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馬
2023-11-07 00:33:27
「塞翁失馬」的故事,或許流傳有兩三千年了,一向被哲學家們說成是華夏辯證思維的濫觴。記得上世紀一位偉人,在精闢地論說「矛盾」之道時,就明白地肯定了這種意思,「沒有禍,無所謂福;沒有福,也無所謂禍」。在下不是講哲學,咱只是說個故事。
殘忍的腐刑,雖說換回了司馬遷倔強、正直、善良的生命,可是他那原本健碩奕採的體貌整個脫了形。尤其受「宮」刑後下獄近兩年的非人折磨,更讓他身心受挫到了極點。他須髯盡脫,鬢髮染霜,形容枯槁,若不是臉上閃著一對犀利的眸光,誰也不會相信,他原本竟是個喝黃河水長成的漢子。今天,他正好年屆天命,朝廷敕諭頒下,終於走出了陰森恐怖的牢獄之門,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家。司馬夫人和備顯成熟的兒子司馬臨、從夫家急急趕回的孝順女兒司馬英,他們激動地將親人接進屋。在一雙兒女攙扶下,面對因操持過度而愈顯憔悴的夫人,司馬遷鼻子一酸,不禁悲愴地嘆了口氣。
司馬夫人安慰道:「多虧了英兒家接濟,真難為她……」
「娘——」司馬英怕父親難過,不讓母親說下去。
這困頓窘陋的境況,司馬遷是早有預料的。他深知,自己觸怒的是驕縱寡恩、不可一世的當今天子漢武帝!自己一入獄,自己這個家,無疑就成了瘟疫之源,平時的親朋故舊唯恐避之不及,又有誰還敢接近罪囚眷屬,伸出援助之手呢?為了營救自己、打點獄吏,後來又要買好施刑閹割的刀子匠,夫人不典賣家當又有什麼法子呢……然而,當司馬遷看到自己傾數十年之功集藏整理的典籍、資料和文物,特別是自己發奮寫就的《太史公書》綱目以及大半手稿,雖是蒙塵寸許,卻完整無損地堆滿了夫人臥房的側室,司馬遷驟然痴了,他渾身顫抖著,兩行熱淚簌簌而下,隨即對著夫人跪拜下去……
夫人不意丈夫會有此一舉,失措中趕忙也跪了下去,伸出雙臂攙抱住丈夫;兩旁兒女也一齊跪下,一家人緊緊抱在了一起……
良久,司馬遷揚起頭,慟肝泣肺地對夫人:「我要代先父感謝你!保住了太史公書稿,就是保住了咱司馬家的命根子!我謝謝你呀!夫人……」
司馬夫人心疼地握著丈夫枯柴般的雙手,深明大義地寬慰道:「妾身能做你司馬家的媳婦,這輩子就沒白活!你不要操心家中生計。你忍辱負重,以命著書,須臾不能耽誤啊!眼下雖說塞翁失馬,可一旦功成,上對得起祖宗,下澤被後人,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聞聽此言,司馬遷更是老淚縱橫。司馬英不住地為他擦著淚珠,排解道:「爹呀,女兒不才,幫不了您大忙。我這一手字,可是您手把手教出來的。往後咱家這書,您寫成一篇,女兒就給您謄抄一篇,好嗎?」
「我的好女兒呀!」司馬遷不住地點著頭,「好,好……」
突然,院外一聲呼叫:「司馬遷接旨!」
司馬遷一驚,本能地站起身,不顧風塵襤褸,眼淚都沒抹一把,就慌忙趨出,頭都不敢抬,即刻率同家人惴惴地跪伏在院中。事出突然,吉兇難測,司馬遷滿懷忐忑,所宣聖音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可能是宣旨官注意到了司馬家的頹相,知道沒啥油水好撈,也懶得再費唾沫,撂下聖旨便轉身走了。沉寂中,司馬英替父親擦了擦額前的冷汗,司馬遷這才回過神兒,把手中的聖旨展開一看,原來是皇上優詔「請」他擇日入宮,擢升與閹宦同列的顯職中書令。
換洗後的司馬遷氣色好多了,端坐在新收拾好的書房裡,對著排放井然的典籍、資料和摞摞簡冊手稿,忘我地寫著、核對著,夫人端著水杯來到身邊都沒感覺。夫人放下杯子勸道:「喝口水吧,別太累了,開頭還是悠著些好。」
司馬遷擱下筆,端起杯邊喝邊說道:「這兩天拾掇屋子,真難為你和臨兒、英兒了。你也要小心,別累壞了身子。」稍停,見夫人又欲開口,便輕嘆一聲,「夫人前日說得好,要真如塞翁失馬,我選擇苟活,就勝於輕如鴻毛的死,就比泰山還重。想我已年過半百,受戮之身能撐多久,我心中是有數的。我不敢耽擱,一定要完成此書!必須跟自己的生命賽跑!」
「可是,皇上的詔命,那是假施恩。明白說,就是寒磣你,作踐你……」夫人話音還沒落,司馬臨就氣呼呼地跑了進來,將一爿揭帖遞到父親面前。
司馬遷接過看了看,不屑地笑道:「這有什麼?看你氣的,不就是四句酸文嘛——魚躍龍門變成龍,還看鯉魚雌與雄;假若非雄亦非雌,躍上龍門也是蟲。還真是說我司馬遷。」
「爹,您怎麼一點兒不生氣?這明明是敗軍之將李廣利狗仗人勢,仗著他妹子在皇上那兒專寵,詆毀您,糟蹋您!那個中書令您不能做!我絕不能叫人罵您是宦官!」
「怎麼跟你爹說話吶?」司馬夫人瞪了兒子一眼。
「他娘,莫怪臨兒,說句宦官又怎麼樣?孩子,咱不能意氣用事。要說犟,你還犟得過爹?中書令怎麼不能做?要做!做了就有俸祿,有吃有穿,家用不愁,就可以不為生計分心;就能陪伴聖上,打消他的疑忌。有了這個官職,小人就會封口;尤其可以知曉國事動向,經管詔旨、奏章;遍覽皇家典籍、宮廷秘史;親聞君臣議論,明辨真偽善惡……這對為父修史著書,完成先人宏願,可是最理想、最保險的避風港!」司馬遷把揭帖輕放在一邊,「這東西留著它,常看看沒壞處。是雌是雄,是龍是蟲,天地良心,日月昭昭,一切自有公理論定!不過,有一點叫他們一夥說對了,我司馬遷的確出生在黃河龍門(地在今陝西韓城芝川鎮東北,漢稱左馮翊夏陽)。那是禹王繼承父志,治水功業彪炳千古的聖地!」
司馬遷對家鄉最驕傲、最難忘的記憶,就是黃河龍門。他家鄉東靠滔滔黃河,緊傍峨峨呂梁群山,相傳大禹治水至此,見黃河遭險峰阻隔,便現出與天高的真身,力舉神斧,勇劈數百丈高的危嶂巨巖,只見巖嶂開裂處,下闊上狹,急流如電,似雷震天,霧氣蒸騰中仿佛有神龍飛躥其間,自此龍門之稱名噪華夏。這龍門既得禹王造化,便有了舉聖薦賢的功能,因此驚動了九州奮發的生靈,故而每年春末,天下鯉魚競相遊集於此,爭相跳躍龍門,望成正果;但能跳過的,據說僅只七十二條。這七十二條鯉魚在躍過龍門時,鯉尾部會被天火燒掉,由雲神雨神相助化龍飛去……
由此可知,司馬遷自幼深受「黃河龍門」點化,在父親大史學家司馬談的督導下,不到二十歲已是遍讀經史子集的飽學之士,後又壯遊大江南北,察地理,究天象,搜古觀今,訪民問俗,成為一代士林的翹楚,終於越過龍門,躋身朝堂,扈鑾從駕,志顯鴻鵠。孰料伴君如伴虎,只因武帝亟欲大舅爺建功封侯,命他出師匈奴,結果大敗而歸,反而對死戰兵盡糧絕被俘的虎將李陵滅門抄斬。司馬遷為此僅僅說了幾句真話,就被寡恩的武帝下獄定了死罪。幸賴大漢律令有宮刑可以代死條例,這才有了司馬遷的忍辱負重的抉擇……
日子總算恢復了平靜,司馬遷也做了中書令。集權、專斷的漢武帝雖說剛愎殘暴,但終究不是個昏君,甚至可以說其雄才大略是少有其比。在他眼裡,司馬遷忠君敬業,才華出眾,只是過於迂腐,因此從未將他打入造反、野心家之列;而今將之置於身側,經以優遇,卻以閹宦目之,以為恩威並施的手段,降伏了司馬遷,也就放了心。這一來,司馬遷倒能安靜地全身心投入宏偉的撰史工程。尤其讓他欣悅的是,女兒司馬英為他謄抄手稿時,他最疼愛的外孫楊惲,也迷上了外公的著述,母親抄,他在一旁讀,讀得篇篇爛熟於心,字字句句都銘刻進了大腦……
據說司馬遷去世以後,楊惲到處宣講這部「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為這部偉大的《史記》千古流傳,做出了無愧於先人的巨大貢獻。