腳踢開了門,確實象個兇手,如果換個角度,我也會認為這麼個人是兇手。我剛想解釋,那兩個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槍放下!」我遲疑了一個,一個保安猛地衝上前,一棍向我打來。我本能地用手一擋,只覺手腕處鑽心似地疼,可能他打斷了我的手腕了,火焰槍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剛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個保安又是一棍,「啪」一聲響,那個探測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絲之類,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還不等我叫出聲來,後腦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長把火焰槍還給我,道:「手腕不要緊吧?」我試了試,雖然還疼,卻只是因為纏著繃帶有點不靈便,其餘的沒什麼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槍,道:「局長為什麼被殺?」「現在不知道。」他端過兩杯茶,自己喝了一口,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公檢法也徹底癱瘓了,犯罪率如果調查一下,一定幾十倍於以前。唉,也沒法,警察已經走了一半,現在只能維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我猛地站起來:「難道,局長的死,只能是個無頭案了?」他沒有看我,只是喝著茶,半晌才道:「的確如此。」「那個保姆怎麼說?」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兇手。事實上,她說兇手先和老於說了半天話,後來還爭吵起來,忽然,那人拔出槍來就是一槍,而她從頭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裡,只是聽到槍聲才從鑰匙孔裡向外張望了一下。」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見了什麼?」「她說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個持槍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說你就一直站那兒,直到踢開門想進來殺她。要不是我檢查了你的槍,我真要信她了。」我有點絕望地道:「難道,沒別的線索了?」「沒有了。」看著我那副絕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於和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我知道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根本沒有顧及禮貌不禮貌。他道:「檢驗處你也別去了,快走吧,我給你開張籤證,明天你做個檢查就走。」走出警察局,我的淚水再按耐不住地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閃爍,不是有幾顆流星劃破天空,也仿佛淚水。我從口袋裡摸出了那張紙條,細細地撕得粉碎,對著風撒去,看著那些碎紙片飛得到處都是,又漸漸地落在地上,象一群受傷的飛蛾。 沿著路,我獨自走著。摸了摸口袋,裡面還有一包煙。我摸出了一根,點著了,讓辛辣的氣體充滿我的肺部,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把那些煙氣全吐出來,如果這樣可以讓我忘掉痛苦的話。路邊,一家快打烊的店裡,正放著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國電影裡的插曲,也許店老闆不知道這歌的名字是那麼晦氣吧,放得歡天喜地的,天旋地轉。每個人都忙著整理東西,爭取用最少的重量帶走最值錢的東西。每一個人想的,也只是儘快離開。 據說,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會爭先恐後地離開船隻,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許,人和老鼠,也並沒有本質的不同。 當菸嘴裡吸進來的煙變得灼熱了,我把菸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這時,我才發現,我又來到了局門口。大門緊閉著,局裡竟然還開著燈。 「啊,你也來了。」我回頭,她正提著一個飯盒,站在我身後。我道:「你還上班?」「我爸還在實驗室幹活,我給他送飯。」「老計還沒走?」她點了點頭,道:「我爸說,他還想找找變種食屍鬼的對診藥。」「還有人在局裡麼?」她的臉有點陰沉,道:「一個局裡,就我們兩個了……對了,還有古文輝。柯祥一開始來過幾次,現在好久沒來了。」古文輝大約體內的食屍鬼還沒孵化,他被放在實驗室的隔離罩中,儘管沒死,不過已經沒有知覺。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體獻出來當實驗材料。對於這一點,我多少有點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處於他的地位,可能不會如此通達。這個同性戀,居然也會如此高尚。 「老計還在麼?我看看他去。」她掏出鑰匙打開大門,我跟她走進去,只有走廊上開了一小排燈,以前那種肅穆已經蕩然無存,現在,整幢大樓就象廢墟一樣,空曠冷清。在走過局長的辦公室時,我不由自主地一陣心疼。 物是人非,世間最難堪事,無過於此。 老計的辦公室還亮著燈。她推開門,道:「爸,有人來看你了。」老計正坐在一臺顯微鏡前看著,抬頭見是我,笑道:「你來了?坐,坐。還沒走麼?」「還不走。」我不想告訴他,局長被殺了。 「來,喝酒,喝酒。」老計貪杯這一點,和我有點象。她在一張小桌子上攤開了一張舊報紙,把拿來的一點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個小燒杯,給窗臺上一盆植物澆水。老計把杯子給我,自己找了個乾淨的燒杯,倒了兩杯,道:「先幹一杯吧,就當預祝我成功。我這個女兒,什麼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我端起杯子,道:「老計,你真的不想走麼?」他呵呵地笑了兩聲,拈了片豬頭肉吃,道:「你還不是一樣。」我端著杯子,眼卻看著別處,道:「我只是還有事沒辦完。」我不敢對著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淚光。 「說這些做什麼,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道:「你要是樂意,來幫幫我吧,實驗太煩,現在我也找不到人手。」我幾乎沒有考慮,就說:「好。」我沒有後悔,卻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邊裝著收拾東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裡,帶著些欣喜,手底也有點手忙腳亂,水都灑到了盆外。 老計的實驗實際上也沒什麼難度,從古文輝身上取得食屍鬼的蛹後,用各種人類已知的抗生素之類進行試驗。可是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到一種可以有效殺滅食屍鬼的藥物。我的任務,也就是幫助老計調配各種匪夷所思的藥物。有時想到的東西,要是中世紀歐洲的那些野蠻醫生見了,只怕也要搖頭,但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實驗,毫無進展。我和她告別老計,離開了局裡。 街道上,幾乎沒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來就有幾分蕭條,現在更是顯得衰敗,到處都是落葉,夾雜著廢紙。 她走在我身邊,一聲也不吭。這些天,她已經完全沒有了以前那種英氣,純粹成了一個小女人。不知為什麼,我忽然道:「你有沒有想過離開?」她抬起眼,有點吃驚地看看我,道:「當然想過。我勸過我爸,做那種事,並不是我們的責任。」我笑了笑,道:「你那麼勸他,他肯定不會聽的。」我也明白老計。老計的性格和我有些相象,都是認死理的人,打定了一個主意,就再不會改變了。誰知道那是不是個好的脾氣,反正,我已經不願意再改變了。 她看著天,道:「你說,你們的實驗有什麼成功的可能麼?」我站住了:「不管怎麼說,那已經不是我們個人的事了,那是為了整個人類。」「是麼?」她有點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陣風吹過,一張被撕破了的報紙象一隻小狗一樣擦著地面滑到我的腳後。 「你不相信。」「我只是希望你們能夠成功。」她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的心酸。 一個年代有一個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這個年代的英雄,那只要無愧於心就是了。我默默地想著,憂鬱地摸出口袋裡最後一根煙。點著了,煙氣飄入肺中,嗆得很。 幾天過去了,還沒有一點進展。 老計和我每天都喝兩盅後再象古代鍊金的巫師一樣想一些匪夷所思的藥物。只是,每天的幾十次實驗都以失敗告終,殺死食屍鬼的唯一方法是火焚。而燒死患者防止傳染,我們一直這麼做,似乎用不著我們花那麼大精力去發明。麻煩的是,雖然古文輝在低溫下食屍鬼的發育很遲緩,但我們採到的標本中食屍鬼一天比一天大。他可能馬上會孵化了。 一旦他孵化了,那麼只能毀滅。我們貼出過徵求志願者,也在碩果僅存的電視臺裡發了一回廣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電視了,根本沒人應徵。我有點懷疑還有一個原因是老計那廣告寫得太嚇人,什麼「徵求實驗對象,保證毫無痛苦。」好象實驗對象是要開膛破肚的一樣。 廣播裡又通知了一回,由於城裡人口越來越少,檢查站不再二十四小時開放,改成早七晚十一。 其實他們也不必多說什麼,留下來的,除了患者,只剩下我們三個傻瓜吧。不知城裡別的傻瓜還沒有了。 我沒把真的傻瓜計算在內。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起床時,依然陽光明媚,今天是個好天。夢中我又回到了過去,那時特勤局還沒有成立,我所服務的,只是一個做些維護治安工作的國家機構,而局長還是那機構的負責人。那時,她剛進局裡來,只是一個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發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學生…… 為什麼想這些?我有點好笑,可是,現在好象經常會回憶起過去。因為局長吧? 我無言地穿戴好,從食品櫃裡翻出點營養食品,對付著吃了點。這些天,這城市象一個漏了的浴缸一樣,每時每刻都有人象水一樣流出去。本來一大早這宿舍區吵得要命,現在卻一直安靜得甚至有點死寂。 走到離局裡還有幾十米的那街拐角處,遠遠的看見有個提著皮包的人站在門口。我走近了,有點忐忑不安。體內的食屍鬼孵化後,人會有一段時間的瘋狂,因人而異,從兩小時到兩天。以前早期病人發現後送醫院,當不能治療後送回家由家人看護,到一定的時間由特勤局人道毀滅。現在對患者已完全失控,有時在街上走我都害怕會不會碰到一個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後脖子上咬一口。 好在孵化後的人很容易從動作上看得出。由於食屍鬼破壞了神經中樞,患者走路都象喝醉了一樣。那人雖然有點失魂落魄的,但動作很平穩,就算是被寄生的也沒危險性。只是,那人實在很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來了。 當我走近他時,那人正好抬起臉,我看了看他,吃了一驚,道:「柯祥!」柯祥以前我猜他一定是當零號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衣服一塵不染,說話細聲細氣。可現在,大概稱得上是「男人中的男人」了,衣服也皺巴巴的,鬍子好些天沒颳了吧,和流浪漢差不多。只是他的臉還是白白淨淨的,愛修飾的男人,這最後的底線還是守住的。 他也吃了一驚,我們幾乎同時說:「你沒走?」以前我們幾乎沒說過話,現在,我發現我其實也並不象內心想的那麼討厭他。我道:「你沒拿到籤證麼?」他有點失神地說:「今天才拿到。下午要走了,我想……我想再看一次文輝。」他那種含情脈脈的語調以前我聽了就想吐,可現在我只覺得那也只是人之常情。也許,那也是種愛情吧,即使我不理解,但我也沒權力去取笑別人,畢竟,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道路。 他有點自嘲地笑了笑,道:「你大概在心裡笑我吧。」我不好說什麼。盡和還是覺得他的話有點可笑,可還是道:「進去吧。」他有點遲疑,道:「阿雯在麼?」我笑了:「當然在,你怕她麼?」「不是。」他垂下頭,「她不讓我見文輝。」我打開門,道:「進去吧,我帶你去。」我也看過古文輝,他在低溫下一直保持假死狀態,在玻璃罩裡顯得很安祥,象睡著了一樣,不知她為什麼不讓柯祥見。 關上門,我領著他走到實驗室前。實驗室二樓,門正對著大廳。那門沒鎖上,我們時常要從古文輝身上取一點標本。當然,實際上只是用一個注射器抽取一點血液,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 柯祥把皮包放在門外,人站在玻璃罩前,象呆了一樣看著裡面的古文輝。在他眼裡,淌下了淚水。我沒有打擾他,輕輕地退了出去。 掩上門,裡面偶爾傳來一聲抽泣。柯祥在追思過去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腕,上面那兼手錶用的探測器卻早被那兩個保安打碎了,什麼也沒有。 五秒鐘數一次,數到一百,總該出來了吧。我想著。 一,二,三…… 「你在這裡做什麼?爸在找你。」她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嚇了一跳。我數到哪兒了?好象是六十到七十之間。我抬起頭,卻見她正在樓下。 我趴到欄杆上,小聲道:「別那麼大聲,柯祥在和古文輝做最後的告別。」「什麼?」她的聲音大得又嚇了我一跳。我道:「是啊,大概,有幾分鐘了吧,我數到六十幾了?」「快進去看看!」我這才想起,古文輝已經快孵化了,會不會出什麼事?我一把拉開門。 門裡,柯祥已經打開了玻璃罩,抱著古文輝坐在實驗桌上,古文輝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聽見我進來,他衝我笑了笑。 我走上前去,道:「你《王子與睡美人》看多了麼?快把古文輝放回去吧。」他沒理我,還是抱著古文輝。 我抓住了他,一把把他拖了出來。他象一條小蟲子一樣在我手下蜷縮著。 「你瘋了麼?你知不知道,你要害死這裡所有人的?」柯祥被我抓得喘不過氣來。他抬起頭,滿面淚水,說:「我不能看著他被關在那個玻璃罩裡,象一隻動物。」我的左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我沒有留情,他的白淨的臉上,登時出現了五個手指印。他抬起頭,看著我,悲哀,痛苦,卻沒有乞憐。 我推開他,想到控制臺前重新關上強化玻璃罩。趁著古文輝體內的蟲卵沒有孵化,現在還來得及。 「不要動!」柯祥在一邊喊道,他的手裡拿著一把火焰槍。我沒有理他,伸手要去扳那個開關,突然,一道火光掠過我身邊,我的手臂只覺得一陣刺痛,一下縮了回來。 火焰槍是利用一種高能可燃氣體來發射火焰的。因為對付那些蟲子,平常的子彈沒什麼用,而火焰槍可以在兩米以內射穿一塊兩釐米的鋼板,是很好用的武器,用它來對付人卻並不太好。柯祥這一槍沒有對著我開,但餘熱還是使得我的右臂肘部的衣服燎掉一塊,皮膚上起了不少水泡。 「快讓開,我會開槍的!」柯祥跑了過來,槍仍然對著我。 「混蛋!你難道要把我們全害死麼?快聽我的,把他關起來,趁他還沒孵化。」「然後呢?等你們把他研究完了,就把他當成一堆廢物,燒成灰燼。」我努力讓自己不要發作,道:「你把他放出來,難道他就有救了?」「我不管,」他的眼裡,淚水大顆大顆地流出來,「反正我不能讓他再關回那個玻璃罩裡。」這時,我看見實驗室的門口出現了她的身影。她有點焦慮地看著我,我不為人察覺地向她點了點頭,她點點頭。 火焰槍射程不遠,但從門口射過來足夠了。我看見她掏出了火焰槍,對著正背著她的柯祥。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看見她的手在發抖,一直沒有開槍。 這時,本來平躺著的古文輝嘴裡發出了低低地一聲,柯祥欣喜若狂,把槍插到腰間,在實驗桌前彎下腰去,看著古文輝的臉,「文輝,文輝,我是阿祥啊,是我啊,你還認識我麼?說句話吧!」他亂叫著。我的手摸著槍。這是個好機會,他全無防備,我開槍的話,可以在半秒鐘裡把他的腦袋燒成焦炭。可是我卻實在下不了這個手。畢竟,柯祥還是個正常人。儘管我已不把患者當人,可殺人,我還是做不到。 古文輝的嘴裡突然發出了不象人類的慘叫。他的頭抬起了兩三寸,從他嘴裡噴出來的,不是血,儘是白色的小蟲子,灑得滿身都是,蠕蠕而動。 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道:「小心,他孵化了!」由於溫度升高,古文輝的孵化提前了。 柯祥哭叫道:「文輝!」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我的手,向古文輝跑去。 我渾身象浸在冰水裡,一動也不能動。柯祥跑近古文輝身邊,哭喊著:「文輝!文輝!你能聽見我麼?」古文輝的雙手舉了起來,伸向自己的眼睛。由於他體內的食屍鬼比正常孵化時數量不知多了多少倍,在他的眼睛裡,一段白白的東西正拼命擠出來,血和腦漿混在一起從眼眶裡往下滴。柯祥伸開手,似乎想要攬住古文輝,卻又不敢。我退到門邊,對柯祥叫道:「笨蛋!他體內的蟲卵已經孵化了,快跑出來!」不知他有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我不見他有動作,古文輝卻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抱住了頭,可是整個頭象熟透了的蘋果一樣掉了下來,倒好象他把自己的頭摘下來一樣。他的身體就象個沒紮上口的口袋,一下倒在地上。脖子處,已是一個空洞,從裡面,象倒出水一樣,一大堆白色的蛆蟲直噴了出來。柯祥沒有躲閃,被劈頭蓋臉地澆了個透,他嘴裡恐懼之極地叫著,兩手在臉上亂揮。 不,我的心象被針刺了一下。那不是在揮,而是在——拔! 他的手,抓著臉上的蟲子,而那些小蟲子卻象鑽進豆腐的泥鰍一樣,直鑽進他的皮肉裡,就算他拔出一條,另一條又鑽了進去,一張臉上,馬上和一下正在忙碌的蜂巢一樣。那些蟲子不只是鑽進去,還有些從裡面鑽出來,在臉上遊走。他的臉一下子千瘡百孔。 她在我身後發出了尖叫。 女人,總是女人。 柯祥轉過頭,張開已經變得破碎不堪的嘴,不清楚地說:「救……救我!」他的嘴唇已經只剩了兩層皮膚,兩頰上,滿是孔洞,血卻流不出太多,那些蟲子鑽得非常快,一些在他的皮膚下穿行,從下巴直到脖子,他的皮膚上一些小小的鼓包在很快地移動。他的手在拼命摸著腰上的火焰槍,由於食屍鬼已經穿透了他的腦部,他的神經也已反應遲鈍,摸了幾次都只是摸個空。終於,他拔出了槍,對準自己的頭。 這時,那些蛆蟲一樣的食屍鬼在槍上爬得到處都是,水一樣掉下來,有一些開始向我爬過來。我不忍再看,扭頭關上了門。 實驗室的門密封性能很好,可是也隔不了熱。我幾乎一樣感到門板開始發燙。 她掩著臉,在那兒抽泣著。我拍拍她的肩,道:「走吧,老計在等我們呢。」 回到老計的辦公室,他正坐在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內部資料。看見我們進來,他抬頭道:「怎麼了,怎麼這麼吵?」我看了看她,她沒說話,我道:「柯祥來過了。」老計的臉略略抽動了一下,對她道:「你為什麼放他進來?古文輝自己交待過,他太容易衝動,不能讓他來的。」我道:「不關她的事,是我帶他進來的。」老計站起身,道:「他走了麼?」我嘆了口氣,道:「死了。他殉情了。」老計一點也沒體會到我話語中的幽默感,道:「那麼古文輝麼?」我一下回過神來,有點過意不去地道:「他的屍體已經被我燒了。」「燒了?」老計站起身,衝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的胸口,「你知不知道,他是個最好的實驗對象,我的實驗怎麼辦?」沒想到精幹巴瘦的老計力氣會這麼大,他抓著我時,我一動也動不了。她在一邊道:「爸,你別怪他,柯祥瘋了一樣要把古文輝放出來,那時古文輝已經孵化了,如果不燒了他,那些食屍鬼會馬上感染我們的。」老計放開了我,象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我道:「要不,我們再徵求一個自願者吧……」老計看著我,臉上,滿是嘲諷:「也許等我感染了你拿我來做實驗吧。燒得怎麼樣了?」後一句是跟她說的。我道:「燒起來後我們沒有去看過。」老計象沒聽到一樣,還是對著她,她看了看我,小聲道:「門還關著,我們怕還有食屍鬼沒死,沒去看過。」老計走出門去,我和她跟在老計身後,有種無顏以對的慚愧。畢竟,雖然我不知道古文輝有那遺言,但畢竟是我放他進來的。總不能用不知者不罪來搪塞吧。 二樓的實驗室門口,還在散發著熱氣。實驗室因為要化驗食屍鬼樣品,局長怕出萬一,特意讓人加工過,密封性很好,很耐熱,食屍鬼只有用高溫才能殺滅,柯祥雖然用火焰槍燒過,對屋子也沒什麼損傷。老計打開門外的加熱開關,實驗室本身也安裝了加熱裝置,可以在瞬間加熱到五百攝氏度的高溫,防備有哪條食屍鬼漏網。等了一會,老計關掉開關,道:「阿雯,開門時你守著點。」她拔出火焰槍來,我見她的手有點發抖,道:「我來吧。」裡面的樣子肯定不會好看的。老計卻沒理我,見她還是有點遲疑不前,厲聲道:「快點,要是裡面還有食屍鬼,千萬不能放過。」我有點生氣,但還是拔出槍來,站在門的另一邊。看著她,她的嘴唇都有些發白。 她實在不該做這種事。 我正胡思亂想著,門開了。隨著一股熱氣,隨之是一陣焦臭,她的頭直直地對著我,根本不敢向裡看。老計卻已走了進去。 我探過頭。裡面,倒沒有想像的那麼一片狼籍。地上,食屍鬼在一百攝氏度就已經死亡,五百度高溫,都已經成了焦炭了,地上一點點的都是黑點。恐怖的只是地上那兩具焦黑的屍骸。古文輝的屍體本就已不成樣子了,而柯祥的屍體上,只有上半身的衣物被燒得黑黑一片,下半身只沾染了些食屍鬼的焦屍痕跡。只是本來放在實驗桌前的紀錄數據也被燒得只剩下一些碎紙了。 老計戴上了手套,取出一根合金的小棍子,在那堆灰黑色的遺骸中翻著。看著他那副樣子,我真有點佩服他的膽量,卻也更覺得內疚。 我道:「老計,我很抱歉……」蹲在地上的老計看了看我,道:「別說這話了,請你還是走吧。」我被他這一句噎得說不出話來,把火焰槍往腰上皮套裡一插,扭頭便走。她在我身後叫著:「等等……」老計喝道:「這種沉不住氣的人,別叫他。」我沒有回頭,只聽得她小聲地埋怨著老計。 如果她追上來,我會留下來的。我想。 可是,她沒有追上來。 我走出大門。街上,已經快一個月沒有清潔工來打掃了,廢紙垃圾到處都是。幸好人也大多離開了,如果還象以前那樣有那麼多人,弄得這麼髒一定會爆發瘟疫的吧。我走出大門時,多少有點留戀地想回頭看,可是還是沒有回頭。 街上,很少有人走過。能走的都走了,等著離開的,想必除了萬不得已不會上街來的。現在,在街上大模大樣走的人,可能大多是感染者。 我低著頭,只是走著。我並不害怕那些感染者了。說來也好笑,當我們還在到處尋找感染者時,那些被感染的往往都象是怪異而恐怖,可現在看看,倒也沒什麼兩樣,只是比普通人看上去更脆弱,更憔悴。如果我感染上了,大概也不過那麼一回事吧。 我走了一段,忽然又聽到了那首《TOPGUN》的主題曲。還是那家店裡吧,那種有點煽情的歌聲,聽起來也那麼具有諷刺味。 我站住了。眼前的一切都象死了一樣,除了那首歌,就只剩下風聲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煙早就沒了。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買煙麼?我有點茫然地看看四周。 除了那個正放著歌的小酒店。 我走過去。門虛掩著,透過玻璃門,看得到幾個人正在喝酒。吧檯上,有個人正在調酒,櫃檯上的一個玻璃櫃裡,還放著幾包煙。 那景象倒和以前沒什麼兩樣,除了那些喝酒的人,每個人的臉上,不是麻木就是絕望。 我走到吧檯前,道:「請給我一包煙。」那調酒師正搖著酒,道:「自己拿吧。三十元。」這時候還要錢,而且賣得那麼貴,我也有點想不到。我摸摸口袋,這些天都沒有用錢的習慣了。幸好,口袋裡還有一些錢,我數了三十元,抓了一包煙,撕開包裝,用食指一彈煙盒的底部,一支煙跳了出來。 這時,一個已喝得醉醺醺的人走過來,在吧檯上扔了一張紙幣,道:「再來一杯吧。」那調酒的靈巧地收好錢,倒了一杯酒道:「給您的酒。」我倚在吧檯上,點著了煙,吸了一口,笑道:「你還要錢來做什麼?」他看了看我,道:「錢可以買東西啊。」「你還有機會可以買東西麼?」他的手還在搖著那兩個不鏽鋼罐子,道:「我沒有機會了,可我的妻子和孩子還可以。」他看著吧檯裡,嵌在牆上的一幀小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和一個男孩子,笑得燦爛。背後是陽光和草地,繁花如錦。 「他們都出去了。」他象有點愛不釋手地搖著手裡的罐子,「前些天還打電話進來,告訴我外面很好,讓我不用擔心。這些錢我不能用,但卻可以讓我的妻子和孩子過上好一陣子了。人總要死的,就算我馬上要死了,可我還得養家餬口。何況現在我還沒死,還是個商人,你說是麼?」我吐了一口煙。他的神情安詳而坦然,倒好象在談論什麼與己無關的事。我道:「也許你是對的吧。」這時,有個喝得已有醉意的漢子叫道:「老闆,再來一瓶,五十六度的。」 走出那酒店,我有點茫然。生死於人,本來也是常事吧,可看得象那酒店老闆那麼開的倒也少見。 走到橋上,橋下,流水湯湯,一張落葉正飄下來,擦著水皮掠過一陣,又象被吸住了一樣貼在水面上,順水流去。這條河本來被汙染得很厲害,淤泥積得幾乎要堵塞河道。這些天來,水量倒增加了。我把菸頭扔進河裡,又摸出一支煙,剛湊到嘴邊,忽然肩頭被撞了一下,那支煙也掉在地上。我扭頭一看,是個醉醺醺的流浪漢,手上拎了一瓶酒。他見我看了他一眼,瞪大了眼,道:「看什麼看,我是感染者。」我有點本能地想要摸火焰槍,可是馬上放下了手,嘆了口氣,道:「我還沒被感染,對不起。」這話可能讓他也有點奇怪,道:「什麼?」忽然,他叫道:「哈,是你啊。不去那檢驗處上班了?」「早不去了。」我看了看他,但實在認不出來,道:「你是哪一位啊,恕我眼拙。」「我是成凡。」「成……凡?」我依稀記得前些天那個被我查出感染了食屍鬼的不幸運的人。不錯,他穿的還是那件衣服。才沒幾天,他身上那身西裝也骯髒得象從垃圾箱裡揀來的。 「你驗得沒錯,」他向我露齒一笑,卻又那麼悽楚,「就這幾天,我血液內的蟲卵數量,已經達到了每立方釐米一百三十個。」我不知說些什麼好。古文輝和柯祥的死,我並沒有太多感慨,但這個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卻偏偏象個自暴自棄的醉漢一樣在街頭晃蕩,卻更讓我不安。 「你為什麼不到那個檢驗處去了?」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單位裡。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為了什麼?」「他在研究解藥,結果那個實驗對象的朋友自作多情來救他,弄得一團糟。實驗的對象沒了,資料也燒得差不多,他心情不好,怪我了。」成凡忽然道:「不能補救麼?」我嘆了口氣,道:「實驗對象都沒了,實驗怎麼繼續?誰也不肯在沒死前把自己的身體捐出來做實驗,等孵化後你不知道了,又沒法實驗了。」「我肯的。」我以為自己聽錯了,看著他。只見成凡一張已經又髒又瘦的臉正對著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做實驗時,你是清醒的,卻不能動。你要忍受極大的痛苦,能行麼?」他把手裡的酒瓶扔進河裡。河水湯湯,發出惡臭。他道:「我媽昨天去世了。」在他的眼裡,滴下了一滴淚水。我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沒什麼對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遲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體能做出解藥來,那麼也是值得的。」我看著他,心頭一陣地激動。 我領著成凡回到局裡。實驗室的門開著,看得到老計在裡面。我領著他走上樓,興高採烈地說:「老計,我給你帶來了個病人。」老計正在拼湊幾張燒得焦黃的紙片,抬頭看了看我,道:「什麼?」「這位成凡先生是個早期感染者。他自願做實驗對象。」老計一下站起來,有點激動地說:「是麼?成先生,你可是人類的功臣啊!來,我還有一個備用實驗室。」這時,我看見她出現在門口,臉上有點喜色。也許,我這手將功贖罪做得很漂亮,我幾乎要向她比劃一個「V」字型了。 老計領著他走到另一間實驗室裡。這實驗室比被我毀掉那間要簡陋得多,我也有點理解老計為什麼會發那麼大火了。老計掀開了實驗室中間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成凡躺到床上,有點惴惴地道:「不會很痛苦麼?」「如果你的意識清醒的話,那種痛苦和恐怖沒有一個人受得了的。我會讓人吸上十分鐘一氧化碳,你就會腦死亡,那就不會再有感覺了。」「什麼?煤氣?」成凡象被蛇咬了一口一樣,坐了起來。我在一邊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沒有多久了,貢獻出來,如果解藥能成,全世界都會感謝你的。」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輸氣管,打了個寒戰,道:「我想……我還是不要……」我有點惱火,道:「成凡,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在外面你大義凜然,我還被你感動了。事到臨頭又怕了麼?」他轉過頭,看了看我,哭喪著臉道:「可是,你沒說要煤氣中毒死掉……」老計在一邊道:「那只是腦死亡,你一點痛苦也沒有的。」「你又沒死過……」我有點不耐煩了,掏出火焰槍來喝道:「懦夫!拿出點男人的勇氣來,別三分鐘熱度,給我躺好。」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槍,哭喪著臉要躺下。忽然,實驗室的門被敲了敲,我扭頭看了看,她站在門口,臉也有點扭屈,見我轉過頭來,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槍,右手重重打了我一個耳光,一下下了我的槍,扭頭對成凡道:「對不起,成先生,你不願意,那是你的自由,請你走吧。」我捂著臉,看著成凡猥猥瑣瑣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為什麼放他走?」她瞪著我和老計,臉漲得通紅,罵道:「無恥!你們這種做法,就算做出解藥來,你們心裡難道不慚愧麼?」老計雖然是她父親,卻讓她說得頭都低了。我道:「可是,這本來就是他自己願意的,我又沒強迫他,誰叫他反悔。」「他可以自願的權力,那也就可以反悔。」「可他是感染者,沒多少時候好活了……」「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實驗用的豚鼠!你有做一個英雄的權力,可他也有不做一個英雄的權力!」這話象鐵塊一樣砸在我頭上。我有點怔怔地看著她,好象不認識一樣。 我自以為自己是個正直的人,做的所有事都無愧於心,可是,我們都做了些什麼? 感染者在未孵化前,並沒有精神失常,那麼,他們都應該算是個人吧。誰能有權利殺了他們? 以前我根本沒有想過這些。現在,卻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 她把手裡的槍放到我手上,扭頭走了出去。 半晌,我覺得一隻手放到我肩上。我回過頭去,卻是老計。他嘆了口氣,道:「對不起,剛才我很失禮。」「沒什麼。」我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心裡,卻還是她那句話給我的震驚。從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訴我,在非常時刻,我應該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個英雄,從來也沒想到過,一個人事實上也可以逃避,那並不是過錯!而對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責,那才是犯罪。 離開局裡,我跟在她身後。 以前我都以為我比她高出一籌,但現在我卻覺得自己好象是在她的陰影裡。 「走那麼慢做什麼?」她站住了,看著我。我走快了幾步,走到她身邊。 「對不起。」她低著頭,又象以前一樣,小聲地說著。我摸了摸臉,笑了笑,道:「那不算什麼。」我倒沒說,從小到大,我沒被人打過幾次。局長從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還是十五歲那年一位市領導的公子罵我是野種,而局長是哈叭狗。那個耳光給他換來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長從那以後一直沒再升遷。 走過那家酒店,這回櫥窗裡更放了一臺電視機,裡面正播放著新聞。某地糧食豐收,某地開展賑災,某地又召開了一個國際性會議云云。那些以前十分熟識的地名,現在聽來,恍若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明天,我們都走吧。」我遲疑了一下,道:「老計大概不會同意吧。」她沒說什麼,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碧藍的天空,除了幾縷因為斜陽變得五顏六色的雲彩,什麼也沒有。天空也依然安詳而寧靜。 「據天文臺計算,下周三將出現獅子座流星雨。這種天文景觀難得一見……」那臺電視機裡,現在那個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員正面無表情地播報著一條新聞。這條新聞雖然並不是為這個地方的人播送的,可這兒一樣看得到。 街上,空空蕩蕩,見不到幾個人。能走的,都走了,暫時還沒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到處都有被寄生的人。說也可笑,當人們如臨大敵時,被寄生的人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就惶惶不可終日,而現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那些體內食屍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館喝酒。我跟著她,不敢離得太遠,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門口,看著櫥窗裡的電視。現在電視裡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不象真實。在一片寶藍的天空裡,星隕如雨,有如一場焰火。 我看著她,道:「你很喜歡流星?」她只是從鼻子裡「嗯」了一聲。我笑道:「如果我們走得早,還可以無心無事地看看那場流星雨。」我雖然是帶著笑說的,但實在希望她能夠給我一個好好的回答,可是她卻象沒聽見,臉還是對著那電視機。我有點訕訕地笑了,象是對自己的嘲弄,卻也多少有點自憐。 天不知不覺地暗了下來。我看見她回過頭,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地,發光,電視機裡的光讓她的臉也一明一亮,象牙色的皮膚好象也有光澤。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到局裡。古文輝上一次抽取的樣品只能再做兩次實驗。如果沒有實驗者,那我們的工作就毫無意義了。 老計還在埋頭幹著,我看看四周,她不在。我道:「老計,阿雯哪裡去了?」他停下了手裡的工作,道:「她去徵求志願者去了。」我吃了一驚,道:「什麼?她去哪兒了?你為什麼不讓我和她一塊兒去?」他看看我,沒說什麼,只是道:「她要自己去。」也許他還對我燒掉了古文輝耿耿於懷吧,也許認為我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我不管那些了,大聲道:「老計,你知不知道,現在這城市裡已經是患者佔極大多數,萬一她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他又低下頭,在一張紙上計算什麼,道:「不會的吧。」我有點焦急。這時,卻聽得大門口有人在拼命敲打著門。那種敲門聲絕不會是她的,這連老計也聽出來了,他抬起頭看了看我,我卻沒他那麼沉得住氣,飛快地向大門口跑去。 大門口有個小窗子,我打開那小窗看了看,卻見那窗子裡有一張男人的臉,他有點局促不安地說:「請問,這裡是特勤局麼?」「以前是。」我道,「你有什麼事麼?」這男人忽然道:「你是那回來我家執行任務的那位先生吧?」我根本記不清他是誰了,道:「你有什麼事麼?」他讓開了一點,嘴裡道:「是這樣的……」他不用說什麼,我已經打開了大門。 在他身後的一輛磁懸浮汽車上,她象昏死過去一樣,半躺在車座上。 我幾乎是衝出門去,跑到小車前,搖了搖她的頭,道:「快醒醒!快醒醒!」象是回答我,我才發現,她的手腕上,那探測器的紅燈正閃亮著,一閃,一閃。在她的手背上,有一個新被咬破的傷口,還在流血。 她被感染了!被食屍鬼感染的初期,有一段時間很嗜睡,那正是第一種徵狀。 我轉過身,猛地揪住那男人的胸口,喝道:「這是怎麼回事?誰感染她的?」那男人象是一隻小老鼠一樣,尖聲叫道:「不是我!不是我!」「那是誰?」我只覺身上的血都似乎要燃燒,一種殺人的欲望充溢在心頭。那男人的臉滿是苦色,半晌才道:「是我兒子。」我一把抽出火焰槍,指著他的頭道:「把你兒子叫出來!不然,我把你的頭都燒焦!」那男人象是要哭出來一樣,從那輛小車後座走下一個怯生生的男孩。不用探測器,我也看得出,他已經被感染好幾天了,恐怕再過幾天就會孵化。 沒有孵化的病人也會感染人了麼?我沒有考慮,把槍對準了那男孩,他的臉本就慘白得沒什麼血色,現在更是面色如土,喊道:「爸爸!爸爸!」那男人還沒說什麼,她忽然動了動,我衝到車前,猛地一腳,把那男孩踢到一邊。這一腳夠他受的,他嘴角也一下咳出了血來。我扶住她的頭,道:「怎麼樣?怎麼樣?」她抬起頭,看見了我,笑了笑,道:「別怪那小男孩,讓他們走吧。」我扭頭看了看,那小男孩正掙扎著爬起來,而那男人還站在一邊動也不動。我強壓住心頭的怒氣,道:「好吧,我扶你出來。」扶著她進門,那男人還在門口欲言又止,我喝道:「快滾,趁我沒變主意!」那男人怔了怔,道:「我很對不起。」他扶起地上的男孩,慈愛地抱起他放進車後座。 我忽然想起來了,他就是鄧寶玲的丈夫!自從鄧寶玲走後,他的樣子一下子憔悴了許多,怪不得我都認不出來了。 我轉過身,道:「喂,你兒子已經被感染了,你儘量少和他接觸。」那男人抬起頭,苦笑著,道:「那是我兒子。」他鑽進車,發動汽車,開走了。我抱著她,她的頭髮有幾綹搭在我手上,痒痒的,她卻象睡著了一樣,動也不動。在我懷裡,她象睡著了發魘似地,突然小聲地咕噥了一句:「別拿我做實驗,我怕!」我看著她的側臉,第一次發現,原來她真的那麼美麗,就算擔憂和恐懼,只是讓她更加楚楚動人。 如果那是永恆的,那就讓永恆永遠是永恆吧,下一刻永遠不要來臨。 我想著,眼裡已滿是淚水。 我抱著她,一腳踢開門,喊道:「老計!老計!」老計從房裡跑了出來。一見我抱著她,他的臉色也變了變,還沒說什麼,我叫道:「快!她感染的時間還不久,能有救麼?」老計撩起她的袖子看了看,道:「是外傷引起的,大約半小時,食屍鬼還沒有開始分裂。」我一喜,道:「那麼,全身換血還可以救她?」老計突然抱住頭,痛哭道:「我直混!我非要留在這兒,現在這市裡哪兒還有醫院!」我道:「別灰心,檢查站裡一定有庫存血的。如果不行的話,直接用超音速飛機送她去鄰市,不過十分鐘路程。」老計的眼裡亮了起來。我抱起她,吼道:「快!快把車開出來!」老計沒有在意我那麼對他吼叫,飛快地從車庫裡開出一輛車來。我抱著她上了車,老計也鑽進來,道:「我來扶著她吧。」我把她放在邊上的座位上,老計扶著她,我不要命地把車倒出大門,一下子開到了最高檔。 這車並不很先進,最高只能開到三百碼。我在一出大門,馬上換檔,這車吼叫一聲,指針馬上跳到了最高。老計在一邊叫道:「快點!快點!」快點的話,我們三個全要成肉泥了。我心裡說著,嘴上卻沒說。我也希望能更快一些。 我們的車離檢查站還有好幾百米時,那檢查站裡忽然發出了一個很大的聲音:「7322號車主,馬上減速,否則我們將採取行動。」我一時還不明白,一道紫光從車窗邊掠過,一下把車鏡都打掉了。我嚇了一跳,馬上明白,檢查站一定把我們當成是瘋狂衝擊的暴徒了。曾經有過先例,有個被檢查出體內帶有食屍鬼的病人被拒絕出境後,開了一輛汽車撞向檢查站。那一次,那車被駐守在檢查站的軍隊在離檢查站還有二百米遠的地方打得千瘡百孔,而那個亡命之徒是被人從車裡一塊塊拿出來的。 我把車速降了下來,打開左窗,把一隻手伸出去,胡亂晃著,嘴裡喊道:「別開槍!我們沒有惡意!」那聲音頓了頓,道:「請立即下車,不得靠近檢查站二百米以內。」那二百米外,已劃了條白線。我停了車,道:「老計,幫幫我。」一下車,老計剛把她抱下來,我馬上背著她,發瘋一樣向檢查站奔去。在門口,五六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把雷射槍對準我,檢查站裡那聲音還在道:「請馬上放下你背上的東西,慢慢走進來。」東西?我有點生氣,衝著大門口喊:「什麼東西,你們看清了,這是個人!」那幾個士兵還是指著我。那聲音道:「那麼……進來吧。」我背著她走過檢查大廳。兩個星期以前,我曾經在這兒工作過,現在卻作為一個申請出境者來了。門口,看得到以前拉著電網的地方,都挖了一條又深又長的壕溝。一進門,那探測器一下鈴聲大作,這使得那幾個士兵更如臨大敵。他們全套的防生化服,看上去,倒是可笑得很。 我把她放到檢查臺前的一張椅子上,道:「我要求給她立即做全身換血!」那個檢查人員哪裡見過這樣子,有點驚惶失措地道:「不……不行啊,我們這兒沒這個條件。」「立刻送鄰市啊,快,她體內的食屍鬼還沒分裂,現在還來得及!」那檢查人員看了看我,嚅嚅道:「那是不可能的。」「什麼不可能?難道你們見死不救麼?」這時,有人在邊上道:「他說的沒錯,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個全副武裝的軍人,看肩章,也是有軍銜的。我怒道:「你們軍方的超音速直升機到鄰市只用十分鐘,她體內的食屍鬼分裂大約還有一小時,完全來得及的!」他笑了笑,道:「不是條件不允許,而是這件事是不可能的。」「什麼?」我只覺心頭怒火熊熊,即將爆發。這時老計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看見我這樣子,他道:「怎麼了?」「他們不同意用直升機送她去醫院。」那軍人很和藹地道:「兩位,你們想必明白,我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的職責就是不能放走任何一個患者。」看著他那彬彬有禮的樣子,我心頭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 不,我絕不能讓她死! 老計還在和他商量什麼,我伸手到腰間摸出了火焰槍。還沒等我說出威脅的話,那個軍人斜斜跨上一步,用了個漂亮的擒拿動作,扣住了我右手的反關節,我只覺手臂象是折斷了一樣,痛得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他十分純熟地下了我的槍,道:「請不要衝動。」他放開我,退到一邊。我甩了甩手,直起腰叫道:「你們打死我也沒關係,可你們一定要救她!」那個軍人向我鞠了一躬,道:「對不起,我是軍人,只能按命令辦事。上級指示,任何病人都不能離開本市。」「這算什麼狗屁命令!」我罵道,「難道連救人也不準麼?」那個軍人打了個立正,道:「是的,命令之外,一切事都不允許。你們是否要做檢查?」我恨恨地道:「混蛋!你們這幫混蛋!」還沒等我作勢,那幾個士兵一下用手中的雷射槍壓住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都不再記得我是怎樣把她抱進車去的,也不記得我是怎樣把車開回去的。等神智漸復時,我才發現我睡在值班室裡。 那是老計的住處,這些天我常和老計在這裡喝酒。我翻身坐了起來,記憶還東一鱗西一爪地支離破碎,好象世界也一下破碎了。我扶著頭,努力回想著。 忽然,我想起了一切。她還在麼?我看了下四周,值班室裡就我一個人。她和老計在哪裡?我心頭一陣沉重,跳下床。 桌上,她養的那盆菊花已經快開了,幾個蓓蕾鼓鼓地象馬上要爆開,從裂縫裡露出裡面的黃色花瓣。 也許,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切只是我的一個噩夢? 可是,我的記憶告訴我,事情本是如此。 我站到地上,走出值班室。忽然,腳下被絆了一下,那是一個皮箱。 柯祥的皮箱。他死後,這皮箱便扔在這裡了。被我絆倒後,皮箱也打開了,裡面有幾件衣服倒了出來。我彎下腰,把皮箱裡的東西收進去。 在衣服中間,是幾張全息照片。一拿出來,高分子樹脂紙上馬上出現了柯祥和古文輝的合影。柯祥搔首弄姿的樣子實在令人好笑,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只覺心酸。 這兩個人也已經成為過去式了。 我嘆了口氣,把東西收好,鎖上了,走到門邊,拉開門。 門一打開,她正站在門外,作勢要推門,我一拉門,她的手推到了我胸前。她看見我,微微一笑,道:「你醒了?」我沒有回答她,只是憂鬱地看著她抱著紗布的手。現在過去幾個小時了?她血液裡的食屍鬼幼蟲正在飛快地分裂繁殖吧,象那些無所事事的祿蠹。不知為什麼,我更想到那些從小看慣了的坐在高級轎車裡,出入都有隨從的趾高氣揚的人。那些人現在在哪兒?也許,在市長的命令發出後,他們就第一時間離開了這裡,現在住在另外一個地方,繼續他的趾高氣揚吧。 她也發現了我在注視著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笑,道:「別多想了,這是命。」「胡說!」我抬起頭,逼視著她,「這不是命!你也不相信命的!」「如果一件事我們無法挽回,那就當那是命裡註定吧。來,我爸有話要和你說。」我跟著她走去。老計在院子裡,站在車邊收拾著一個箱子,一見我來了,抬頭道:「你來了?我們走吧。」我有點怔怔地看著他,道:「去哪兒?」老計把一疊錢包起來,放在包裡,道:「離開這個城市啊。」我看了看她,她面色如常,好象什麼事也沒有。我道:「阿雯也走麼?」她道:「我是不能離開的,你們走吧。」「什麼?」我幾乎有點怒視著老計了,「你要把你女兒扔掉?」我踏上一步,怒視著他。如果老計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我想我一定會一拳打去。她伸手按了按我的手背,道:「別這樣,是我讓爸走的。」我看著老計,喝道:「你難道不知道,如果找不出解藥,那她就沒幾天好活了麼?」老計苦笑了一下,道:「你真以為我們能做出解藥來麼?我那種逞英雄的想法,已經害了我的女兒了。」我雖然想狠狠一拳打向老計臉上,但卻只覺渾身無力。的確,要找出解藥,絕不是我們這樣胡亂試驗能找到的。我鬆開了拳,道:「你真的要把她扔下來麼?」老計還沒說什麼,她道:「別把我想得那麼沒用,你們留下來,不過是陪上一條命而已,還是趁早走吧。」老計已經收拾好了東西,道:「阿雯,我們走了。」她看著老計,這時,我才看見她眼角有了淚水。她道:「爸……」老計摸了摸她的頭,眼裡也落下淚水。忽然,他哽咽著道:「爸要走了。爸太沒用。」老計轉過頭,對我說:「我們走吧。」我沒說話,也沒動,看著他走進車裡在裡面道:「快進來啊。」我搖了搖頭。 不管怎麼說,就算我活著不是一個英雄,那我也要死得象個英雄。 老計在車裡道:「快走吧。阿雯,爸……爸要走了。」我看見她衝著車揮揮手。我把手背到身後,側身看著院子裡一棵樹。秋天到了,這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只是一些瘦稜稜的樹枝。 老計發動了車。等他的車開出門,我轉過身。她站在後邊,眼裡滿是淚水,臉上,卻又帶著幾分歡喜。 我笑了笑,道:「我想繼續老計的工作。你願意幫助我麼?」她笑了,還帶著淚水,眼神裡也有點慌亂:「如果……如果我只有一天好活了呢?」「如果我們只有一天好活,那麼就把這一天當一生好了。」我重又轉過身看著那棵樹。木葉盡脫,落得一地金黃。只是,當明年滿樹爭榮時,我們是否還能看得到? 日子象是凝固了一樣。我抽取了她一些血液,試著和老計一樣,把一些藥物滴在裡面,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吸血鬼蟲卵的變化,一旦有什麼變化,馬上記下來,改變濃度,加上別的藥物。可是,只有親手做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看似簡單的實驗,竟然如此複雜得枯燥無味。我必須仔細觀察血液裡的變化,又必須排除那些蟲卵的正常生長引起的形態改變。這些工作,以前都是老計做的。如果不是她在跟前,我真會對臨陣脫逃的老計破口大罵。 食物不算少。由於人口忽劇下降,冷庫裡的食物根本消耗不完。何況,大概病人也不會因為口腹之慾去吃飯了吧,大多數病人喝的酒恐怕比飯還多,相比較而言,沒酒喝倒讓我更難受。 時間在不知不覺裡過去。當我把最後一個樣本放進高溫消毒櫃裡時,才發現已是黃昏。外界的供電雖然沒斷,電視電臺都還能收到,只是,過於稀少的人口讓周圍都靜得象要死去。她正在給那盆花澆水,現在有一朵菊花已經半開了,象是做得很精緻卻破了一個口子的扁球,從裡面露出幾根金黃色的絲。 「今天還好麼?」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沒說什麼,只是撩起袖子,露出探測器來。那探測器上的紅色指示燈又快了不少。奇怪的是,她血液樣本中食屍鬼含量並不很高,那許那些食屍鬼的分裂速度又加快了。照這個速度下去,再過兩三天她就會孵化的。 我有點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的手,腦子裡卻浮現出這隻雪白的手臂上,爬滿了蛆蟲一樣食屍鬼的樣子。 「別為我擔心,」她微微地笑了笑,「這一天總會來的,不過是早一點和晚一點的區別而已。」 我有點衝動地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她的臉有點微微發紅,重下了頭。 「明天,你還是睡到那備用實驗室吧。」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柔一點。她抬起頭,臉漲得通紅。她沒料到我說出的是這句話吧。 「不,我不願意當實驗品。」 我看著她的臉,撫摸著她稍有點蓬亂的頭髮。這個親暱的動作,如果是以前,那一定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是現在我更覺得心底有一陣陣痛楚襲來。 她的頭髮依然烏黑髮亮,有一點香味。我說出這種話時也真有點象是要打碎一件精美的工藝品那種感覺。 「我想活著,就算只有一天好活,那也把這一天當成一生。」 這是我說過的話。我說這話時,想到的只是永遠也不放棄。可是在她嘴裡說出來,卻有著無比的悽婉。 我放開她的手。別人這麼做,我一定會不屑一顧的。可她是那麼說的,我又能如何?我總不能象對成凡一樣拔槍對著她的頭命令她睡到實驗桌上吧。 窗外,陽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黃,卻被窗欞分隔成一塊塊的。 「出去走走吧。」我重又拉起她的手。她的臉又浮上一層紅暈,柔順地跟著我出了門。 門外,街道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到處是廢紙和破舊的衣服。今天的晚霞特別燦爛,也許明天又是個晴天。當不再有人跡時,那些醜陋的建築也有了種頹廢的奢華。 拉著她的柔軟的手,我們都沒有說話。 那並不是愛情吧。我想著,只是對她的同情。可是,我卻知道我是在欺騙自己。可如果這是愛情的話,那麼這種愛情來得也太不是時候了。 一路上,店鋪一律關著門,有些被人砸開了,可裡面也沒什麼東西。走過那橋,那間酒吧也已經關了。那個樂天的店主可能已經孵化,但現在孵化也不是什麼希奇的事,患者多半是躲在家裡渡過最後的日子。在等待死亡來臨的日子,一定非常恐怖,孵化時的一段時間,人完全失去意志,只會象得了狂犬病一樣亂咬。 她也會那樣麼? 我看了看她的臉。她臉色白了一些,不過還算正常。我無法想像她最終的那樣子。 橋上,風吹過,冷而幹,象陌生人的眼色,夕陽已經半落,天邊的晚霞幾乎有些動心動魄的美麗。她靠在我身邊,身邊象也有點發抖。我垂下頭,小聲道:「冷麼?」 她點了點頭。我解開外衣,把她擁到懷裡。她又顫抖了一下,象是冷。 也許,那是愛情吧。愛情,畢竟還是在這個最不適合的時候來臨了。 「如果我快要孵化的話,那就殺了我。」她忽然說,「不要手軟。」天暗了下來。天空是遙遠的深藍色,月亮就象鑲嵌在一片藍色絲絨上的金黃色卵石,美得不象是真的。在月亮的邊上,無數點星光掠過,我在淚水中看到的,也同樣不象是真的。 我看著天,道:「今天是流星雨的日子啊。」可是,我的喉頭象梗咽了什麼,說不出來了。 「殺了我吧,不要讓我變成那種可怕的樣子。」 我的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來。我都不能相信,我還能流出那麼多淚水。 「你不是常說你是鐵石心腸麼?你不希望我成為那些蟲子的食物吧?」「別說這些話了,」我喃喃地說著,淚水已無法遏制地流著。什麼英雄業跡,什麼捨生取義,在我心裡,似乎都已經變得那麼可笑。 淚水滾燙,在淚光中,滿天的星仿佛同時傾瀉下來,聽得到玻璃碎裂一樣的聲音。 兩天後,她自殺了。她的遺書裡讓我把她的屍體燒成灰燼,交給老計,——如果可能的話。 我提著皮箱,裡面只放著她的骨灰。按她的意思,我把她骨灰放在一個她最喜歡的細瓷花盆裡,用膠紙封住了口。 如果說我那天決定不和老計一起走時,還自以為能當一個英雄,那麼現在我只能承認,我們都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 我不是英雄,那也別自不量力地想當一個英雄了。 開著車,走在空蕩蕩的街上,一切都死寂得讓人覺得可笑,似乎做什麼事都有點不合時宜。我提著箱子,在街上東張西望著。離檢查站有不少距離,我卻並沒有什麼欣慰。這個城市不知是不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這些年來絕大部份日子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在要離開時,總是有些捨不得。 車到了檢查站了。我在白線外停下車,憂鬱地看著手裡的皮箱。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努力都已經白費了,可是付出的代價卻實在太大。儘管我還有點對自己半途而廢的痛苦,更痛苦的卻是因為她。 檢查站門口聚集著一群軍人和幾個穿白大褂的人,還有三輛很大的卡車。當我向他們走去時,邊上幾個衛兵如臨大敵,同時舉起槍來,喝道:「幹什麼的?」 我舉了舉皮箱,以示手裡並沒武器,叫道:「我是來檢查的。」 「為什麼這麼晚才來檢查?已經截止了。」 「什麼?」 我大吃一驚,根本想不到居然會有這等事,這時一個軍官臉上露出笑意道:「放心,已經發現了食屍鬼疫苗,所以不必擔心了。」 我不知這是讓我欣慰還是痛苦。如果說以前的痛苦中還有些死得其所的自豪,那現在只是覺得茫然。我們的一切努力,豈但是白費,而且是可笑了。我道:「是真的麼?」 那軍官白了我一眼,道:「你難道不信麼?你來了就先進那輛卡車吧。等載滿了你們這是第一批治好的人。」 「可我並沒有感染啊。」 我有點著急,想找出證明來,可是我的探測器找砸碎了,她的我已經給她殉葬了,偏偏這檢查站又已撤掉,以前的儀器什麼都沒有。 那軍官道:「沒關係,無非打一針,有病治病,沒病防病,你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怕痛吧?上車坐好吧。」 我道:「可我是沒感染啊……」 我還沒說完,一個士兵已舉起槍對準了我。那軍官制住他的動作,道:「由於我們已沒有有效的檢測手段了,請你配合一下,反正只是打一針。」 那是他第二次說「只是打一針了」。我道:「什麼要坐到車裡?打一針不是很方便的麼。」 他道:「嗨,對於你個人來說只是打一針,可對我們卻要管理,要保證你治好,不能讓你沒好就到處跑是吧?要沒有管理,來一個打一針的話,那怎麼分清打過和沒打過的?我們把你們集中起來,治好一批就放走一批。」 他說得也不是沒道理。那軍官已不再理我,道:「來個人,送這位先生進車。」 我沒辦法,在一個衛兵的監視下爬進空蕩蕩的車廂。裡面現在只有我一個,黑洞洞的。我把皮箱放在身前,有點呆呆地坐著。 我坐的那輛車站上兩個渾身穿著防化衣的士兵,站立在車尾。那卡車開動了,車頭上,一個大喇叭開始發出很響亮的聲音,聽得出,那是國家電臺的播音員的聲音,正說著:「所有居民請注意,疫苗已經發明,請立刻上車,接受治療。」 車轉了一圈,陸陸續續地上來了不少人,卡車裡就幾乎塞滿了。我坐在一堆病人中,倒並沒有什麼不適。那些人雖然不說話,但一個個面露喜色。相比較而言,我那一臉頹唐,好象我反倒是病人。 車很快轉完了一個社區,載了一大批人,還有人急著要上車,後門那兩個衛兵正解釋說:「不要急,這一批好了馬上有下一批。」 車晃動了一下,我看著外面。那些風景,在我向檢查站出發時還以為那是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兩個穿得象是什麼怪異武士的士兵坐在車尾,抱著槍,戰戰兢兢地如臨大敵。這卻讓我說不出的好笑。 這車因為載的人太多了,一路上都有點顫顫的。這種老式的卡車早就淘汰了,但空中飛行器的禁行令可能依然生效,這種氫動力卡車只好再拿出來用。 卡車轉了幾個圈,漸漸地見到了市區邊緣的電網。在市中心裡,還沒有太多那種被隔離的異樣感,但到了這裡就覺得外面那個世界與裡面完全不同。當卡車通過電網,車裡的人情不自禁都發出了一聲歡呼。 我只是摸著腳邊的皮箱。 你也要離開這裡了。 我無聲地說著,好象她還能聽見。可是,在我心底,卻無法原諒自己。儘管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可是卻還是內疚。 黑洞洞的車廂裡,也許擠了上百人了吧,只聽得到重重的喘息。每個人也許都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不那麼慶幸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了吧。 「到了。」 車停了下來,那兩個士兵跳下車,大聲衝裡面喊著。有個女人抑制不住激動,大聲哭了起來,邊上象是她丈夫模樣的人拍著她的肩,在喃喃地說著:「好了好了,沒事了。」那女人帶著哭腔道:「可是寶寶呢?他要能撐到今天有多好。」 也許寶寶是她的兒子或女兒吧。在城裡等死時,也許沒人會想著別人的,但見到了生路,女人想到的馬上是兒女了。 那些人爭先恐後地往車下擠,好象先出去一刻就能早一刻診愈,那兩個士兵一手拿著槍,一邊喊著:「別擠別擠,一個個來,先排隊。」 我坐在裡面,等著他們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來。剛站起身,對面也有個人站起來,我們的頭碰到了一塊。我還沒說什麼,那人道:「對不起,真抱歉。」 這聲音很耳熟,我卻想不起來。我說:「沒關係,你先走吧。」 他很溫和地說:「你先請吧,我沒關係的。」 我提著皮箱,默默地走出車廂。我們是走在最後面的,我聽著他在我身後的喘氣聲,想對他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下車時,因為提著皮箱不好下,把皮箱擱在車上,人先下了,伸手去拿皮箱時,他把皮箱遞了下來。我接過來,道:「謝謝。」他卻叫道:「是你?」 我抬起頭,看了看他。在暗地裡呆久了,外面的陽光讓我有點覺得刺眼,可還是看清了。 他是鄧寶玲的丈夫。 他畢竟還是逃不過,最終也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也來了?」 他怔了怔,道:「是啊,來了來了。」 那些平常寒暄的客套話,現在聽來卻好象別有一番滋味。有個士兵在一邊叫道:「快點,時間寶貴。」 我提著皮箱,排在那長隊後面。我打不打針無所謂,可既然一定要打,讓別人先打去吧。 那士兵道:「男女各一隊,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後接受疫苗注射。」 我們一排男一排女,象是勞改犯一樣排著隊。要去的是兩幢簡易房子,連窗子也沒有,也許是為了給病人消毒趕著建起來的吧,沒有一點裝飾,只要牢固就行了。 我們這一排人要走進去時,有個士兵忽然叫道:「把東西放在外面,不要帶進去。」 輪到我時,門口一個穿戴著全套防化衣的士兵喊著:「把箱子放下。」 門口已經有一堆東西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皮箱。我實在不想與她分開,可是,看樣子還是行分開一會兒了。 那個士兵有點不耐煩,操起槍柄向我手上打來,道:「快放下,別耽誤別人時間。」 我的手一松,皮箱一下掉了下來。我吃了一驚,伸手去抓,幸好在掉在地上前我抓住了。 我怒道:「你叫什麼?我聽得見。」 那個士兵也怒道:「你還有理麼?」 如果他好好說,我當然不會和他爭執的。但此時我心頭卻有種說不出的煩躁,我叫道:「你這麼打人難道就是有理?」 那個士兵作勢又要打我,嘴裡還喝道:「廢話少說,快點進去!」 我挺起胸,道:「你有膽子就往這裡打!」 身後,鄧寶玲的丈夫慢慢地說:「別爭了吧,我們進去。」 我讓開了,道:「你先進去吧,我本來就用不著打針,硬讓我打還把我當犯人,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個士兵雖然全副防化衣,看不出樣子,但我想一定氣得滿面通紅。他衝著鄧寶玲的丈夫道:「你先進去。」 等他進去了,他對我道:「你進不進?」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差點把我最珍貴的東西打碎了,還敢對我這種態度?」 他把槍對準了我,道:「我接到命令,可以對不聽命令的人開槍!」 我心底有點怕,但要我這樣子就服軟,卻也不願意。我道:「我要你道歉!」 正僵持著,邊上一間小屋裡走出一個軍官,遠遠地便道:「出什麼事了?」 那士兵打了個立正,道:「報告少校,這人不願意進去。」 我道:「我不是不願意進去,一來我沒有被感染,二來他還對我那種態度,我必須要讓他先向我道歉。」 那士兵在防化面具後的臉上大約冷笑了一下,我聽得到他鼻子裡發出的「哼」一聲:「你一個感染者還要扯什麼態度不態度。」 我心頭升騰起一股怒意,大聲道:「感染者又怎麼了?別說我沒被感染,就算我被食屍鬼感染了,難道你可以耍那種態度麼?」 那士兵還想說什麼話,那個軍官卻叫了起來:「是你!」 他快步走過來,我扭頭看了看,也叫了起來:「朱鐵江!」 朱鐵江是以前市委紀委主任朱勝章的兒子,小時候和我是同學。中學畢業後,他考取了軍校,後來一直沒見過,聽說在軍中很是得意。他是我在那個大院裡少有的幾個好友之一。那些官宦子弟,就算我是局長的親生兒子,他們也看不起我的,別說我只是局長的義子了。可朱鐵江自小就很寬厚,所以我們一直都很談得來,不過中學裡分手後也就分手了,一開始還通過幾封信,後來就音訊全無了。沒想到,居然在這樣一個場合碰面。 他走到我身邊,下意識地伸手要來拍我的肩,卻又頓住了,有點尷尬地說:「你被感染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還沒有。」 「那為什麼不早走?」 我道:「我太狂妄了,想要找到食屍鬼的疫苗。」 「找到了?」 我看了看手裡的皮箱,黯然道:「找到的話,也用不著到這兒來了。」 我此時,更多的也許是內疚吧。她被感染,雖然不能說是我的錯,但如果我早就勸老計離開的話,她不會出這種事的。 手裡,那個皮箱象有千鈞重量。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道:「別多想了,來,陪我喝一杯去。」 我抬起頭,眼裡,不禁有點溼潤。 他還是當年那個朱鐵江。即使好多年兵當下來,他卻沒什麼大變化。 那個士兵在一邊道:「少校……」 朱鐵江笑道:「他以前是特勤局行動組成員,我們不是學習過那篇社論麼?講的就是他們的事。有沒有感染,其實他才是專家。好了,你去關門準備吧。」 那個士兵關上門。這屋子只有一扇門,這門也封閉得很嚴實,在裡面呆著一定不舒服。我正打量著那屋子,朱鐵江又拍了拍我的肩道:「走,走,雖然沒什麼好東西,部隊也不準喝酒,可我這兒總有兩杯的。一塊兒去,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塊兒偷你爸酒喝的事麼?」 我的心底湧起一陣暖意。小時候,我還不怎麼愛喝酒,朱鐵江卻自小就是個酒鬼,可他父親管他管得很嚴,根本不準他喝酒。有一次他來我家,用等離子穿透儀把局長珍藏的一瓶酒不動封口偷出了半瓶,再把水加進去,以至於局長後來喝酒時很奇怪這瓶酒為什麼那麼淡。 這些事我雖然早就忘了,可他一提,我卻馬上想起來了。我笑道:「你還記得麼?」 他笑道:「當然記得。那時我就決心,大起來後一定賠給叔叔一瓶好酒。後來我弄來幾瓶六百年的陳酒,那可是好東西。唉,可惜叔叔喝不到了。」 我黯然道:「是啊,他再喝不到了。」 朱鐵江道:「別再想了,人各有命。走,我們喝酒去。」 他的辦公室不大,外面看也是簡易房,裡面卻很乾淨。軍人的本色吧,牆上還掛了把刀作裝飾品。 朱鐵江道:「來,我們喝吧,可惜肉不太敢吃,只好請你吃點醬油花生下酒了。」 他倒了兩杯酒,把一杯推到我跟前,道:「幹。」 那酒異香撲鼻,我一下喝了下去,只覺入喉象是一條細細的火線,有種很舒服的微微的刺痛。 我剛喝下去,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悶悶的哭喊。 那是很雜亂的哭喊聲,聲音卻象是從一口枯井裡傳來的。我狐疑地放下酒杯,道:「那是什麼?」 「沒什麼,喝酒吧。」他給我滿上,自己拈了顆花生放進嘴裡。 「不對,這在這兒附近傳來的。」 他這兒的窗子關得很嚴。我走到窗前向外張望,外面大多是些穿防化衣的軍人,另一些人沒穿,大概那些不用和病人接觸的吧。極目望去,天很好,藍藍的天空上,白雲象一些破碎的棉絮。我打開窗,可現在卻什麼也聽不到,只有那邊那消毒室裡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象是在放水。也許,那些人正用消毒液洗澡吧。 「你聽錯了吧?」朱鐵江走過來關上窗。 我笑了下,道:「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疑神疑鬼的。」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朱鐵江道:「進來。」 進來的是個勤務兵。他道:「少校,你的衣服洗好了。」 那個人手裡捧著的,是一件長長的風衣。我順口道:「你也穿風衣啊?」 朱鐵江臉上,突然象是有個蟲子在爬一樣,很不自然地說:「是……是朋友的衣服。」 我抬起頭。如果朱鐵江明明白白說那是他自己的衣服,我根本不會多想什麼。可是我雖沒別的本事,這種推諉卻聽得多了,凡是說這些話的,一定有什麼內情。 我扭過頭,道:「你把風衣給我看看。」 那勤務兵有點不明所以,正要把衣服給我,朱鐵江道:「算了,一件衣服有什麼好看。」 我心頭的疑雲卻越來越重,搶在他前面一把抓住那風衣,抖開了,卻沒什麼異常,普普通通地一件風衣,只是厚得多。和平常不同的是,那是用拉鏈的,下擺裡做了兩個褲管,要是有人穿這衣服,從肩到腳象是套在一個口袋裡一樣。 我有點出神,朱鐵江從我手裡拿過風衣,道:「你真有點疑神疑鬼了,一件風衣有什麼好看?」 突然,我腦中象有閃電閃過。那風衣不是普通的風衣,是件改裝過的防化衣! 剛才,朱鐵江說的話表明他知道局長已經死了,但我還沒向他提起過! 我看著他,喃喃地道:「是你……是你!」 他躲閃著我的目光,道:「你喝醉了吧?」 我一下抓住他的衣領,叫道:「是你!是你殺了局長!」 那勤務兵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看著朱鐵江。朱鐵江向他揮揮手道:「沒你的事,走吧。」 那勤務兵一出門,朱鐵江掙開我的手,關上門,坐了下來,在我的酒杯裡重又倒滿了道:「喝一杯吧。」 我端起來一飲而盡,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殺局長?」 他垂下頭,重又抬起頭時,眼裡閃爍著淚光:「那是任務。」 「為什麼?」 我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他的半邊臉出現了五個指印,可他象沒有感覺似地,只是慢慢地道:「這是軍政雙方的領導決定的。」 「胡說!為什麼會做出這種莫名其妙的狗屁決定?」 「因為……」朱鐵江又倒了杯酒,象下了個重大的決心,「因為他反對實施淨化方案。」 「什麼?」 儘管我不知他說的那個淨化方案是什麼,可是卻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剛才那些哭喊聲,也許不是我的錯覺…… 朱鐵江咬了咬牙,道:「淨化方案就是把這個市裡的正常人全部轉移出去,然後消滅所有食屍鬼。」 「怎麼消滅?」我已猜到了一些,身上也有種寒意,可還是問著。我希望朱鐵江的回答不要證實我的猜測,我只希望那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目前只有用火燒才可以消滅食屍鬼,你們也是這樣做的。因此,領導決定,消滅所有滯留在市裡的人口。」 「那麼剛才那些人……還有以前的人,他們……」我結結巴巴地說著。我依稀想到了什麼,可是卻不敢說出口來。朱鐵江瘋了一樣,一把抓住我的胸口,道:「對,對,你為什麼不敢說?剛才一車人,還有以前通過檢測的人,都是被送進毒氣室,全部都要化成灰。」卡車。毒氣室。這些只有在古史資料裡看得到的東西,居然都是現實! 我打開了他的手,吼道:「那麼,以前的什麼檢測,現在的什麼疫苗,都是騙人的?」他頹然坐倒,道:「是,那是騙人的。你知道,食屍鬼是種變異很快的動物,幾乎和電腦病毒一樣,有極強的自我複製能力,似乎可以針對檢測儀做出相應的變化,人類實在跟不上。你也知道,你們研製的檢測儀是最先進的,可也時常有檢測不出來的。為了不發生全國性的悲劇,必須讓這個城市做出犧牲。」 我象被子彈擊中,幾乎是驚愕得張口結舌。一千萬人口!這一千萬人口,全都不分青紅皂白,全部送進了毒氣室! 突然,我想到一個問題。象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道:「你騙人的吧?你一定是騙人的。如果全部要犧牲,那麼那些市委裡的領導為什麼能離開?你能保證他們中沒有攜帶食屍鬼蟲卵沒被檢測出來的嗎?這當中也包括你父親和你的那個弟弟!」 朱鐵江痛苦地低下頭,道:「市委領導都是被隔離安置,雖然不會進毒氣室,但必須進行無限期觀測。這是上級領導安排,也是市委常委會議上一致通過的。可是叔叔堅決反對這個決議,認為市民有知情權。為了不破壞這計劃,領導安排我除掉他。」 我的喉嚨口發出乾乾的笑聲。老計。可憐的老計,如果他堅持要留在市裡,那倒可能會多活一段時間吧。還有那個成凡,他被查出被感染,反而多活了幾天了。 我站起身,握緊了拳頭,朱鐵江忽然站起身,臉上又帶著那種剛毅。 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小手槍,指著我的頭。 我說:「你和我一起喝酒,不怕被感染麼?說不定,我也早被感染了。」 他的神色很古怪,似乎夾雜著痛苦,卻又堅定如磐石:「我已經決定也進入那無限期觀測的行列。」 「那你為什麼還要接受那種命令?」 「第一,我是軍人。第二,那命令並沒有錯!」 「瘋了,」我喃喃地說,「你瘋了。」 「也許吧。」他冷冷地說,「你也可以進入那隔離區。放心吧,那裡地方不少,設施也很齊全,你不會有什麼不適的。」 「我不去。」 我極快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我雖然也受過軍訓,但我知道我與他那種正規軍校畢業生比,這點武術功底只象是玩笑,他只消動動手指就可以制服我。可是,自幼那種桀傲不馴的性格讓我絕不能接受那樣的處置。 他卻沒有動,我的手一扳他的手腕,他的槍馬上掉在了地上。我飛起一腳,正踢在他小腹上,他痛苦地蹲下身,我已拉開門衝了出去。 那些穿防化衣的士兵正從那兩間簡易房裡抬出一具具身無寸縷的屍首,我衝出朱鐵江的房間時,有兩個還抬頭看了看我。 朱鐵江捂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走出門來,大聲道:「全營集合,守住出口!攔住他!」 有個士兵從背後取下槍,瞄準我,我情知不好,人一下伏低,一道紫光從我剛才站的地方掠過,正射在我身後一棵樹上,那樹被穿了個洞。我在地上翻了兩下,人閃在了一棟屋後。腳下一空,卻摔下了下面的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裡。 這個地方在市區北面,現在那些士兵都守在營房北面,防備我逃到正常區域吧。我伏在草叢中,看了看周圍。 營房用極高的電網攔著,別想能翻出去。難道,只能逃回市區麼? 朱鐵江帶著幾個士兵轉過來,嘴裡道:「你們搜索這一帶,不能讓他逃到外面去。」他轉身對一個軍官大聲下著命令:「陳上尉,如果過幾天我被確認感染,這裡就由你全權負責,你把我當作病人看待。」 那個陳上尉打了個立正,道:「是,少校。」 我伏在草叢裡,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管我心底對朱鐵江產生多麼濃重的痛恨,可是我還是對他有著十分的敬意。 好在那些士兵幾乎都守在北面了,那幾個士兵正在那些屋前屋後搜著,一時想不到我會躲在草叢中。我伏在草叢裡,輕輕地向南面爬了一段。 那是入口處了。門口,有兩個士兵在站崗。要我把他們打翻逃過去,我自知沒這個本領。我伏在草叢中看著他們,想著主意,忽然,我聽到了沉重的翻毛皮靴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我伏著的草叢邊上。那是朱鐵江,他拎著我的那個皮箱,正看著手腕上的一塊表。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裡。」 我自知無法隱藏,爬出了草叢。他把皮箱放在地上,道:「你回去吧,能活幾天就活幾天,五天後我們將焚燒全市。不過,就算你能逃過大火,你也不會有幾天能活了。」 我看著他,道:「你一定要殺我?你大概過高估計我的正義感了。再說,那些一心以為有了生路的病人,死也不會信我的。左右是個死,當然要往好裡想。」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也知道正義感也是有限度的。不過,你真不知道,你早就被感染了麼?」 「什麼?」 我這才真正地大吃一驚。我的探測儀被那些保安打碎了,後來和老計在一起時,他們的探測儀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她被感染時,那探測儀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強,那實際上探測到的是兩個人麼? 他撩起手腕,露出上面一個小巧的探測儀,上面的兩個紅色發光管正在一閃一閃。他道:「我這是最新式的探測儀,上面顯示,你已經是晚期了。可能,孵化也就是幾天裡的事。」 我不語。儘管我想不相信他,可我也知道,他沒理由再騙我。 他指了指皮箱,道:「你走吧。只是,你只能回去。我是軍人,現在雖然已經是在瀆職,可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我拎起皮箱,默默地走著。走出那個營房,我回過頭。 夕陽中,朱鐵江的影子象鐵柱一樣,直直地站著,他的影子也一樣直而長。 回到局裡,打開門,一切還保持原樣。 我坐在空落落的實驗室裡,心頭一陣陣地酸楚。那盆她種的菊花已經有一朵開了,金黃色的花瓣象一叢緞做的絲。那是一盆梨香菊,有一股鴨梨的甜香,雖然不是名貴的品種,卻是種很可愛的花。 就象她。 我象機器人一樣打開皮箱,取出她的骨灰,走出了門。 天已經黑了,我站在橋上,從懷裡摸出那個香菸盒。裡面,只剩了最後一枝煙,我點著了,撕開花盆的封口,抓出了她的骨灰。 她的骨灰細膩而溫柔,象是她的手指。我一把把灑下河水,那些灰白色的灰飄在水面上,濛濛地,象下了一場細雨。 也只有這時,我發現自己心底,實際上是太多對人世的絕望。 有個人走過我身邊,大聲唱著歌。他看見我,大聲笑道:「扔什麼哪,明天都可以走了。」 我擦了擦淚水,轉過頭笑道:「是啊,我們運氣真好。」 「是啊,現在倒有點捨不得這地方了,哈哈,出去可沒得白喝酒了。」 他笑著,走過我。走過一段,又回過頭大聲道:「明天早點出來,他們那卡車只能坐一百多個人。」 坐在一群病人中,聽著他們的歡聲笑語,我垂下頭。 兩個站在門口的士兵跳下車,有個道:「男女各一隊,先去更衣室消毒,然後接受疫苗注射。」 我跳下車,外面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的眼都幾乎睜不開。我有點留戀地看了看四周,卻發現朱鐵江站在那兩幢圍著鐵網的簡易房外面,有點驚愕地看著我。我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 後面那人有點著急地說:「快走啊,磨蹭什麼。」 我回過頭道:「好,好。」 我在走進那建造得象個碉堡一樣牢固的簡易房時,又回頭看了看外面。 陽光普照,草木還沒有全部凋零,仍然還蘊藏著無盡的生機。我笑了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憂鬱,轉過身,走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