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澤和小花的日常(良謹和小花)
2023-05-18 04:21:58 2
良澤和小花的日常? 「今太子體乾降靈,襲聖生德,教深蘊瑟,氣葉吹銅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姜家扶政有功,匡國有義,實乃真臣也又姜家女賢淑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甚悅,其與皇太子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女許配太子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今天小編就來聊一聊關於良澤和小花的日常?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良澤和小花的日常
「今太子體乾降靈,襲聖生德,教深蘊瑟,氣葉吹銅。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姜家扶政有功,匡國有義,實乃真臣也。又姜家女賢淑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甚悅,其與皇太子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女許配太子為正妃。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
太監宣讀這道聖旨的時候,我剛剛九歲,正跪在地上偷偷捻著袖子裡的暗扣玩兒,並不清楚大人們的心思。
母親將我抱到太監腳下,跪承旨意。我懵懂接過沉甸甸的聖旨,按父親一早教過的意思道了句:「謝主隆恩,臣女必不辜負陛下好意。」
然後便是眾人的歡笑聲、讚嘆聲、祝賀聲,聲聲清亮的女聲裡突然傳來一聲渾厚的男聲:「澤兒你看,這便是父王為你尋的太子妃。」
「皇上萬安,太子吉祥。」我跟著眾人一同參拜金燦燦的那一對兒父子,站起身來時藏在了母親身後,不敢逾越半分。
太子妃人選落定大概是一件十分值得慶祝的事情,皇上帶著一幹妃嬪和我的母親去紫宸殿商量宴會,留了我與太子在鳳棲宮獨處。
「等你長大了,孤就娶你。」這是宋睿澤與我說的第一句話,帶了些清寒的冷意,不莊重,不溫柔。
「娶我?就是生辰禮嗎?生辰禮為什麼不是今日送?我長大?是我十五歲時的生辰禮麼?」我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怯生生盯著他佩戴的貔貅玉玦瞧,那玉玦上的金線瓔珞可真是好看。
「是啊。」半晌後,他讓宮女將我抱到椅子上才輕輕回答。
「沒有大人在,你怎的還坐得這般端正?給你,吃吧。我不會告訴大人的。」我用力挽起袖口確保不會沾到新衣服時才放心地拿了一塊桂花糕給他。
「孤也是大人,你不怕孤麼?」他想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卻突然笑了,拈起我手裡的桂花糕放在嘴裡。
「你不像其他大人一般老,而且初識就送我生辰禮,雖然……雖然有些晚。」我也急忙往嘴裡送了一塊桂花糕,綿軟甜香,唇齒馥鬱。
「撲哧……難不成你嫁給孤時就也老了麼?」他又笑了,然後揮手讓宮女下去給我拿蜜糖。
聽見嫁、蜜糖三字,我心裡咯噔一下,掏出手絹擦了擦手,瞟著眼問他:「你是傻子嗎?」
「何出此言?你不知孤是誰麼?」他有些不悅,狐疑地看著我。
「你是太子啊,可我姐姐要嫁的小侯爺還是傻子呢,他還愛吃蜜糖……」我小聲念叨著,想起了姐姐時常皺起的眉眼。
「怎麼,孤竟比不得小侯爺了?你看看這詔書上,寫著孤的名號。」他攤開皇上賜我的聖旨,指著上面的一行字要我念。
「姜家有規,女子九歲開蒙,我今日剛九歲,還不識字呢。略略略……你不過長我幾歲而已,都沒有我大哥高!還要笑話我。」我跳下椅子朝他做鬼臉,又往嘴裡塞了一塊桂花糕。
「孤教你識字。」他扶了一下沒站穩的我,明黃袖子上蹭了糕點屑,牢牢捉住我的肩。
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有點發白的臉龐,問:「你真的不是傻子啊?」
大約是他不願再和一個小孩子玩,便尋了由頭回東宮,讓宮女帶我去御花園走走。
甫一入園,母親就帶了焦急的神色將我拽在懷裡問我有沒有行僭越之事。
「母親不是說,只是不能跟皇上皇后過分嘛……又沒有說太子……」我噘著嘴低下頭,搓著手不敢看母親。
「母親也沒料到皇上會帶太子過來啊,我們快點出去吧,你父親在永定門外等我們呢。有什麼事,回家再說。」母親貼著我的耳朵說了這番話,讓乳母抱了我跟著太監往出走。
回家後,父親讓我連夜進了祠堂上香,然後將我提前勾畫的課業——武藝、畫技、道法、箏藝一一勾掉,重重寫下「權謀」二字。
我噘著嘴不敢跟父親耍脾氣,回到母親的院子忍不住哭出來:「母親,你看父親,連畫畫都不讓我學了……嗚……」
「婉蓉,不是不叫你學,只是你更該學些別的。你是未來的太子妃,更是未來的皇后。咱們家的孩子開蒙遲,不要緊,母親會教你,請最好的先生教你。」母親輕輕擦拭著我的眼淚,半哄半安慰。
「太子說了,他要教我寫字。」我突然想起宮裡的事,認真地對著母親說。
「母親要教你的第一樁事,便是有關於男子的許諾。男人的許諾萬不可當真,他們只是隨口一說,你若是當了真,便也賠了許多真心和時日。」母親拉著我進內室,邊走邊說。
「為什麼呀?」我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只好跟著她進內室。
也許,母親是有先見之明的,男女之道第一件便這樣教我。
不過母親的「先見之明」不是在我九歲時應驗,因為定親宴後,太子便與皇上說了,每逢休沐便來姜府教我識字。
皇上為掩天下人口舌,便下令擇朝中適齡小兒與我共聽太子授課,每逢休沐,午時一過即去姜家聽課。
我很是歡喜,因為太子悄悄與我說過,他可以帶我們一起玩樂。
我的姐姐卻並不歡喜,因為她與她要嫁的小侯爺,也要來園子裡聽課。
「妹妹,你命可真好,太子肯為你這般,唉……我……嗚嗚……」姐姐總是很愛哭,從小侯爺傻了的那一天開始。
「姐姐,沒事,回頭我去問太子。有沒有辦法治好小侯爺。」我拉著姐姐的手為她擦眼淚。
後來的很多個日子裡,很多事都實現了,唯獨治好小侯爺這件事,怎麼也辦不成。
我們也都習慣了這樣,大家不再追著小侯爺和我姐姐玩笑,因為太子皺起眉頭的樣子很可怕。
他第一次皺起眉頭是因為我沒有生氣,沒有為他納側妃的事生氣。
「一個女的而已嘛,又不是傻子,長得也挺好看的,她來姜府的時候我都看到了。你有什麼不願意的?」我見他總不笑,提起他要納的女子。
「你不氣孤納旁人?」他擱下筆問我,輕輕皺起眉頭。
「皇后娘娘說,太子妃理應賢德大度,理應治家有方,理應和睦恭順,理應……哎呀,理應……」我仔細搜羅皇后娘娘以前教過的東西,卻怎麼也想不起後半句。
「莫要背了。你這樣時刻謹記母后的話,孤應該給你起個小字。嗯……良謹,對,就是良謹。」他又拿起筆,端端正正寫下兩個字。
「我不背我說什麼啊我……哼……婉蓉謝太子殿下賜名。」我小聲嘀咕了幾句,瞅了瞅字又想起娘教的禮儀。
「撲哧……孤都說過多少回了,只有咱們二人的時候不必拘著禮。況且,你這禮也拘得不對啊,哪有自己夫君給起小字行奴婢禮的……」他說著說著聲音便越來越小,咳嗽了兩聲去拿筆筒。
「不拘禮就不拘禮,你給我亂起名字,我也要給你取個名字!咦,你的耳朵怎麼那麼紅?」我顧不得他前一句說了什麼,只顧瞅他紅得發亮的耳朵。
「咳咳……良謹,你要給我起什麼名字?說來聽聽。」他轉過身去拿高架子上放的紙。
「小花,我要叫你小花。」我從凳子上跳下來去拽他的衣角,想起他衣襟上有我最喜歡的梅花。
「這……可以換個名字嗎?」他繼續翻找架子上的紙張。
「你都說了要我取名字給你了,小花小花,我就喊你小花。」我使勁拽他的衣角,大聲喊著小花。
「聽我說,良謹與小花,不能讓別人知道哦,這是我們的秘密。只有在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才能喊。要麼……要麼我就告訴你父親你今日不守禮數。」他蹲下身來將我的胳膊拿開,得意地看著我。
「你……哼,你耍賴……小花小花臭小花!」我氣衝衝地推他的金冠,要他給我帶合蜜坊的桂花糕。
「良謹良謹香良謹。下次來就給帶,帶一百塊好不好?」他站起身來正了正金冠,掏出一塊桂花糖。
甜絲絲的味道縈繞在唇齒之間,那時我雖然看不懂他的忽怒忽喜,卻也覺得甜蜜而溫暖。
也許定了親的小兒女,都是這般,溫暖無邪,燻人慾醉。
朝去春來的許多個日子裡,我越發離不開他,不光是休沐午後的授課,我想在更多地方,更多時間,見到他。
他似乎也是如此,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姜府,甚至一句天氣寒冷也能成為他送姜家奴婢良馬的理由。
父親常撫著我的發說:「你福氣好,有這樣的好親事。將來出嫁了,要多多扶持你姐姐。唉,你姐姐命苦……」
「父親教誨,婉蓉記下了。」我恭恭敬敬地行禮,面上不顯露任何神色,生怕父親下一刻便斥責我的禮數城府不好。
十三歲那年,我有了葵水,急急奔去東宮告訴他我長大了,他可以娶我了。
「良謹,你這樣過來也不怕讓人笑話了去。」他好像很愛臉紅,聽完我的話便不停地喝水。
「你的弟弟們都喚我小嫂子呢。小花,你什麼時候娶我啊?」我奪過他手裡的杯盞,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頭一次見你,我便說過。」他扶我坐下,面上更紅了。
「你前些日子還說我有了葵水便是長大呢。」我一著急又拽了他的衣角,死死擰在手裡。
「良謹,別鬧了。你又不是沒有學過我們成親的禮數。」他看穿了我的小把戲,遞給我一塊桂花糖哄我鬆手。
「你過來,我告訴你我都學過什麼……」我拿了糖向他勾勾手,等他俯下身來時迅速親了親他胭脂色的耳畔,然後跳下凳子便跑。
我前日,剛剛學了,這便叫閨房之樂。
回家的馬車裡,丫頭君梅不住地說我膽子太大了,我捂了她嘴不叫她說出去。
回家之後我便腹痛不止,母親命人把了我的脈然後斥我行為無狀,我皺著眉頭跪地聽訓。
這太子妃可真是不好當!好在……好在太子是他。
夏日裡沒有冬日寒氣,月事一過我便又可以在皇家的宮宴走動。
皇后娘娘生辰宴,我與太子皆去陪侍。三巡過後我與他便悄悄退了出去,這是我們的秘密,每一次宴會都有我們獨處的時光。
「小花,你還想不想聽我都學過什麼?」太液池裡的假山堆裡,我笑著看他微紅的臉龐。
「良謹。我教你些新玩意兒。」他俯身輕輕含住我的唇,仔細描繪。
我如遭雷擊,在他細嫩軟滑的唇舌裡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我……我悶死了……呼……」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肯放開我。
「我放開你,你也放開我。」他輕笑,指了指他的衣角。
「你……你……」我依舊用力拽他的衣角,想著剛才的一切不知所措。
「原來,良謹也會臉紅啊。」他又俯下身,我急忙鬆開他的衣角向後退,臉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那一晚,我幾乎沒有睡覺。一會兒想他胭脂色的耳畔一會兒想他溫暖的唇舌,想著想著,我便想起了他的兩位側妃,是不是也曾與他唇齒糾纏。
第二日我便頂著烏青眼又去了東宮,這次我沒去找他,而是讓管家帶我去了後院。
「賤妾拜見姜二小姐。」兩位側妃知禮地問安,挑不出一絲錯。
我淡然高坐,與管家探討那壺碧螺春,既不叫她們起來也不與她們搭話。
「姜二小姐好興致,賤妾去年冬天收了些松針雪水,拿來配這碧螺春是再好不過了。」嬌媚些的那個側妃到底受不住,脆生生開了口。
「管家,你管著前院,可知賤婢無故回話,是什麼罪名?」我並未理睬先開口的側妃,將茶碗一推發難於管家。
管家乖覺,讓另一個安靜的側妃伴著她去後院嬤嬤那裡領罰。
我輕抿一口茶,等他回宮。
「良謹,你也不怕讓人拿了笑柄去,這般任性。我總是護著你也叫姜大人見怪。」他還未換下朝服,提了兩盒桂花糕給我。
「小花,你是不是親過她們?」我推開合蜜坊的袋子與他賭氣,不爭氣地流下眼淚。
「良謹,我……」他從未看過我哭泣,一時間慌了手腳。
「我知道,你是太子殿下,國之儲君,理應為國分憂,理應為君佐政,理應建功立業,理應早納妾室……理應……」我閉著眼默念皇后娘娘教過的一切。
「良謹,不要背了,不要背了。你知道,那一套是太子與太子妃要守的規矩,我們不要,不要……」他突然抱住我,輕輕拍我的背。
「我們不就是太子與太子妃嗎?」我拽住了他的衣角輕輕搖晃,不大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們是良謹和小花,小花和良謹。」他緊緊擁住我,默默良久。
從此,我明白了太子妃與良謹,可以不是一個人。
太子妃須得恭順和善,賢良淑德,而良謹卻不用。
鬥轉星移,花開花落,很快我便十四歲,只差一年之數,我便可以嫁給他。
母親收拾了宮裡的賞賜,尋了最好看的正紅要我繡嫁衣。
母親說,嫁衣上的鳳凰與喜帕上的鴛鴦須得我親手繡好。
在寬大的裙擺之下,我偷偷以與料子同色的絲線,繡了上百朵「小花」。
我想,大婚那日,要親口告訴他,從此以後我每件衣裳上都有他。
姐姐也在繡她的嫁衣,我們常在一處做針線。她卻不像我這般歡喜,繡著繡著便用銀針搔搔頭,深深嘆一口氣。
直到嫂嫂從南疆回來,說哥哥帶了口信,姜府萬不可與恭肅侯府結親,姐姐臉上才稍帶歡喜。
恭肅侯與哥哥同在南疆,為國之戰事操勞。如此一來,怕是他們之間有所不合。
父親總有兩全其美的辦法,輕易退了姐姐的娃娃親。姐姐將原本的嫁衣絞了個破破爛爛,臉上再無悲戚的神色。
我無心管顧姜府瑣事,只一心繡我繁複美麗的嫁衣。
冬日天短,我總愛讓君梅早早燃上燈,照著明黃與大紅交錯時的熠熠生輝。
那晚燈火正盛時,他突然破窗而入,立在繡屏前。
「你瘋了!讓別人看到了可怎麼好!」我霍地站起身來也不敢喊門外的侍女,自己走到窗邊關好窗戶。
「良謹,我很想你。」剛剛走至繡屏前,他便擁住我,輕輕撫我的發。
「你、你、你……讓別人瞧見了,可要被笑話死了!這裡可是我的閨房!」我推開他,心跳個不停,他從未這樣來過我的閨房,今日是要……我看了一眼嫁衣臉上發燙。
「不會的,我讓人引開了你家守衛,給你院子裡的丫頭聞了迷香。我想你了。」他再次擁住我,比上一次還要緊。
「你真是不知羞,明日宮宴還怕見不著嗎?堂堂太子半夜裡來人家閨房裡做這些下三濫的事兒。」我靠在他的胸膛戳他的腰,嘴上不饒他心裡卻是軟成了一攤水。
「良謹。你穿上這嫁衣,給我瞧瞧。」他放開我,輕輕摩挲還未繡好的嫁衣。
「你……你……嫁衣還沒有繡好呢,就算我繡好了還要交呈禮部那邊再行完善,現下穿上是什麼道理。」不肖想,此刻我的臉肯定紅透了,連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他沒再說話,將衣裳取下來遞給我,又將我推進內室放下帳子。
我躊躇了一陣,又放下床帳換上了嫁衣。換好後我往唇上點了一層朱紅的胭脂,將散著的頭髮用髮簪全部簪起,拉開帳子走向他。
「良謹,真美。」他牽著我的手,從頭髮看到繡花鞋,看著看著,他竟流下淚來。
「你怎麼了?」我鬆開他拽住了他的衣角輕輕搖晃,又用手絹給他拭淚。
「因為良謹太美。」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抓住了我為他拭淚的手。
「哼……太子妃嫁衣向來有禮部的規制,所以我便偷偷在裙擺處繡了小花,屆時你尋人偷偷地在你的喜袍裡子上繡上良謹。如此便不是簡單的太子與太子妃成婚了,而是小花與良謹成婚!我原本準備明日對你說的,誰知你……」我不再管他的淚水,興衝衝說著大婚時的情景。
他低頭吻住我,淚水滴在我滾燙的臉頰上,愈顯冰涼。
吻著吻著他打橫抱起我踏入帳子裡,頭一次來葵水時有嬤嬤教過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貼著他的胸膛不敢睜眼,任由他將我放在床上,為我脫下鞋子。
很久以後,他依然只是躺在我身邊抱著我,冰涼的淚水濡溼了粟玉枕,我遞給他手絹,趁機開口:「小花,你看過春宮麼?」
「良謹,不要說話。」他將我緊緊箍在懷裡,聲音越發嘶啞。
在他溫暖的胸膛裡,我很快便沉沉睡去。第二日醒來時他已經走了,濡溼的枕頭還未乾,我偷偷笑他是愛哭鬼。
冬日宴,百官可攜親眷,分前席與後席。前席男賓在皇帝居所紫宸殿,後席女賓在皇后居所鳳棲宮。
天子親賜宴,冬日裡的清冷被宴會的熱鬧驅散,整個皇宮都是熱絡的喜氣。
酒過三巡後,我在結冰的太液池旁來回踱步,疑惑他今日為何還不派人來與我傳信。
正思量間,府裡的丫頭跑來慌張地說尋不見姐姐了。我讓君梅跟著她一同去尋,自己走回鳳棲宮稟告母親。
我出去前還熙熙攘攘的鳳棲宮,現下只剩了些零零散散的宮人守候,大太監告訴我皇后帶命婦們去看冰花了。
我一路尋過去,卻瞧見命婦更衣的地方圍著一堆人。我走過去之後那些人都噤了聲,自動讓開了一條路給我。
我看到了他,和姐姐……
滿室慌亂,姐姐在哭泣,他苦著臉。他們衣裳不整,跪在皇后面前聽訓。
「白日宣淫。」
「被人下藥所害……」
「太過荒唐,請示皇上賜婚。」
所有人都在憐憫地看著我,我心中混混沌沌,只聽見了零星的幾句話便心口一痛暈了過去。
高熱七日後我方醒來,醒來後君梅告訴我,皇上給太子和姜婉瑩定了婚期,臘月初六。
我猶不信,欲起來去拿我的嫁衣,卻又重重倒下,只能啞著嗓子叨念:「嫁衣,嫁衣,我的嫁衣……」
「大小姐命人取走了小姐的嫁衣,說婚期緊張把小姐的改改她穿。」君梅緊緊握著我的手,哀哀流淚。
「叫大夫,給我開最好的藥,去,快去。」我怎麼使力也起不來,甩開君梅的手讓她去找大夫。
姜婉瑩與太子酒後睡在一起被人撞見,引宴會眾人去瞧,驚動皇后申斥,最終皇上出面,以賜婚保全皇家與姜家的顏面。
那……我呢?
我蜷起身子顫抖著思慮冬日宴上的事,事情越捋越順,我越想越害怕。
他……不會娶我了。
「妹妹醒了,快把藥趁熱喝了。」姜婉瑩端起藥來遞到我手邊,我從未見過她笑得這般舒展。
「姜婉瑩,我的聖旨呢?」我打翻藥碗,憤恨地瞪著她。
「妹妹記差了吧,那哪裡是你的聖旨,分明是姜家的聖旨。皇上親筆寫下太子妃為姜家女,姜家一門二女,何時只剩你一人了?如今皇上已給我與太子哥哥定下婚期。」她低眉淺笑,那一句太子哥哥喚得甜如蜜,軟如棉。
我撲起來扇了她兩個耳光,奈何手上沒力氣,差點身子一軟栽了下去。
「妹妹何苦這樣啊,姐姐和太子哥哥也是被奸人所害。吃下了髒藥才……嗚嗚……」她提著絹子拭淚,楚楚可憐。
「婉蓉,這不關你姐姐的事,是宮裡的瑞嬪犯錯……總之,你父親會再給你尋好親事的,你好好將養身子。」母親將姜婉瑩拉開,為我攏了攏頭髮。
她們走時,姜婉瑩趴在我耳邊說:「藥是我從瑞嬪那裡偷的,當真管用。」然後她又笑著站起身來對我行了一個禮,高聲道,「謝妹妹成全。」
「姜婉瑩,你不配做太子妃,你不配!」我抄起枕頭砸在地上,又急又怒。
「婉蓉。」母親轉頭嗔怪了一聲,拉著姜婉瑩出了門。
往日時光一一浮上心來,他教我識字,姜婉瑩與傻小侯爺陪伴我們的時日最多。
那時候,我在笑,他在笑,小侯爺在笑,唯她一人苦戚戚練字。她單獨對著我們時,便是喚一聲妹妹,再喚一聲太子哥哥。
原來,她在那時就已存了這樣的心思麼!
此刻,他會想我麼?會顧及我麼?
小花會,太子殿下不會。
太子殿下只是需要姜家女做太子妃而已,小花卻需要良謹,只要良謹。
我緊緊抓了錦被咬唇思慮,思慮我該如何揭穿姜婉瑩,又該如何見到他。
臘月初六很快,姜府上上下下都籠了一層紅,太子殿下需親往姜府迎太子妃入主東宮。
我強顏歡笑,著淺紫披風跟在送嫁看新娘子的宗親後面。
「二小姐,得罪了。夫人吩咐你今日不便在這裡。」我正欲上前,便被母親身邊的兩位嬤嬤攔住。
「急什麼,我只是與我姐姐添妝說吉祥話兒,起來。」我拿起架子扒開眾人,往姜婉瑩的嫁妝盒子上擱了一把剪刀。
「願太子妃早日薨逝,我願如姐姐一般,算計親姐妹的夫君,做太子殿下繼室。」我冷笑著行了一個禮,句句惡毒。
人群中有輕蔑的嘲諷響起,那兩個嬤嬤託病攙我回了房。
姜婉瑩,我不會讓你好過!
她再不好過,也已成為太子妃。
沒有人會知道,那一夜的我流了多少眼淚。
這本該是我與他的良辰吉日啊,為什麼?!為什麼?!姜婉瑩,你為什麼要搶走我的夫君?!
我不聽任何人的勸說,亦不讓任何人靠近,我只想聽聽,他怎麼說。
我以為他會來,可自從出事那天我遠遠看過他一眼,便再沒見過他。
陰森森的寒風在深冬的夜裡越發譏誚,今年的臘月,可真是冷啊。
大年宴,皇后親傳我入宮拜見,母親特來我房裡交代,最終點點頭將姜家傳世玉環系在我脖子上。
我若稍有差池,父兄便無法再護著傳家寶了,姜家也便沒人再接這傳家寶了。
我入鳳棲宮時,姜婉瑩在,他也在,得臉些的妃嬪命婦,都在。
所有試探我都一一小心應對,不出半點兒差錯,不露半分臉色。
「到底是本宮親自調教出來的孩子,不嬌氣,去見過你姐姐、姐夫吧。」皇后娘娘攬我入懷又將我推往他們桌前。
姐夫?我從未想過會用這般稱謂喚他。
「妹妹陪姐姐、姐夫坐坐吧,這果子酒不醉人,裡頭還添了桂花蜜,妹妹喝一點。」姜婉瑩忙碌而熱絡,又是讓人給我搬椅子,又是讓人給我倒酒。
我狠狠掐著手心不說話,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他目光躲閃,始終不敢正眼瞧我,片刻後便去了皇后跟前兒侍酒。
伴君如伴虎,這是皇后娘娘教我的第一個道理,姜家侍奉皇家多年,自是不能毀於我手。
皇后娘娘很滿意我的反應,賞賜了好大一堆東西,又派了宮裡的馬車送我回姜府。
「良謹,你瘦了。」他像從前許多次一樣,藏在馬車裡,壓著聲音拍我的肩。
「小花……」我立刻伏在了他膝上,嗚嗚咽咽,邊哭邊捶打他。
「等我回來,三年後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做我的皇后。」良久之後,我不再捶打,他才緊緊抱著我,一字一頓開口。
「那……姜婉瑩怎麼辦?」我抬頭剛好撞上他陰沉的眼眸,在夜明珠的光澤裡越發可怖。
「她既算計我,不管結局如何,都是她應得的。」
我緊緊攥住他的衣角,用力搖了搖。
「良謹,你記著,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愛你。小花與良謹,永遠都是相愛的。」他又滴下一顆淚,眸子裡的霧氣擋住了陰沉。
大御有不成文的規定,歷屆太子,需監軍三年,輔政三年,方算圓滿。
他剛剛大婚,是時候去監軍了,三年之數,便是他回來的日子。
他讓我等他,我便等他。
因為他說,小花與良謹,永遠都是相愛的。
我接著看以前我學的那些太子妃之道、皇后之道。父親的書房裡,有好幾書架的權謀冊論,我總是拿了那些史書權謀一一翻看。
父親自太子去南疆監軍後,便事事順著我,只求我能喜樂順遂,自是隨我看書。同處書房,偶爾也會提起一些朝堂故事。
我與父親這般,很像小時候的大哥與父親。
亂翻史書,閒談謀論,很快我便十七歲,身量變得很高,頭髮變得很長。
他回來了,將大哥也從南疆帶了回來,他們再也不會走了。
只是,姜婉瑩病了,病得很厲害,面容蠟黃,身體消瘦。
我想起小花提起她時的眼神恍惚有些心悸,不會是小花把她變成這樣的吧?
「願太子妃早日薨逝,我願如姐姐一般,算計親姐妹的夫君,做太子殿下繼室。」
他們大婚時,我曾那樣詛咒過,如今好似要應驗了,我卻高興不起來。
「良謹,你怎麼了?」他撫了撫我的長髮,別上一朵紅色的臘梅。
「小花,是你麼?她那樣,是你做的麼?」我拽住他的衣角,向他靠近。
「她自己的身子不爭氣罷了,我堂堂太子,何苦用那下三濫的法子。」他擁我入懷,輕輕喟嘆。
「我大哥的性子好像有些變了,也不在家裡住。你們同在南疆共事,你勸他多回家……唔……」他的手輕輕插進我發間細細摩挲,溫柔地吻著我的唇,堵住了我還要說下去的話頭。
「良謹你看,我的衣裳上有你。」他幫我整好頭髮之後,掀起一片衣角,上面用與衣同色的絲線繡著良謹二字,醜而大。
「這莫不是你自己繡的吧?」我想著他拿針線的樣子,忍不住笑將出來。
「莫要笑了,我練了許久呢!你的衣裳上都沒有我。」他紅了臉頰,戳我的腦門。
「我的衣裳上也有你呢。小花。」我翻起裙角給他看梅花,細細碎碎。
我又開始繡鴛鴦,想做一個荷包給我們,掛在大婚後的床頭。
可鴛鴦還未繡成,家裡便又出了事。我大哥回來了,是真的大哥。
原來,他從南疆帶回來的大哥,是假的。
大哥斷了一條腿,容貌盡毀。大哥說他差點回不來,大哥說他用了三年之數改頭換面才得以回家。大哥說宋睿澤剝了他的臉皮,將他丟在南疆石山谷底。
大哥說嫂子是宋睿澤的人,早已不能再信。大哥說宋睿澤喪盡天良,親手將妻子送於閩南苗人玩弄。大哥說姜婉瑩中了南疆的不治之毒。
大哥說宋睿澤要謀死姜家。大哥說宋睿澤對皇上有不臣之心,急於取而代之。
「宋睿澤與我姜家,不共戴天。」大哥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只是恨意深切。
那……我與他呢?也得不共戴天?
宋睿澤,你既要謀死姜家,又何必,又何必對我百般挑逗!
「婉蓉,我不管你與豎子孽情多深,你要記得你是姜家人,他能謀死姜家,早晚也會謀死你!」父親掃過我暗沉的臉色,直白地提點我,譏誚陰鷙。
我鬆開緊扣桌角的手,看了大哥一眼,竭盡全力忍著淚道:「女兒九歲承教,若像尋常小女兒一般只知兒女情長不辨是非黑白,也當真是白讀了那些書。」
父親將大哥藏在密室,交代我與母親萬不可露了馬腳。
隱忍不發,暗中摸索,韜光養晦,一擊必殺。
我知道父親定是忍不下子女受的這般屈辱,他不會讓東宮好過。
母親讓我帶著碧娘入東宮,用催死藥解姜婉瑩的不治之毒。
催死藥,會讓人迴光返照,也會讓人提前……
終究,我沒有心軟,備好一切去東宮找宋睿澤。
「良謹,你很久沒有過來了。」他站在朱紅門下向我伸出手。
那雙手,剝下過大哥的臉皮;那雙手,碰過嫂子的身體;那雙手,攪弄風雲要置姜家於死地;那雙手,翻雨覆雨要取皇上而代之。
「良謹。」他見我怔怔盯著那雙手不出聲,便提高聲音再次喚我。
「我想去看看姜婉瑩。」最終我也沒有走過去,只是同他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姜婉瑩的雙眼深深凹陷了下去,雙手如同嶙峋的枯木,被褥下有一股一股的惡臭。
她很糊塗了,只是雙目無神地說著「別過來」,並不認得我是誰。
我支走了本就懶散侍候的丫鬟,讓碧娘給她吃藥,又將脖子裡的傳世玉環解下放在她手裡。幾乎是瞬間,她便雙目清明。
「快,快,快讓父親防備,大哥是假的……」
「噓……你知道什麼,都告訴我,你只有一盞茶的時間。大哥回來了,真的大哥,回來了。你看玉環。父親不會放過東宮,會替你們報仇。」我握緊她的手,又讓碧娘給她餵藥。
姜婉瑩告訴了我很多事,與大哥所說一般無二,樁樁件件都是他在削減姜家與皇上的實力。
末了,她用力將我擁進懷裡說:「妹妹,當年,瑞嬪是他的人。」
瑞嬪?
就是我十四歲那年有髒藥的那個妃嬪,姜婉瑩偷的就是她的藥。
瑞嬪是他的人。那麼,無論她偷與不偷,他們都會吃下那藥,他們都會睡在一起被發現,他們都會……大婚。
這是一早就布下的局,無論如何都會天衣無縫。
呵,事發的前一晚,他冒險來我房裡陪我,竟是這般緣由麼?
他與姜婉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了。
「姐姐,你受委屈了。」沉吟片刻,我還是喚了她一聲姐姐,無關乎原諒,只是可憐她而已。
只有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卻像過去了一輩子那樣長。酸甜苦辣,人世百味,我們姐妹一一嘗過,到最後一刻便是所有苦味都瀰漫在唇齒間久久不散。
待她又恢復那般行屍走肉的樣子時,我抹乾眼淚衝院門外跪著的兩個婢女大發脾氣,發洩夠了才又回到他的書房。
「良謹,我命人擇了好些桃花樹,等開春時移到東宮來。我們大婚的時候就能開,取『桃之夭夭,宜室宜家』之意,如何?嗯,我們一定要在春日裡大婚。」他提筆畫了滿紙桃花,春意盎然卻灼傷我的眼。
「良謹,你怎麼哭了?」他擱下筆又一次向我伸出手。
「為何我不能早早嫁於你?明明你第一次見我就說要娶我的啊。」我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哭泣,話裡三分真七分假。
「良謹放心,我會給你全天下最好的大婚,我們不按禮部的規制辦,我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們的大婚禮上放很多很多桂花糖……唔……」我踮腳吻上他的唇,第一次主動攻掠他的唇舌,肆意狠厲。
老天爺可真是愛玩笑,將所有事情都變成了輪迴。
此刻的我們多麼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一個絮絮叨叨說著大婚,一個憂心忡忡想著分離。
可我是真的沒想到,他處理姜家是如此乾淨利落。
我才把姜婉瑩說的話都轉述給大哥,爹便一臉愁容到了密室。
「東宮的人給皇上呈了密折。奏我居政有功,事事躬親。怕是明日皇上便要架空我了,若是放在從前,我或許會贊他體諒我年老幫我分擔政事,可如今……」父親捋著鬍鬚沉吟。
「他哪裡是要什麼分擔,他恨不得大權獨攬,天下人只聽他一人才好。」大哥打斷父親,怒氣衝天。
「年後東宮才開始監國輔政,這才剛剛開始,算不了什麼,沉住氣。」父親再次開口,挑眼看我。
「女兒願以情愛之名拖住東宮,為姜家打探消息。」我低下頭,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怕也拖不住。父親知道你不是尋常女兒家,可東宮,也絕非兒女情長的善類。」父親又捋了捋鬍鬚,道出真言。
是啊,他若兒女情長,會有今日的姜家麼?
姜家一子二女,只剩了我一人還算康健。
宋睿澤,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小花,終究是太過涼薄無情。
「二妹,是大哥沒用。護不住大妹還要你去以身試險。」大哥摸了摸臉頰,連連嘆氣。
「小妹必不敢忘東宮對姜家做了什麼,必不敢忘大哥與姐姐遭遇了什麼。」我再一次起誓,淚盈於眶。
我頻頻來往於東宮與姜府,求他好好照顧姜婉瑩。我對他說我顧念昔日姐妹之情,原諒了當年姜婉瑩的做法,在她西去後想顧及她的顏面晚些成婚。
「良謹,你,近來,很不像你。」他將手指按在我唇上,一雙陰沉的眸子似要將我看穿。
「你可記得你為何給我起小字良謹?」我趴在他懷裡,心裡陰陰想。
當年你謀姜家時面對我,也是這般吧。目光躲閃愛流淚,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宋睿澤,我們可真像,一樣的能隱忍,一樣的能欺騙。
年後剛剛開朝,「大哥」就被升了禁軍統領的職,東宮翰林院學士分權中書舍人,父親成了名存實亡的宰執。
看起來,東宮與姜家密不可分相互扶持,可內裡,早已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夏賦剛剛收上來的時候,更是有人奏請抄沒姜家,理由是東宮輔政後戶部便多了幾乎一倍的稅收,可各項業績均與往年相同,那一倍稅收竟像憑空出來的。由此可見,姜丞相多年來竟敢這般侵吞賦稅。
據說「大哥」當場便解刀戴罪,痛哭流涕,太子更是一再求情在養心殿外足足跪了兩日。
他們這般「情深義重,知錯就改」,父親不得不輸,被革了官,散盡家財,只餘了一座蕭條的姜宅。
「良謹,你不要太過傷心,嶽父只是……只是一時糊塗。我會好好供養姜家,斷不會讓你吃虧的。」他假惺惺地勸我,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
「你說,人心之毒究竟可以隱藏得多深。我侍奉在側很久了,為什麼看不清他在想什麼?看不清人心的狠毒?」我閉著眼問他,真心實意地問他。
「或許嶽父有自己的苦衷吧,一時行差踏錯便回不了頭。」他幫我按摩腦仁,不知我話中深意只當我為父親傷心。
「良謹,你就要十八歲了。我何時才能將你接過東宮啊?」他再一次發問,竟帶上了悲涼無奈的語氣。
我猛然睜開眼,正瞧見他落寞的神色。
我不是十四歲的姜婉蓉,自然能夠明白他再次有這般神色意味著什麼。
雖然早已知道我不能嫁於他,但此刻察覺到他竟要再負我一次時,心內還是一怔,苦澀悽楚。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再一次娶了別人。
深秋蕭條,皇上賜婚太子與新任中書令之女,為臥床的皇后衝喜。
他大婚那日我一個人坐在後院小池塘邊對著滿堂殘荷哀哀流淚,回憶起從前。
「等你長大了,孤就娶你。」
「良謹你看,我的衣裳上有你。」
「我要娶你,娶你做我的太子妃,做我的皇后。」
……
「地上涼。」他來了,大紅色的喜服與枯敗的池塘格格不入,扶我起身給我拭淚,然後抱我回了房。
如今姜家失勢,奴僕四散,他竟如入無人之境,輕車熟路。
「今日,不是你我大婚,去陪你的太子妃吧。」他為我倒了一杯熱茶暖手,我不再流淚,只是很平靜。
「過些日子,我會接你入東宮。」他又找出一件衣裳給我披上,也是格外平靜。
「你若硬逼我隨你入東宮,我會一頭撞死的。」我最後一次拽緊他的衣角,搖了搖。
「良謹你……我會讓你做皇后的。」他急於說話卻又停頓,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花。」我輕輕喚了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小花,我們走吧,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裡沒有人知道你是東宮太子,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姜家嫡女,我們只做良謹與小花。小花與良謹會忘掉從前的一切,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好不好?」
我再一次搖晃他的衣角,泣淚泫然。
「我們,逃不掉的。」他嘆氣,似是怨天尤人又似志在必得。
「小花,你只要美人,不要江山,可以麼?」我依舊在搖他的衣角,只是更加急促。
「有江山,才有美人。」他撫著我的臉,眸中帶淚。
「有辦法的,你總有辦法的對不對?」我半跪在他腳下,幾近哀求。他肯定是有的,我們出逃總比朝堂爭鬥與皇上爭位來得簡單。
「我已等了這江山太久,即便有……良謹,隨我入東宮好麼?」他扶起我,低垂著眼不敢看我。
你只知你等了江山太久,不知我等你亦是等了太久麼?
罷了,是我姜婉蓉自作多情了!
「夠了,我放開你,你也放開我。」我鬆開他的衣角,喃喃自語,從前他便最愛這樣說。
「宋睿澤,我不會嫁給你,來世今生,都不會。」他還想說些什麼,我疾聲厲色地搶在他前頭,不留半分餘地。
他怔怔盯著衣角出神,良久以後推門而走,灌進來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好幾個冷戰。
我又走到小池塘,這次我沒坐下流淚,而是徑直走了下去,一步,兩步,三步……
大家都以為我要尋死,其實我只是想冷靜冷靜,深秋水涼用來清醒頭腦是最好不過的了。
母親親手餵我薑湯,邊餵邊道:「你還記得母親教你的第一樁男女之道麼?那年你九歲。」
「男人的許諾萬不可當真,他們只是隨口一說,你若是當了真,便也賠了許多真心和時日。」
我怎會不記得?我如何會不記得?
曾有人為我許了婚娶之諾,到頭來整整耽擱了我九年的時日,更是耽擱了一顆原本純真美好的心。
「尋死也好,清醒也罷,你以後莫要再這般了。你要好好保養,珍重自己,只有活得夠久,才能等到福氣,才能笑到最後。你姐姐,便是太過浮躁,害人害己,最終落得那樣的下場。」母親擱下藥碗,眼角帶淚語氣涼薄。
「女兒省得。」我將驅寒的薑片抓了一把放在嘴裡,狠狠地嚼。
姜婉蓉,你姓姜啊!
你是婉蓉,不是什麼良謹!
怎麼可以如此窩囊軟弱,那樣苦苦哀求一個男人還被拒絕。
宋睿澤,我要你不得好死!
辛辣的薑片在我嘴裡肆意奔暢,辣眼,也辣心。
「婉蓉,沉住氣。」
「日子還很長,莫要爭一時。」
「忍一忍,他總會露出狐狸尾巴的。」
父親、母親、大哥,他們總說著冷靜,教導我藏住眼睛裡的恨意和火氣。
隱忍,克制,壓抑,悽惶。
姜家隱忍了很久很久,父親浸淫宦海一生,終是抓住了東宮的把柄。
父親並沒有聲張而是隨著東宮預料的那樣,借了「大哥」禁軍統領的勢哄了皇上開心,又謀了個低等的閒職。
多年前東宮監國,查問戶部,說是憑空多出了一倍的賦稅來,戶部以此攀咬丞相私吞賦稅,最終皇上問罪姜家。
可父親並沒有侵吞賦稅,東宮為了維續這樣莫須有的罪名,自然得每年最少弄出多於賦稅一倍的銀兩和糧食來。
這些年父親暗查諸事,其中極重要的一樁便是追查那一倍的賦稅從何而來。
不查便罷,一查之下牽連出許多齷齪之事。吏部虛報錢糧,私開平倉糧充國庫糧,兵部縮減前線用度,江南富家子弟綁架案,皆是每年多出賦稅的來源!
三皇子當的是尚書令之職,兵部與吏部是三皇子的勢力,無需父兄多說什麼,我也看出了當下端倪。
朝堂上處處針對掣肘東宮的三皇子根本就是東宮的人。所有明爭暗鬥,所有相互制衡,所有朋黨之爭都是東宮為多疑的皇帝陛下造出來的假象。
原來,東宮勢大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在朝堂之上將皇上玩弄於股掌之間,在江湖之遠將萬民膏脂搜刮殆盡。
背上冷汗頻出,涼陰陰地溼了小衣,我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宋睿澤。
「他已經是太子了啊,何需如此?」我跌坐在地,想不通緣由。
「婉蓉,朝政之事,遠非你眼見之事。南疆的事,皇上與東宮,早就貌合神離。」大哥拉起我的胳膊,安撫我坐好。
「行了,事已至此,多言無用。婉蓉,隨我入宮。」父親揮袖喊我,遞給大哥一枚棋子。
皇上知曉此事後,雷厲風行,手段狠辣,直接命人暗殺三皇子,扶七皇子上位接替三皇子之職。
皇上下令時,我與父親皆在旁陪侍,可他卻絲毫不避諱,殺氣騰騰陰狠毒辣,絲毫看不出他是在殺戮自己的親兒子。
這便是皇家的手段麼?沒有父子,沒有感情,只有權利鬥爭裡的你來我往。
「婉蓉,在想什麼?這樣出神。」皇上突然發問於我,語氣柔軟和煦。
「臣女拜服,陛下慧眼如炬。」我將頭埋得更低,冷汗直流。
「朕只是信姜家的忠心罷了,無論何時都信。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還是做朕的兒媳吧。朕的七皇子學習上最用功,樣貌上生得最好看。」皇上敲著桌角,像在閒話家常。
「皇上,七皇子不過十四,如何能擔得起這樣的重任,請皇上三思。」父親拜倒,聲音帶了些哽咽。
「不要緊,朕會親手教他。你也會的,是不是?姜丞相?」皇上仍在敲打桌角,語氣不急不緩。
「臣誓死追隨皇上。」
「臣女謝皇上隆恩。」
皇上的一句「姜丞相」等同許了姜家恢復昔日盛景,我與父親自是願聽安排。
七皇子,我上次見他時還不過是總角童子,瘦弱儒懦,總站在眾皇子的末尾。
他雖娶親早,卻也還是未曾束髮的少年。真的能當得起皇上賜下的大任麼?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姜家與東宮的仇怨了結,指日可待。
三皇子一死,朝堂大變。
眾臣紛紛上書說七皇子難以承擔大任,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直接不理朝政,而七皇子,確實也如眾大臣所說的一般,難當大任。
資質平庸,頂撞皇帝,不尊老臣,甚至胡亂應付差事,讓宦官為其代筆,與一直仁孝卓越的東宮太子形成鮮明對比。
正中東宮下懷。
死了一個笑裡藏刀不好掌控的三皇子,來了一個什麼都不懂一身把柄的七皇子。
人在高興的時候,會放鬆警惕,皇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七皇子十五歲生辰那日,皇上給我們賜了婚。
宋睿澤到底沒有沉住氣,深夜到訪。
我一早料到他會來,來演情深似海此生不悔的戲碼,所以特意寫好了一篇文書等他。
「良謹,我有辦法的,你不用嫁給老七那個渾人。」甫一進門他便抱住我喘氣,冷硬的袍子硌得我很難受。
「又是去給你做小的法子麼?是啊,誰敢搶東宮的小妾呢。」我沒有推開他,只是木木地站著任他擺布。
「只是暫且委屈你,最多一年,不,半年,我要封你為後。行最隆重的儀禮,償還你受的這些委屈。」他見我不掙扎,便擁緊我親吻我的頭髮。
我心內一驚,再有半年之數,他便有名利雙收的辦法了嗎?
若真是那般,那姜家就永無翻身報仇之日了。
「你怎麼封啊?你的太子妃呢?皇上呢?皇后呢?你作何解釋啊?」我掩下驚心動魄的權謀思量,伏在他的懷裡輕聲抽噎。
「母后一直屬意於你,其他人,沒關係的。良謹,你信我,定會封你為後。」他放開我,捏著我的肩看著我的眼睛承諾。
如今的情狀,我自然信,勢大如此,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麼?
一手遮天,翻雲覆雨,不過如此。
其他人,沒關係的。
這話裡的意思很深,真到了那個時候,怕是其他人都得死了,自然就沒關係了。
「良謹,看著我。」他抬起我的頭,要我聽他再說一次。
「嗯,我也有辦法的。」我掙開他的手,擦乾眼淚吹熄燈,輕輕說了句,「今晚留下來陪我好麼?」
然後親手為他寬衣解帶,引他向床上走去。
「良謹,你……」他喊了我一聲便輕吻我的臉頰,最終擁著我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只覺得噁心,很噁心,像一條冰涼黏膩的蛇在我臉上唇上蠕動。
「好了,睡吧,明日你還要上朝。」我以手阻他,安靜地閉上眼。
「我會給你最好的,一輩子都給。」他也閉起眼,嘴角帶笑。
你負了我那麼多次,現在竟口口聲聲說給我最好的?
我睜眼看他的側臉,冰涼的淚水划過臉龐,心酸悲憤。
夜半十分,我摸了摸枕頭冷笑,這粟玉枕統共溼了兩回,一回是他的淚,一回是我的淚。真是奇怪,我們這般互相算計又如何垂淚至此呢?
四更天,我推他起來,他迷迷糊糊喊著:「良謹真好。」
好。上朝後你便知道我有多好。
午後我便聽聞,仁孝太子一篇《勸弟書》寫的是慷慨激昂義正辭嚴,上達父子之情,下陳兄弟恭孝。不僅勸弟弟順承父親之意,還屈太子殿下之尊要為弟弟做主婚人。被皇上當場贊了英明,即刻頒行天下,讓所有兄長都學習太子的仁孝。
昨晚我要他留下的目的,便是用我親手所作的《勸弟書》替換他呈給皇上的文書。
我自開蒙,便是由他親手教字,自是最懂他的筆跡。沒有人會異議,他更不會,他捨不得「仁孝」之稱。
如此一來,我與七皇子的婚事絕不會有人再行破壞。
父親派更多的人接著查東宮把柄。皇上愈顯荒淫,七皇子打著去妓院散心的名號替換東宮的暗樁,大哥親自帶人去漠北尋鎮北將軍一家來助。
一切都驚心動魄卻也有條不紊。
我經常獨自坐在密室裡,擺一盤棋,一遍遍推演半年後或者一年後的情狀。
十九年了,我三次待嫁,還是沒能如願嫁給他。
一個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辜負?為何我們之間都已勢不兩立不共戴天,我還是會時常想起他?
冰涼的棋子在我指間靜躺,我突然將棋子摔在地上告訴自己,不該婦人之仁,不該兒女情長。
畢竟很多次,他也是這樣擇我做了棄子狠狠摔在地上,毫不憐惜。
大婚在即,良妃娘娘召我入宮,人前時她一如當年的皇后娘娘,拉著我的手贊我聰慧美麗。
人後她卻不怎麼熱絡,到永壽宮後她默默喝茶並不理會跪地行禮的我。
我知道這是她在使下馬威,只是越發知禮地跪著,不敢出半分差錯。
「為人妻,為人母,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夫君子女的性命。若是心腸歹毒,對夫君子女行謀害之事,最終會落下個天打雷劈的下場。比如,當今皇后。」良久之後,良妃娘娘用力扣下茶碗,一字一頓。
「哦?你還不知?也難怪,這種事情怎麼好髒了陛下的口,本宮說與你聽吧。」儘管我從小就在練如何喜怒不形於色,還是被良妃娘娘一眼看出心內的驚異。
其實仔細想來也不用如何驚異,中宮皇后與東宮太子母子相依,一丘之貉罷了,有什麼事情是他們做不出來的呢?
「中宮與東宮一直有恃無恐,就是因為他們給皇上下了毒。若不是本宮發現得早,那毒皇上再吃下去,不出半年這天下就成了他們的了。」良妃娘娘說得極慢,一邊說一邊看我的臉色。
瞬間,我將所有事情都串聯了起來。怪不得皇上下令誅殺三皇子之時那般果斷決絕,怪不得宋睿澤會對我承諾半年之數。
原來他們一早就對皇上設下了這般死謀。
「從前的三皇子,他母妃死得早,他便與那對母子沆瀣一氣,製毒運毒下毒,他們配合得極好。婉蓉,你起來說說三皇子該不該死?東宮該不該死?中宮該不該死?」良妃娘娘扶我起身,直直望著我的眼睛。
「婉蓉不知朝政,只知皇后確實不配母儀天下。」我站起身來低下頭,不卑不亢。
「你福氣重,終有一日能夠母儀天下。」良妃娘娘笑了,不斷試探我的立場。
「臣女當竭盡全力,幫扶七殿下,願母妃寬心。」我又跪下身,喊了她母妃。
良妃娘娘並未為皇上生下過一兒半女,卻在宮中長年屹立不倒,撫育羅家後人與七皇子。今又參與著奪位之爭,自是不能小覷,更不能怠慢。
所以我便很直接地表明自己的立場,那一聲「母妃」裡沒有尋常女兒家的嬌羞模樣,倒是像極了男子之間的君臣模樣。
「快起來,你也是可憐孩子。這些天,難為你聽那許多混帳話了。」她的聲音變軟,示意我坐下。
閒話許久,我從永壽宮出來已是午後。
宋睿澤照舊藏身在我回姜家的馬車裡。
「自己弟弟大婚在即,你不好好在東宮琢磨主婚辭,卻偷潛在弟妹的馬車裡,不符合你的身份吧?呵,仁孝太子。」我坐穩後便冷笑著譏諷。
「沒關係的,你一直都是這樣愛鬧,我會原諒你,你只能是我的……」他反反覆覆只是看著我說以後,不斥我換了他的文書,也不問我對他餘情幾何。
「宋睿澤,你記得來,與我主婚,畢竟是你親手將我推到別人身邊的。」我打斷他的絮絮叨叨,笑中帶淚。
「也是你讓此事毫無迴轉之力,是我低估了你。良謹,再喚我一句小花吧。下一次,可要半年之久啊。」他竟然掏出一塊桂花糖,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哄我吃下。
我拿過他的桂花糖扔在地上狠狠碾碎道:「這種破糖,吃了容易腦子發昏,識人不清。我第一次看清禽獸面,便戒了。」
「良謹。」他嗔怪一聲矮下身,撥開我的腳去奪桂花糖。
大婚那日,宋睿澤到底沒有來,而是很合時宜地病倒,皇上另擇人主婚。
我頭蓋龍鳳錦帕,身著大紅嫁衣,手握如意寶瓶坐上了八抬大轎,一路上吹吹打打的樂聲掩住了眾人非議。
長街鋪紅綢,喜竹聲聲響,落眼之處皆是大片的紅,我思緒如飛卻無關婚嫁,今晚的七皇子府裡少不得謀劃與交易。
千匝紅線繞檀園,萬縷金絲纏高牆,經緯交織糾纏不清,這一場盛世謀略像是落幕也像是開場,浮浮沉沉的眾人在婚宴上來回穿梭,不知立場幾何。
七皇子向我伸出雙手,遞給我一個精緻的檀木百子福壽盒,盒裡裝著一方小而精緻的玉印。
我淺笑,任憑淚水滑落,復又深吸一口氣接下那個木盒與七皇子一齊高呼:「夫妻同心,相互扶持。」
禮成。
宋睿澤,從此以後,我們不死不休,卻也,再無瓜葛。
2
大婚之日,我發現我的夫君不能人事。
此後醫侍碧娘再三確診,我多次試探,他依然只是尷尬地笑笑,道一句:「如今形勢詭譎莫變,我們不適合有孩子。」
他是與太子爭位的皇子啊,我姜家用盡心思押寶在他身上,他怎麼可以,沒有開枝散葉的能力?
仔細沉吟過後,我並沒有將此事告知他人,只要能讓東宮宋睿澤不得安生,七皇子能否開枝散葉都沒有關係,總歸,我是能生下孩子的。
淺笑安然,眼角眉梢都是算計的神色,曾幾何時,我也是天真懵懂的少女。
是宋睿澤,一步步將我推給他人,一步步將我變成陰詭毒婦。
「皇子妃,該往宮裡去了。」君梅扶著我的臂肘,輕聲示意。
我不再對著門楣上掛的大紅燈籠出神,徑直上了轎子。
皇上、七皇子與姜家都心知肚明,宋睿澤很快便會動手,博弈之間陰謀重重,驚心動魄,此番召我入宮便是商議眼前事宜。
七皇子雖一直是扮豬吃虎的角色,不論表面上有多麼荒唐,但日益權重的跡象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東宮自是不可能不疑心。
「婉蓉,你覺得老七該如何荒唐,才能讓東宮更安心?」皇上閉眼開口,連太子也不願相稱直呼東宮。
「回父皇話,古人云成家立業,若家不和則業難立。婉蓉想,若七殿下能演這麼一出,東宮便能安心。」我看著良妃娘娘的臉色斟酌地回話。
「如此一來,便要委屈你了。你年紀輕輕可受得住?」良妃娘娘適時開口,對著我讚許地笑了笑。
「朕已擬下密詔,來日老七登基,你為皇后,你父親收著呢。」皇上突然睜眼微笑,直直看著我。
「兒臣不才,願為父皇效力,願為夫君籌謀。」我斂裙正衫鄭重拜倒在皇上腳下。
此前,從未想過,我可以這樣步步算計,連自己都算進棋局。
出宮時沿著永壽宮一路向西經御花園,園子裡幾株送春梅開得正好,我在粉白的花樹下駐足望天。
恍惚間回到多年前,有興高採烈的小女孩牽著一個明黃的衣角偷笑,指著送春梅低低念一句:「小花,你看樹上長的都是你。」
「皇子妃該回府了,這梅花開得不比往年好了,大概是去年風雪太大。」君梅不著痕跡地提醒我,遞給我一塊柔粉絲帕。
原來,我又落淚了。
昔年宋睿澤為太子我為他未過門的小太子妃,那花樹開得繁盛曼妙清香絕韻,如今花樹還是這般,我與宋睿澤,卻連形同陌路都做不到。
只能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也許等他身死,一切也就都結束了。
回府之後,我的夫君也剛剛進門,衣裳還未換下,我知道他晚上還要去溯陽王府,演一個眠花宿柳的風月浪子。
「婉蓉,母妃與你說了吧。」他客氣地笑笑,瞟著我微紅的眼睛。
「溯陽王叔好美色,天下無人不知,你去他那裡尋人再合適不過了,也適宜宴請東宮的人。」我略行一禮點頭贊同,喝了口茶水垂下眼斂。
「婉蓉,委屈你了。」他脫下外衣命人傳膳,又遣人回了溯陽王府的宴請。
「怎麼又不去了,今日不是有東宮翰林院的人麼?」我詫異他的舉動,問他緣由。
「你是我的妻子,又為我苦心籌謀,面上那許多不得不為的事情也便罷了,這內裡的日子怎麼還能讓你委屈,自你來,我便沒陪你好好用過膳。今日我不出去了,父皇已經安排好了,我再去幾日便又要接人入府了。」他溫溫吞吞說了好大一篇話,稚嫩的麵皮上很像我幾年前見他的唯諾模樣。
我長他四歲,總以為他該是更像我弟弟,現下他一口一個妻子,竟說得我不知該如何自處。
晚膳傳上來的時候,我像個尋常人家的妻子,不住地給他填菜,他也客氣地答謝。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卻少了些夫妻間該有的溫情。
是夜,紅燭高燃,錦衾覆身。
「婉蓉,你會演捉姦的戲麼?母妃說我們這裡動靜鬧得越大越好。」他突然推了推我坐起身。
「哪有這麼說自己的。」我嗔他一聲也陪他坐起身。
「我兄弟愛瞎說,我兄弟給我講過,他遊歷江湖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到底少年心勁,不多時便繪聲繪色說起民間的事情。
我知道他口中的兄弟,是鎮北將軍之子楊武,少年得志,武功高強,京中的富貴子弟都愛與他結交,他與七皇子,是少年舊相識。
我大哥前些日子偷偷潛去了漠北,便是帶了皇上密旨請鎮北將軍一家來京相助,東宮勢大,京中所有軍力都攥在他的手裡。
也不知如今請到沒有,部署得如何了。
「婉蓉,你覺得我說的法子怎麼樣?」七皇子戳了戳我的胳膊,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並沒聽清他剛才在說什麼,就木然地點了點頭。他又要我演「捉姦」時生氣的樣子。
「她是誰?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才是七皇子妃啊。」我假意想像著他的身側有個女人,儘量顯得很生氣。
「不對不對。」他搖搖頭要我重新來過。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才過多久你就這樣對我……嗚嗚……」我假哭了起來,嗚嗚咽咽。
「沒有正妃的氣勢。」他又搖搖頭,站起身來跳下床道,「你看我的,這樣,撩開帳子,然後這個手要叉著腰,這個手要指著我的鼻子。」
我被他叉腰翹蘭花指的動作惹笑,又掩著嘴憋笑。
「別笑別笑,重點是你要吼一定要大聲吼。你要邊指我邊吼:『宋睿卓,你當我是死的嗎?』」
他細著嗓子學我說話,那模樣比參軍戲裡參軍還要引人發笑。
「宋睿卓,你當我是死的嗎?」他又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扭著屁股。
「哈哈哈……」我實在忍不住,捂著肚子倒在床上。
「笑笑笑,學會了沒有啊。」他依舊細著嗓子說話,胡亂咯吱著我。
我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往床榻裡面躲。
鬧了一陣之後,他躺在我身側輕輕道:「我從未見你笑過,以後多笑笑好麼?」
我驚覺,是啊,自己有多久沒有笑過了?
「謝謝你。」我挽住了他的胳膊閉上眼。
昔年他不過是個瘦弱的總角童子,站在眾皇子身後喊我小嫂子,如今卻成了我的夫婿,與我逗笑,同榻而眠。
「我們都是可憐人罷了。」他翻了個身靠在我身旁。
哦,我有我的竹馬,他也有他的青梅,他的青梅羅側妃住在皇子府的柳園裡,不聲不響滿臉哀怨。
我想,他們之間也有許多求不得吧。
「不管事世如何無常,我們總是得笑笑才好,楊兄說得有理。」他攏了攏被子,迷迷糊糊地囈語。
我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臉龐,不再回憶從前。
五日之後,七皇子帶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嬌豔女子回府,我按他教的語氣動作衝進檀園。
只說了一句話,我便紅著臉再說不出話,他與那兩個女子赤條條地躺在一起,我還未經人事,羞臊得不知該將眼睛放在哪裡。
好在他也並未跟我說話,只是與那兩個低眉順眼的女人吆喝,最後我按照之前說好的樣子哭著回了姜宅。
父親對我說了皇上密詔的事情,又交代我只可為婦人事,萬不可多嘴朝政事,更不可插手朝政事。
「皇上疑心病重,親兒子都那樣毫不留情,何況你一個知道這麼多的兒媳。」父親憂心忡忡,唉聲嘆氣。
「父親不知麼?中宮與東宮給皇上用毒。」我想父親應該是不知道的,這樣的事,皇上不會提起。
「怪不得皇上這般決絕,你去陪陪你母親吧。」父親拿茶杯往嘴裡連送了兩次也沒喝到,最終抖了抖手放在了案几上。
鬧騰了四五日之後,良妃娘娘親自出宮迎我回了皇子府,那兩個歌姬乖覺地來我面前賣乖討好。
我沒聽清她們在說什麼,只是暗暗奇怪為何七殿下能夠與她們行周公之禮,是酒的緣故麼? 可能,七皇子有什麼別的法子吧。
整個京城都是七皇子的耽於美色和我的新嫁笑話,在漫天雙生子歌姬的香豔秘聞裡,也有一樁略帶血色的籌謀。
七皇子為給「大舅子」賠罪,讓溯陽王主宴宴請禁軍統領姜厲——我的假哥哥,酒過三巡後因一美人起了爭執,七皇子趁大舅子酒醉踢傷大舅子下身,劃破大舅子臉皮。
這個所謂的禁軍統領是東宮殺我大哥後假冒的,如今臉上被劃,人皮面具破損,自是難以維持出門。
還好大哥福大命大能回來,要麼這般偷梁換柱,就再沒人識破東宮的陰謀。
前不久,皇上剛剛讓七皇子跟著禁軍統領掌管京城軍務雜事,如今禁軍統領「病倒」,軍務的事自是落在七皇子身上。
縱然所有副將都是東宮的人,但七皇子尋一些漏洞與機巧還是十分方便的。
芙蕖剛開的時候,七皇子一直心心念念的兄弟——楊武回來了,夜半十分,從房頂躍下。
「你家房頂什麼時候這麼難拆了,你看鬧得我滿身土。」楊武拍了拍身上,轉眼看到我,愣了一下,尷尬地撓著頭道:「宋嫂子啊,……也在,呵呵……」
我略略施了一禮,不去糾結稱呼,退回七皇子身後。
「你就不能走窗子?冒冒失失的。」七皇子雖嘴上嗔怪卻是熱絡地引他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別看了,跟我奶奶似的。」楊武不耐煩地灌了一口茶,拂過七皇子的手。
七皇子扭頭引我欲介紹,楊武促狹地笑著問:「怎麼?我看你是娶了媳婦忘了兄弟!」
「楊將軍說笑了,七殿下時常提起你,英武神勇,義薄雲天。」我看著兩個打鬧的少年上前打岔,試圖提醒他們今晚的事宜。
「真的?他有沒有說我很厲害?」楊武一下躥到我面前,低下頭認真地問詢。
我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一步,點點頭取出金燦燦的皇帝密詔。
「楊兄,咱們趕緊談談正事,不然,你今個兒別想睡了。」七皇子變得很像個小孩子,拉著楊武坐在椅子上。
皇上有詔,要楊武拿到東宮的虎符,全力保護七皇子安危。
楊武看過後跟我再三保證,七皇子交到他手裡沒問題,狡黠的笑容竟讓我面上一熱。好在他沒再對著我笑,掏出了一張紙,往燭火上烤了烤遞給七皇子。
紙上寫著鎮北將軍的籌謀,鎮北將軍已經見到了我大哥,知曉了京中局勢,正派手下軍士小股喬裝一點點進京。
原來不光京中,宋睿澤連整個京畿都控制得很好。從各個邊城到京中的路都被太子把得死死的,不要說過軍隊,就連離京城稍近的匪窩都剿得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盲點。
「我爹說了,東宮還沒拿下沙城軍,他派來的那些兵,面熟的偷偷潛進了沙城,面生的都慢慢往京城聚了,宋兄,學沒學會我教你那一套軍中的法子?弟兄們等著往你們禁軍裡插呢!」楊武笑得不懷好意,突然偷襲……偷襲了七皇子的下身。
「別!婉蓉在這裡,你鬧什麼鬧!」七皇子掃我一眼岔開身,將桌上的紙認真疊起放在裡衣裡。
「哎你幹嘛去?」楊武突然又飛出了屋外,驚得七皇子伸手喚他。
「給你砌房頂!」
屋頂有細細碎碎的聲音,時不時落些土下來,一會兒後徹底沒了動靜。
「莫要見怪,你別看他這個樣子,身手可好著呢!」七皇子引我入內室,臉上笑意融融。
「這大半夜的,他這樣貿然出現,又貿然離去,他在京中世家公子裡這般有名,萬一被東宮的人發現了可怎麼好?」我躊躇一陣,總歸還是問出了心中所想。
「楊兄若想藏,沒人找得到他。放心吧,他是父皇看中的人。」七皇子躺在床上為我騰出一塊地方,笑著翻了身。
也是,楊武的父親是大御武功最好的將軍,母親又是武林盟主,從小在沙場上長大,定是有過人之處。
「睡吧,楊兄不會失手的。」七皇子取下床頭的匕首摟在懷裡,見我還沒躺下便迷迷糊糊囈語。
我輕手輕腳卸掉釵環,看著他蜷成一團的樣子皺了皺眉頭。
剛剛束髮的少年本該肆意馳馬,本該富貴瀟灑,可如今卻夾在他父親與哥哥之間,爭權奪利,假面示人。
如果,如果世事真的像看起來那般平靜無波,就好了。
奢望而已,七日之後楊武得手,皇上命我寫太子諭,諭傳五萬禁軍秘密潛入九宮山。
可笑呵,多年前他親手教我寫字,字字句句像極他的筆跡,如今我卻要用這一模一樣的筆跡置他於死地。
擱筆後指尖再抑制不住地顫抖,我親手寫下了他的死期,七月二十三。
「皇上,家父可提前趕到,您盡可安心。」楊武像幽魂一般從柱子後面冒出來,對著皇上嘴裡不再渾說,禮數卻還是稀稀拉拉。
皇上見楊武來了,譴我與良妃娘娘出去,她讓我陪著去上林苑看花。
上林苑中的花兒比御花園中的盆栽高大許多倍,格外美豔。
行至浮玉橋,忽見太子伴著他大肚子的妻子登橋賞蓮,聽聞太子妃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我不記得再相逢時寒暄了什麼,只記得擦肩而過那刻,煙柳枯槁,夏花失色。
隔天我便病了,突如其來地倒了下去,渾身軟綿綿的沒一點兒力氣,碧娘說我驚懼、憂思過度。
驚懼麼?
是驚懼的。
我夢見了宋睿澤,不同於千百次的玉面皇袍,他渾身血淋淋的,一會兒被萬箭穿心,一會兒被亂棍捶打,一會兒被砍下頭顱。他被萬箭穿心時眼睛掉了出來,掉在我手上,黏黏膩膩;他被亂棍捶打時,吐出了心,依舊是在我手上,還咚咚跳著;他被砍下頭顱時,滾到了我懷裡,張著嘴笑。
憂思麼?
是憂思的。
我不清楚七月二十三那天會發生什麼,楊武真的像七皇子口中那樣恍如天人無所不能麼?父親與大哥那邊到底會有多少自保之力呢?皇上能夠保證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都不會有叛麼?縱然鎮北將軍戎馬一生,一生武人,真的能會安排籌謀得盡善盡美麼?七皇子那樣的孩子心性真的會在這場角逐裡勝出麼?
「皇子妃,該喝藥了。」碧娘扶我起身將勺子抵在我唇邊,再盛第二勺時緩緩開口:「您這是心病,喝再多的藥都沒有用。」
勾唇一笑,我想,臉上的笑比這藥還要苦。
我如何不知這是心病?
我自小身體便很好,沒什麼病痛,每一次,都是因為他吧?這樣臥床不起。
「醫理講心病難醫,您若不好好振作,長久以往,會得心疾或是頭疾,無論哪個都不是長壽之兆。」碧娘索性直接撂下藥碗,苦口婆心。
「我……」
張了張嘴,我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因為說什麼都無濟於事。
碧娘不再給我喝苦藥,只是一遍遍地要我喝安神茶,整日整夜,我的楠園裡安神香不斷。
神思睏倦,終是不再做那樣血淋淋的噩夢。
昏昏沉沉時突然聞見血腥氣,我以為是夢境成了真,倏然張眼卻看見七皇子扶著受傷的楊武焦急地喊:「婉蓉,你的醫侍呢?」
我記得白日裡碧娘便說了她要趁夜去九宮山採什麼開花的藥材,趕緊交代了七皇子的侍衛去尋。
「解開,晾著。」楊武突然說了話,說完話又緊緊閉上眼,蒼白的面色像從未張過口。
再顧不得其他,我光著腳下了地穿鞋,與七皇子一同將楊武扶在了我床上,七皇子輕輕掀開黑色的披風,腥氣大作,我只看了一眼,便驚得坐在了地上。
楊武的後背沒了衣裳,也沒了肉,血糊糊的一大片,最深的口子裡一片翻白,掛著黑色的東西。
七皇子一手緊緊抓著我,一手緊緊抓著楊武,死死盯著房門,眼睛一下都不眨。
三更的幫子聲響,遠遠傳來,驚得一屋子人都在打顫,碧娘終於回來了。
「多謝義妁堂搭救,楊武永生不忘。」楊武率先開口,聲音有力沉穩。
「少主言重。」碧娘趕忙打開藥箱,命君梅去取她房裡的匣子。
我聽不懂他們的江湖稱謂,從未見過碧娘如此慌張,心下更是惴惴,想起身去看看還有何準備。
七皇子抓著我的手愈發緊,發愣地看著碧娘的動作。
「宋兄,你先起開行不?我明兒就好了。」楊武又開口,趕我和七皇子走。
我們互相攙扶著去了他住的檀園,暖橘色的燈光攏下來不覺溫暖,只覺得血一樣壓著人透不過氣來。
「婉蓉,你怕嗎?」躺下很久之後,七皇子突然開口問我,我並沒答話只是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為楊兄他戰不無勝,武功高強。我從來沒想過他會那樣虛弱地倒在我懷裡,我從來不知道他也會受傷……他,他替我擋了一刀,騙我說他穿了金絲軟蝟甲。
「他受傷很重,還殺了所有要害我的人,他中的那一刀有毒,他怕被人發現不去醫館,他讓我用刀削去了他後背上發黑的肉,他讓我給他找了一塊披風蓋住,回家路上他還幫我擦了雙手。」七皇子語無倫次,蜷成一團,極為痛苦地顫抖著。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像我每次從夢中醒來,碧娘拍我那樣輕輕拍他的背,試圖讓他舒緩一下僵硬的身體。
「為什麼,我這雙手總是沾染自己人的血?」天漸漸亮起來,他終於不再抖動,默默流下淚。
「楊將軍是人,不是神。沒有人能夠不流血,不被傷害。」我替他抹去淚水開始輕聲勸慰。
「他們保護我,就必須要流血?就必須被傷害?」他的淚水止住了,眼睛卻空洞得可怕。
「睿卓,我們會贏的。贏了以後,你就是天下最尊貴的人,你就是天下的神。那時,你可以護住一切你想護的。」我第一次喚了他的名字,循循善誘。
「父皇也這樣說。」他的眼睛重新有了神採,下地換上了朝服去上朝。
我去看了楊武,碧娘說他沒事,毒肉處理得當毒素並沒有蔓延,刀口也不是特別深,楊武筋骨好,三四日就可下地了。
昨夜這麼一鬧,我的病情又不大好了。七皇子擔心我,也擔心楊武,就讓楊武住在我的楠園裡,讓我跟他一起住檀園。
如若不是太年少,我想,他一定也是個很體貼的夫君。
夜裡躺在一張床上,我常夢魘,他也常夢魘,總是大叫著醒來,抑或驚得滿身冷汗。
雖是同床異夢,卻互相依偎著再睡去,我們像兩隻受傷的小獸,彼此舔舐傷口。
楊武剛剛能走動時,我們一起在檀園等鎮北將軍,卻等來了楊武的生母。
「你小子可真夠笨的!」美豔的婦人一進來便朝楊武的背上拍,直嚇得我差點伸手去攔。
「娘,你輕點輕點,爹呢?你咋過來了?」楊武也不躲,生生受著疼,粗眉擰在了一起。
「你們老楊家一窩笨蛋,我不過來你們都出事了,你讓我跟你奶奶以死謝罪去?你老子估計迷路了吧,笨得跟啥一樣。」楊武的娘朝七皇子和我拱了拱手大大方方坐下,利索地喝了水,明明粗俗異常,卻儘是美感。
「你別總罵我笨行不?軟蝟甲不是給我妹了嗎?給點面子娘。」楊武討好地給他娘捏著肩。
「夫人,可知楊將軍那邊怎麼樣了?」七皇子略有些焦急地打斷了母子倆的對話。
「我尚不清楚,不過,他走的時候應該交代過,小武知道。這個給你們,應該有用,路上順的。」楊武的娘從包袱裡掏出了幾塊印璽,俱是東宮那邊的。
「娘,你可以啊,本事還沒丟呀。」楊武一臉輕鬆拿起印章往鼻尖湊了湊,眼神一凜。
「放屁,就知道偷。」楊夫人背對著楊武,沒察覺他的臉色,依舊自顧自喝茶。
「娘,到底出了什麼事?父親,父親……」楊武翻身到桌前,指著那些印章發愣。
「沒事,就是笨。沒別的。」楊夫人挪開眼,敷衍地應付著。
楊武突然跪倒在他娘腳下,低下頭,一言不發。
我和七皇子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楊夫人突然望向我們殺氣騰騰地開口:「有時候,我真想殺了你們全家。」
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剛想說點什麼卻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
七皇子扶楊武起來,輕聲問他到底怎麼了。
「這上面有我父親的血,出事了,宋兄。我父親可能……」楊武仍然低著頭,緊緊捏著一枚印。
想起前些日子楊武血淋淋的背,我猛然懂得了楊夫人眼裡的殺氣。為人妻,為人母,最怕夫君子女有恙,而今,她的夫君與兒子皆在為了皇家的奪位之爭賣命,這叫她如何不怨?
「你放心,父親從來不會食言與皇上,我亦從來不會食言與你。」楊武突然抓住了七皇子的手腕,字字真情。
也許事情進展得並不順利,這是奪位之爭,本就該險象環生。
鎮北將軍和我大哥都沒了消息,京中的我們,皆不敢妄動。
七月初三,良妃娘娘生辰,我因病未去,傍晚時分突然下起雨。
我腦仁跳得厲害,總覺得不尋常,便央了楊夫人去瞧瞧。
「小武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讓你把日子改成今天。」剛剛點上燈,楊夫人便回來了,急衝衝遞給我一封封好的信。
「皇上呢?七殿下呢?」我打開信封,是我前些日子寫好的太子諭,今日要動手,那麼……
「著急沒用。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楊夫人幫我擦了擦汗,掏出了東宮印。
生死?富貴?
今日不是我們要動手,是宋睿澤要動手!
人算天算,都算不過他麼?
我沉下心來仔細寫,蓋好東宮印重新封好,楊夫人讓我好好守在檀園,帶好東西,如果出事,她會來帶我走。
「請楊夫人如實告知,不管情況如何,婉蓉都受得住。」我突然拜倒在她面前,不光是謝她承諾顧及我的安危,更是謝她一家為七皇子拼命。
「命懸一線。」她冷笑著丟下這四個字便匆匆出門,獨留我在檀園等待。
七皇子,命懸一線了麼?
我該怎麼辦?
進宮看看?不行,會提醒宋睿澤。回姜家看看?不行,府外肯定有宋睿澤的人在監視。
左思右想,我讓君梅去喚了羅側妃。我想,七皇子一定也放心不下她。
死水一般沉寂的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我面前,不搭話,不喝茶。
雨下得越發大,伴著陣陣電閃雷鳴,映照著兩位枯坐的女子。
她心如止水,我心中卻有如擂鼓,不停地摳著袖口的珍珠,一遍遍祈求神明保佑。
三更末,雨停了,皇上下急詔召我入宮,送詔的人是皇上身邊的大監。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宋睿澤輸了,死了。
我踏入宮門的那刻突然又下起雨,宮人們來不及遮擋,我臉上涼涼的,不知是雨是淚。
離養心殿越來越近,血腥氣卻愈來越濃,雨那樣大,也洗涮不去昨晚的痕跡,更洗涮不去人心的腌臢。
此一役,贏得並不輕鬆。
皇上要我來,擬一封宋睿澤的手書,手書上寫一紙御狀,狀告瑾王用兵權威脅太子,威脅不成便給皇后下藥。實在居心叵測,狼子野心。
瑾王,是太子最倚重的弟弟,也是大御唯一封王掌兵的王爺。
如今,應該是被皇上一網打盡了。
「朕累了。老七,幫朕擬一道諭吧。太子臥病暴斃,皇后傷心過度發瘋,瑾王罪當誅。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需再議,即刻斬首。」皇上是真的很累了,雙眉深鎖,嘴角乾涸。
「都散了吧,老七留下。」皇帝閉上眼睛揮揮手,命我們出宮,命大監一會兒去遣散早朝。
我身上涼陰陰全是冷汗,強撐著向宮門走去。
「對不起。你大哥……」剛一出宮,鎮北將軍突然出聲。
我大哥?
我大哥是去聯絡鎮北將軍一家的人,理應和鎮北將軍一道回來,連那樣武功高強的鎮北將軍都差點回不來,何況我大哥……
我再也支持不住暈在了宮人身上。
再醒來,是七皇子站在我面前,領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叫姑母。」七皇子看我睜眼便推了推孩子。
「姑母。」孩子糯糯地喊我一聲,帶著江南人的溫軟。
這是,大哥在南疆的骨血?
「姜厲的女兒,我會視如己出。」七皇子牽起我的手,重重緊握。
我撐起身子摸了摸孩子,真好,大哥還有一個女兒。
君梅領孩子去休息,七皇子告訴我,宋睿澤臨死之前讓他給我帶句話。
「什麼……話?」我並沒有避諱,開口問他。
「仿佛是讓你成全兩個人。」七皇子也並未多想,面色如常。
「成全誰呢?」我像是在問他,亦像是在自語。
「小花與良謹。」
喉頭一陣腥甜,鵝黃的竹文錦被我的血沾染,刺眼異常。
我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覺得這小小內室變了天地,變成了灼灼桃花開的東宮,我面前,赫然是我的小花。
「不要走。」他仿佛要離開,我緊緊拽了他的衣角。
「婉蓉……」他試圖掰開我的手,擰著眉喊我。
「喚我良謹。」我沒有鬆開他的衣角,而是直直撲進他懷裡。
很久以後,才有人喚我良謹,輕輕地撫著我的背,撫著撫著我便睡著了。
醒來後,我見到了我的母親。
「你這高熱發得可嚇死人了,母親已經沒了一兒一女,你可憐可憐母親吧。」母親抱著我哭泣,從小到大,第一次與我這般親暱。
「我好渴啊,我病的很嚴重嗎?母親。」我只覺得自己睡了一覺,怎麼這樣乏累呢?
「你全身燙得嚇人,還盡說些什麼花兒花兒的胡話。可嚇壞母親了。」母親遞完水與我,竟落下淚來。
「祖母,姑母。」軟糯糯的孩子走了過來喚我們,怯生生的小臉上有笑意。
一切,都過去了。
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可是為什麼?我心裡一點都不輕鬆?
七皇子來看我,他說又要納側妃了。
皇上給他安排的人,父親是當朝狀元郎,是言官清流之首,哦,這是一位可以幫他洗淨之前的荒唐名聲的側妃。
我跪下向他請罪,承諾以後絕對不會再提起從前,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請他原諒我發高熱時的胡話。
他扶我起來,笑著說沒關係,只是那笑,異常蒼涼。
「我們也算微時夫妻,絕不會相互厭棄。那個時候,你也幫我想著文溪了,不是麼?」他寬慰我,也許下一個諾。
「睿卓,你辛苦了。我會幫你照顧好一切,安心朝政。」我看著他的眼睛,又許下一個諾。
「是你辛苦。這次,面子上又要你過不去了。」他起拳朝我拱了拱。
他教過我,這是江湖人賠罪的禮數。
皇上親自支持,再沒有能夠成氣候的皇子,於是他很順利便被冊封成了太子。
冊封禮那天,我穿太子妃朝服,戴五鳳銜珠官,跪在他身後,接下太子妃金印寶冊。
十二年了,我終於還是成了太子妃,只是,沒了那些年的期盼和喜悅。
也許,造化弄人,宿命成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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