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的濰縣歲月
2023-04-02 03:57:00 1
近幾年裡,我大約寫了十幾篇這樣的文字,陸續在當地的報紙刊發,也有些公眾號推送過,如像風一樣自由,如萬物草堂。最近一段時間,我想把它們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園子裡,希望它們在此安靜地生長。
寫的都是故園中的舊人舊事。這些文字寫起來費時費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歡他們,喜歡那一個個有血有肉有個性有情懷的靈魂。想到他們曾在這片土地上笑過、哭過、迷茫過、嘆息過,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溫暖。
我不是專業的歷史研究者,但畢竟受過歷史系老師們多年的教誨,明白民間傳說、野史與史料的區別,所參考的多是歷史典籍與可靠的地方史文獻。但畢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於眾,也請方家指教。——魏輝注。
在一個城市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年紀漸長,生活的節奏慢下來的時候 ,才發現這個城的美。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細細品味那一個個尋常的日子,體會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美食、美景,親人、朋友……人對於一個地方的眷戀,便是這些內容吧。260多年前,鄭板橋也在這裡喝酒吃飯,聊天會友,寫詩作文。這個城給過他一段難忘的歲月,他也給這個城留下了很多不滅的記憶。
在濰坊的歷史中,鄭板橋青衫飄動的身影是繞不過去的。這位濰坊歷史上最有個性的父母官,曾經「春風七載在濰縣」。他的畫、他的詩、他留在這裡的故事……他登臨過的禹王臺、他詠嘆過的白狼河(今白浪河)、他修葺過的城隍廟……都化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成了濰坊文化品格中的一個個標籤。 「三更燈火不曾收,玉膾金齏滿市樓。雲外清歌花外笛,濰州原是小蘇州。」當年,鄭板橋這樣描述濰坊,滿心地喜歡,滿滿地讚美。
我常常會不經意間想到鄭板橋。提筆做文時,會想到他的「刪繁就簡三秋樹」;臨窗習字時,會想到他說過「不做前人墨奴」;心情鬱郁時,會想到「吃虧是福」。翻閱他的詩詞文章,隔了200年的時空,體會他的所思所惑所感所悟,竟然是如此地親切。
我有時會想:板橋先生如果泉下有知,對於後人加在他名字前面的稱謂——「清代著名畫家、書法家、詩人」、「揚州八怪之一」、「濰縣知縣」等,他更喜歡哪一個?
一
鄭板橋有一首詩,名《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鬆
立根原在破巖中
千磨萬擊還堅韌
任爾東西南北風。
小時候讀這首詩,只覺琅琅上口,並沒有特殊的感受,及至中年再讀,越來越覺得這首詩寫的就是詩人自己啊!
鄭板橋生於1693年的江蘇興化,名燮,字克柔,「板橋」是他為自己取的號。他73年的人生歷程,經歷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清代的這一時期,是社會環境相對平穩,國家經濟逐步恢復的階段,史稱「康乾盛世」。盛世未必就有圓滿的人生,命運賜於鄭板橋的多是磨難。
鄭家算是書香門弟,但家道中落,鄭板橋少年時生活貧苦,小時候連吃一個燒餅,也算是莫大的樂事。鄭板橋三四歲時,他的生母汪夫人去世,後來父親鄭立庵又娶繼室郝氏,這位郝氏是仁慈之人,視鄭板橋如同已出,但在鄭板橋十四歲,好心的繼母又去世了。
鄭板橋在23歲時娶妻徐夫人,到30歲時已有二女一子,他們的兒子在不久就夭亡了,這對鄭板橋打擊很大。這一年,他的父親也死了,孩啼妻淚家貧,一家人的生活更為困苦。39歲時,鄭板橋相伴16年的妻子去世,他心中的悲苦達到極點,寫下了「我已無家不願歸」的詩句。鄭板橋後娶郭氏,做官後又娶側室饒氏,饒氏為其生一子,鄭板橋對這個50歲後得到的兒子十分喜愛,因在濰縣為官,怕兒子水土不服,專門送回老家撫養。可是在他57歲時,心愛的小兒子又夭折了。
幼年喪母,中年喪父、子、妻,老年又喪子,命運把鄭板橋生命中至親至愛的人一個個無情地帶走,他心中的那種痛苦,很多人可能承受不了。但鄭板橋愈苦愈「堅韌」,到老年更為曠達不羈,令人不得不肅然起敬。
詩言志。鄭板橋所承受的「千磨萬擊」並不只是家庭生活這一方面。
他曾經是聰慧過人的翩翩少年。讀書達到「自刻苦、自憤激、自豎立」的狀態,但偏偏又不像一般儒生那樣滿足於頌讀經書,而是廣泛涉獵,博覽群書。鄭板橋後來總結說:「平生不治經學,愛讀史書以及詩文詞集、傳奇說部一類,靡不覽究」。那些「課外書」讓鄭板橋從小就接受了更廣闊的文化的薰陶。18歲那年,他考中秀才。
之後,他設塾教書、揚州賣畫、外出遊歷。40歲那年,他中了舉人。考中的消息傳來,他寫了一首詩——《得南闈捷音》。
忽漫泥金入破籬,舉家歡喜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載徵途發達遲。
何處寧親唯哭墓,無人對鏡懶窺帷。
他年縱有毛公檄,捧入華堂卻慰誰?
古代讀書人的理想就是「學而優則仕」,可是,當中舉的喜訊傳來,大家歡喜的同時鄭板橋卻又禁不住悲從中來。那時候,鄭板橋已結婚生子,又陸續地失去了兒子、父親、妻子,嘗盡了生活的困苦。父母沒了,兒子沒了,妻子沒了,這遲來的喜訊去告訴誰呢?「何處寧親」?只有到親人的墓前去哭上一場,冷冷清清的家中,不再有人對鏡梳妝,不再有人問寒問暖。縱有更大的功名,又能去告慰誰呢?
把傷感孤獨的情懷深深地埋在心底,鄭板橋性格中更重要的成份是堅韌不屈。
乾隆元年(1736年),44歲的鄭板橋赴京應考,中進士,他回到住的旅店,畫《秋葵石筍圖》以自賀,且自題:「牡丹富貴號花王,芍藥調和宰相祥。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後作「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印章,記錄了自己在科舉道路上的歷程。
但是,喜悅過後,鄭板橋面對的仍然是無奈的現實。他雖然中了進士,但不能馬上被授官。此後他為謀一官半職,頗費一番心思,後來因詩文之交結識了慎郡王允禧。允禧是康熙皇子、乾隆叔父,酷愛書畫。在鄭板橋中進士六年之後,乾隆七年(1742年),他被清廷吏部授任為山東範縣縣令,從此步入十餘載的宦海生涯。
二
1746年,鄭板橋調任濰縣縣令,那一年,他54歲。
在此之前,他在魯西小城範縣做了四年縣令。範縣「小城荒邑」 ,城內住戶稀零,當時範縣衙署僅有官吏8名,政務並不繁忙。有一天,曹州的姚太守下縣巡視,鄭板橋曾寫了一首詩,其中幾句:「布襪青鞋為長吏,白榆青杏種春城。幾回大府來相問,隴上閒眠看耦耕。」春種的季節,穿著布襪青鞋的鄭板橋,帶領大家種樹,流連於隴上田間視察耕種之事。做官之後的鄭板橋心境是如此的平和,他關心農事,關心人民的溫飽,與群眾打成一片。
告別範縣,來到濰縣,「行盡青山是濰縣,過完濰縣又青山」,這是濰縣給鄭板橋的第一印象,他不會想到,不久後他會深深地愛上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這將是他宦海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個舞臺。
當時的濰縣號稱「東萊首邑」,歷史悠久,自古「民務農桑,有富庶之風」。當然,所謂「首邑」、「富庶」,是刻在牌匾、寫在文章中的記載,是在一個更大的時空背景之下,相比較於「蠻荒」、「貧困」而言。現實呈現給普通人的,可能很少有花好月圓之時。
據《重修興化縣誌》記載:鄭板橋到濰縣上任後, 「歲荒,人相食。燮開倉賑貸,或阻之,燮曰:『此何時?俟輾轉申報,民無孑遺矣。有譴,我任之。』發谷若干石,令民具領券借給,活萬餘人。」 當年秋,又連續8個月大旱,為減輕農民負擔,板橋主動「捐廉代輸」,拿出他一年的「養廉銀」千兩之多,代交賦稅,救民於水火。1748年春,濰縣大疫,蝗災、水災,大飢。板橋「以工代賑」,救民度荒,「令大興工役,修城鑿池,招徠饑民就食赴工,勸邑中大戶開廠煮粥輪飼之,積粟之家,諭其平糶」(《濰縣誌稿·職官列傳》)。
每當讀到這段歷史,我都會替濰縣人民感到慶幸,在「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封建社會,能夠遇到這樣一位有氣度,有擔當,有風骨,對民間疾苦有深刻體驗的父母官,何其幸也!「有譴,我任之」!鄭板橋的這句話,出現在人民生命受到威脅之時,此時,在他的心目中,民大於天,大於那些正常的報批程序,大於自己的前程官職。
鄭板橋後來曾請人刻過一方印,名「七品官耳」,常用於鈐印題詩繪畫。這方印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鄭板橋對於自己官職的複雜感情。年少時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鴻浩之志,縱然飽讀詩書,但卻搏不過命運的多舛,現實的無情,至50歲才步入仕途,卻也只是一個「七品官耳」。雖然才高官小,難以施展大抱負,但那一份沉甸甸的做官為民的使命感、責任感卻相隨一生。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當這位小小的七品官躺在衙齋裡輾轉難眠,聽到窗外風吹竹葉沙沙作響,心中想到的卻是民間疾苦之聲。就是這位七品官,面對災荒,他處置果斷、措施得當,「活萬餘人」,救民於水火。他勤政愛民,「於民事則纖悉必周」。在他的任內,做到「無留牘,無冤民」,「囹圄囚空者數次」。在他離任之時,全部行裝僅有三頭毛驢,一頭是他自己的坐騎,墊以鋪蓋,一頭則全部馱得是書籍,另一頭是他的書童乘坐。據傳,鄭板橋離開濰縣之日,城內萬人空巷,「百姓痛哭遮留,家家畫像以祀」。這樣的七品官,翻遍史書,能有幾位?
對於父母官,老百姓心中有桿秤。濰縣人為鄭板橋建了生祠,他離任之後,他的詩詞書畫,成為人們收藏的珍品鄭板橋是誰,他的故事,在人民中間傳了一代又一代。
三
關於鄭板橋的辭官,史學研究者多有爭論。一種說法是因為「以請賑忤大吏罷官」,即賑災的事沒有請示匯報得罪了上級領導。另一種說法是厭倦官場,「乞休歸」。不管哪種說法,都與鄭板橋鮮明的個性有關。
鄭板橋自稱:「燮愛酒,好謾罵人,不知何故,歷久而不能改。」曾經有朋友告誡過他,世間只有狂生狂士而無狂官。但是,「為了求官之故,有酒不能飲,有口不能言,自加桎梏,自抑性情,與墟墓中之陳死人何異乎」?封建官場的黑暗,與鄭板橋率真、孤傲的個性顯然格格不入。
他曾寫過一首詞:《青玉案。宦況》
十年蓋破黃綢被,
盡歷遍,
官滋味。
雨過槐廳天似水,
正宜潑茗,
正宜開釀,
又是文書累。
坐曹一片吆呼醉,
衙子催人妝傀儡,
束吏平情然也未?
酒闌燭跋,
漏寒風起,
多少雄心退。
那天,一場大雨之後的黃昏,鄭板橋站在縣衙的院子裡,抬頭望見天空如洗,心中卻湧上萬般感慨:十年前,剛入仕途之時,家人為自己新做的那床黃綢被已經破舊了,我也已經嘗盡了做官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這樣美好的天氣正適合品茶飲酒,可是不行,案頭還有一大堆的文書要處理啊。看到手下喝了酒大吆小呼的醉態,有心管束,卻忽然感到心灰意冷。以前的雄心壯志在日復一日的政務應酬中漸漸消磨。這時,他的心中一定蒙生了退意。
那時,鄭板橋年近花甲,他對官場的厭倦一天天地加重,退隱的決定也一天天地明晰起來。他在寫給自己四弟的書信中明言:「餘已決計告病乞休,若上峰不允,整備一次不獲命,則再辭,再辭不獲命,則三辭,務必遂我初服而後已。」1751年,他寫了一首詩:「進又無能退又難,宦途跼蹐不堪看鄭板橋是誰,吾家頗有東籬菊,歸去秋風耐歲寒」。這首詩的題目為《畫菊與某官留別》。辭官歸隱之心不只是口頭所說心中所想了,鄭板橋已經著手在做著與濰縣朋友的離別了。
1753年,鄭板橋離開濰縣,走時除了書籍鋪蓋,沒有帶走濰縣的一草一木,一針一線。他留給濰縣的,卻是千年不朽的風骨與靈魂。
「老困烏紗十二年,遊魚從此縱深淵。」此後,鄭板橋回到他的家鄉,在揚州一帶交友、賣畫。他在山東做官十二年,辭官後又過了一個十二年,於江蘇興化病逝。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十二年,做官的十二年,使鄭板橋看透了封建官場的黑暗和險惡,同時,看破了人生的禍福榮辱、功名利祿。這些經歷,使他在後一個十二年,成為「揚州八怪」的領軍人物,創造出了「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